《红楼梦》-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顽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谅了一打谅,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的。”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红玉听说撤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红玉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儿抬举了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紥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肯跟,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的他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去,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林黛玉正独自悲伤落泪,突然听到院门响起,只见宝钗跟随着宝玉、袭人等人走了出来。林黛玉本想上前问问宝玉,可又怕当众问起让宝玉难为情,于是便悄悄退到一旁,让宝钗先进去,宝玉他们关了门这才转身回来。林黛玉望着关上的门,洒了几滴眼泪,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毫无滋味,便垂头丧气地卸了残妆走了。

紫鹃和雪雁早就知道黛玉的性子:没事就闷坐,不是愁眉不展,就是长叹短息,平日里无缘无故就掉眼泪,起初有人劝她,说是担心父母家乡,受了委屈,这才宽慰几句。可后来一年到头都这样,大家见惯了,也就不再多想,只当是她性格如此,也就不再过问,任她安静地坐着,甚至睡了过去。那日,黛玉靠着床栏,双手抱膝,眼含泪光,像一尊泥塑木雕,一直坐到半夜二更才终于睡去,整夜无话。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六日,正是中午时分迎来芒种节。古时有风俗,芒种一到,就要摆上各种花果祭品,送走花神,因为过了这天,百花凋零,夏日将至,花神就该退场了。而大观园里的人更盛行这一习俗,所以园里的姑娘们早早地就起来了。她们有的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有的用绫罗绸缎折成旌旗旗幡,都用彩线系好,挂满每一棵树、每一片花枝上。满园里花影飘摇,枝叶招展,姑娘们打扮得如桃羞杏让,燕妒莺惭,景色之美,一时难以尽述。

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还有巧姐、大姐、香菱和众丫鬟,都在园子里玩耍。唯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忍不住问:“林妹妹怎么还不来?这懒骨头,现在还睡着呢?”宝钗说:“你们等我,我去把她找来。”说完便甩开众人,直奔潇湘馆走去。走到半路,恰好碰到文官等十二个女孩也来了,她们纷纷问好闲话。宝钗回头一指:“她们都在那里呢,你们去寻她们吧,我去找林姑娘去。”说罢,便慢慢往潇湘馆走。

忽然抬头,她看见宝玉进了院子,便立刻停下脚步,低头沉思:宝玉和黛玉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毫无顾忌,常有玩笑和争吵,而黛玉一向多疑,又爱耍小性子。如今自己若跟进去,一是宝玉会尴尬,二是黛玉会心生猜忌。罢了,还是回去好。想罢,便转身离开。

正要去找其他人玩,却看到前面一对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上下翻飞,迎风翩跹,格外灵动。宝钗本想扑过去玩,便从袖中取出扇子,悄悄地在草地上追着扑。那对蝴蝶忽上忽下,穿花绕柳,眼看就要飞过池水。于是宝钗也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一直走到池中一座叫“滴翠亭”的亭子边,满头沁出汗珠,呼吸微喘。她本不想扑蝴蝶,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亭内传来细碎说话声。

这亭子四面都是游廊和曲桥,建在池中,四面雕着格子,糊了薄纸。宝钗在外头听见说话,立刻停下脚步,悄悄听去,只听见里面有人道:“你瞧瞧这手帕,是不是你丢的那块?拿出来,不然是就还给芸二爷。”又一人说:“当然就是我那块,拿给我吧。”又有人问:“你拿什么谢我?难道白找了来?”另一人答:“我早就答应了要谢你,自然不会骗你。”又有人说:“我找到了给你,自然要谢我,可就是拣到的人,你就不该谢他?”对方答:“你别胡说,人家是爷们,捡了东西该还,我拿什么谢他?”又有人说:“你不谢他,我怎么对他说呢?他还再三再四地叮嘱我,没谢不给。”过了一会儿,有人又说:“那也行,拿我这块给他,就算谢了。——你要告诉别人,就得发个誓。”又听对方说:“我要告诉一个人,就让他长个疔疮,以后活不下去!”又有人叹道:“哎呀!我们只顾说话,怕被人听见。不如把格子都拉开,就算有人看见,他们也只会以为我们在说笑。要是真有人走近,我们能看见,就别说了。”

宝钗听后心头一惊,心想:原来自古奸猾小人,心思都如此深沉。要是亭子一开,我在这里,他们岂不尴尬?再说,说话的语气,分明像是宝玉房里红儿的口音。他向来心高气傲,是个刁钻古怪的性子。今儿我听了他的秘密,一时急得要发疯,不但惹出麻烦,我自己也尴尬。如今只能赶紧逃,可恐怕来不及了,得用“金蝉脱壳”的计策。还没来得及想好,忽听“咯吱”一声,宝钗故意放慢脚步,笑着喊道:“颦儿,我瞧你躲到哪里去了!”一边说,一边故意往前走。亭里的红玉和坠儿正推着窗子,一听这话,两人顿时吓了一跳。

宝钗反而笑着问:“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儿了?”红玉答:“哪见过林姑娘啊。”宝钗笑道:“我刚才在河那边看见林姑娘蹲着洗东西,正想悄悄吓她一跳,还没走近,她就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消失了。会不会躲在里头?”一边说,一边故意走进亭中转了转,然后匆匆转身走开,嘴里还说:“估计又钻进山洞里去了,碰上蛇咬一口也罢了。”一边走,心里直笑:这次风波总算过去了,不知道两人会怎么收场。

谁知红玉一听宝钗的话,信以为真,立刻让宝钗离开,随即拉着坠儿道:“糟了!林姑娘蹲在这儿,一定听到了!”坠儿也怔了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红玉又道:“这可怎么办?”坠儿说:“就算听到了,又怎么样呢?各人干各人的事,不就是了。”红玉却说:“要是宝姑娘听见了,也就罢了。可林姑娘嘴上刻薄,心里又细,她一听见,如果泄露出去,岂不麻烦?”两人正说着,忽然看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一群女孩上亭子来了,只好赶紧把话掩住,转而和她们玩闹起来。

只见凤姐站在山坡上挥手叫人,红玉立刻放下众人,飞奔过去,笑着问:“奶奶有什么吩咐?”凤姐看着她,见她干净利落、说话得体,笑着说:“我今天没叫你跟我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要找个人去办,不知你能不能办,说清楚不?”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事,只管说,我照办。如果说错了,耽误了奶奶的事,您罚我就是了。”凤姐说:“你是谁房里的丫头?我叫你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转达。”红玉答:“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一听笑着说:“哎哟!原来是宝玉房里的,难怪呢。罢了,等他问了,我替你转告。你去告诉平姐姐:外头屋桌上汝窑盘子架底下,压着一卷银子,是一百六十两,是给绣匠的工钱,等张材家的人来拿,当场称了再给他。还有,里头床头柜里有个小荷包,也拿去。”

红玉听完,转身离开,回来时却发现凤姐不在山坡上。她见司棋从山洞里走出来,正系着裙子,便赶紧上前问:“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去哪儿了?”司棋说:“没去哪。”红玉听了,连忙四下张望,只见探春和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笑着问:“姑娘们知道二奶奶去了哪里吗?”探春说:“去你大奶奶院子里找人。”红玉一听,便往稻香村走。刚走到门口,恰好看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人过来。晴雯一见红玉,就冷笑着说:“你疯了吧!院子里的花不浇,鸟不喂,茶炉也不烧,就在这儿晃荡?”红玉说:“昨儿宝玉说不用浇花,过一天浇一次。我喂鸟的时候,姐姐还睡着呢。”碧痕问:“茶炉呢?”红玉答:“今天不该我烧,有没有茶,别问我。”绮霰说:“你听听这嘴!别说了,让他去逛吧。”红玉说:“你们再问问我是不是逛了。二奶奶让我去取东西,我可没少说话。”说着,把荷包递给他们看,这才闭嘴,大家各自散去。晴雯冷笑说:“怪不得!原来爬到高枝上去了,把我们都看不起。不知有没有说谁的名字,就因此得意起来!这一回倒不算什么,再过几天还得听你闹翻天!若真有本事,不如现在就出这个园子,在高处当个大人物!”说完,便走了。

红玉听后,不便辩解,只能忍气去找凤姐。到了李纨房里,果然见到凤姐正在和李纨说话。红玉上前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去,就把银子收走了,等张材家的人来要,当场称了,再给他拿走。”说完把荷包递上去,又说:“平姐姐让我转告奶奶:旺儿进来问奶奶示下,想去哪家,平姐姐按照您的意思安排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意思做了?”红玉答:“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您好,因为宝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但请您放心。等五奶奶好些了,我们奶奶还会来看您。五奶奶前天派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问您好,还让找我们奶奶要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如果有,您让人送过去,明儿有去的人,顺路带给舅奶奶。”

话还没说完,李纨忍不住摇头说:“哎哟,这些‘奶奶’‘爷爷’的,我怎么听不懂?”凤姐笑道:“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说话啊!”接着又对红玉笑着说:“好孩子,你真说得清楚,不像那些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你不知道,除了我身边几个丫头老婆,我真怕跟他们说话——他们总是把一句话分段拉长,咬文嚼字,哼哼唧唧的,急得我暴跳如雷!以前平儿也这样,我问她:难道装成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次才好些。”李宫裁笑道:“都像你这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说:“这丫头就不错。刚才两回,话不多,但声音简洁利落。”说着又笑着说:“你明天就跟我去当差吧,我认你当女儿,我好好培养你,你一定出息。”

红玉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凤姐问:“你怎么笑?你比我还年轻,难道能当我的女儿?你还在做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比你大的多,都赶着叫你妈,我还不理呢!今天抬举你,是真高兴!”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是笑奶奶搞错了辈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现在又说我是她女儿!”凤姐问:“谁是你妈?”李宫裁笑着说:“你还不认识?她是林之孝的女儿。”凤姐一听,大吃一惊,说:“哦!原来是她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夫妇,真是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我天天说他们是一对天生的夫妻,一个聋,一个哑。哪里想到他们养出这么聪明的丫头!你多大了?”红玉答:“十七了。”又问名字,说:“原名叫红玉,因为名字里有‘玉’,又与宝二爷重了,现在只叫红儿了。”

凤姐一听,眉头一皱,摇头说:“真讨厌!得了‘玉’,你也‘玉’,我也‘玉’,真是怪。”又说:“既然愿意跟我去,我跟他妈说,赖大家事多,没人认识谁是谁,你帮我去挑两个丫头我用。”李纨说:“你是不是多心了?她早来,你后来说话,怎么怨她妈?”凤姐说:“既然这样,我明天就和宝玉说,让他再挑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红玉笑道:“她愿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但跟着奶奶,我们也能学些规矩,见识见识上下贵贱、大小事务。”正说着,王夫人的丫鬟来了,凤姐便辞别李宫裁走了。红玉回了怡红院,不提了。

再说林黛玉,因当晚睡不着,第二天起得晚,听说众姐妹在园中举行“饯花会”,怕被人笑她痴傻,便想躲起来。她走到花园里,看到满地的凤仙花、石榴花等落花堆积如雪,五彩缤纷。她叹道:“这一定是她心里不痛快,连花也不收拾了。我替她收走吧,明天再找她。”说罢,见宝钗等人要外出,宝玉说:“我跟你们一起去。”话音刚落,等她们走远了,宝玉便把落花一一挑起,登山涉水,穿过花丛,一路去了那日和黛玉一起埋桃花的地方。

刚到花冢前,还没转过山坡,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呜咽声,有人在低声哭泣,字字句句,哀伤无比。宝玉心想:“这一定是哪个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里来哭。”一边想,一边停下脚步,仔细听着,听见的是一首诗: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当场昏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且听下回分解。

关于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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