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熌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
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
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道:“爷别怪我。”忙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了,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肏的,还跪着作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
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宝玉病好了,过了三十三天,身子骨不仅恢复了,脸上的伤疤也消了,又回到大观园里去了。这事不提也罢。
最近宝玉生病的时候,贾芸带着小仆人日夜守着,红玉和众丫头们也一直陪在身边,日子久了,彼此也渐渐熟识起来。红玉看见贾芸手里拿着一块手帕,心里突然一动,像是自己从前掉的那块,想问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
没想到后来那和尚道士来过,不需男人帮忙,贾芸便去种树去了。这件事红玉心里放不下,想问又怕被人猜疑,正处在犹豫不决、心神不安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人问:“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一听,探头往窗外一看,原来是本园里一个小丫头叫佳蕙,她连忙回道:“在屋里,你进来吧!”佳蕙跑进来,坐在床上笑着说:“我真幸运!刚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让我给林姑娘送茶叶,花大姐姐把茶叶交给了我。正好老太太送来钱给林姑娘分发,林姑娘见我来了,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你帮我收着。”说完,就把手帕打开,把钱倒出来,红玉认真地数了一遍,收好放了起来。
佳蕙接着说:“你这段时间心里到底感觉怎么样?我觉得你干脆回家里住几天,找个大夫瞧瞧,吃两副药就好了。”红玉一听,连忙摇头:“胡说!我身体好好的,回哪里去?”佳蕙说:“我忽然想起来,林姑娘身体弱,常吃药,你跟她说说,也分些吃,也一样。”红玉反驳:“胡扯!药能随便吃吗?”佳蕙说:“你这不是长久之计,又懒吃饭、懒喝水,迟早会出问题的。”红玉冷笑:“怕什么?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佳蕙愣住,又说:“你好好地,怎么讲这些苦话?”红玉冷声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痛啊!”
佳蕙想了想,说:“这确实不公平,这地方太难熬了。比如前些天老太太听说宝玉病了这些天,说跟着伺候的人都辛苦了,现在他好了,到处都完成了心愿,叫大家按等级领赏。我们年纪小,上不去,我也就不抱怨。可你偏偏不在名单里,我心里不服。袭人哪怕得到十份赏钱,也不生气,本来就是该她的。谁敢跟她比?别说她平时细心周到,就是不那么好,也得让她占上风。可气晴雯、绮霰这些人,都排在上等,仗着父母的脸面,大家都捧着他们,你说气不气人?”红玉说:“你别气他们。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又能一辈子守着谁呢?最多三五年,大家各奔东西,那时还管谁?”这话一说,竟让佳蕙心里一颤,眼圈红了,又不好意思哭,只能勉强笑着点头:“你说得对啊。前天宝玉还说,明天怎么收拾屋子,怎么做新衣裳,好像熬了几百年的苦。”
红玉听了,冷笑着想说话,忽然见一个头发没留的小丫鬟跑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花样子和两张纸,说:“这是两个样子,让你描出来。”说完把纸扔给红玉,转身就跑了。红玉回头问:“是谁的?还没说完就跑,人家蒸馒头等着呢,怕冷了不成?”丫鬟在窗外只说一声:“是绮大姐姐的。”然后抬脚“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生气,把纸扔在一边,翻抽屉找笔,找了半天全是秃的,叹道:“前天新买的那支笔,放在哪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一边说,一边发愣,突然笑了:“哎,是前天晚上莺儿拿去了。”便对佳蕙说:“你去帮我取来。”佳蕙说:“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搬箱子呢,你自己去取吧。”红玉说:“她等着你,你坐在这儿打嗑睡?我不叫你去,她也别等着你了!真是个坏丫头!”说完,自己转身走出房门,直奔宝钗的院子。
刚走到沁芳亭边,就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站住,笑着问:“李奶奶,您去哪儿了?怎么走这边?”李嬷嬷停下,一拍手说:“你可别瞎说,我明明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云哥儿、雨哥儿,这会子非要我叫他们来。明天上房里听说了,又不好。”红玉笑着说:“真这么做了?”李嬷嬷说:“咋样?”红玉笑:“那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来了才对。”李嬷嬷说:“他不痴呀,为啥不进来?”红玉说:“要是进来,你得跟他一块儿去,不然让他单独进来,多危险。”李嬷嬷说:“我有那么多时间去陪他?我只告诉他,让个小丫头或老婆子带他进来就行了。”说完,拄着拐杖走了。红玉听了,愣愣地站着,连笔都没去拿。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丫头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问:“林姐姐,你在干什么?”红玉抬头一看,是小丫头坠儿。红玉问:“去哪儿?”坠儿说:“我让贾芸进来。”说完就跑了。红玉刚走到蜂腰桥边,就见坠儿带着贾芸来了。贾芸一边走,一边偷偷往红玉那边瞄,红玉故意和坠儿说话,也偷偷打量贾芸。两人的目光一碰,红玉的脸立刻红了,猛地一转,转身跑进了蘅芜苑。
贾芸跟着坠儿,慢慢走到怡红院。坠儿先进去通报,然后才领他进去。贾芸一进门,只见院子里有几块山石,种着芭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整理羽毛。回廊上挂着各种鸟笼,仙禽异鸟。上方五间抱厦,雕花窗扇鲜艳精巧,挂着一块匾额,上写四个大字:“怡红快绿”。贾芸心想:“原来‘怡红院’是这么个名字。”正想着,只听屋里隔着纱窗传来笑声:“快进来吧!我怎么就忘了你这几个月!”贾芸一听,是宝玉的声音,忙冲进去。抬头一看,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却不见宝玉本人。他回头一看,左边立着一面大穿衣镜,从镜后走出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说:“请二爷进屋坐。”贾芸不敢正眼看人,连忙答应了。
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一张填漆床,挂着大红绣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光着脚,倚在床上看书,看见贾芸进来,把书一扔,笑着站起来。贾芸连忙上前请安。宝玉让他坐下,他坐在下首椅子上。宝玉笑着说:“从那个月见你,我叫你去书房,谁知事情接连不断,就忘了你。”贾芸笑着说:“我命不济,偏偏赶上叔叔身体不好。如今叔叔好了,是我们一家的福气。”
说着,丫鬟端来茶。贾芸一边和宝玉交谈,一边偷偷打量那丫鬟——身材纤细,面容清秀,穿银红袄、青缎背心、白绫裙——不是别人,正是袭人。自从宝玉生病那阵子,贾芸在房里待了几天,记住了袭人。他清楚知道袭人对宝玉特别,现在见她端茶来,宝玉也在身边,便连忙站起来笑着说:“姐姐替我倒茶?我到叔叔这儿,又不是客人,我自己来就行。”宝玉说:“你坐着吧,丫头们都是这样。”贾芸笑着说:“就算这样,叔叔屋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说着坐下喝茶。
宝玉跟他聊些无厘头的话题:哪家的戏子好、哪家的花园漂亮、谁家的丫头漂亮、哪家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谁家有稀罕物。贾芸只好顺着说。聊着聊着,宝玉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贾芸便起身告辞。宝玉也没多留,只说:“你哪天空了,随时来。”命小丫头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周没人,便慢慢地走着,和坠儿一边走一边说话:“你几岁了?叫啥名字?父母在做什么行当?在宝叔房里几年了?一个月赚多少钱?宝叔屋里一共几个丫头?”坠儿一一答了。贾芸又问:“刚才那和你说话的,叫小红吗?”坠儿笑:“是的,叫小红。你问他做什么?”贾芸说:“他刚问我有没有看到手帕,我顺手捡了一块。”坠儿笑着说:“他问了我好几遍,有没有看见。我哪有工夫管这事!今天他又问我,说我替他找到了,还说谢我呢。刚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你听见了,不是我吹牛。好二爷,你既然捡了,给我吧!我看着他怎么谢我。”
原来上个月贾芸种树时,就捡了一块罗帕,知道是园子里谁丢的,但不知道是谁的,不敢乱说。如今听红玉问坠儿,就知道是红玉的,心里高兴极了。又见坠儿追着要手帕,心里早有了主意,便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一块,笑着递给坠儿说:“我送你,你要是得到他的谢礼,不准瞒着我。”坠儿满口答应,接过手帕,送走了贾芸,然后回来找红玉。
现在说宝玉把贾芸打发走了,便懒懒地躺在床上,眼神朦胧。袭人走上来,坐在床边推他,问:“怎么又想睡觉?闷得慌,出去走走好不好?”宝玉见了,拉着她的手笑着说:“我想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着说:“快起来!”一边说,一边拉他起来。宝玉说:“去哪呢?怪腻烦的。”袭人说:“你出去了就好了,整天这样懒洋洋,只会更烦。”宝玉没精打采,只好听从。他晃出房门,在回廊上逗弄了几只鸟,出了院门,沿着沁芳溪看金鱼。忽然看见山坡上两只小鹿飞奔而来,宝玉不解其意,正疑惑,见贾兰追在后面,拿着小弓,一见宝玉就站住了,笑着说:“二叔叔在家呢,我只当你们出门了。”宝玉说:“你又调皮了,好好学习,干嘛射他?”贾兰笑着说:“现在不念书,闲着干什么?所以练练骑马射箭。”宝玉说:“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前两天在沈世兄家吃饭,不见你,我原想问,结果忘了。”贾兰说:“不是我去了,是我爹去了,我没法子,只好去了。难道我疯了,几个人喝酒听唱,就找麻烦?这次,是不幸中的大幸。”
众人见茶喝完了,都说:“再入席,慢慢谈。”冯紫英一听,站起来说:“按理我该陪喝几杯,可今天有件要紧事,回去还得和父亲商量,实在不敢领。”薛蟠和宝玉都不同意,死揪着不放。冯紫英笑着说:“这可奇了,我们这么多年,哪次有过这样的规矩?实在不能,那干脆拿大杯来,我喝两杯就是了。”众人听了,只好作罢。薛蟠端酒,宝玉举杯,敬了两大杯。冯紫英站着一口气喝完。宝玉说:“你到底把‘不幸之幸’说完再走。”冯紫英笑着说:“今天没说够,我还有件事要特别请你们去细谈,还有些请求。”说完握手告辞。薛蟠说:“说得太热乎了,放不下。什么时候请,说清楚了,我们也好安排。”冯紫英说:“最多十天,最少八天。”说完上马走了。众人回席又喝了几杯才散。
宝玉回到园中,袭人正担心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福是祸。只见宝玉醉醺醺地回来,问起原因,他说了一切。袭人说:“他们天天挂念,你去玩了,也得给人个信儿。”宝玉说:“我当然想发信,只是冯世兄来了,就忘了。”
正说着,宝钗笑着走进来:“我们家的新鲜东西,又快到了。”宝玉笑着说:“姐姐家的东西,自然比我们先到。”宝钗摇头笑道:“昨天哥哥特意请我吃,我没吃,让他留着请人送人吧。我知道我命薄福浅,配不上。”说着丫鬟倒了茶,两人边喝茶边聊闲话,不提也罢。
说林黛玉听说贾政叫了宝玉去,一天没回来,心里也担心起来。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她立刻想去找他问个清楚。一步步走来,见宝钗走进了宝玉的院子,自己也跟着走了。走到沁芳桥,看见池里各种水鸟在洗澡,认不出叫啥,只是漂亮极了,就站了一会儿。再往怡红院走,只见门关着,黛玉便伸手敲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吵着,气冲冲的,见宝钗来了,晴雯把气全撒在她身上,正在抱怨说:“有事没事跑来坐着,让我们三更半夜睡不着!”忽然又有人敲门,晴雯更气了,根本不问是谁,冷冷说:“都睡下了,明天再来!”林黛玉知道丫头们爱闹,怕他们听错,以为是其他人,所以不开门,便又大声说:“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却没听见,故意发脾气说:“不管你是谁,二爷说不准任何人进来!”林黛玉听了,愣在门外,想高声吵她,又一想:“虽说舅母家像自家人,可毕竟是外人。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靠着贾府生活。这么任性,也太没意思了。”一边想,一边落泪。她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屋内一阵笑语,细听,竟是宝玉和宝钗在说话。林黛玉心里更气了,越想越委屈:“一定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因。可我哪告你了?你倒打听打听,就恼到这一步!今天不让我进来,难道明天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心,顾不得露重、风寒,独自站在墙边花阴下,伤心哭泣。
林黛玉天生容颜绝世,气质出众。这一哭,附近柳枝花瓣上的鸟儿、乌鸦全都惊飞而去,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有一首诗写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林黛玉正哭得伤心,忽然“吱喽”一声,院门开了,不知是谁出来。究竟怎么回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