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麼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鳳姐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裏。如今他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你今兒糊塗了。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麼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麼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了。”賈璉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們想着,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你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你!”說着,一徑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史湘雲住了兩日,因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你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史湘雲聽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爲寶釵生辰之儀。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麼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巴巴的找出這黴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於他,我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的滿屋裏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麼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邦邦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嘴。”說着,又引着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間,衆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餘,大家孃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喫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喫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
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餘者皆是自己人。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林黛玉,便到他房中來尋,只見林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喫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那一出?我好點。”林黛玉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兒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明兒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攜手出去。
喫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折《西遊記》。賈母自是歡喜,然後便命鳳姐點。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着你們取笑,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爲他們不成?他們在這裏白聽白喫,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了一出。然後寶玉,史湘雲,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裏知道這出戏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脣》,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
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鉢隨緣化!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裏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衆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晚間,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裏作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爲你,反爲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雲道:“大正月裏,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着,一徑至賈母裏間,忿忿的躺着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裏。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裏。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只得抽身上牀躺着。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麼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爲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
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爲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爲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寶玉見說,方纔與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爲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着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汎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爲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回房躺在牀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因說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好好的大正月裏,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麼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佔一偈雲: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便上牀睡了。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爲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已經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麼話。”說着,便將方纔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係。”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雲同看。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着,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邪話。”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裏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雲:“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鉢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爲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爲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着,四人仍復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個進去。四人聽說忙出去,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爲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衆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衆小姐猜着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着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半日。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心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着,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亂說猜着了。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着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爲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說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衆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什麼,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牀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衆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圍屏燈來,設於當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粘於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爲猜着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裏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裏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說方纔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覆了賈政。衆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喫。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裏,便惟有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語。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後,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裏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裏,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着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着了,也是要領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着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
──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着,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念一個與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頑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
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賈政道:“這是炮竹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爲陰陽數不同。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賈政道:“這是風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爲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於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只見後面寫着七言律詩一首,卻是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慼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衆姊妹不得高興頑耍,即對賈政雲:“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字,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纔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破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像適才坐着,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自裏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步不離方好。適才我忘了,爲什麼不當着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扯着鳳姐兒,扭股兒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與李宮裁併衆姊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命將食物撤去,賞散與衆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是節下,該當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賈璉聽鳳姐說要商量事情,就停下腳步問是什麼事。鳳姐說:“二十一是薛寶琴的生日,你打算怎麼過?”賈璉說:“我知道該怎麼過!你之前辦過那麼多大壽,都有固定規矩。現在她這個生日,既不是大壽,也不是小日子,所以纔來跟你說說。”賈璉說完低頭沉思了半天,說:“你今天傻了,林妹妹的生日怎麼過,往年照着來就行了。”鳳姐冷笑一聲:“我難道不知道嗎?我也這麼打算了。可昨兒老太太問起大家的年齡生日,聽說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然不是整壽,但也算是及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她辦個生日,想來如果真辦,肯定和往年給林妹妹的不一樣。”賈璉說:“那不如給薛妹妹多些體面。”鳳姐說:“我也這麼想,所以特意來徵求你的意見。如果我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會說我沒告訴你。”賈璉笑道:“算了,算了,我可不領你這空頭情。你不事先告訴我,就夠我生氣的了,我還能怪你?”說完,一溜煙走了,不提了。
再說史湘雲住了兩天,要回去了。賈母說:“等過了寶姐姐的生日,看完戲再走吧。”史湘雲聽了,就只好留下。同時,她讓人回去,把以前自己做的兩樣針線活兒取來,作爲給寶釵過生日的禮物。
沒想到,自從寶釵來了,賈母特別喜歡她,覺得她穩重和平。正好她過第一個生日,賈母就拿出二十兩銀子,叫了鳳姐來,讓她置辦酒席和戲文。鳳姐笑着湊趣說:“一個老太太給孩子們過生日,誰還會爭着要什麼?誰敢不開心?既然高興,就要熱鬧,我們也不用多藏銀子,巴巴地找出這已經發黴的二十兩來當東道主,這意思還讓我賠上?真拿不出來也罷了,金銀元寶、圓的扁的,壓箱底的都翻了出來,全都是爲了咱們。你們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能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閒情逸致,就給他一個人,我們如今雖然不能享,也別苦了自己。這夠酒的?夠戲的?”說着,屋裏所有人都笑了起來。賈母也笑了:“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話,可怎麼也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都不敢多嘴,你倒敢跟我吵。”鳳姐笑道:“我婆婆也疼寶玉,我哪兒去說冤話?還說我多嘴。”說着,又逗得賈母一笑,賈母非常高興。
到了晚上,大家在賈母面前坐定,喫完晚飯,姐妹們開始說笑閒聊。賈母忽然問寶釵喜歡什麼戲、喫什麼。寶釵知道賈母年紀大,愛熱鬧,愛喫甜膩的食物,便說了賈母過去喜歡的,賈母聽了更加高興。第二天,就先送了衣服首飾作爲賀禮,王夫人、鳳姐、黛玉等人也都隨分送了禮物,不多說了。
到了二十一日,賈母在院子裏搭了個小戲臺,定了新來的小戲班,有崑曲也有弋陽腔。在她自己的正房擺了幾桌家宴,沒有外人,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人,其他人都是自家親戚。這天早上,寶玉發現林黛玉沒來,就跑去她房間找,只見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着說:“起來喫飯吧,就要開戲了。你最愛看哪一齣?我給你點。”黛玉冷冷一笑:“你既然這麼說,乾脆叫一班戲來,挑我愛的唱給我聽。現在這樣,藉着別人的人氣來問我,有什麼意思呢?”寶玉笑着說:“這有什麼難的,明天就這麼辦,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說着,就拉起她來,一起出門。
喫完飯,點戲的時候,賈母第一個讓寶釵點。寶釵推了幾次,沒法,只好點了一出《西遊記》。賈母很開心,接着就讓鳳姐點。鳳姐知道賈母喜歡熱鬧和笑料,就點了《劉二當衣》。賈母果然又喜歡,接着又叫黛玉點。黛玉讓薛姨媽和王夫人先選,賈母說:“今天我是特意帶着你們大家取笑,大家只管開心,別管他們。我巴巴地擺酒唱戲,是爲他們嗎?他們在這裏白聽白喫,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着,大家鬨堂大笑。黛玉這才點了一出。接着,寶玉、史湘雲、迎春、探春、惜春,還有李紈都各自點了戲,表演開始。
到上酒席的時候,賈母又讓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說:“這樣的戲,也太熱鬧了。”寶釵笑着說:“你白聽了這麼多年戲,哪裏懂得這出好?場面熱鬧,詞藻更妙。”寶玉說:“我一直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出熱鬧,你可真不懂。你過來,我告訴你——這出戏裏有一支《寄生草》,詞寫得極妙,你哪裏知道?”寶玉一聽,大爲驚訝,湊近來央求:“姐姐,念給我聽聽。”寶釵便念出: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鉢隨緣化!
寶玉聽罷,高興得拍手打圈,連連稱讚,又誇寶釵博聞強識。黛玉笑着說:“安靜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倒‘裝瘋’了。”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繼續看戲。
戲散後,賈母特別喜歡那個小旦和小丑,便叫人把他們帶進來,細細一看,真是可憐。問起年齡,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感嘆不已。賈母讓人又拿些肉果子給他們,又賞了兩串錢。鳳姐笑着說:“這孩子一上臺,活脫脫像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裏也明白,只是笑了笑,沒說。寶玉也猜到了,卻不敢說。史湘雲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相貌。”寶玉一聽,忙把湘雲瞪了一眼,使了個眼色。其他人聽了,都留心細看,果然像極了,大家鬨笑起來。之後才散場。
晚上,湘雲換衣服時,叫翠縷把衣包打開整理。翠縷說:“忙什麼?等走的時候再包也不遲。”湘雲說:“明天一早就要走了,現在在這裏看人家的鼻子眼睛,是幹什麼?”寶玉聽了,急忙跑上前拉她:“好妹妹,你誤會我了!林妹妹最是多心的,別人知道,不說出來,是怕她惱。誰知你沒防着就說了,她豈不會惱你?我擔心你得罪她,才使眼色。你現在罵我,不但辜負了我,反而委屈了我。要是別人,哪怕得罪十個,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湘雲甩手說:“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本來就不如林妹妹,別人說她,拿她取笑都行,可我說了,就不是了。我本來就是丫頭,是奴才,得罪了小姐,是大錯!”寶玉急了,說:“我真心爲你們着想,卻反而惹來是非!要是我有私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踩踏!”湘雲說:“大正月裏,少說這些胡話!這種沒有用的誓言、玩笑話,說給那些小性、愛生氣、能管住你的人聽,會害了你!”說完,一言不發,直接進了賈母的內屋,氣鼓鼓地躺着。
寶玉悶悶的,只得又去找黛玉。剛走到門檻前,黛玉便把門推開,關上。寶玉不知她爲何,只能在窗外低聲叫“好妹妹”。黛玉始終不理。寶玉低頭沉思,心中煩悶。襲人早就知道內情,此時也不能勸。寶玉只是呆呆地站着。黛玉以爲他回房了,便起身開門,見他還在,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再關,只得上了牀躺着。寶玉進來說:“凡事都有原因,說出來,人也不委屈。怎麼無緣無故就生氣了?”黛玉冷笑:“你問我?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本來就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說:“我沒拿你比,也沒笑,你爲什麼生氣?”黛玉說:“你還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反而比那些已經笑出來的人還厲害呢!”寶玉聽了,無話可說。
黛玉又說:“這一點還寬恕。可你又跟雲兒使眼色?這是什麼心思?莫不是她和我玩鬧,她就自輕自賤了?她是個公侯小姐,我是個貧家丫頭,她跟我玩鬧,如果我回了口,豈不讓她被人輕賤?是這個心思吧?這倒也是你的好心,可偏偏她沒領情,也生氣了。你又拿我當情誼,卻說我小性子,愛生氣。你怕她得罪我,我生氣,可這與你有什麼關係?她得罪我,又與你有什麼關係?”
寶玉聽了,這纔想起自己和湘雲私下說過的話,也被黛玉聽見了。細想自己原是爲兩人着想,怕他們生隙,纔在中間調解,沒想到反倒落了兩處的閒話與誤會。這正好應了前天看的《南華經》上的話:“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又說“山木自寇,源泉自盜”。因此,越想越覺得無趣。再想,目前只有這兩個人還沒調和,將來又會如何呢?想到這裏,也不用再多辯,自己轉身回房。黛玉見他走了,知道他心中無趣,賭氣走了,一句話也沒說,反而更添了火氣,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別說話!”
寶玉不回應,回房後躺在牀上,只是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襲人早就明白原委,不敢多言,只是用別的事來敷衍,說:“今天看了戲,又勾起了許多回憶。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冷一笑:“她還還,管得着我幹什麼?”襲人見語氣變了,又笑道:“怎麼了?大正月裏,姐妹們開心地聚在一起,你怎的這麼不高興?”賈母笑道:“你在這裏,他們都不敢說笑,倒讓我悶。你要猜謎,我來出一個,猜不出來就罰。”賈政連忙說:“當然要罰!如果猜對了,也得獎。”賈母說:“當然。”於是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知道是荔枝,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諸多東西,才終於猜對,也得了賈母的賞品。接着,又出一個讓賈母猜:“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說完,悄悄告訴寶玉,寶玉會意,也悄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沒錯,說:“是硯臺。”賈政笑着說:“還是老太太厲害,一猜就中。”轉頭說:“快把賀禮送上來。”底下婆子們應聲,大盤小盤一齊端上。賈母一一查看,都是節令裏新奇又好看的禮物,很高興,便說:“給你老爺斟酒。”寶玉捧壺,迎春送酒。賈母又說:“你們看那屏風上,是你們姐妹做的謎語,再猜一猜我聽。”
賈政答應,起身走到屏風前,第一句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賈政說:“是爆竹吧。”寶玉說:“是。”
第二句是: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爲陰陽數不同。
賈政說:“是算盤。”迎春笑着說:“是。”
第三句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賈政說:“是風箏。”探春笑着說:“是。”
第四句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賈政說:“是佛前的海燈。”惜春笑着說:“是海燈。”
賈政心裏反覆琢磨:“娘娘出的謎語是爆竹,一響就散,不吉祥。迎春的算盤,是雜亂無章。探春的風箏,是飄搖無定。惜春的海燈,清淨孤寂。如今是上元佳節,怎麼都出這些不祥的物事做遊戲呢?”越想越悶,又在賈母面前強忍,只得勉強往下看。後面是一首七言律詩,是寶釵寫的: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賈政看完,心裏一沉:“這詩雖不算離譜,但小小年紀寫出如此愁苦之語,更顯不祥,絕非福壽之人。”想到這裏,越發煩躁,悲從中來,精神幾近消磨殆盡,只是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這副模樣,猜想或許是身體勞累,又怕拘束了姐妹們無法輕鬆玩耍,便對賈政說:“你不必猜了,去休息吧。我們再坐一會兒,好散散心。”賈政一聽,連忙點頭應了好幾次,又勉強勸賈母喝了一杯酒,才告辭離開。回到屋中,只覺心事如潮,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心中滿是悲涼,不得安寧。
再說賈母見賈政走了,便說:“你們可以自在玩樂了。”話還沒說完,只見寶玉飛奔到屏風燈前,指指點點,滿口批評:“這句不好,那句也不對”,像被打開鎖的猴子一樣亂竄。寶釵說:“還像剛纔坐着說說笑笑,多些文雅些不是更好?”鳳姐從裏間急急出來,插嘴道:“你啊,就該老爺每天叫你緊跟着纔好!剛纔我忘了,爲什麼不趁老爺在,叫你也出個謎語?要是那樣,現在怕不得你正熱汗淋漓呢?”寶玉一聽急了,拉着鳳姐轉來轉去,像擰着糖葫蘆一樣粘着不放。賈母又和李紈、姐妹們談笑了一會兒,也覺得有些疲憊。看了看時間,已是四更天,命人撤掉食物,分給衆人,隨即起身說:“我們歇了吧。明天還是節日,得早起。明晚再玩。”下回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