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話說寶玉在林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
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纔是,他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爲是。”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只見李嬤嬤拄着柺棍,在當地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裏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爲他躺着生氣,少不得分辨說“病了,纔出汗,蒙着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等語。後來只管聽他說“哄寶玉”,“妝狐媚”,又說“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辨病了喫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聽了這話,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着那起狐狸,那裏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誰不幫着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了。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喫不着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着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也哭起來。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來勸說:“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喫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帳,聽得後面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裏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裏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喫酒去。”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柺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後面寶釵黛玉隨着。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裏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麼。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寶玉道:“爲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爲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着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着病,別想着些沒要緊的事生氣。襲人冷笑道:“要爲這些事生氣,這屋裏一刻還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麼樣纔好呢。時常我勸你,別爲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爲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裏,遇着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傢什麼意思。”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着。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纔有汗意,不肯叫他起來,自己便端着就枕與他喫了,即命小丫頭子們鋪炕。襲人道:“你喫飯不喫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寶玉聽說,只得替他去了簪環,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同賈母喫畢飯,賈母猶欲同那幾個老管家嬤嬤鬥牌解悶,寶玉記着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裏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牀底下堆着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裏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裏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裏看着。”
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裏坐着,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裏,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着,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喫,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麼大福。”說着,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裏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唿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着。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着,一徑出去了。這裏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
至次日清晨起來,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只喫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卻都是閒時。賈環也過來頑,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頑。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頑,讓他上來坐了一處。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歡喜。後來接連輸了幾盤,便有些着急。趕着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鶯兒拍着手只叫“幺”,賈環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幺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後就拿錢,說是個六點。鶯兒便說:“分明是個幺!”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放在眼裏。前兒我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也沒着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斷喝。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着,便哭了。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他了。”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裏。----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爲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爲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卻怕賈母,才讓他三分。
如今寶釵恐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裏哭什麼?這裏不好,你別處頑去。你天天唸書,倒唸糊塗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着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來取樂頑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再尋樂頑去。哭一會子,難道算取樂頑了不成?倒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爲是。”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那裏墊了踹窩來了?”一問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裏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正說着,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麼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麼!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喫,要喝,要頑,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個頑。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頑呢,把他送了頑去。----你明兒再這麼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裏,皮不揭了你的!爲你這個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癢癢,不是我攔着,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喝命:“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己和迎春等頑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着,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着,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裏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裏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裏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着,便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裏,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着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裏,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別聽錯了話賴人。”正說着,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着,便推寶玉走了。這裏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橫豎如今有人和你頑,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麼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喫,一牀睡,長的這麼大了,他是纔來的,豈有個爲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爲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麼人了呢!我爲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爲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麼倒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嘗不穿着,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林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着吵喫的了。”
二人正說着,只見湘雲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史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裏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才現在我眼裏!”說的衆人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話說賈寶玉在林黛玉的屋裏,講了個“耗子精”的笑話,結果薛寶釵剛好路過,冷笑着諷刺寶玉元宵節不懂“綠蠟”這個典故,三人就互相調侃取笑起來。寶玉心裏一直擔心黛玉飯後貪睡,睡過頭,會傷身體,幸好寶釵及時走來,大家談笑風生,黛玉這纔沒想睡覺,心裏踏實了。
忽然,她房裏傳來一陣吵鬧聲,大家紛紛側耳傾聽。黛玉笑着說:“這是你媽和襲人吵架呢!襲人倒罷了,你媽要是真認真來管她,那可真是倒黴透頂了。”
寶玉一聽,趕緊要衝過去,寶釵一把拉住他,勸道:“別和你媽吵了,她老人家糊塗,咱們就讓一步,別傷着她。”寶玉點頭應了,便匆匆趕去。只見李嬤嬤拄着柺杖,正在怒罵襲人:“你這忘本的小賤人!我當初把你從門縫裏擡出來,如今我來了,你卻大大方方躺在炕上,見了我也不理不睬!一心只想裝模作樣地勾引寶玉,讓他不聽我的話,只聽你們的!你不過幾兩銀子買來的丫頭,這屋裏就胡鬧,怎麼成得了?乾脆把我這老命給丟掉,拉出去配個小子,看你還怎麼騙寶玉!”
襲人一開始以爲李嬤嬤只是因爲自己躺着氣惱,便解釋說:“我病了,纔出汗,蒙着頭,根本沒看見你。”可李嬤嬤越說越激烈,提到“勾引寶玉”“裝狐媚”“配小子”等話,襲人聽了既羞愧又委屈,忍不住哭了起來。
寶玉聽了這些話,雖然不樂意,也只得替襲人辯解,說:“你不信,問問別的丫頭就知道了。”李嬤嬤聽完更生氣了,說:“你只護着那些狐狸精,哪裏認得我啊!我問誰去?誰不幫着你?誰不是襲人欺負的!我早知道那些事。我只管去老太太和太太面前講講。你把我奶一輩子,到今天連一口奶都喝不上,都把我扔在一邊,只讓丫頭們欺負我!”說完,她也哭了起來。
黛玉和寶釵趕緊過來勸:“媽您消消氣,擔待他們一點,就過去了。”李嬤嬤見他們來了,立刻拉着她們訴苦,說當年喝的茶、茜雪出去了,昨日喫酥酪的事,一通嘮叨,說個不停。
正巧,王熙鳳在上房算完賬,聽見後頭吵鬧,立刻知道是李嬤嬤老毛病發作了,又因今日輸了錢,遷怒於人。她忙趕過來,一把拉住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啊!大節日子老太太才高興一天,您是老人家,別人高聲說話,您也該管着,怎麼反倒在這兒大喊大叫,讓老太太生氣呢?您只要說誰不好,我替您打他!我家裏剛燉好滾燙的野雞,快跟我去喫酒吧!”一邊說,一邊拉着她走,又叫道:“豐兒,給李奶奶拿柺杖和擦眼淚的手帕。”李嬤嬤腳不沾地跟着鳳姐走了,一邊還嘀咕:“我還不如豁出去,今兒不講規矩,鬧一場,討個沒臉,也強過受這賤婦的氣!”黛玉和寶釵也跟着走了。
大家見鳳姐這番手段,忍不住拍手大笑:“虧得這陣風來,把個老婆子給整服了!”寶玉點頭嘆氣:“這又不知是哪裏的賬,偏偏挑軟的下手。昨兒又不知道哪個姑娘得罪了,竟把賬算到他頭上。”話還沒說完,晴雯在一旁冷笑道:“誰會不瘋?得罪他幹什麼?就算得罪了,也得自己扛,哪能連累別人!”
襲人一邊哭,一邊拉住寶玉說:“爲我惹了老奶奶,你又爲我招來這麼多麻煩,這還不夠受的,還去惹別人。”寶玉見她病得這麼重,又添了這麼多煩心事,只好忍氣吞聲,哄她睡下,還怕她出汗後燒着,便守在牀邊勸她好好養病,別想這些不痛快的事。襲人冷笑着說:“要爲這些事生氣,這屋一刻站不住!可天長日久這樣,叫人怎麼過啊?我早勸你別爲我們得罪人,你只管一時爲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裏。到後來遇到難處,說得難聽,那大家心裏都清楚,誰也不願意。”說罷,眼淚又湧出來,又怕寶玉煩心,只能勉強忍着。
一會兒,一個小老婆子端來兩碗藥。寶玉見襲人終於有汗意了,便不肯讓她起來,自己端過來端在枕邊給她喝了,然後叫小丫頭鋪好炕。襲人說:“你喫飯不喫飯?到底去老太太、太太那兒坐一會兒,跟姑娘們玩一會兒再回來。我就靜靜躺着也挺好。”寶玉聽了,只好幫她卸掉簪環,看她躺下,自己便回上房去。
賈母喫完飯,還想和幾個老管家、嬤嬤打牌解悶,寶玉記起襲人,便回房間,見襲人正迷迷糊糊地睡着。他想睡,但天還早。這時,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去找鴛鴦、琥珀等人玩去了,只有麝月一個人在屋裏燈下打骨牌。寶玉笑着問:“你爲什麼不和她們一起去?”麝月說:“沒帶錢。”寶玉笑道:“牀底下堆了那麼些,不夠你輸的?”麝月說:“都玩光了,這屋裏交給誰?誰又病了?屋裏上頭是燈,底下是火,老媽媽們一天辛苦,該歇歇了。小丫頭們也忙了一天,這時候不讓他們玩玩,怎麼行?所以讓他們都去吧,我在這兒看着。”
寶玉聽了,心裏又覺得像襲人一樣,於是笑着說:“我在這兒坐着,你放心去吧。”麝月說:“你既然在這兒,更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打趣,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們打什麼?多沒意思。罷了,早上你說頭癢,現在沒事,我幫你梳頭吧。”麝月一聽,點頭應了。兩人搬來梳頭用具,摘下頭上的飾物,打開頭髮,寶玉拿着篦子爲她細細梳着。
剛梳了幾下,晴雯慌慌張張跑進來要拿錢。一見他們兩個,冷笑道:“喲,還沒喝交杯酒,倒先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說:“我沒那麼大的福氣。”說完,拿錢摔簾子走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着鏡子,兩人在鏡中相視。寶玉朝鏡子裏笑着:“這屋裏就只有他在磨牙。”麝月一聽,立刻在鏡中擺手,寶玉會意了。忽然,“譁”一聲,簾子被掀開,晴雯又跑進來問:“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得好好說說!”麝月笑着說:“你去你的吧,又來問人!”晴雯笑道:“你又護着,你們那瞞天過海的,我都清楚。等我撈回本兒再說。”說完,一溜煙出去了。
寶玉這才梳完頭,讓麝月悄悄服侍他睡下,不驚動襲人。這一夜,兩人無話。
第二天清晨,襲人已經半夜出汗了,覺得輕鬆了些,只喝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飯後便去薛姨媽那邊閒逛。正值正月,學房放年學,閨閣裏忌針,所以大家閒着沒事。賈環也過來玩,正巧碰上寶釵、香菱、鶯兒三人下圍棋,賈環見了也想湊熱鬧。寶釵平常看賈環就像看寶玉一樣,沒特別想法。今天聽說他要玩,便讓他坐旁邊。第一局他贏了十枚錢,心裏特別高興。可後來連輸幾局,開始着急。這一局輪到他擲骰子,若擲出七點就贏,若擲出六點,下一輪鶯兒擲三點就贏。他拿起骰子狠命一擲,一個朝下是五,另一個轉了來。鶯兒拍手喊“幺”,賈環瞪眼大喊“六——七——八”。骰子偏偏轉出“幺”來。賈環急了,伸手搶起骰子,說是個六點。鶯兒立刻反駁:“明擺着是幺啊!”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看着鶯兒說:“你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把錢放下!”鶯兒滿心委屈,聽了寶釵的話不敢開口,只得把錢放下,嘟囔道:“一個當爹的,還賴我們幾個錢,連我都不放在眼裏。前天我和寶二爺玩,他輸了錢,也沒急,剩下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爭着搶,他一笑就過去了。”寶釵不等說完,立即喝道:“賈環,你別鬧了!”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得上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完,就大哭起來。寶釵趕緊勸:“好兄弟,別說了,別人笑話你。”又罵了鶯兒。
正說着,寶玉來了,見了這情景,問怎麼了。賈環不敢開口。寶釵知道家裏規矩,兄弟們本都怕哥哥,可她不知寶玉根本不怕任何人。她心想:“兄弟們都有父母教導,何必我多管,反而疏遠了。況且我正出,他是庶出,就算這樣都有人背後說閒話,還管得着他?”更有一個“呆念頭”藏在心裏——因爲他從小在姐妹衆多的環境中長大,親姐妹有元春、探春,伯叔有迎春、惜春,親戚中還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人。他便覺得,人是萬物之靈,天地萬物的精氣,都鍾於女子,男子不過是些濁物、渣滓。所以他把所有男子都看成沒用的東西。只是對父親、叔伯和兄弟,因孔子是第一人,不可輕慢,只得聽他們的話。所以兄弟間只講大致情理,不覺得自己是丈夫,也不需做子弟表率。因此賈環他們不怕他,只怕賈母,才讓他三分。
如今寶釵怕寶玉責備賈環,倒顯得沒意思,便趕緊替他開脫。寶玉說:“大正月哭什麼?這兒不好,你別處玩去。你天天唸書,都念糊塗了。像這東西不好,反正還有別的好,就丟掉這件,要那件。難道守着這哭一會兒就變好了?你本來是來開心玩的,既然不能開心,就去別處找樂子。哭一會兒,能算開心嗎?只會給自己添煩惱,還不如快去!”賈環聽了,只好回去了。
趙姨娘見他這般,便問:“又是哪個地方墊了踹窩?”賈環不答,再問,才說:“跟寶姐姐玩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把我趕跑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你這沒臉的東西!哪能玩不成?誰叫你跑去討沒意思!”
正說着,王熙鳳正好從窗外走過,全都聽見了。她隔着窗笑着說道:“大正月怎麼了?環兄弟是小孩子,半點錯,你只管教他,說這些閒話幹什麼!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怎麼大口啐他!他現在是主子,不好了,總有管他的人,和你有什麼關係!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賈環平時比怕王夫人還怕鳳姐,一聽叫他,立刻唯唯諾諾地出來了。趙姨娘也不敢吭聲。鳳姐轉向賈環說:“你也太沒脾氣了!常叮囑你:要喫、要喝、要玩、要笑,喜歡跟哪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跟誰玩。你不聽我的話,反倒被這些人教壞,心眼歪了,狐媚子霸道。自己不尊重,要往低處走,還總怨別人偏心!輸了幾個錢就發這麼大的火?”賈環聽了,只得低頭應道:“輸了兩百來文。”鳳姐說:“你還是爺呢,輸兩百錢就發這麼大的火!”回頭叫豐兒:“去拿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玩,把錢送給他去玩。明兒再這樣下流,我先打你,告訴學裏去,皮不揭了你的!因爲你這沒禮貌,我恨得我哥哥牙根癢癢,要不是我攔着,早就用窩心腳把你腸子揪出來了!”喝令道:“走!”賈環乖乖跟豐兒去,拿了錢,和迎春等人去玩了,不再多說。
再講寶玉正和寶釵開玩笑,忽聽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一聽,立刻起身要走。寶釵笑着說:“等一下,咱倆一塊去,看看她。”說完,下了炕,和寶玉一同來到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喊,一見他倆來,連忙招呼問好。林黛玉在一旁,問寶玉:“你去哪兒了?”寶玉答:“在寶姐姐家。”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裏絆住了,不然早就飛來了。”寶玉笑道:“只准和你玩,替你解悶。不過是偶然去一趟,你倒說這種話。”黛玉說:“多沒意思!去不去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沒讓你替我解悶。可許你從此不理我?”說完,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趕緊追上去,問:“怎麼又生氣了?就算我說錯了,你至少也坐那兒和人說笑一會兒,又何必自己懊惱?”黛玉說:“你管我幹什麼?”寶玉笑着說:“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怕你把自己身體弄壞了。”黛玉說:“我身體壞了,我死,跟你有什麼關係!”寶玉問:“何必呢?大正月裏,死活都無所謂。”黛玉說:“偏偏說死!我這會兒就死了!你怕死,你活到長命百歲纔好!”寶玉笑道:“要像這樣鬧,我還怕死呢?不如干脆死了乾淨。”黛玉忙說:“正是,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說:“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別聽錯了話找別人算賬。”正說着,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在等你。”說完,便推寶玉走了。黛玉更加悶悶不樂,只在窗前流淚。
沒過兩盞茶時間,寶玉又來了。黛玉見了,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寶玉見這情形,知道勸不住,便準備了各種溫柔的話語來安慰她。可還沒開口,只見黛玉先說:“你又來幹嗎?如今有別人和你玩,比我還聰明、會寫會說,你又何必來?死活隨你,都管不着我!”寶玉聽後,連忙悄悄靠近說:“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不知道‘親不間疏,先不僭後’?我雖然糊塗,但這兩句話是記着的。第一,我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親戚上來說,比你遠;第二,你先來,我們常一起喫飯、同牀共枕,長這麼大,她纔來,怎麼可能爲她疏你呢?”黛玉啐道:“我難道爲了讓你疏她?我成了什麼人了?我是爲我的心!”寶玉說:“我也爲我的心。難道你只懂你的心,不懂我的心嗎?”黛玉聽後,低頭不語,半晌才說:“你只怨人對你發脾氣,你哪知道你自己也傷人。就說今天的天氣,明明很冷,你怎麼卻把青肷披風脫了呢?”寶玉笑着說:“我哪有脫,見你一惱,就心急火燎,脫了。”黛玉嘆道:“回去要傷風了,又得餓着吵着喫東西了。”
兩人正說着,史湘雲笑着走來,說:“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塊玩,我好不容易來一趟,也不理我一句。”黛玉笑着說:“你這咬舌頭,老愛說話,連‘二哥哥’都叫不出來,只會喊‘愛哥哥’‘愛哥哥’。回頭打圍棋,又要你鬧‘幺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明兒連你也咬起來呢。”史湘雲說:“他再不放人,專挑人的毛病。你自己比別人好,也不該見一個打趣一個。你敢指出一個人的短,我就服你。”黛玉立刻問是誰。湘雲說:“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是好的。我比你差,她怎麼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哪裏敢挑她呢!”寶玉還沒說完,趕緊用話岔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肯定比不上你。我只祈禱明兒得個咬舌頭的林姐夫,時時刻刻聽你‘愛’‘厄’去。阿彌陀佛,這才叫在我眼裏!”說完,衆人鬨堂大笑,湘雲轉身就跑了。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