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户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像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像。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艹登}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
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再看下回分解。
话说秦钟去世后,宝玉伤心欲绝,李贵等人好不容易劝他平静下来,直到回去时,心里仍满是悲伤与凄凉。贾母出面给了几十两银子,并另外准备了奠仪,让宝玉去吊唁。七天后,秦钟被安葬,再无其他记载。宝玉每天都在想念他,感慨万千,却也无可奈何。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天,贾珍等人来报贾政:“园子里的工程已经完工,大老爷已经看过,只等您亲自一过,若有不妥,再行调整,好为各处题匾额、对联。”
贾政沉思片刻,说道:“题匾题联,还真不容易。按道理应该请贵妃赐题才好,可贵妃若没亲自看过景致,大概也不会随意下笔。若是等到贵妃来游玩之后再请题,这偌大的园子,有那么多亭台楼阁,若没有名字,终究显得空空荡荡,再美的花木山水也索然无味。”
旁边几位清客听了,笑着附和道:“老先生说得对。我们有个建议:各处匾额对联不必死板定名,也无需一概命名。现在可以先根据景致,用两字、三字或四字,大致表达意境,先挂上去当作临时的灯匾联。等贵妃来游历时,再正式定名,岂不两全其美?”
贾政点头道:“说得不错。我们今天就先去看看,边看边题,如果觉得妥当,就用;若觉得不合适,再请雨村来重新拟写。”大家笑道:“老爷今天要是定了,还用得着等雨村吗?”
贾政笑着说:“你们不知道,我从小对花草鸟虫、山水题咏就平平无奇,如今年纪大了,又天天处理公文,对于这些能够怡情悦性的文事,更是生疏了。即便我写出来,也难免显得古板生硬,反而让园子里的花柳风景索然无味,不妥当,也没意思。”
清客们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一起来,公议拟题,各人发挥所长,好的保留,差的删去,也未尝不可。”
贾政点点头说:“这话很有道理。正好今天天气好,我们一起去逛逛。”说着,便起身带人出发了。
贾珍先去园中通知众人。恰好最近宝玉因为思念秦钟,心神不宁,贾母常常派人在园子里带他玩乐。这时,他正进园,忽见贾珍走来,笑着对他说:“你还不出去,老爷就要到了!”宝玉一听,连忙带着奶娘和小厮飞快地溜出园子。刚转过弯,就见贾政带着众人来了,躲都躲不开,只能站在一旁。
贾政最近听说塾师夸宝玉善于对对联,虽然不喜欢读书,却有些奇才,今日偶然相遇这个机会,便让宝玉跟着走。宝玉只好跟着去,却不知道为什么。
贾政刚到园门前,就见贾珍带着许多人站在一旁候着。贾政说:“你们先把园门关上,我们先看看外面,再进去。”贾珍听了,立刻让人把门关了。贾政先站门口仔细打量。只见正门是五间,屋顶是桶瓦泥鳅脊,门栏窗格都精致雕花,没有朱红涂饰,全是水磨石墙面,下面的台基是白石,雕着西番草纹。左右一看,都是雪白的粉墙,下面是虎皮石,随山势砌成,果然不落俗套,贾政心里十分喜欢。于是下令开门,只见迎面一堵翠绿山峰挡在前面,众人纷纷赞叹:“好山啊,好山!”
贾政笑道:“若没有这山,一进来就看不到园中其他景致,也就无趣了。”众人说:“确实如此,能有这奇想,可见心中早就有了大格局。”说完,大家向前看去,只见白石嶙峋,有的像鬼怪,有的像猛兽,横七竖八地立着,上面长着青苔,藤蔓掩映,其间藏着一条细长的羊肠小路。
贾政说:“我们就从这条小径走过去,回来再从另一边出去,才能把园子都看遍。”
说完,命贾珍在前引路,自己扶着宝玉,缓缓进入山口。抬头一看,山顶上有一块平整的白石,正是该题字的地方。贾政回头一笑:“诸位,请看,这块石上该题什么名字才好?”
众人一听,纷纷开口:有人提议“叠翠”,有人说是“锦嶂”,还有人说是“赛香炉”,有人提议“小终南”……名目繁多,不下几十个。原来众人早就知道贾政是想试试宝玉的才学,所以纷纷用些俗套的名字来敷衍。宝玉也早猜到了这一点。贾政听了,回头对宝玉说:“你来拟一个吧。”
宝玉想了想,说:“我听说古人有句话:‘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且这地方不是主山正景,原本也没必要题名,只是走一段探景而已。不如直接用‘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既大气,又不落俗。”
众人听了,纷纷称赞:“妙极了!二哥才情高,见识远,不像我们这些被书本读死的人。”
贾政笑了笑说:“不可过分夸奖,他年纪小,不过是凭一点才情装点门面,逗人开心罢了。待会再看其他人的提议。”
说完,大家走进石洞。只见树木茂密葱茏,奇花绚烂,一条清泉从花木间曲折流下,穿过石缝。再往前走几步,地面渐渐开阔,两边飞楼耸立,雕梁画栋,都隐在山坳和树梢之间。低头看去,清溪如雪般奔流,石阶穿云而上,白石栏杆环绕着池边,桥上有三处石桥,兽面衔吐。桥上建有亭子。
贾政和众人上了亭子,靠栏而坐,贾政问:“你们觉得该题什么?”
众人说:“欧阳修《醉翁亭记》里提到‘有亭翼然’,就叫‘翼然’吧。”
贾政笑道:“‘翼然’虽好,但这个亭子是压着水建的,题名还是要有‘水’字才称得上贴切。我觉得欧阳公写‘泻出于两峰之间’,用一个‘泻’字最为恰当。”
有个客人说:“是啊,是啊,‘泻玉’两个字真妙。”
贾政捋着胡子沉思,忽然抬头看见宝玉站在一旁,便笑着说:“你也来拟一个?”
宝玉连忙说:“老爷刚才说的已经很好了。可如果再仔细想想,欧阳公当初写‘酿泉’用‘泻’字是妥当的,今天这泉若也用‘泻’字,就显得不妥了。况且,这地方虽然说是皇家游幸的别墅,也应当符合应制的规矩,用这种字眼,显得太直白了。”
贾政点头:“你说得对。”
宝玉接着说:“那匾上不如叫‘蘅芷清芬’。对联就用: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
贾政笑了笑说:“这跟‘书成蕉叶文犹绿’差不多,也不算多新鲜。”
众人说:“可李太白写‘凤凰台’时,全抄了‘黄鹤楼’,只要用得巧妙就行。这联比‘书成蕉叶’更幽雅自然、生动活泼,简直像是从‘书成蕉叶’脱胎而来。”
贾政笑着回应:“岂有此理!”
大家说完,一起出了亭子。
走不多远,就看到一座高耸的楼阁,层层叠叠,宫殿环绕,廊道蜿蜒,松树拂过屋檐,玉栏绕着台阶,金饰兽面,彩绘螭头。贾政说:“这是正殿了,却太富丽堂皇了。”
众人说:“这正是应有之象。虽然贵妃节俭,不喜欢繁缛,但今日的地位,如此排场也没错。”
一边说着,一边前行,只见正前方出现一座玉石牌坊,龙蟠螭护,玲珑精致。贾政问:“这块牌坊该题什么?”
众人说:“一定是‘蓬莱仙境’才妙。”
贾政摇摇头,不说话。
宝玉看了这景象,忽然心生一动,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具体时间了。贾政也让他题名,可宝玉一心只想着眼前的风景,完全没心思写,众人也不知他为何沉默,只当他是被折腾了一整天,精神耗尽,再考他怕出事,便赶紧劝贾政:“算了,算了,明天再题吧。”
贾政也怕贾母担心,冷笑着说道:“你这小子,也有无法应对的时候了。也好,限你一天,明天若还写不出来,我定不饶你。这地方最要紧,可得好好写!”
说完,大家出来,再回头一看,从进门到此刻,才游了五分之二。这时有消息传来,说雨村派人回话。
贾政笑着说:“这几处景点不能再看了。虽然如此,到底从哪边出去,哪怕只粗略看看也好。”
说罢,带人走到一座大桥前,见水流如晶帘一般奔腾而下。原来这座桥是引泉入河的闸门。贾政问:“这闸叫什么名字?”
宝玉答:“这正是沁芳泉的源头,就叫‘沁芳闸’。”
贾政摇头说:“胡说!不能用‘沁芳’两个字。”
一路走来,或有清堂茅屋,或以叠石为墙,或以花藤为窗,或在山下看到古寺,或在林中发现道观,或有长廊曲洞,或有方亭圆廊,贾政都来不及进去。走到一半,觉得腿酸,还没休息,突然又看到一处院子。贾政笑着说:“到了,可以进去歇歇了。”
说罢,带人绕过碧桃花,穿过竹篱花墙编成的月洞门,忽然见粉墙环绕,绿柳垂挂。贾政和众人进去。
一进门,两边都是游廊相连。院中点缀几块山石,一边种了数棵芭蕉;另一边则是一棵西府海棠,枝叶如伞,翠绿如丝,花朵鲜红如丹砂。众人赞叹:“好花啊,好花!以前见过许多海棠,哪有这么奇妙的?”
贾政说:“这叫‘女儿棠’,是外国品种,民间传说来自‘女儿国’,说那国最盛,其实是个荒诞不经的说法。”
众人笑道:“虽然荒唐,可为什么这名字传得这么久?”
宝玉说:“大概是文人墨客喜欢这花红润如施脂,娇弱如病体,很像闺阁女子的风度,所以叫‘女儿’。后来人们听信了这些野史,把它写进俗传,一传再传,错成了事实。”
众人纷纷点头称妙。
大家一边说话,一边坐在廊下抱厦的榻上。贾政问:“想几个新颖的名字来题这院落?”
一人说:“‘蕉鹤’二字最妙。”
又一人说:“‘崇光泛彩’最贴切。”
贾政和众人齐声道:“好个‘崇光泛彩’!”
宝玉也说:“妙极了。”接着叹道:“可惜了。”
众人问:“为什么可惜?”
宝玉说:“这里种着芭蕉和海棠,‘红’‘绿’二字已经藏在其中。若只说芭蕉,海棠就没了归属;若只说海棠,芭蕉也没了落脚点。有芭蕉无海棠不行,有海棠无芭蕉也不行。”
贾政问:“你打算怎么题?”
宝玉说:“我建议题‘红香绿玉’四字,才能让两者都得到体现。”
贾政摇头说:“不好,不好!”
说完,带人进入房间。只见这几间房子布置得与众不同,根本分不出房间的界限。四面都是雕空精致的木板,上头有“流云百蝠”、“岁寒三友”、山水人物、飞禽花卉、集锦博古、万福万寿等图案,全是名家雕刻,五彩销金,嵌有宝石。每一道木格都各有用途——有的放书,有的放鼎,有的放笔砚,有的摆花、插瓶、摆盆景。木格样式各异,有的是天圆地方,有的是葵花蕉叶,有的是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有时五色纱糊成小窗,有时彩绫轻盖成门户,墙上全是依照古董摆设形状雕刻的槽口,比如琴、剑、悬瓶、桌屏,虽挂在墙上,却与墙面齐平。
众人纷纷赞叹:“好精巧的构思!真是天马行空!”
原来贾政等人刚进来,还没走两层,就迷了路。左边看有门可走,右边也看得见窗,到了门口,却被一排书挡住。回头再走,又见窗纱透光,门径可通;到了门前,却见对面进来一群人,模样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一面玻璃镜子的倒影。转身一看,门更多了。贾珍笑着说:“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就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反而比从前更近。”
说罢,众人又绕过几层纱橱锦格,果然打开一扇门,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花。再绕过花墙,却见前面有条溪流挡住去路。众人惊讶:“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贾珍遥指说:“原来是从小闸开始流,经过东北山坳,引到村庄,又开一道分岔,引到西南方向,最后汇合到这里,又从墙下流出。”
众人听后称奇:“这设计太神奇了!”
正说着,忽然见大山挡住去路,大家惊道:“我们迷路了!”
贾珍哈哈一笑:“别慌,跟着我来。”
他再次在前带路,众人跟随,从山脚边一转,突然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豁然看到大门。众人拍手欢呼:“有趣!有趣!真是神来之笔,令人叹为观止!”
大家终于出了园。
而宝玉一心只惦记着园子深处,又不见贾政吩咐,便悄悄跟到了书房。贾政忽然想起他,喝道:“你还不回去?难道还逛不够?再不进去,老太太一定担心。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
宝玉一听,这才急忙退出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