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着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繫着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見寶玉戴着束髮銀冠,勒着雙龍出海抹額,穿着白蟒箭袖,圍着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因問:“銜的那寶貝在那裏?”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了遞與過去。水溶細細的看了,又唸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水溶一面極口稱奇道異,一面理好彩絛,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的答應。   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忙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蕃郡餘禎,果如是言,亦廕生輩之幸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質,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鍾愛極矣,但吾輩後生,甚不宜鍾溺,鍾溺則未免荒失學業。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衆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賈政忙躬身答應。   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促竟無敬賀之物,此是前日聖上親賜鶺鴒香念珠一串,權爲賀敬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於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而進也?”賈赦等見執意不從,只得告辭謝恩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方讓水溶回輿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賈珍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後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行來。彼時賈珍帶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兒因記掛着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逞強,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着這些小事,惟恐有個失閃,難見賈母,因此便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來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寶玉聽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   不一時,只見從那邊兩騎馬壓地飛來,離鳳姐車不遠,一齊躥下來,扶車回說:“這裏有下處,奶奶請歇更衣。”鳳姐急命請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那人回來說:“太太們說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罷。”鳳姐聽了,便命歇了再走。衆小廝聽了,一帶轅馬,岔出人羣,往北飛走。寶玉在車內急命請秦相公。那時秦鍾正騎馬隨着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秦鍾看時,只見鳳姐兒的車往北而去,後面拉着寶玉的馬,搭着鞍籠,便知寶玉同鳳姐坐車,自己也便帶馬趕上去,同入一莊門內。早有家人將衆莊漢攆盡。那莊農人家無多房舍,婆娘們無處迴避,只得由他們去了。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豈有不愛看的?   一時鳳姐進入茅堂,因命寶玉等先出去頑頑。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鍾出來,帶着小廝們各處遊頑。凡莊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寶玉一見了鍬,钁,鋤,犁等物,皆以爲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爲何。小廝在旁一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聽了,因點頭嘆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爲此也。”一面說,一面又至一間房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麼?”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爲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衆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我因爲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裏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說着,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只見鳳姐兒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衣服抖灰,問他們換不換。寶玉不換,只得罷了。家下僕婦們將帶着行路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喫過茶,待他們收拾完畢,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並無二丫頭。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裏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衆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走不多時,仍又跟上大殯了。早有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接靈衆僧齊至。少時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設香壇。安靈於內殿偏室之中,寶珠安於裏寢室相伴。外面賈珍款待一應親友,也有擾飯的,也有不喫飯而辭的,一應謝過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時分方纔散盡了。裏面的堂客皆是鳳姐張羅接待,先從顯官誥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錯時方散盡了。只有幾個親戚是至近的,等做過三日安靈道場方去。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來家,也便就要進城。王夫人要帶寶玉去,寶玉乍到郊外,那裏肯回去,只要跟鳳姐住着。王夫人無法,只得交與鳳姐便回來了。   原來這鐵檻寺原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現今還是有香火地畝佈施,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陰陽兩宅俱已預備妥貼,好爲送靈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後輩人口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有那家業艱難安分的,便住在這裏了,有那尚排場有錢勢的,只說這裏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爲事畢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皆權在鐵檻寺下榻,獨有鳳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淨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作下處。   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廟裏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當下和尚工課已完,奠過茶飯,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陪着女親,自己便辭了衆人,帶了寶玉,秦鍾往水月庵來。原來秦業年邁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鍾等待安靈罷了。那秦鍾便只跟着鳳姐,寶玉,一時到了水月庵,淨虛帶領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來至淨室更衣淨手畢,因見智能兒越發長高了,模樣兒越發出息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麼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裏去?”淨虛道:“可是這幾天都沒工夫,因胡老爺府裏產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裏,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忙的沒個空兒,就沒來請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着鳳姐。且說秦鍾,寶玉二人正在殿上頑耍,因見智能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秦鍾道:“理那東西作什麼?”寶玉笑道:“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裏,一個人沒有,你摟着他作什麼?這會子還哄我。”秦鍾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笑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他倒碗茶來我喫,就丟開手。”秦鍾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鍾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給我。”那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與寶玉秦鍾頑笑。他如今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極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見了秦鍾,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秦鍾笑道:“給我。”寶玉叫:“給我!”智能兒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我難道手裏有蜜!”寶玉先搶得了,喫着,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茶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喫茶果點心。他兩個那裏喫這些東西,坐一坐仍出來頑耍。   鳳姐也略坐片時,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時衆婆娘媳婦見無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裏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鳳姐因問何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內善才庵內出家的時節,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裏來進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那李衙內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公子執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兒,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爲難。不想守備家聽了此言,也不管青紅皁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兒許幾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告狀起來。那張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與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一封書去,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情願。”   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鳳姐聽說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淨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裏,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像府裏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   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不自禁,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牽的圖銀子。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老尼連忙答應,又說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既應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結。”老尼道:“這點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麼樣,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只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貼,越性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纔是。”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   誰想秦鍾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後面房中,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着親嘴。智能急的跺腳說:“這算什麼!再這麼我就叫喚。”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裏。”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說着,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雲雨起來。那智能百般的掙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見一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則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只聽那人嗤的一聲,掌不住笑了,二人聽聲方知是寶玉。秦鍾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麼?”寶玉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寶玉拉了秦鍾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秦鍾笑道:“好人,你只別嚷的衆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裏間,秦鍾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扌塞按時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是疑案,不敢纂創。   一宿無話。至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了人來看寶玉,又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那裏肯回去,又有秦鍾戀着智能,調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凡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一半點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淨虛那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賈母聽見,豈不歡喜?因有此三益,便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裏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罷了,明兒可是定要走的了。”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必回去的。”於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來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託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里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協。那節度使名喚雲光,久見賈府之情,這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且不在話下。   卻說鳳姐等又過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着他三日後往府裏去討信。那秦鍾與智能百般不忍分離,背地裏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述,只得含恨而別。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派婦女相伴。後回再見。

譯文:

有一天,賈寶玉正走在路上,忽然看見北靜王水溶戴着白色的銀色冠帽,穿一件繡着龍紋的雪白長袍,腰間繫着紅綢,容貌俊美如玉,眼神明亮如星。寶玉忙衝上前去見禮,水溶立刻從轎子裏伸出一隻手,熱情地挽住了他。寶玉頭上戴着銀冠,臉上戴着雙龍出海的護額,穿着白底帶龍紋的長袍,儀容俊朗,風度翩翩。水溶見了,笑着說:“真是名不虛傳,果然像‘寶’又像‘玉’。”他接着問:“你脖子上戴的是什麼寶貝?”寶玉馬上從衣服裏掏出送給水溶。水溶仔細看了看,唸了上面的字,又問:“這真的靈驗嗎?”賈政連忙說:“雖然這麼說,但還沒試過呢。”水溶一邊讚歎這寶物奇妙,一邊幫寶玉理好髮帶,親自爲他繫上,又問了寶玉的年齡和讀什麼書,寶玉一一回答。

水溶見他談吐文雅,語言清晰,便笑着對賈政說:“您的兒子真是龍鳳之才,我不敢在長輩面前妄加評論,但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一定會超越前輩。”賈政連忙謙虛地說:“我家孩子怎敢接受如此厚愛?這全靠祖上福澤,能有今日,已算幸運。”水溶又說:“只是您兒子這樣聰慧,家裏的長輩自然疼愛,但作爲晚輩,最忌溺愛,溺愛會荒廢學業。我年輕時也曾犯過這個錯誤,想您兒子也未必不會這樣。如果他在家無法專心讀書,不如常來我家歇歇。我雖才疏學淺,但海內名士來京,無不對我賞識,我家聚集了不少高人,您兒子常來拜訪,學問自然就能日進一日。”賈政連忙點頭答應。

水溶又從手腕上取下一串念珠,遞給寶玉說:“今天初次見面,匆忙間沒送什麼禮物,這是皇上親賜的鶺鴒香念珠,權作賀禮。”寶玉馬上接過,轉回身遞給了賈政,賈政和寶玉一起道了謝。接着,賈赦、賈珍等人也紛紛上前請水溶回轎。水溶卻笑着說:“死者已昇仙界,不在凡塵。我雖得朝廷恩典,僅是虛名,怎敢越仙界去打擾呢?”賈赦等人見他堅決不肯,只能恭敬告辭,隨後命手下停止音樂,辦完葬禮,才讓水溶回轎去了。

這天寧府辦完喪事,一路上熱鬧非凡。剛到城門,賈赦、賈政、賈珍等人陸續帶着各自的家族人員前來祭奠,一一道謝後,便出了城,向鐵檻寺方向而去。賈珍帶着賈蓉向長輩們行禮,大家各自乘車坐馬。鳳姐則惦記着寶玉,怕他在外面任性胡鬧,不受家人管束,而賈政對這些小事也管不了,擔心出事影響賈母心情,便派人去喚寶玉。寶玉只得跑來,鳳姐笑着對他說:“好兄弟,你身份尊貴,要像閨女一樣有分寸,別學那些馬上的猴子。下來,咱們姐兒倆坐車,多好?”寶玉聽後連忙跳下馬,鑽進鳳姐的車裏,兩人開始談笑。

不一會兒,從遠處傳來兩匹馬飛馳而來,快到鳳姐車邊,馬上的人跳下扶車說:“這邊有地方,奶奶請休息一下換衣。”鳳姐忙問邢夫人和王夫人的意見,那人回說:“太太們說不用歇,您自己隨意就好。”鳳姐便點頭讓隊伍停下休息。衆人跟着車伕轉過人羣,往北邊去了。寶玉在車裏急着叫秦鍾過來。當時秦鍾正騎馬隨父親的轎子走,忽然看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他一看,鳳姐的車往北去了,後面還跟着寶玉的馬,便知道寶玉和鳳姐坐了一輛,於是也立刻騎馬趕上去,走進了一座村莊。

村裏人早已被趕走,那戶農家沒有多餘的房間,婆娘們也沒處躲,只能讓他們去。村裏的姑娘婆娘看到鳳姐、寶玉、秦鐘的衣着體面,談吐得體,哪裏能不愛看?

一會兒,鳳姐進了茅屋,讓寶玉和秦鍾先出去玩。寶玉他們明白後,便一同出去,帶着小廝四處遊玩。他們第一次見到農夫用的鍬、钁、鋤頭、犁等工具,都覺得很新奇,不知道這些是做什麼的。小廝們一一解釋,寶玉聽了,點頭嘆道:“難怪古人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果然如此。”他邊說邊走到一間房前,看見炕上有紡車,又問小廝:“這是什麼?”小廝又解釋了原因。寶玉一聽,便上去試了一下轉動,覺得特別有趣。這時,一個約十七八歲的村女跑過來大喊:“別動壞了!”小廝們趕緊阻止。寶玉連忙把手放開,笑着說:“我就是沒見過,所以試着玩一下。”那姑娘說:“你們哪裏會弄這個,站開,我給你們紡着看。”秦鍾悄悄拉寶玉笑道:“你這人真有趣。”寶玉一把推開,笑着說:“你再胡說,我就打你。”說着,那姑娘開始紡線。寶玉剛要說話,就聽見老婦人喊:“二丫頭,快過來!”姑娘一聽,丟下紡車就走了。

寶玉感到有些無聊。這時鳳姐派人叫他們進去。鳳姐洗手換衣,問他們要不要換衣服。寶玉說不換,也沒多說。家僕端來了隨行的茶壺、茶杯、錦盒和各種便點,鳳姐等人喝完茶,等他們收拾完,便上車繼續前行。在路上,旺兒準備了賞銀,賞給村中主人。村婦們前來領賞。鳳姐不在意,寶玉卻仔細觀察,發現賞銀裏並沒有二丫頭的名字。後來上車不久,遠遠看見一個姑娘抱着她的小弟弟,和幾位小姑娘在笑。寶玉恨不得下車跟去,可又怕別人不答應,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走遠,心痛不已。

走了一會兒,又趕上送葬隊伍。前面法鼓齊鳴,金鈴響動,佛幡飄揚,鐵檻寺的僧人紛紛前來接靈。不久,他們到了寺院,又舉行佛事,重新設香壇,將靈柩安置在內殿偏室,寶珠則陪在裏間寢室。外面賈珍招待親朋,有人要飯,有人直接告辭,大家依次道謝後,都散去了。裏面的客人全由鳳姐安排接待,從顯貴的官員到誥命夫人,到中午才散。只有少數親戚是至親,等到三日喪儀辦完才離開。邢夫人和王夫人知道鳳姐肯定不會回家,也準備進城。王夫人想帶寶玉回去,可寶玉剛剛到郊外,哪裏願意回去,只想跟着鳳姐。王夫人沒辦法,只好把寶玉交給鳳姐,自己回去了。

原來鐵檻寺是寧、榮二公當年修建的,如今還有香火地畝,專門供京城裏年老的人來暫住。這裏安排了陰宅和陽宅,方便送葬的人休息。可如今後代子孫人多,貧富不一,有的家境清苦,便住在這裏;有的有錢有勢,嫌這裏太簡陋,便另選村莊或尼庵當歇腳處。如今秦家喪事,族裏人大多住在鐵檻寺,只有鳳姐覺得不方便,便早派人跟饅頭庵的尼姑淨虛商量,騰出兩間房來當住處。

原來饅頭庵其實是水月庵,因爲庵裏做的饅頭特別好喫,大家都叫它“饅頭庵”,離鐵檻寺不遠。當時和尚做完法事,送完飯菜,賈珍便命賈蓉去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位妯娌陪着女眷,就婉拒衆人,帶了寶玉和秦鍾去水月庵。秦業年老多病,不能來,只讓秦鍾等喪事辦完。於是秦鍾跟着鳳姐和寶玉,來到水月庵。淨虛帶着兩個徒弟智善、智能出來迎接,大家互相見過禮。鳳姐等人在淨室換衣洗手,看到智能長得更高了,模樣也更好了,便問:“你們師徒最近怎麼不來我們這兒?”淨虛回答:“這幾天都沒空,因爲胡府的少爺剛出生,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讓我們念三天《血盆經》,忙着沒空,就沒來拜見您。”

再說秦鍾和寶玉在大殿上玩鬧,忽然看見智能來了,寶玉笑着說:“能兒來了。”秦鍾說:“你那東西又幹嘛?”寶玉笑道:“你別搞鬼,那天在老太太屋裏,你一個人沒,就摟着他幹什麼?現在還騙我?”秦鍾笑着說:“那可沒有。”寶玉說:“有沒有不重要,你只管叫他倒碗茶來我喝,就別管了。”秦鍾笑道:“這又奇怪了,你叫他去,他還會不來嗎?爲什麼非得我說?”寶玉說:“我說的,是無情的;你叫的,是有情的。”秦鍾只得說:“能兒,倒碗茶來給我。”智能從小在榮府混熟,人人都認識,常和寶玉、秦鍾開玩笑。他現在長大了,漸漸懂了男女情事,對秦鐘的風度特別動心,而秦鍾也很愛智能的美貌,兩人雖沒實際交往,但早已心意相通。今天智能看到秦鍾,心潮澎湃,立刻倒了茶。秦鍾笑着說:“給我。”寶玉也喊:“給我!”智能抿嘴笑着說:“一碗茶也爭,我哪裏有蜜?”寶玉搶先喝了一口,剛要說話,就聽見智善叫他去擺茶碟。他倆只好去喫茶點,但喫了沒幾口,又出來繼續玩。

鳳姐也只坐了一會兒,便回淨室休息,老尼送她出來。這時,衆婆子媳婦見沒什麼事,都陸續離開,去休息。只有幾個貼身丫頭在旁。老尼趁機說:“我有個事,要找太太說一下,先請奶奶給個準信。”鳳姐問:“什麼事?”老尼說:“阿彌陀佛,我當年在長安縣善才庵出家時,曾遇到一個姓張的富商,他家有個女兒,小名叫金哥。那年她來廟裏進香,剛好遇見長安府太爺的外甥李衙內,李衙內一心想娶她,派人來提親,可金哥已經許配給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答應,就說已有婚配。誰知李公子堅持要娶,張家左右爲難,守備家聽說後,不管對錯,就公開羞辱,說女兒可以許給幾家,偏偏不退定禮,還打官司告狀。張家急了,只好派人上京求助,賭氣要退定禮。我想,現在長安節度使雲老爺和府上關係最好,可求太太和老爺轉奏,讓雲老爺去跟守備說一聲,一定可以讓守備答應。如果肯辦,張家連家財都願意奉上。”

鳳姐聽了笑着說:“這事不大,可太太不插手這類事。”老尼說:“太太不管,您也可以主張。”鳳姐笑道:“我不靠銀子,也不做這種事。”老尼聽了,心裏失落,半天嘆氣說:“雖然這麼說,張家已經知道我來找府上,現在不管這事,他們不知道沒時間,也不在意謝禮,倒像是府上連這種小事都辦不了。”

鳳姐聽了這話,心裏一動,說:“你懂我的脾氣,我從來不信陰司地獄有報應,只要我說了,什麼事兒都能成。你把三千兩銀子拿來,我就替他們出這口氣。”老尼聽了,激動地回應:“有,有!這不難!”鳳姐又說:“不像別人那樣圖銀子,這三千兩,只是給去送信的小廝當路費,讓他們賺點辛苦錢,我自己一分也不要。就算要三萬兩,我現在也拿得出來。”老尼連忙答應,說:“既然這樣,奶奶明天就開恩吧。”鳳姐說:“你看我忙得連哪一處都缺不了我,既然答應了,自然要立刻辦妥。”老尼說:“別人在你面前忙碌,都覺得不夠,可在你面前,再多也不夠你施展。但俗話說‘能者多勞’,太太見你處理事務得心應手,就把所有小事都推給你,你也要注意保重身體。”一路上話裏話外全在奉承,鳳姐越聽越高興,完全忘了疲憊,還繼續聊天。

誰料秦鍾趁着夜深人靜,偷偷找上智能,剛走到後屋,見智能正在洗茶碗,秦鍾就撲過去親了親。智能急得跺腳說:“這算什麼!再這樣我就叫人了。”秦鍾求道:“好人,我急死了!你今天不答應,我就死在這兒!”智能說:“要我答應,得等我離開這地方,離開這些人。”秦鍾說:“這不難,只是遠水救不了近渴。”說着,他吹滅了燈,屋裏一片漆黑,把智能抱到炕上,就兩人親熱起來。智能拼命掙扎,又不敢大聲叫喊,最終只好順從。正玩得開心,忽然有人進來,一把將他們按住,也不出聲。兩人不知道是誰,嚇得不敢動。只聽“嗤”地一聲,那人笑了,他們一聽,才知道是寶玉。秦鍾慌忙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麼?”寶玉笑着說:“你不依,我們就要喊起來。”智能嚇得偷偷跑掉了。寶玉拉着秦鍾說:“你可還和我硬?”秦鍾笑着說:“好人,你別讓別人知道,你要怎麼我都可以。”寶玉笑着說:“現在不用說,等會兒睡下再算賬。”等他們脫衣安睡時,鳳姐在裏間,秦鍾和寶玉在外間,屋子裏到處都是婆子打鋪值班。鳳姐怕寶玉的通靈玉丟失,等寶玉睡着,命人拿來手帕,放在自己枕頭邊。寶玉不知道和秦鍾之間要算什麼賬,也沒真正記清,這事成了迷案,不敢隨意捏造。

這一夜一切平靜。第二天一早,賈母和王夫人派人來看寶玉,還叮囑他多穿點衣服,沒事就該回府。寶玉哪裏肯走,秦鍾又勾引他,說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想:喪事雖已辦妥,但還缺些小安排,可以趁機再留一天,豈不是又給賈珍添了恩情?再者,能完成淨虛的事,還能順了寶玉的心,賈母得知,豈不高興?於是她對寶玉說:“我事都辦完了,你要在這裏玩,那就辛苦一天吧,明天一定走的。”寶玉聽了,千般央求:“只住一天,明天一定回去!”於是又多留了一晚。

鳳姐便悄悄告訴來旺兒,把老尼那件事說了一遍。來旺兒早就明白,急忙進城找到主管文書的相公,假託賈璉的名義,寫信一封,連夜趕往長安縣,不到百里路,兩天就談妥。節度使名叫雲光,早就和賈府交好,這事怎麼可能拒絕?他回信給旺兒,旺兒回來報信,不再多說。

再說鳳姐等人又過了一天,第二天終於告別了老尼,讓她三日後回府取信。秦鍾和智能彼此不捨,私下許下無數誓言,不需細說,最後只得含恨分別。鳳姐又回鐵檻寺看了看。寶珠堅決不肯回家,賈珍只好安排婦女陪她。後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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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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