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來升聞得裏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裏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我們須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後再歇着,不要把老臉丟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衆人都道:“有理。”又有一個笑道:“論理,我們裏面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說着,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取呈文京榜紙札,票上批着數目。衆人連忙讓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數取紙來抱着,同來旺媳婦一路來至儀門口,方交與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簿冊。即時傳來升媳婦,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又限於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來聽差等語。大概點了一點數目單冊,問了來升媳婦幾句話,便坐車回家。一宿無話。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那寧國府中婆娘媳婦聞得到齊,只見鳳姐正與來升媳婦分派,衆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聽覷。只聽鳳姐與來升媳婦道:“既託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着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這府裏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治。”說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的喚進來看視。   一時看完,便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裏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別的事也不與他們相干。這四個人單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描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描賠。這八個單管監收祭禮。這八個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札,我總支了來,交與你八個,然後按我的定數再往各處去分派。這三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着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董起,至於痰盒撣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這處的人算帳描賠。來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喫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你有徇情,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鐘錶,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裏也有時辰鍾。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喫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家大爺自然賞你們。”   說罷,又吩咐按數發與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傢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開得十分清楚。衆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荒亂,推託,偷閒,竊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鳳姐兒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尤氏犯病,賈珍又過於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中煎了各樣細粥,精緻小菜,命人送來勸食。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與鳳姐。那鳳姐不畏勤勞,天天於卯正二刻就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與衆妯娌合羣,便有堂客來往,也不迎會。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筵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三衆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那鳳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兒便請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盥手,喫了兩口奶子糖粳米粥,漱口已畢,已是卯正二刻了。來旺媳婦率領諸人伺候已久。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款款來至寧府。大門上門燈朗掛,兩邊一色戳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孝僕從兩邊侍立。請車至正門上,小廝等退去,衆媳婦上來揭起車簾。鳳姐下了車,一手扶着豐兒,兩個媳婦執着手把燈罩,簇擁着鳳姐進來。寧府諸媳婦迎來請安接待。鳳姐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許多小廝垂手伺候燒紙。鳳姐吩咐得一聲:“供茶燒紙。”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於是裏外男女上下,見鳳姐出聲,都忙忙接聲嚎哭。   一時賈珍尤氏遣人來勸,鳳姐方纔止住。來旺媳婦獻茶漱口畢,鳳姐方起身,別過族中諸人,自入抱廈內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都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纔不聽我的話。”那人道:“小的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正說着,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在前探頭。   鳳姐且不發放這人,卻先問:“王興媳婦作什麼?”王興媳婦巴不得先問他完了事,連忙進去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網絡。”說着,將個帖兒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子若干根,用珠兒線若干斤。”鳳姐聽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國府對牌擲下。王興家的去了。   鳳姐方欲說話時,見榮國府的四個執事人進來,都是要支取東西領牌來的。鳳姐命彩明要了帖念過,聽了一共四件,指兩件說道:“這兩件開銷錯了,再算清了來取。”說着擲下帖子來。那二人掃興而去。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因問:“你有什麼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兒回說:“就是方纔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鳳姐聽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方與張材家的去領。一面又命念那一個,是爲寶玉外書房完竣,支買紙料糊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兒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又發與這人去了。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衆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捱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要捱打的,只管誤!”說着,吩咐:“散了罷。”窗外衆人聽說,方各自執事去了。彼時寧府榮府兩處執事領牌交牌的,人來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利害。衆人不敢偷閒,自此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今日人衆,恐秦鍾受了委曲,因默與他商議,要同他往鳳姐處來坐。秦鍾道:“他的事多,況且不喜人去,咱們去了,他豈不煩膩。”寶玉道:“他怎好膩我們,不相干,只管跟我來。”說着,便拉了秦鍾,直至抱廈。鳳姐才喫飯,見他們來了,便笑道:“好長腿子,快上來罷。”寶玉道:“我們偏了。”鳳姐道:“在這邊外頭喫的,還是那邊喫的?”寶玉道:“這邊同那些渾人喫什麼!原是那邊,我們兩個同老太太喫了來的。”一面歸坐。   鳳姐喫畢飯,就有寧國府中的一個媳婦來領牌,爲支取香燈事。鳳姐笑道:“我算着你們今兒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這會子到底來取,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那媳婦笑道:“何嘗不是忘了,方纔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說罷,領牌而去。   一時登記交牌。秦鍾因笑道:“你們兩府裏都是這牌,倘或別人私弄一個,支了銀子跑了,怎樣?”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寶玉因道:“怎麼咱們家沒人領牌子做東西?”鳳姐道:“人家來領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這夜書多早晚才念呢?”寶玉道:“巴不得這如今就唸纔好,他們只是不快收拾出書房來,這也無法。”鳳姐笑道:“你請我一請,包管就快了。”寶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們該作到那裏的,自然就有了。”鳳姐笑道:“便是他們作,也得要東西,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寶玉聽說,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好姐姐,給出牌子來,叫他們要東西去。”鳳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還擱的住揉搓。你放心罷,今兒才領了紙裱糊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與寶玉看了。   正鬧着,人回:“蘇州去的人昭兒來了。”鳳姐急命喚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鳳姐便問:“回來做什麼的?”昭兒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二爺打發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裏好,叫把大毛衣服帶幾件去。”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兒道:“都見過了。”說畢,連忙退去。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樣呢。”說着,蹙眉長嘆。   鳳姐見昭兒回來,因當着人未及細問賈璉,心中自是記掛,待要回去,爭奈事情繁雜,一時去了,恐有延遲失誤,惹人笑話。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復令昭兒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兒親自檢點包裹,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併包藏交付昭兒。又細細吩咐昭兒:“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爺生氣,時時勸他少喫酒,別勾引他認得混帳老婆,----回來打折你的腿”等語。趕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總睡下又走了困,不覺天明雞唱,忙梳洗過寧府中來。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寄靈所在。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使用。色空忙看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得進城,就在淨室胡亂歇了一夜。次日早,便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並廚茶等項接靈人口坐落。   裏面鳳姐見日期有限,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面又派榮府中車轎人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佔下處。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國公誥命生了長男,預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稟叩父母並帶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啓帖,症源,藥案等事,亦難盡述。又兼發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沒工夫喫得,坐臥不能清淨。剛到了寧府,榮府的人又跟到寧府,既回到榮府,寧府的人又找到榮府。鳳姐見如此,心中倒十分歡喜,並不偷安推託,恐落人褒貶,因此日夜不暇,籌劃得十分的整肅。於是合族上下無不稱歎者。   這日伴宿之夕,裏面兩班小戲並耍百戲的與親朋堂客伴宿,尤氏猶臥於內室,一應張羅款待,獨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種種之類,俱不及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因此也不把衆人放在眼裏,揮霍指示,任其所爲,目若無人。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熱鬧,自不用說的。至天明,吉時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面銘旌上大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恭人之靈柩”。一應執事陳設,皆系現趕着新做出來的,一色光豔奪目。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外,摔喪駕靈,十分哀苦。   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這六家與寧榮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餘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遊擊謝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餘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餘十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里遠。   走不多時,路旁綵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寧郡王,第四座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近聞寧國公冢孫婦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衆不得往還。   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看見,連忙回去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駐紥,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來,以國禮相見。水溶在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妄自尊大。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廕生輩何以克當。”水溶笑道:“世交之誼,何出此言。”遂回頭命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一旁還禮畢,復身又來謝恩。   水溶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銜寶而誕者?幾次要見一見,都爲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賈政聽說,忙回去,急命寶玉脫去孝服,領他前來。那寶玉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閒話時,贊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今見反來叫他,自是歡喜。一面走,一面早瞥見那水溶坐在轎內,好個儀表人材。不知近看時又是怎樣,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寧國府的總管來升聽說府裏要請鳳姐來管理內務,趕緊召集手下人都來商量:“現在西府的璉二奶奶(就是王熙鳳)要接手管事了,以後如果她來取東西或者說話,咱們可得比以前更小心。大家得提前來、早點走,這一陣子辛苦一個月,過後再歇着,別把臉面丟盡了。這王熙鳳可是有名的厲害脾氣,臉皮薄、心腸硬,一惱起來,誰也認不得誰。”大家聽了都說:“說得對!”又有人笑着說:“按理說,我們自己也得讓她整治整治,否則這府裏亂成啥樣了。”正說着,只見來旺媳婦拿着牌子來領請示文書和名單,上面寫着開支數目。大家連忙讓座倒茶,又派人按着清單把紙張拿好,陪着來旺媳婦一路到了儀門口,才交給了她,讓她自己帶進去。

鳳姐立刻叫彩明去把賬本登記好。接着她傳喚來升媳婦,還讓交出家僕花名冊,要求她明天一早把所有家人媳婦都叫來聽差。鳳姐簡單看了看清單,問了幾句,便坐車回去了。這一夜沒有別的事。

第二天卯時正(早上六點)準時到了。寧國府的婆娘媳婦們聽說鳳姐來了,都早早到齊。只見鳳姐正在和來升媳婦分派工作,大家都不敢隨意進去,只能在窗外偷聽。鳳姐對來升媳婦說:“既然託了我,我就不能只顧着講情面了。我可不像你們奶奶那樣脾氣好,凡事都由着你們。以後不能再有人說‘這府裏本就是這個樣子’,現在必須聽我的,哪怕有誰有臉、誰沒臉,一概按規矩處理,不講情面。”說完,她讓彩明念花名冊,按名字一個個叫人進來,挨個查看。

看完名單後,鳳姐又下令:“這二十人分成兩個班,每人十人,專門負責接待客人、倒茶,其他事不參與。另外二十人也分爲兩班,只負責給親戚們倒茶送飯,不搞別的。四十人分成兩班,專門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哀樂,其他事都不管。四個人專管內院茶房的杯碟茶具,如果少一樣,就由他們四人賠償。另外四人專門管酒飯器皿,少一樣也賠。八個負責監督收祭品,八個管各處燈油、蠟燭和紙紮,我把錢都統一支了,先交給你們再按我的標準分發。三十人輪流值班,每天負責巡夜,看門、查火燭、打掃,不許有閒事。剩下的按房屋分配,誰守哪處,屋裏桌椅、古董,甚至痰盂、撣帚,一草一苗,丟了或壞了,都得和守的人算賬賠償。來升媳婦每天要總查一遍,一旦發現偷懶、賭博、打架、吵架,立刻報告我。你要是有徇私行爲,我查出來,你家三代人的臉面都得丟光。現在所有安排都定好了,以後哪一行出了亂子,就只管跟那一行說。我身邊長期跟着的人,隨身帶着鐘錶,無論大小事,都有明確時間。你們上房也有鐘錶,我每天卯時正點卯,巳時(上午九點)喫早飯,凡是領牌辦事的,只在午時初刻處理。戌時初(下午七點)燒完黃昏紙,我親自查遍各處,回來再和負責守夜的交接鑰匙。第二天還是卯時正來點卯。說到底,咱們都辛苦幾天吧!事情一結束,你們的家主自然會賞你們。”

說完,她又吩咐發了茶葉、油燭、雞毛撣子、掃帚等物品。接着又搬出傢俱: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等。一邊發,一邊登記,誰管哪地方,誰領什麼,清清楚楚。大家領了之後,都找到了自己的崗位,不再像以前那樣只挑輕鬆的活,剩下的苦活也有人願意幹。各房之間也不再亂丟東西,來人來客也安靜多了,不再像過去一邊倒茶一邊接飯,一邊陪哀悼一邊招待客人,那些混亂、推託、偷懶、偷東西的毛病,第二天統統被改掉了。

鳳姐見自己威嚴得力,心裏十分得意。她看見尤氏病重,賈珍也悲傷過度,飲食不進,便每天親自熬各種精緻的粥和小菜,讓人送過去勸他喫飯。賈珍還另外吩咐,每天給鳳姐送上等菜餚,放在抱廈裏。鳳姐不怕辛苦,每天卯時正準時來點名辦事,單獨在抱廈裏坐着,從不跟其他妯娌羣聚,哪怕有客人來,也不主動招呼。

這天是五七的第五天,僧人正在開方破獄、點燈超度亡靈,參拜閻君、拘押鬼魂,宴請地藏王,搭起金橋,引幡照路。道士們正忙着上表朝拜三清、叩見玉帝,和尚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還有十三位尼姑穿繡衣、穿紅鞋,在靈前默默誦經,場面非常熱鬧。鳳姐早就料到今天賓客衆多,便提前在府中住了一夜。到了寅時正(凌晨三點),平兒就請她起牀梳洗。收拾完畢,更衣洗手,喫了兩口奶糖粳米粥,漱口之後,已經到了卯時正。來旺媳婦等人早已在廳外等候。鳳姐走出廳門,上車,前面掛了兩盞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緩緩開往寧府。

寧府大門上掛燈,兩旁一排排戳燈,照得像白晝一樣。穿着素服、穿孝服的僕人站在兩邊。車子到了正門,小廝都退下,衆媳婦上前掀開車簾。鳳姐下車,一隻手扶着豐兒,兩個媳婦拿着燈罩,簇擁着她走進寧府。寧府的媳婦們紛紛迎上來請安。鳳姐慢悠悠地走向會芳園的登仙閣,來到靈前,一看棺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院子裏的小廝們低着頭,準備燒紙。鳳姐一聲吩咐:“供茶、燒紙!”只聽一聲鑼響,各種樂器齊奏,有人立刻端來一張大椅子,放在靈前。鳳姐坐上去,放聲大哭,裏外上下,男女老少見她哭出聲,立刻跟着嚎啕痛哭。

過了一會兒,賈珍和尤氏派人來勸,鳳姐才止住哭聲。來旺媳婦獻上茶喝完,鳳姐才起身,告別了族中的人,獨自走進抱廈。她按名點查人員,各項人數都到齊了,只有送親客的一位還沒到。鳳姐立即派人去叫,那人臉色發白,十分緊張。鳳姐冷笑着說道:“我說是誰遲到了,原來是你們!你們本來比別人有體面,所以纔不聽我的話。”那人道:“我天天都來得早,就今天一覺醒來覺得早,睡糊塗了,纔來晚了點,求奶奶能寬恕這一次。”正說着,榮國府的王興媳婦來了,探頭探腦。

鳳姐先不放人,反而問:“王興媳婦找我有什麼事?”王興媳婦趕緊進去說:“領牌子,取線,做車轎的網絡。”說着,把一個帖子遞上去。鳳姐讓彩明讀了一遍:“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絡子若干根,用珠線若干斤。”鳳姐一聽,數量對得上,就讓彩明登記,把榮國府的對牌交給王興媳婦。她接着又想說話,見榮國府來了四個執事人,都是來領東西、拿牌子的。鳳姐讓彩明唸了帖子,聽了共四件事,指着兩件說:“這兩項開銷錯了,重新算清楚再取。”說完,把帖子扔下,那兩人掃興而去。

鳳姐見張材家的在旁邊,便問:“你有什麼事?”張材家的忙拿出帖子說:“就是剛纔車轎的網做完了,要領裁縫工錢若干兩。”鳳姐聽了,收下帖子,讓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完牌子、得到買辦的確認無誤後,才把牌子交給張材家的。她又讓彩明念下一個事,是寶玉外書房完工了,要買紙料糊牆。鳳姐一聽,立刻收下帖子,登記在冊,等張材家的繳清款項,再交給他去領。

鳳姐接着說:“明天他睡糊塗了,後天我也睡糊塗了,將來都得沒人管了。本來想饒你,但我這次寬了一點,下次就難管了,不如現在就罰得好。”說着,她立刻板起臉,喝道:“帶下去,打二十板!”同時把寧國府的對牌扔下:“去告訴來升,革他一個月的銀米!”衆人一聽,見鳳姐臉色發怒,知道事情嚴重,不敢怠慢,立刻拖人下去,有人拿着牌子趕緊傳話。那人被強拖出去,捱了二十板子,還想要進去謝罪。鳳姐說:“下次再遲到,打四十,後天再誤,打六十。以後要是再有誤的,就別怪我!”說完,吩咐大家散了。窗外的人聽到這話,紛紛各自回家辦事。從那以後,榮府和寧府來領牌的人來來往往,大家都知道鳳姐厲害,從此不敢偷懶,兢兢業業,做事都守規矩。

此時,寶玉看到今天人多,擔心秦鍾受委屈,便和他商量,打算一起去鳳姐那裏坐坐。秦鍾說:“她事務多,又不喜歡別人去,我們去了,她豈不是更煩?”寶玉笑道:“她怎麼會煩我們呢,不相干,就跟着我來。”說完,拉着秦鍾一直到了抱廈。鳳姐剛喫完飯,見他們來,笑着說:“好長腿啊,快上來吧。”寶玉說:“我們偏偏走了點路。”鳳姐問:“是這邊喫的,還是那邊喫的?”寶玉說:“這邊和那些粗人喫啥!我們是去那邊,和老太太一起喫的。”說完,坐下來。

鳳姐喫完飯後,寧府的一個媳婦來領牌子,要支取香燈。鳳姐笑着說:“我早就算着你們今天該來取,一直沒來,可能是忘了。現在終於來了,要是忘了,那可真是你們自己背鍋,我可省事啦!”那媳婦笑着說:“哪會是忘了,剛剛想起來,再晚一點就取不到了。”說完,拿着牌子走了。

接着登記發牌。秦鍾笑着問:“你們兩家的牌子都一樣,萬一別人偷偷拿了一個領了銀子跑了,怎麼辦?”鳳姐笑着說:“按你說,這不就沒人管了?”寶玉說:“我們家裏怎麼沒人領牌子做東西呢?”鳳姐說:“人家來領時,你還在睡覺呢。我再問你,你們夜讀多晚纔開始?”寶玉回答:“我們盼着現在就唸,就是他們不趕緊收拾書房,也無計可施。”鳳姐笑着說:“你只要請我一下,保準立馬就快了。”寶玉說:“你再快也沒用,他們該幹到那裏的,自然就幹好了。”鳳姐笑着說:“就算他們幹,也得有東西,我還不給牌子,豈不是難辦?”寶玉一聽,立刻撲到鳳姐身上,央求道:“好姐姐,給我牌子,讓那些人去拿東西!”鳳姐說:“我這身子累得疼,還經得起你揉搓呢。你放心,今天剛發了紙去糊牆,他們要的東西還等我叫去呢,可不會傻的。”寶玉不信,鳳姐就讓彩明翻賬本,把記錄給寶玉看。

正說着,有人來報:“從蘇州回來的昭兒到了。”鳳姐趕緊叫他進來。昭兒跪下請安。鳳姐問:“回來做什麼?”昭兒答:“二爺派我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上午巳時去世的。二爺帶林姑娘一起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概年底就回來。二爺讓我來報個信,順便請安,問老太太安,還讓我帶幾件大毛衣去。”鳳姐問:“你見過別人了嗎?”昭兒說:“都見過了。”說完,馬上退下。鳳姐笑着對寶玉說:“你林妹妹可是在咱們家住久了?”寶玉說:“可不得了,這幾天她不知道哭成什麼樣了。”說着,眉頭一皺,長嘆一聲。

鳳姐見昭兒來了,雖在衆人面前沒多問賈璉,心裏卻一直掛念,想回去又怕事情繁忙耽誤,一時間不敢走。只好等到晚上纔回去,再讓昭兒進來,細細問了路上安好情況,連夜準備大毛衣,和平兒親自檢查包裹,再把所有需要物什都仔細整理好,一併交給昭兒。又叮囑昭兒:“在外要小心,別惹你二爺生氣,經常勸他少喝點酒,別讓他認識什麼混賬老婆——要是回來我打斷你的腿!”忙完一切,天已四更將盡,又困得不行,不知不覺天亮雞鳴,急忙梳洗,趕往寧府。

賈珍見發喪的日子將至,親自坐車,帶着陰陽司的官吏,前往鐵檻寺查看靈柩停放的地方。他又叮囑住持色空,好好準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預備接靈用。色空忙去準備晚齋,賈珍也無心喫飯,天晚了無法進城,就在淨室胡亂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進城安排出殯事務,又派人連夜去鐵檻寺,重新修整靈堂,準備廚具、茶水,爲接靈人員安排住宿。

鳳姐見時間緊迫,立刻開始分工安排。她派榮府的車轎和隨從送殯,又安排自己送殯去落腳。此時正值繕國公誥命去世,王家、邢家二夫人也要去拜祭送殯。西安郡王妃生日,要送壽禮。鎮國公誥命生了長子,要準備賀禮。又趕上胞兄王仁全家回南方,她一邊寫家信稟報父母並帶物品,一邊要處理迎春生病,每天請醫生、看診、看病記錄、藥方、藥案等瑣事,一時忙得不可開交。再加上出殯臨近,鳳姐連飯都沒時間喫,睡覺也坐立不安。剛到寧府,榮府的人又跟着到寧府,剛回榮府,寧府的人又來找她。鳳姐見這樣,不但沒覺得煩,反而特別高興,不推脫、不逃避,生怕被人說閒話,日夜不停,把所有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族中上下無不稱讚。

這一天,宿夜期間,兩班小戲和百戲表演陪着親朋賓客,尤氏仍躺在牀上,其他事都由鳳姐一人料理。族中雖然有許多妯娌,但鳳姐事事親爲,有條不紊。她對待客人和事務,都格外周到。

到了午間,寧府的靈柩浩浩蕩蕩,像壓地的銀山一樣從北邊而來。早有寧府的傳事人看見,立刻回去報告賈珍。賈珍趕緊命人前去駐紮,和賈赦、賈政等人立刻迎上,以國禮相見。北靜王水溶坐在轎內,含笑回禮,仍以世交身份相待,絲毫沒有自大。賈珍說:“是妾婦的喪事,蒙您親臨,我們這些庶民如何能當得起?”水溶笑道:“不過是世交之情,何必說得如此鄭重。”於是回頭命長府官主祭代爲奠禮。賈赦等人行禮後,又親自向水溶謝恩。

水溶十分謙遜,又問賈政:“那一位是銜玉而生的?我幾次想見一面,都被瑣事耽誤了,今天終於見到,何不請他來見見?”賈政一聽,急忙回去,命寶玉脫去孝服,領他前來。寶玉平日就聽父母親友說,北靜王水溶才貌雙全,風流瀟灑,不拘禮法,常被人稱讚。他一直想見一面,卻因父親管束嚴格,始終無機可乘。如今被叫來,自然欣喜不已。一邊走,一邊遠遠看見水溶坐在轎中,相貌俊秀不凡。不知近看又是什麼模樣,且看下回分解。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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