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   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你只管託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永全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爲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爲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着。”因念道: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   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閒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扌留扶,問是怎麼樣,又要回賈母來請大夫。寶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着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只是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嚈氣的人,那裏不乾淨,二則夜裏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裏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隨人役,擁護前來。   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裏面哭聲搖山振嶽。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牀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扁,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着又哭起來。衆人忙勸:“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正說着,只見秦業,秦鍾並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衆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罈於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衆高僧,五十衆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爲早晚就要飛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因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來弔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裏有一副板,叫作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在還封在店內,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使罷。”賈珍聽說,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璫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讚。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   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稱歎。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斂殯,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中之登仙閣。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願爲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爲小姐。那寶珠按未嫁女之喪,在靈前哀哀欲絕。於是,合族人丁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紊亂。   賈珍因想着賈蓉不過是個黌門監,靈幡經榜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着,讓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爲喪禮上風光些。”賈珍忙笑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裏。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麼樣,看着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賈珍聽說,忙吩咐:“快命書房裏人恭敬寫了大爺的履歷來。”小廝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張紅紙來與賈珍。賈珍看了,忙送與戴權。看時,上面寫道:   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   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士賈   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戴權看了,回手便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說道:“回來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小廝答應了,戴權也就告辭了。賈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因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併送入老內相府中?”戴權道:“若到部裏,你又喫虧了。不如平準一千二百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只說:“待服滿後,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   接着,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又見錦鄉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擺在靈前。少時,三人下轎,賈政等忙接上大廳。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勝數。只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命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憑回來。靈前供用執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牌疏上皆寫“天朝誥授賈門秦氏恭人之靈位”。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旋在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事擺的刀斬斧齊。更有兩面硃紅銷金大字牌對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對面高起着宣壇,僧道對壇榜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虛,總理元始三一教門道錄司正堂葉生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聖恩普錫,神威遠鎮,四十九日消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消煩記。   只是賈珍雖然此時心意滿足,但裏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時,因寶玉在側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麼?”賈珍見問,便將裏面無人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至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禁,連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着拉了寶玉,辭了衆人,便往上房裏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日期,親友來的少,裏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併合族中的內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衆婆娘唿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則過於悲痛了,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事多,該歇歇纔是,又進來做什麼?”賈珍一面扶拐,紥掙着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挪椅子來與他坐。賈珍斷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子並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麼事?”賈珍忙笑道:“嬸子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偏又病倒,我看裏頭着實不成個體統。怎麼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裏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爲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子家,只和你二嬸子說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家,何曾經過這樣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子的意思侄兒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我包管必料理的開,便是錯一點兒,別人看着還是不錯的。從小兒大妹妹頑笑着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裏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了。嬸子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說着滾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兒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恥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着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先見王夫人不允,後見賈珍說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說的這麼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麼?”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裏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的有理,便不作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裏先與妹妹行禮,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裏去謝。”說着就作揖下去,鳳姐兒還禮不迭。   賈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寧國府對牌出來,命寶玉送與鳳姐,又說:“妹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麼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只要好看爲上;二則也要同那府裏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這麼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裏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又問:“妹妹住在這裏,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不如我這裏趕着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鳳姐笑道:“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聽說,只得罷了。然後又說了一回閒話,方纔出去。   一時女眷散後,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麼樣?”鳳姐兒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纔回去得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話下。   這裏鳳姐兒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譯文:

話說鳳姐自從賈璉把林黛玉送走之後,心裏空落落的,每天晚上不過是和平兒說說話、笑笑,然後就隨便睡了。這天夜裏,她和平兒一起在燈下縫繡,屋裏暖暖的,燻着香,兩人睡下之後,鳳姐一邊數着行程,一邊不知不覺就到了三更天。平兒已經睡熟了,鳳姐才迷迷糊糊睜開眼,忽然看見秦可卿從門外走了過來,滿臉笑容地說:“嬸子好好睡覺!我今天要回去了,你也不用送我一程。我們平時關係好,我捨不得走,所以特地來和你道個別。還有件事沒說完,非得告訴嬸子,別人恐怕幫不上忙。”

鳳姐一聽,恍惚問道:“有什麼事?你只管說就是了。”秦可卿笑着說:“嬸子,您可是脂粉堆裏的英雄,連那些穿官服、戴帽子的男子也比不上您,您怎麼連兩句俗話都不懂呢?常聽說‘月圓就會缺,水滿就會溢’,還有‘登高必跌重’。咱們家現在聲名顯赫,已經一百多年了,如果有一天樂極生悲,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豈不是一輩子白當個書香門第了?”

鳳姐一聽,心裏一驚,頓時警覺起來,急忙問:“這話非常有道理,那該怎麼辦才能避免這種事呢?”秦可卿冷笑着回答:“嬸子真是糊塗啊!人總有盛極而衰的時候,榮辱是世上的常態,哪有誰能靠人力永遠保住富貴?但眼下如果能在興盛的時候,爲將來衰敗做好準備,也算是一種長久之策。如今各項安排差不多都齊了,就差兩件事沒有處理妥當,只要把這兩點安排好了,將來就穩當了。”

鳳姐連忙問是哪兩件事。秦可卿說:“現在我們家祖墳每年都有祭祀,但沒有固定的開支;家裏的私塾雖然設立了,卻沒有固定的經費。依我看來,眼下興盛時確實不缺錢,可將來一旦敗落,這兩項支出從哪裏來呢?不如趁現在富貴,趕緊在祖墳附近購置田地、房舍,把祭祀和私塾的費用都從這些田產中出,再把族裏長輩和晚輩都召集起來,訂立規矩,按房輪流管理一年的田租、支出和祭祀事務。這樣週而復始,公平合理,也不用發生爭搶或典當的問題。就算將來有人犯法,財產可以歸公,但祭祀土地是不能被沒收的。這樣,就算家道敗落,子孫回家務農或讀書,也有退路,祭祀也能一直延續下去。現在只圖眼前榮華,不想到將來,終究是短視之舉。你們馬上就要迎來一件特別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熱鬧場面。可要知道,那樣的繁華不過是轉瞬即逝,一時的歡樂而已,千萬別忘了那句‘盛筵必散’。如果不早做打算,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鳳姐急忙問:“有什麼喜事?”秦可卿說:“天機不可泄漏,我跟你感情深厚,臨別送你兩句話,你要好好記住。”她說完,念道:

“三春去後,百花凋零,各自要找屬於自己的門路。”

鳳姐還想再問,忽然聽見二門上傳來急促的“咚咚咚咚”四聲,把夢驚醒了。小丫鬟跑進來報告:“東府的蓉大奶奶去世了!”鳳姐一聽,嚇得一身冷汗,呆立當場,急忙穿衣趕往王夫人處。

全府上下都震驚了,紛紛覺得不可思議。長輩們覺得她平時孝順,平輩覺得她感情真摯,年輕人覺得她慈愛,僕人也感激她平時對窮人、老人的照顧,個個痛哭流涕。

不提別的,先說寶玉。最近林黛玉回了揚州,他一個人孤孤單單,晚上也睡不着。如今從夢中聽見秦可卿去世的消息,他立刻翻身爬起,心裏像被刀刺了一樣,忍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襲人急忙衝上去扶他,問怎麼了,又想回賈母請大夫。寶玉笑說:“別急,沒事,是急火攻心,血沒歸經。”說完就爬起來,換衣服,要去看賈母,立刻就要出發。襲人看着他這副模樣,心裏擔心,又怕攔住,只得默默放他走了。賈母見他要去,說:“纔剛喘過氣來的人,身體不乾淨,而且夜裏風大,明早再去不遲。”寶玉哪肯答應。賈母就讓人備車,派了很多隨從護送。

到了寧國府門口,只見大門敞開,燈籠照得像白晝一樣,街上人來人往,哭聲震天動地。寶玉下了車,連忙衝到停靈的地方痛哭一場,見了尤氏。誰知尤氏正中了舊病——胃痛,躺在牀上。接着又見了賈珍。這時,賈代儒、賈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琰、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全都來了。賈珍哭得眼淚直流,邊哭邊說:“全家人、親戚朋友,誰不知道我媳婦比兒子強十倍?如今她走了,這長房真是滅絕了!”說完又哭了起來。大家連忙勸道:“人已經走了,哭沒用,我們該想想怎麼安葬。”賈珍拍手說:“怎麼安葬?就憑我所有家產來辦就是了!”

正說着,秦業、秦鍾和尤氏姐妹也都來了。賈珍就命令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人去接待賓客,並派人請來欽天監的陰陽先生,擇定停靈四十九天,三日後開喪、發訃告。這四十九天,特請一百零八位和尚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亡魂,免其罪業;另設壇臺,由九十九位道士打四十九天的解冤洗業醮。之後停靈於會芳園,靈前另有五十名高僧、五十名高道對壇,按七日輪流做善事。

賈敬聽說長孫媳婦去世,心想自己早晚要成仙飛昇,怎麼能回到紅塵中,前功盡棄呢?於是毫不在意,只讓賈珍自行辦理。

賈珍見父親不管,就更加奢侈。他看中了幾個大木板,可發現都不合適。巧逢薛蟠來弔唁,見賈珍在找好木板,便笑道:“我們木行有一塊木頭叫‘檣木’,產自潢海鐵網山,是當年先父帶來的,是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後來他翻了醜,木頭就沒拿去,一直封在店裏,沒人敢買。你要,就抬來用吧。”賈珍一聽,高興極了,立刻命人抬來。衆人一看,木板厚達八寸,紋理像檳榔,味道像檀香麝香,用手輕敲,發出清脆如金玉的聲響,都驚歎不已。賈珍笑道:“這值多少錢?”薛蟠說:“一千兩銀子都買不到,隨你們發點工錢就是了。”賈珍謝了又謝,立刻命令鋸開、糊漆。賈政勸道:“這種東西恐怕不是一般人能享的,用上等杉木就好。”可賈珍根本不聽,一心只想替秦可卿辦得體面。

忽然又聽說秦可卿的丫鬟瑞珠,見主人去世,當場撞柱而死。這件事太罕見了,全族都爲之驚歎。賈珍決定以孫女之禮安葬,一起停靈於會芳園的登仙閣。小丫鬟名叫寶珠,見秦可卿沒有子女,便甘願認她爲義女,自願承擔喪事、送靈的重任。賈珍非常高興,立刻下令,從此稱寶珠爲“小姐”。寶珠按照未婚女子的喪禮,在靈前哀哀痛哭。族人、家僕都依舊俗辦事,沒有亂來。

賈珍心想,賈蓉只是個“黌門監”,身份低,靈幡上寫的名字也不夠體面,執事也少,心裏很不自在。正好那天是首七第四天,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先送了祭禮,然後親自坐轎,打傘鳴鑼前來祭拜。賈珍急忙接見,讓其到逗蜂軒喝茶。賈珍心中已有打算,趁機提議給賈蓉捐個官職。戴權立刻會意,笑着說:“估計是想讓喪事場面熱鬧些。”賈珍笑着點頭:“老內相看得真準。”戴權說:“正好有個好機會,現在三百個龍禁尉缺兩個,前天襄陽侯的三弟來求我,給了他一千五百兩銀子。我知道咱們都是老熟人,就答應了。可還剩一個,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爲他兒子捐,我正沒空。既然你們家孩子要捐,就快寫個履歷吧。”賈珍一聽,立刻吩咐書房的人趕緊寫。小廝不敢怠慢,一刻就拿來了紅紙。賈珍看後,立刻送給戴權。上面寫的是:

“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生賈蓉,二十歲,曾祖爲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父乙卯科進士賈敬,父親爲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看了,回手交給一個貼身小廝,說:“你回去送給我戶部的趙堂官,說我拜了他,讓他出一張五品龍禁尉的任命書,再給個執照,把這份履歷填上,明天我親自來交銀子。”小廝答應了,戴權便告辭。賈珍十分不捨,但最終只得送到府門口。臨上轎時,賈珍問:“銀子是交我到戶部兌,還是直接送進你府裏?”戴權說:“如果到戶部,你反而喫虧。不如一千二百兩銀子,直接送到我家就行。”賈珍感激不盡,只說:“待我服滿後,親自帶兒子來府裏謝恩。”說完分別。

接着,又傳來喝道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夫人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又見錦鄉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的祭禮擺到了靈前。不久三人下轎,賈政等立刻迎上大廳。親朋好友輪番來祭,數不勝數。四十九天裏,寧國府街上白茫茫地擠滿了人,官宦往來,花團錦簇。

賈珍命賈蓉第二天換上吉服,領憑回來。靈前所有執事都按五品官規格安排。靈牌上寫的是:“天朝誥授賈門秦氏恭人之靈位”。會芳園門口的大門洞開,兩側建起鼓樂廳,青衣樂師按時奏樂,執事擺設整齊,刀斧齊列。門口豎起兩塊硃紅色的金字牌,上書:“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對面高搭起宣壇,僧道對壇,榜文上寫着:“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虛,總理元始三一教門道錄司正堂葉生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聖恩普錫,神威遠鎮,四十九日消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等文字,不用一一記敘。

雖然賈珍此時心裏滿意,但內裏尤氏又犯了舊病,無法料理事務,擔心各誥命親戚來拜訪時禮儀不周,被人笑話,因此內心十分不安。正發愁時,寶玉湊過來問:“事事都安排得妥當了,大哥哥還愁什麼?”賈珍聽了,就把裏頭沒人管的事說了一遍。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我推薦一個人幫你管一個月,保證辦得妥當。”賈珍急忙問:“是誰?”寶玉見座上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說,悄悄走到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欣喜萬分,立刻起身笑道:“果然合適,現在就去!”說完拉着寶玉,辭別衆人,進上房去了。

恰好那天不是正式日子,來弔唁的親友不多,屋裏只有幾位親戚、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和族內女眷坐定。聽說“大爺進來了”,嚇得衆婦人紛紛往後躲,只有鳳姐從容站起。賈珍自己也身體不適,又因悲痛過度,拄着柺杖進來。邢夫人等人說:“你身體不好,又接連操勞,該歇着,怎麼還進來?”賈珍一邊扶拐,一邊硬撐着要跪下請安。邢夫人連忙讓寶玉攙扶,命人搬來椅子讓他坐下。賈珍斷不肯坐,勉強笑着說:“侄兒進來,有一件事想請二位嬸子和大妹妹幫忙。”邢夫人等人忙問:“什麼事?”賈珍笑着說:“嬸子自然知道,現在孫子媳婦去世了,我媳婦又病了,裏頭實在沒人管事。我想請大妹妹來幫我管一個月,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着說:“原來爲了這個。你二嬸子家,只和她講就好了。”王夫人忙說:“她才十幾歲,從來沒做過這種事,萬一搞不好,反叫人笑話,還是找別人好。”賈珍笑着說:“嬸子的意思我明白,是怕大妹妹太辛苦了。就算她管不好,我也保證能管好。她從小就機靈能幹,現在出嫁了,在外府做事,越發成熟穩重。我仔細想了幾天,除了她,再沒人合適了。嬸子不看我,就看我媳婦,至少也得看她那死得的分上吧!”說完,哭得涕淚橫流。

王夫人原本擔心鳳姐沒辦過喪事,怕她處理不好,被人笑話。如今見賈珍說得如此誠懇,心裏已鬆動幾分,又見鳳姐神色專注,更是動心。鳳姐平日最愛攬事,喜歡賣弄本事,雖然當家得人心,但從未辦過婚喪大事,怕人不認可,一直盼着有這樣的機會。如今見賈珍如此誠心,她心裏早就高興起來。先前王夫人不願,現在見賈珍說得動情,王夫人也有了鬆口的念頭,便對王夫人說:“大哥哥說得這麼懇切,太太就答應吧。”王夫人小聲問:“你能行嗎?”鳳姐說:“有什麼不行的?外面的大事大哥哥都安排好了,裏頭的事我只管照看,如果不清楚,就問問太太就行了。”王夫人聽了覺得有道理,便不再多說。賈珍見鳳姐答應了,又笑着說:“也管不了那麼多,反正辛苦大妹妹了。我先向妹妹行個禮,等事辦完,我再親自去府裏道謝。”說完就下跪行禮,鳳姐連忙還禮。

賈珍隨即從袖中掏出寧國府的“對牌”,交給寶玉,又說:“妹妹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要什麼儘管拿這個去取,不用問我。只求別存心省錢,第一要好看;第二,也要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對待家人,別怕別人抱怨。只要這兩點,我再放心不下。”鳳姐不敢立刻接過對牌,只盯着王夫人。王夫人說:“你哥哥既然這麼說,你就照看好了。只是別自己做主,有事就派人問問你哥哥,嫂子最重要。”寶玉早從賈珍手裏接過對牌,硬塞給了鳳姐。又問:“妹妹住在這兒,是天天來,還是偶爾來?若是天天來,就太辛苦了。不如我這兒趕忙收拾個院子,讓妹妹住幾天,安穩些。”鳳姐笑着說:“不用,那邊也離不開我,還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聽了,只得作罷。又談了一會兒閒話,才告辭出門。

之後女眷散去,王夫人問鳳姐:“你今天怎麼樣?”鳳姐說:“太太請回吧,我得先理出個頭緒,才能走。”王夫人聽了,立刻帶着邢夫人等人回家,不提了。

鳳姐回到三間抱廈裏坐下,開始思考:第一,人多雜亂,容易丟東西;第二,事情沒人專管,到了關鍵時刻互相推諉;第三,開支大,經常亂花、冒領;第四,無論大小事務,苦樂不均;第五,家人放縱,有臉的不服管,沒臉的又沒有上升機會。這五點正是寧國府的積弊。鳳姐要怎麼解決這些問題,且聽下回分解。

正是: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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