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鑑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鑑
  話說鳳姐正與平兒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急命“快請進來。”賈瑞見往裏讓,心中喜出望外,急忙進來,見了鳳姐,滿面陪笑,連連問好。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茶讓坐。   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亦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鳳姐道:“不知什麼原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了,捨不得回來也未可知?”鳳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說錯了,我就不這樣。”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裏也挑不出一個來。”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閒着,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閒悶可好不好?”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裏肯往我這裏來。”賈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點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見嫂子最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願意!”鳳姐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賈蓉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裏明白,誰知竟是兩個胡塗蟲,一點不知人心。”   賈瑞聽了這話,越發撞在心坎兒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了一湊,覷着眼看鳳姐帶的荷包,然後又問帶着什麼戒指。鳳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別叫丫頭們看了笑話。”賈瑞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後退。鳳姐笑道:“你該走了。”賈瑞說:“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鳳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裏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只那裏人過的多,怎麼好躲的?”鳳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賈瑞聽了,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爲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裏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往賈母那邊去的門戶已倒鎖,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着,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倒關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只得悄悄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的鐵桶一般。此時要求出去亦不能夠,南北皆是大房牆,要跳亦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門風,空落落,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去叫西門。賈瑞瞅他揹着臉,一溜煙抱着肩跑了出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徑跑回家去。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喫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裏想到這段公案,因此氣了一夜。賈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亦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扳,不許喫飯,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工課來方罷。賈瑞直凍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餓着肚子,跪着在風地裏讀文章,其苦萬狀。   此時賈瑞前心猶是未改,再想不到是鳳姐捉弄他。過後兩日,得了空,便仍來找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賭身發誓。鳳姐因見他自投羅網,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今日晚上,你別在那裏了。你在我這房後小過道子裏那間空屋裏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道:“果真?”鳳姐道:“誰可哄你,你不信就別來。”賈瑞道:“來,來,來。死也要來!”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裏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那賈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裏親戚又來了,直等喫了晚飯纔去,那天已有掌燈時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進榮府,直往那夾道中屋子裏來等着,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是幹轉。左等不見人影,右聽也沒聲響,心下自思:“別是又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見黑曀曀的來了一個人,賈瑞便意定是鳳姐,不管皁白,餓虎一般,等那人剛至門前,便如貓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着,抱到屋裏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裏“親孃”“親爹”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作聲。賈瑞拉了自己褲子,硬幫幫的就想頂入。忽見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着個捻子照道:“誰在屋裏?”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賈瑞一見,卻是賈蓉,真臊的無地可入,不知要怎麼樣纔好,回身就要跑,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嫂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無故調戲他。他暫用了個脫身計,哄你在這邊等着,太太氣死過去,因此叫我來拿你。剛纔你又攔住他,沒的說,跟我去見太太!”   賈瑞聽了,魂不附體,只說:“好侄兒,只說沒有見我,明日我重重的謝你。”賈薔道:“你若謝我,放你不值什麼,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文契來。”賈瑞道:“這如何落紙呢?”賈薔道:“這也不妨,寫一個賭錢輸了外人帳目,借頭家銀若干兩便罷。”賈瑞道:“這也容易。只是此時無紙筆。”賈薔道:“這也容易。”說罷翻身出來,紙筆現成,拿來命賈瑞寫。他兩作好作歹,只寫了五十兩,然後畫了押,賈薔收起來。然後撕邏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於叩頭。賈薔作好作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才罷。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着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後門。若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完了。等我們先去哨探哨探,再來領你。這屋你還藏不得,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說畢,拉着賈瑞,仍熄了燈,出至院外,摸着大臺磯底下,說道:“這窩兒裏好,你只蹲着,別哼一聲,等我們來再動。”說畢,二人去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裏。心下正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嗗拉拉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噯喲了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渾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戰。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如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裏,天已三更,只得叫門。開門人見他這般景況,問是怎的。少不得扯謊說:“黑了,失腳掉在茅廁裏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鳳姐頑他,因此發一回恨,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內,一夜竟不曾閤眼。   自此滿心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賈蓉兩個又常常的來索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更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人,尚未娶親,邇來想着鳳姐,未免有那指頭告了消乏等事,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中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於是不能支持,一頭睡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亂說胡話,驚怖異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喫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   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因後來喫“獨蔘湯”,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來尋。王夫人命鳳姐秤二兩給他,鳳姐回說:“前兒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太太又說留着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生昨兒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打發個人往你婆婆那邊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裏再尋些來,湊着給人家。喫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處。”鳳姐聽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得將些渣末泡須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後回王夫人,只說:“都尋了來,共湊了有二兩送去。”   那賈瑞此時要命心甚切,無藥不喫,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業之症。賈瑞偏生在內就聽見了,直着聲叫喊說:“快請進那位菩薩來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衆人只得帶了那道士進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褡褳中取出一面鏡子來----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着“風月寶鑑”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傑俊,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吾來收取,管叫你好了。”說畢,佯常而去,衆人苦留不住。   賈瑞收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風月鑑”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裏面,唬得賈瑞連忙掩了,罵:“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着,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裏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盪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牀上,哎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裏掉過來,仍是反面立着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旁邊伏侍賈瑞的衆人,只見他先還拿着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在手內,末後鏡子落下來便不動了。衆人上來看看,已沒了氣。身子底下冰涼漬溼一大灘精,這才忙着穿衣抬牀。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大罵道士,“是何妖鏡!若不早毀此物,遺害於世不小。”遂命架火來燒,只聽鏡內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爲真,何苦來燒我?”正哭着,只見那跛足道人從外面跑來,喊道:“誰毀‘風月鑑’,吾來救也!”說着,直入中堂,搶入手內,飄然去了。   當下,代儒料理喪事,各處去報喪。三日起經,七日發引,寄靈於鐵檻寺,日後帶回原籍。當下賈家衆人齊來弔問,榮國府賈赦贈銀二十兩,賈政亦是二十兩,寧國府賈珍亦有二十兩,別者族中貧富不等,或三兩五兩,不可勝數。另有各同窗家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道雖然淡薄,倒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爲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勸。於是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一應土儀盤纏,不消煩說,自然要妥貼。作速擇了日期,賈璉與林黛玉辭別了賈母等,帶領僕從,登舟往揚州去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有一天,王熙鳳正和丫頭平兒聊天,忽然有人來報:“瑞大爺來了!”王熙鳳一聽,趕緊吩咐:“快請他進來!”賈瑞一聽,心裏樂開了花,急忙走進來,見了王熙鳳,滿臉堆笑,連連問好。王熙鳳也裝出熱情的樣子,讓他喝茶、坐席。

賈瑞一眼看王熙鳳穿戴得體,心就軟了,眼都發直,忍不住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王熙鳳笑着說:“不知道什麼原因。”賈瑞馬上接話:“不會是路上被人絆住了腳,捨不得回來吧?”王熙鳳淡淡一笑:“也說不定。男人嘛,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說:“嫂子這話可不對,我可不這樣。”王熙鳳反諷:“像你這樣的人,十個裏也挑不出一個來。”賈瑞一聽,心裏樂得抓耳撓腮,又說:“嫂子天天也寂寞吧?”王熙鳳嘆了口氣:“正是呢,就想找個朋友說說話解解悶。”賈瑞立刻說:“我天天沒事,天天來陪嫂子解悶,好不好?”王熙鳳笑說:“你可別哄我,你哪會願意來啊?”賈瑞鄭重道:“我在你面前,要是說一句假話,天打雷劈!我早聽說嫂子是個厲害的人,你面前一點錯不得,所以我一直怕着。現在見嫂子這麼和氣、這麼疼人,我怎麼不來?——就算死,我也願意!”王熙鳳聽了,直誇他聰明,說:“你真是個明白人,比賈蓉那兩個強多了。我看他倆長得清秀,還以爲他們懂人心,誰知是兩個傻乎乎的笨蛋,一點不懂人情世故。”

賈瑞一聽,心裏像被刺中了,情不自禁又往前湊近一步,偷偷瞄了眼王熙鳳的荷包,又問她戴了什麼戒指。王熙鳳悄悄提醒:“別讓丫頭看見笑話。”賈瑞聽到這話,彷彿聽到了佛經,連忙往後退。王熙鳳笑着說:“你該走了。”賈瑞說:“我再坐一會兒吧——嫂子真狠心啊。”王熙鳳又低聲囑咐:“大白天,人來人往,你在這也不方便。你先回去,等晚上起更後,悄悄到西邊穿堂等我。”賈瑞一聽,如獲珍寶,立刻問:“你不會騙我吧?那地方人多,怎麼躲得過去?”王熙鳳說:“你別擔心,我放了夜班的小廝都先走,兩邊門一關,就沒人了。”賈瑞一聽,高興得直拍大腿,趕緊告辭,心裏覺得自己終於得手了。

等到晚上,賈瑞趁黑溜進榮國府,趁着關門時鑽進穿堂。果然漆黑一片,沒人。往賈母那邊的門已經關上了,只有東邊那扇門沒關。賈瑞耳朵貼着牆,半天沒聽見人聲,忽然“砰”地一聲,東邊門也關上了。賈瑞嚇得不敢動,只能偷偷出來,把門搖得像鐵桶一樣緊。可外面南北都是大房牆,無處可跳,又沒路可走。屋內風很大,臘月天冷得刺骨,朔風呼嘯,吹得他渾身發抖,幾乎一夜凍得不行。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只看見一個老婆婆先開了東門,進去叫了西門。賈瑞趁她背對着門,飛快地抱起肩膀跑了出來,幸好天還沒亮,沒人起,他從後門一路跑回了家。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祖父代儒撫養他長大。代儒平時管得嚴,從不讓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面喝酒、賭博、玩花招。這回見他一夜不歸,立刻懷疑他在外喝酒、賭博、甚至去妓院,哪裏想到是王熙鳳故意捉弄他,氣得一整夜都沒睡。賈瑞也嚇得滿頭大汗,只能騙說:“我去了舅舅家,天黑了,留宿了一晚。”代儒一聽,當場怒了:“出門哪能不稟告?你私自出門還撒謊,理應打!”於是狠狠打了他三四十下,不許喫飯,讓他跪在院子裏背書,還要求補上十天的功課才放人。賈瑞那晚凍得半死,第二天又捱打,餓着肚子在風裏跪着讀書,痛苦不堪。

可賈瑞心卻沒改,還是想見王熙鳳。過了兩天,他又找上門來。王熙鳳假裝生氣,說他失信,賈瑞急得發誓絕不失信。王熙鳳看他在自投羅網,便又設計讓他醒悟,於是對他說:“今晚你別去了,到我房後小過道里那間空屋等我,別鬧出事來。”賈瑞問:“真的?”王熙鳳說:“誰哄你?你信不信就別來。”賈瑞激動地說:“來!來!來!死也要來!”王熙鳳說:“你先回去吧。”賈瑞心想晚上一定沒事,就先走了。而王熙鳳則趁機安排人手,設下陷阱。

賈瑞只等不到晚上,偏偏家裏親戚又來了,一直等到晚飯後纔去。等他祖父睡下,他才偷偷溜進榮國府,直奔那夾道里的空屋,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回踱步。左等右等,不見人影,也聽不到動靜,心裏開始慌了:“是不是又不去?又要凍一夜不成?”正發愁時,突然黑影一閃,一個陌生人來了。賈瑞一見,以爲是王熙鳳,不管三七二十一,像餓虎撲食一樣衝上去,一把抱住嚷:“親嫂子,我等死啦!”說完,直接把人拖進屋裏,親嘴扯褲子,嘴裏還喊着“親孃”“親爹”亂叫。那人卻不說話。賈瑞拉起褲子,硬着頭皮想頂進去,忽然屋裏燈一亮,賈薔舉着油燈大聲問:“誰在屋裏?”炕上那人笑着回答:“瑞大叔要羞我呢!”賈瑞一驚,才知道是賈蓉!頓時羞得無地自容,轉身想逃,卻被賈薔一把抓住:“別跑!璉二嫂已經告訴太太說你無故調戲她!她用了一個計策,故意讓你在這等,太太氣得不行,所以我來抓你。剛纔你還攔她,更沒得說了,跟我去見太太!”

賈瑞聽了,魂飛魄散,只求說:“好侄兒,你別告訴別人,我明天重重報恩!”賈薔冷淡地說:“你若報恩,我也不在乎,可你報多少?再說,口說無憑,得寫個欠條纔行。”賈瑞說:“這怎麼寫得出來?”賈薔說:“寫個賭錢輸了的賬,借頭家銀五十兩就行。”賈瑞立刻說:“這不難。”可偏偏沒有紙筆。賈薔說:“這點小事,不難!”說完翻身出來,紙筆都備好了,讓他寫。兩人反覆推敲,終於寫了五十兩,還畫了押,賈薔收走。又逼賈蓉寫了一張五十兩的欠條才罷。賈薔又說:“現在要放你,我擔責任。老太太那邊門關着,老爺在廳上看貨,這條路根本走不了,只能從後門走。可若走時遇見人,我也會完蛋。我們得先去探路,再帶你走。這屋你也藏不住,一會兒就要堆東西。我帶你去個地方。”說完,拉着賈瑞熄了燈,悄悄走到大臺磯底下,說:“這地方好,你蹲着,別出聲,等我們再來動。”說完,兩人就走了。

賈瑞只能老老實實蹲在地上,心裏盤算着,忽然頭頂“啪”地一聲,一桶尿糞從上頭直往下潑,正好澆了他一臉一身。賈瑞禁不住“噯喲”一聲,趕緊捂嘴,不敢出聲,腦袋、臉上、全身全是尿和糞,冷得發抖。只見賈薔跑來喊:“快走!快走!”賈瑞像撿到命一樣,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回家,天都快三更了,只好敲門。開門的人見他這模樣,急忙問:“怎麼了?”賈瑞只好撒謊說:“黑了,不小心掉進茅房裏了。”一進屋就趕緊換衣服洗個乾淨,纔想起來,原來王熙鳳是故意捉弄他。他心裏恨恨地發了一通脾氣,可轉念又想起王熙鳳的樣子,又恨不得立刻把她摟在懷裏,一夜都睡不着。

從那以後,賈瑞心裏只想着王熙鳳,再也不敢進榮國府。賈蓉和賈薔又不斷來要錢,他怕祖父知道,本來就心神不寧,加上欠了債,白天還要趕工讀書,二十來歲的人還沒娶親,天天想着王熙鳳,又忍不住有那些“指頭告消乏”之類的事,再加上兩回凍傷奔波,身體被折騰得不行,漸漸得了怪病:心裏發脹,嘴裏沒味,腳像踩棉花,眼睛像被醋燒,夜裏發燙,白天昏沉,小便帶精,咳嗽帶血。這些症狀,不到一年全都齊全了。他病得厲害,躺在牀上,睜眼就做夢,嘴裏胡說八道,驚恐萬分。他請了各種醫生,喫了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喫了幾十斤,也沒見好。

轉眼又到臘盡春回,病情更重,代儒也急壞了,四處請醫,可都無效。後來聽說有“獨蔘湯”能治病,代儒哪有錢買?只能跑到榮國府去求。王夫人讓王熙鳳稱出兩兩藥,王熙鳳回道:“前天剛給老太太配了藥,太太又說留着送楊提督太太用,偏偏昨兒我送去過了。”王夫人說:“我們這邊沒了,你讓人去你婆婆那問問,或你珍大哥哥家再弄些來,湊着給人家。喫了能救人性命,也是你的善舉。”王熙鳳沒派人去,只能把藥渣泡水,湊了幾錢,讓人送去,說:“是太太送的,再沒別的了。”然後回王夫人:“都弄來了,總共湊了兩兩送去。”

賈瑞這時命在旦夕,什麼都想喫,可花再多錢也沒用。忽然有一天,一個跛腳道人來化齋,說能治“冤業”之症。賈瑞剛好聽見,大聲喊道:“快請那位菩薩來救我!”一邊喊,一邊在牀頭磕頭。衆人只好把道士請進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喊“菩薩救我!”道士嘆道:“你這病,不是藥能治的。我有個寶貝送你,你天天看,命就能保。這物件從太虛幻境空靈殿來,是警幻仙子親手煉的,專治邪思妄動。只適合聰明俊朗、風雅貴族看。千萬別照正面,只照反面,不然會害命!三天後我來收,保你康復。”說完,裝模作樣走了,衆人攔不住。

賈瑞收到鏡子,心想:“這道士還挺有意思,我試試看。”他拿起“風月寶鑑”,照了一下反面,只見一個骷髏立在鏡中,嚇得連忙掩住,罵道:“道士混賬,嚇我成這樣!——我再照照正面是什麼?”心想一動,又照正面,只見王熙鳳站在裏面招着手叫他。賈瑞一喜,心醉神迷,彷彿瞬間進去了,和王熙鳳雲雨一番,王熙鳳還送他出來。回到牀上,他“哎喲”一聲,睜開眼,鏡子已從手裏掉下來,反面還站着一個骷髏。他渾身出汗,下面已經漏了一灘精液。心裏還不滿意,又翻過來照正面,王熙鳳還在招手叫他,他又進去。這樣反覆三四次。到最後一回,剛要出來時,忽然兩個大漢走來,用鐵鏈把他綁住,拖着就走。賈瑞大叫:“讓我拿鏡子再走!”只說了這一句,就再說不出話了。

旁邊伺候他的僕人看到,他先是拿着鏡子照,一鬆手,鏡子又掉下來,他睜眼撿了起來,最後鏡子一掉,就再沒動靜了。衆人檢查,他已經沒了氣息。身子底下溼了一大片,全是精液,急忙穿衣抬牀。代儒夫婦哭得昏天暗地,大罵道士:“這是什麼妖物!若不早毀,禍害世人!”立刻點火焚燒鏡子。可就在這時,鏡中傳出哭聲:“誰叫你們照正面的!你們自己把虛的當成真的,怎麼這麼傻!”正哭着,忽然跛腳道人從外面狂奔而來,喊道:“誰毀了‘風月寶鑑’!我來救!”說完,衝進屋裏,一把搶過鏡子,飄然離去。

後來,代儒辦完喪事,各地報喪。三日設經,七日出殯,靈柩寄存在鐵檻寺,之後帶回原籍。賈家衆人紛紛前來弔唁,榮國府賈赦送銀二十兩,賈政也送二十兩,寧國府賈珍也送二十兩,其他族人貧富不一,或三、五兩,數不勝數。還有同學家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雖清貧,終究把喪事辦得體面。

誰知這年冬天,林如海寄來家書,說他重病,特地讓林黛玉回賈府。賈母聽了,又憂心忡忡,只好趕緊安排黛玉出發。寶玉心裏不樂意,卻礙於父女情分,不好勸阻。最終賈母決定由賈璉送林黛玉回揚州,再帶回。所有路費、禮物,自然都安排妥當。很快選定日期,賈璉與林黛玉辭別賈母等人,帶着僕從,登上船,駛向揚州。接下來的故事,咱們下回再細說。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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