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急命“快请进来。”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走了。”贾瑞说:“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倒锁,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扳,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着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   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过后两日,得了空,便仍来找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下自思:“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见黑曀曀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作声。贾瑞拉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贾瑞一见,却是贾蓉,真臊的无地可入,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嫂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无故调戏他。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   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帐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逻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叩头。贾蔷作好作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这屋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出至院外,摸着大台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门。开门人见他这般景况,问是怎的。少不得扯谎说:“黑了,失脚掉在茅厕里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又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送去。”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甚切,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哎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伏侍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等,或三两五两,不可胜数。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有一天,王熙凤正和丫头平儿聊天,忽然有人来报:“瑞大爷来了!”王熙凤一听,赶紧吩咐:“快请他进来!”贾瑞一听,心里乐开了花,急忙走进来,见了王熙凤,满脸堆笑,连连问好。王熙凤也装出热情的样子,让他喝茶、坐席。

贾瑞一眼看王熙凤穿戴得体,心就软了,眼都发直,忍不住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王熙凤笑着说:“不知道什么原因。”贾瑞马上接话:“不会是路上被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吧?”王熙凤淡淡一笑:“也说不定。男人嘛,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说:“嫂子这话可不对,我可不这样。”王熙凤反讽:“像你这样的人,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一听,心里乐得抓耳挠腮,又说:“嫂子天天也寂寞吧?”王熙凤叹了口气:“正是呢,就想找个朋友说说话解解闷。”贾瑞立刻说:“我天天没事,天天来陪嫂子解闷,好不好?”王熙凤笑说:“你可别哄我,你哪会愿意来啊?”贾瑞郑重道:“我在你面前,要是说一句假话,天打雷劈!我早听说嫂子是个厉害的人,你面前一点错不得,所以我一直怕着。现在见嫂子这么和气、这么疼人,我怎么不来?——就算死,我也愿意!”王熙凤听了,直夸他聪明,说:“你真是个明白人,比贾蓉那两个强多了。我看他俩长得清秀,还以为他们懂人心,谁知是两个傻乎乎的笨蛋,一点不懂人情世故。”

贾瑞一听,心里像被刺中了,情不自禁又往前凑近一步,偷偷瞄了眼王熙凤的荷包,又问她戴了什么戒指。王熙凤悄悄提醒:“别让丫头看见笑话。”贾瑞听到这话,仿佛听到了佛经,连忙往后退。王熙凤笑着说:“你该走了。”贾瑞说:“我再坐一会儿吧——嫂子真狠心啊。”王熙凤又低声嘱咐:“大白天,人来人往,你在这也不方便。你先回去,等晚上起更后,悄悄到西边穿堂等我。”贾瑞一听,如获珍宝,立刻问:“你不会骗我吧?那地方人多,怎么躲得过去?”王熙凤说:“你别担心,我放了夜班的小厮都先走,两边门一关,就没人了。”贾瑞一听,高兴得直拍大腿,赶紧告辞,心里觉得自己终于得手了。

等到晚上,贾瑞趁黑溜进荣国府,趁着关门时钻进穿堂。果然漆黑一片,没人。往贾母那边的门已经关上了,只有东边那扇门没关。贾瑞耳朵贴着墙,半天没听见人声,忽然“砰”地一声,东边门也关上了。贾瑞吓得不敢动,只能偷偷出来,把门摇得像铁桶一样紧。可外面南北都是大房墙,无处可跳,又没路可走。屋内风很大,腊月天冷得刺骨,朔风呼啸,吹得他浑身发抖,几乎一夜冻得不行。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只看见一个老婆婆先开了东门,进去叫了西门。贾瑞趁她背对着门,飞快地抱起肩膀跑了出来,幸好天还没亮,没人起,他从后门一路跑回了家。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祖父代儒抚养他长大。代儒平时管得严,从不让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面喝酒、赌博、玩花招。这回见他一夜不归,立刻怀疑他在外喝酒、赌博、甚至去妓院,哪里想到是王熙凤故意捉弄他,气得一整夜都没睡。贾瑞也吓得满头大汗,只能骗说:“我去了舅舅家,天黑了,留宿了一晚。”代儒一听,当场怒了:“出门哪能不禀告?你私自出门还撒谎,理应打!”于是狠狠打了他三四十下,不许吃饭,让他跪在院子里背书,还要求补上十天的功课才放人。贾瑞那晚冻得半死,第二天又挨打,饿着肚子在风里跪着读书,痛苦不堪。

可贾瑞心却没改,还是想见王熙凤。过了两天,他又找上门来。王熙凤假装生气,说他失信,贾瑞急得发誓绝不失信。王熙凤看他在自投罗网,便又设计让他醒悟,于是对他说:“今晚你别去了,到我房后小过道里那间空屋等我,别闹出事来。”贾瑞问:“真的?”王熙凤说:“谁哄你?你信不信就别来。”贾瑞激动地说:“来!来!来!死也要来!”王熙凤说:“你先回去吧。”贾瑞心想晚上一定没事,就先走了。而王熙凤则趁机安排人手,设下陷阱。

贾瑞只等不到晚上,偏偏家里亲戚又来了,一直等到晚饭后才去。等他祖父睡下,他才偷偷溜进荣国府,直奔那夹道里的空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也听不到动静,心里开始慌了:“是不是又不去?又要冻一夜不成?”正发愁时,突然黑影一闪,一个陌生人来了。贾瑞一见,以为是王熙凤,不管三七二十一,像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去,一把抱住嚷:“亲嫂子,我等死啦!”说完,直接把人拖进屋里,亲嘴扯裤子,嘴里还喊着“亲娘”“亲爹”乱叫。那人却不说话。贾瑞拉起裤子,硬着头皮想顶进去,忽然屋里灯一亮,贾蔷举着油灯大声问:“谁在屋里?”炕上那人笑着回答:“瑞大叔要羞我呢!”贾瑞一惊,才知道是贾蓉!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转身想逃,却被贾蔷一把抓住:“别跑!琏二嫂已经告诉太太说你无故调戏她!她用了一个计策,故意让你在这等,太太气得不行,所以我来抓你。刚才你还拦她,更没得说了,跟我去见太太!”

贾瑞听了,魂飞魄散,只求说:“好侄儿,你别告诉别人,我明天重重报恩!”贾蔷冷淡地说:“你若报恩,我也不在乎,可你报多少?再说,口说无凭,得写个欠条才行。”贾瑞说:“这怎么写得出来?”贾蔷说:“写个赌钱输了的账,借头家银五十两就行。”贾瑞立刻说:“这不难。”可偏偏没有纸笔。贾蔷说:“这点小事,不难!”说完翻身出来,纸笔都备好了,让他写。两人反复推敲,终于写了五十两,还画了押,贾蔷收走。又逼贾蓉写了一张五十两的欠条才罢。贾蔷又说:“现在要放你,我担责任。老太太那边门关着,老爷在厅上看货,这条路根本走不了,只能从后门走。可若走时遇见人,我也会完蛋。我们得先去探路,再带你走。这屋你也藏不住,一会儿就要堆东西。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拉着贾瑞熄了灯,悄悄走到大台矶底下,说:“这地方好,你蹲着,别出声,等我们再来动。”说完,两人就走了。

贾瑞只能老老实实蹲在地上,心里盘算着,忽然头顶“啪”地一声,一桶尿粪从上头直往下泼,正好浇了他一脸一身。贾瑞禁不住“嗳哟”一声,赶紧捂嘴,不敢出声,脑袋、脸上、全身全是尿和粪,冷得发抖。只见贾蔷跑来喊:“快走!快走!”贾瑞像捡到命一样,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回家,天都快三更了,只好敲门。开门的人见他这模样,急忙问:“怎么了?”贾瑞只好撒谎说:“黑了,不小心掉进茅房里了。”一进屋就赶紧换衣服洗个干净,才想起来,原来王熙凤是故意捉弄他。他心里恨恨地发了一通脾气,可转念又想起王熙凤的样子,又恨不得立刻把她搂在怀里,一夜都睡不着。

从那以后,贾瑞心里只想着王熙凤,再也不敢进荣国府。贾蓉和贾蔷又不断来要钱,他怕祖父知道,本来就心神不宁,加上欠了债,白天还要赶工读书,二十来岁的人还没娶亲,天天想着王熙凤,又忍不住有那些“指头告消乏”之类的事,再加上两回冻伤奔波,身体被折腾得不行,渐渐得了怪病:心里发胀,嘴里没味,脚像踩棉花,眼睛像被醋烧,夜里发烫,白天昏沉,小便带精,咳嗽带血。这些症状,不到一年全都齐全了。他病得厉害,躺在床上,睁眼就做梦,嘴里胡说八道,惊恐万分。他请了各种医生,吃了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几十斤,也没见好。

转眼又到腊尽春回,病情更重,代儒也急坏了,四处请医,可都无效。后来听说有“独参汤”能治病,代儒哪有钱买?只能跑到荣国府去求。王夫人让王熙凤称出两两药,王熙凤回道:“前天刚给老太太配了药,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太太用,偏偏昨儿我送去过了。”王夫人说:“我们这边没了,你让人去你婆婆那问问,或你珍大哥哥家再弄些来,凑着给人家。吃了能救人性命,也是你的善举。”王熙凤没派人去,只能把药渣泡水,凑了几钱,让人送去,说:“是太太送的,再没别的了。”然后回王夫人:“都弄来了,总共凑了两两送去。”

贾瑞这时命在旦夕,什么都想吃,可花再多钱也没用。忽然有一天,一个跛脚道人来化斋,说能治“冤业”之症。贾瑞刚好听见,大声喊道:“快请那位菩萨来救我!”一边喊,一边在床头磕头。众人只好把道士请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喊“菩萨救我!”道士叹道:“你这病,不是药能治的。我有个宝贝送你,你天天看,命就能保。这物件从太虚幻境空灵殿来,是警幻仙子亲手炼的,专治邪思妄动。只适合聪明俊朗、风雅贵族看。千万别照正面,只照反面,不然会害命!三天后我来收,保你康复。”说完,装模作样走了,众人拦不住。

贾瑞收到镜子,心想:“这道士还挺有意思,我试试看。”他拿起“风月宝鉴”,照了一下反面,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镜中,吓得连忙掩住,骂道:“道士混账,吓我成这样!——我再照照正面是什么?”心想一动,又照正面,只见王熙凤站在里面招着手叫他。贾瑞一喜,心醉神迷,仿佛瞬间进去了,和王熙凤云雨一番,王熙凤还送他出来。回到床上,他“哎哟”一声,睁开眼,镜子已从手里掉下来,反面还站着一个骷髅。他浑身出汗,下面已经漏了一滩精液。心里还不满意,又翻过来照正面,王熙凤还在招手叫他,他又进去。这样反复三四次。到最后一回,刚要出来时,忽然两个大汉走来,用铁链把他绑住,拖着就走。贾瑞大叫:“让我拿镜子再走!”只说了这一句,就再说不出话了。

旁边伺候他的仆人看到,他先是拿着镜子照,一松手,镜子又掉下来,他睁眼捡了起来,最后镜子一掉,就再没动静了。众人检查,他已经没了气息。身子底下湿了一大片,全是精液,急忙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得昏天暗地,大骂道士:“这是什么妖物!若不早毁,祸害世人!”立刻点火焚烧镜子。可就在这时,镜中传出哭声:“谁叫你们照正面的!你们自己把虚的当成真的,怎么这么傻!”正哭着,忽然跛脚道人从外面狂奔而来,喊道:“谁毁了‘风月宝鉴’!我来救!”说完,冲进屋里,一把抢过镜子,飘然离去。

后来,代儒办完丧事,各地报丧。三日设经,七日出殡,灵柩寄存在铁槛寺,之后带回原籍。贾家众人纷纷前来吊唁,荣国府贾赦送银二十两,贾政也送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也送二十两,其他族人贫富不一,或三、五两,数不胜数。还有同学家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虽清贫,终究把丧事办得体面。

谁知这年冬天,林如海寄来家书,说他重病,特地让林黛玉回贾府。贾母听了,又忧心忡忡,只好赶紧安排黛玉出发。宝玉心里不乐意,却碍于父女情分,不好劝阻。最终贾母决定由贾琏送林黛玉回扬州,再带回。所有路费、礼物,自然都安排妥当。很快选定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贾母等人,带着仆从,登上船,驶向扬州。接下来的故事,咱们下回再细说。

关于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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