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孤園問古談因 天竺國朝王遇偶 起念斷然有愛,留情必定生災。靈明何事辨三臺?行滿自歸元海。不論成仙成佛,須從個裏安排。清清淨淨絕塵埃,果正飛昇上界。卻說寺僧,天明不見了三藏師徒,都道:“不曾留得,不曾別得,不曾求告得,清清的把個活菩薩放得走了!”正說處,只見南關廂有幾個大戶來請,衆僧撲掌道:“昨晚不曾防禦,今夜都駕雲去了。”衆人齊望空拜謝。此言一講,滿城中官員人等,盡皆知之,叫此大戶人家,俱治辦五牲花果,往生祠祭獻酬恩不題。
卻說唐僧四衆,餐風宿水,一路平寧,行有半個多月。忽一日,見座高山,唐僧又悚懼道:“徒弟,那前面山嶺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這邊路上將近佛地,斷乎無甚妖邪,師父放懷勿慮。”唐僧道:“徒弟,雖然佛地不遠。但前日那寺僧說,到天竺國都下有二千里,還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師父,你好是又把烏巢禪師《心經》忘記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經》是我隨身衣鉢。自那烏巢禪師教後,那一日不念,那一時得忘?顛倒也念得來,怎會忘得!”行者道:“師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師父解得。”三藏說:“猴頭!怎又說我不曾解得!你解得麼?”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行者再不作聲。旁邊笑倒一個八戒,喜壞一個沙僧,說道:“嘴臉!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那裏禪和子,聽過講經,那裏應佛僧,也曾見過說法?弄虛頭,找架子,說甚麼曉得,解得!怎麼就不作聲?聽講!
請解!”沙僧說:“二哥,你也信他。大哥扯長話,哄師父走路。他曉得弄棒罷了,他那裏曉得講經!”三藏道:“悟能悟淨,休要亂說,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
他師徒們正說話間,卻倒也走過許多路程,離了幾個山岡,路旁早見一座大寺。三藏道:“悟空,前面是座寺啊,你看那寺,倒也不小不大,卻也是琉璃碧瓦;半新半舊,卻也是八字紅牆。隱隱見蒼松偃蓋,也不知是幾千百年間故物到於今;潺潺聽流水鳴弦,也不道是那朝代時分開山留得在。山門上,大書着布金禪寺;懸扁上,留題着上古遺蹟。”行者看得是布金禪寺,八戒也道是布金禪寺,三藏在馬上沉思道:“布金,布金,這莫不是舍衛國界了麼?”八戒道:“師父,奇啊!我跟師父幾年,再不曾見識得路,今日也識得路了。”三藏說道:“不是,我常看經誦典,說是佛在舍衛城-樹給孤園。這園說是給孤獨長者問太子買了,請佛講經。太子說:‘我這園不賣。他若要買我的時,除非黃金滿布園地。’給孤獨長者聽說,隨以黃金爲磚,佈滿園地,纔買得太子-園,才請得世尊說法。我想這布金寺莫非就是這個故事?”八戒笑道:“造化!若是就是這個故事,我們也去摸他塊把磚兒送人。”大家又笑了一會,三藏才下得馬來。
進得山門,只見山門下挑擔的,揹包的,推車的,整車坐下;也有睡的去睡,講的去講。忽見他們師徒四衆,俊的又俊,醜的又醜,大家有些害怕,卻也就讓開些路兒。三藏生怕惹事,口中不住只叫:“斯文!斯文!”這時節,卻也大家收斂。轉過金剛殿後,早有一位禪僧走出,卻也威儀不俗。真是:面如滿月光,身似菩提樹。擁錫袖飄風,芒鞋石頭路。三藏見了問訊。那僧即忙還禮道:“師從何來?”三藏道:“弟子陳玄奘,奉東土大唐皇帝之旨,差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寶方,造次奉謁,便求借一宿,明日就行。”那僧道:“荒山十方常住,都可隨喜,況長老東土神僧,但得供養,幸甚。”三藏謝了,隨即喚他三人同行,過了迴廊香積,徑入方丈。相見禮畢,分賓主坐定,行者三人,亦垂手坐了。
話說這時寺中聽說到了東土大唐取經僧人,寺中若大若小,不問長住、掛榻、長老、行童,一一都來參見。茶罷,擺上齋供。這時長老還正開齋念偈,八戒早是要緊,饅頭、素食、粉湯一攪直下。這時方丈卻也人多,有知識的贊說三藏威儀,好耍子的都看八戒喫飯。卻說沙僧眼溜,看見頭底,暗把八戒捏了一把,說道:“斯文!”八戒着忙,急的叫將起來,說道:“斯文斯文!肚裏空空!”沙僧笑道:“二哥,你不曉的,天下多少斯文,若論起肚子裏來,正替你我一般哩。”八戒方纔肯住。三藏唸了結齋,左右徹了席面,三藏稱謝。
寺僧問起東土來因,三藏說到古蹟,才問布金寺名之由。
那僧答曰:“這寺原是舍衛國給孤獨園寺,又名-園。因是給孤獨長者請佛講經,金磚布地,又易今名。我這寺一望之前,乃是舍衛國,那時給孤獨長者正在舍衛國居住。我荒山原是長者之-園,因此遂名給孤布金寺,寺後邊還有-園基址。近年間,若遇時雨滂沱,還淋出金銀珠兒,有造化的,每每拾着。”三藏道:
“話不虛傳果是真!”又問道:“才進寶山,見門下兩廊有許多騾馬車擔的行商,爲何在此歇宿?”衆僧道:“我這山喚做百腳山。
先年且是太平,近因天氣循環,不知怎的,生幾個蜈蚣精,常在路下傷人。雖不至於傷命,其實人不敢走。山下有一座關,喚做雞鳴關,但到雞鳴之時,纔敢過去。那些客人因到晚了,惟恐不便,權借荒山一宿,等雞鳴後便行。”三藏道:“我們也等雞鳴後去罷。”師徒們正說處,又見拿上齋來,卻與唐僧等喫畢。此時上弦月皎,三藏與行者步月閒行,又見個道人來報道:“我們老師爺要見見中華人物。”三藏急轉身,見一個老和尚,手持竹杖,向前作禮道:“此位就是中華來的師父?”三藏答禮道:“不敢。”老僧稱讚不已。因問:“老師高壽?”三藏道:“虛度四十五年矣,敢問老院主尊壽?”老僧笑道:“比老師癡長一花甲也。”
行者道:“今年是一百零五歲了,你看我有多少年紀?”老僧道:
“師家貌古神清,況月夜眼花,急看不出來。”敘了一會,又向後廊看看。三藏道:“才說給孤園基址,果在何處?”老僧道:“後門外就是。”快教開門,但見是一塊空地,還有些碎石迭的牆腳。
三藏合掌嘆曰:“憶昔檀那須達多,曾將金寶濟貧痾-園千古留名在,長者何方伴覺羅?”
他都玩着月,緩緩而行,行近後門外,至臺上又坐了一坐。
忽聞得有啼哭之聲,三藏靜心誠聽,哭的是爺孃不知苦痛之言。他就感觸心酸,不覺淚墮,回問衆僧道:“是甚人在何處悲切?”老僧見問,即命衆僧先回去煎茶,見無人方纔對唐僧行者下拜。三藏攙起道:“老院主,爲何行此禮?”老僧道:“弟子年歲百餘,略通人事。每於禪靜之間,也曾見過幾番景象。若老爺師徒,弟子聊知一二,與他人不同。若言悲切之事,非這位師家,明辨不得。”行者道:“你且說是甚事?”老僧道:“舊年今日,弟子正明性月之時,忽聞一陣風響,就有悲怨之聲。弟子下榻,到-園基上看處,乃是一個美貌端正之女。我問他:‘你是誰家女子?爲甚到於此地?’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國國王的公主。因爲月下觀花,被風颳來的。’我將他鎖在一間敝空房裏,將那房砌作個監房模樣,門上止留一小孔,僅遞得碗過。當日與衆僧傳道,是個妖邪,被我捆了,但我僧家乃慈悲之人,不肯傷他性命。每日與他兩頓粗茶粗飯,喫着度命。那女子也聰明,即解吾意,恐爲衆僧點污,就裝風作怪,尿裏眠,屎裏臥。白日家說胡話,呆呆鄧鄧的;到夜靜處,卻思量父母啼哭。我幾番家進城乞化打探公主之事,全然無損。故此堅收緊鎖,更不放出。今幸老師來國,萬望到了國中,廣施法力,辨明辨明,一則救拔良善,二則昭顯神通也。”三藏與行者聽罷,切切在心。正說處,只見兩個小和尚請喫茶安置,遂而回去。
八戒與沙僧在方丈中,突突噥噥的道:“明日要雞鳴走路,此時還不來睡!”行者道:“呆子又說甚麼?”八戒道:“睡了罷,這等夜深,還看甚麼景緻。”因此,老僧散去,唐僧就寢。正是那:人靜月沉花夢悄,暖風微透壁窩紗。銅壺點點看三汲,銀漢明明照九華。
當夜睡還未久,即聽雞鳴,那前邊行商烘烘皆起,引燈造飯。這長老也喚醒八戒沙僧扣馬收拾,行者叫點燈來。那寺僧已先起來,安排茶湯點心,在後候敬。八戒歡喜,喫了一盤饃饃,把行李馬匹牽出。三藏、行者對衆辭謝,老僧又向行者道:
“悲切之事,在心在心!”行者笑道:“謹領謹領!我到城中,自能聆音而察理,見貌而辨色也。”那夥行商,哄哄嚷嚷的,也一同上了大路,將有寅時,過了雞鳴關。至巳時,方見城垣,真是鐵甕金城,神洲天府。那城:虎踞龍蟠形勢高,鳳樓麟閣彩光搖。
御溝流水如環帶,福地依山插錦標。曉日旌旗明輦路,春風簫鼓遍溪橋。國王有道衣冠勝,五穀豐登顯俊豪。
當日入於東市街,衆商各投旅店。他師徒們進城,正走處,有一個會同館驛,三藏等徑入驛內。那驛內管事的,即報驛丞道:“外面有四個異樣的和尚,牽一匹白馬進來了。”驛丞聽說有馬,就知是官差的,出廳迎迓。三藏施禮道:“貧僧是東土唐朝欽差靈山大雷音見佛求經的,隨身有關文,入朝照驗。借大人高衙一歇,事畢就行。”驛丞答禮道:“此衙門原設待使客之處,理當款迓,請進,請進。”三藏喜悅,教徒弟們都來相見。那驛丞看見嘴臉醜陋,暗自心驚,不知是人是鬼,戰兢兢的,只得看茶,擺齋。三藏見他驚怕,道:“大人勿驚,我等三個徒弟,相貌雖醜,心地俱良,俗謂山惡人善,何以懼爲!”驛丞聞言,方纔定了心性問道:“國師,唐朝在於何方?”三藏道:“在南贍部洲中華之地。”又問:“幾時離家?”三藏道:“貞觀十三年,今已歷過十四載,苦經了些萬水千山,方到此處。”驛丞道:“神僧!神僧!”三藏問道:“上國天年幾何?”驛丞道:“我敝處乃大天竺國,自太祖太宗傳到今,已五百餘年。現在位的爺爺,愛山水花卉,號做怡宗皇帝,改元靖宴,今已二十八年了。”三藏道:“今日貧僧要去見駕倒換關文,不知可得遇朝?”驛丞道:“好!好!
正好!近因國王的公主娘娘,年登二十青春,正在十字街頭,高結綵樓,拋打繡球,撞天婚招駙馬。今日正當熱鬧之際,想我國王爺爺還未退期,若欲倒換關文,趁此時好去。”三藏欣然要走,只見擺上齋來,遂與驛丞、行者等喫了。
時已過午,三藏道:“我好去了。”行者道:“我保師父去。”
八戒道:“我去。”沙僧道:“二哥罷麼,你的嘴臉不見怎的,莫到朝門外裝胖,還教大哥去。”三藏道:“悟淨說得好,呆子粗夯,悟空還有些細膩。”那呆子掬着嘴道:“除了師父,我三個的嘴臉也差不多兒。”三藏卻穿了袈裟,行者拿了引袋同去。只見街坊上,士農工商,文人墨客,愚夫俗子,齊咳咳都道:“看拋繡球去也!”三藏立於道旁對行者道:“他這裏人物衣冠,宮室器用,言語談吐,也與我大唐一般。我想着我俗家先母也是拋打繡球遇舊姻緣,結了夫婦。此處亦有此等風俗。”行者道:“我們也去看看如何?”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我服色不便,恐有嫌疑。”
行者道:“師父,你忘了那給孤布金寺老僧之言:一則去看綵樓,二則去辨真假。似這般忙忙的,那皇帝必聽公主之喜報,那裏視朝理事?且去去來!”三藏聽說,真與行者相隨,見各項人等俱在那裏看打繡球。呀!那知此去,卻是漁翁拋下鉤和線,從今釣出是非來。
話表那個天竺國王,因愛山水花卉,前年帶后妃、公主在御花園月夜賞玩,惹動一個妖邪,把真公主攝去,他卻變做一個假公主。知得唐僧今年今月今日今時到此,他假借國家之富,搭起綵樓,欲招唐僧爲偶,採取元陽真氣,以成太乙上仙。
正當午時三刻,三藏與行者雜入人叢,行近樓下,那公主才拈香焚起,祝告天地。左右有五七十胭嬌繡女,近侍的捧着繡球。
那樓八窗玲瓏,公主轉睛觀看,見唐僧來得至近,將繡球取過來,親手拋在唐僧頭上。唐僧着了一驚,把個毗盧帽子打歪,雙手忙扶着那球,那球轂轆的滾在他衣袖之內。那樓上齊聲發喊道:“打着個和尚了!打着個和尚了!”噫!十字街頭,那些客商人等,濟濟哄哄,都來奔搶繡球,被行者喝一聲,把牙-一-,把腰躬一躬,長了有三丈高,使個神威,弄出醜臉,唬得些人跌跌爬爬,不敢相近。霎時人散,行者還現了本象。那樓上繡女宮娥並大小太監,都來對唐僧下拜道:“貴人!貴人!請入朝堂賀喜。”三藏急還禮,扶起衆人,回頭埋怨行者道:“你這猴頭,又是撮弄我也!”行者笑道:“繡球兒打在你頭上,滾在你袖裏,幹我何事?埋怨怎麼?”三藏道:“似此怎生區處?”行者道:“師父,你且放心。便入朝見駕,我回驛報與八戒沙僧等候。若是公主不招你便罷,倒換了關文就行;如必欲招你,你對國王說,召我徒弟來,我要吩咐他一聲。那時召我三個入朝,我其間自能辨別真假。此是倚婚降怪之計。”唐僧無已從言,行者轉身回驛。
那長老被衆宮娥等撮擁至樓前。公主下樓,玉手相攙,同登寶輦,擺開儀從,迴轉朝門。早有黃門官先奏道:“萬歲,公主娘娘攙着一個和尚,想是繡球打着,現在午門外候旨。”那國王見說,心甚不喜,意欲趕退,又不知公主之意何如,只得含情宣入。公主與唐僧遂至金鑾殿下,正是一對夫妻呼萬歲,兩門邪正拜千秋。禮畢,又宣至殿上,開言問道:“僧人何來,遇朕女拋球得中?”唐僧俯伏奏道:“貧僧乃南贍部洲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經的,因有長路關文,特來朝王倒換。路過十字街綵樓之下,不期公主娘娘拋繡球,打在貧僧頭上。貧僧是出家異教之人,怎敢與玉葉金枝爲偶!萬望赦貧僧死罪,倒換關文,打發早赴靈山,見佛求經,回我國土,永注陛下之天恩也!”國王道:“你乃東土聖僧,正是千里姻緣使線牽。寡人公主,今登二十歲未婚,因擇今日年月日時俱利,所以結綵樓拋繡球,以求佳偶。可可的你來拋着,朕雖不喜,卻不知公主之意如何。”那公主叩頭道:“父王,常言嫁雞逐雞,嫁犬逐犬。女有誓願在先,結了這球,告奏天地神明,撞天婚拋打。今日打着聖僧,即是前世之緣,遂得今生之遇,豈敢更移!願招他爲駙馬。”
國王方喜,即宣欽天監正臺官選擇日期,一壁廂收拾妝奩,又出旨曉諭天下。三藏聞言,更不謝恩,只教“放赦!放赦!”國王道:“這和尚甚不通理。朕以一國之富,招你做駙馬,爲何不在此停用,念念只要取經!再若推辭,教錦衣官校推出斬了!”長老唬得魂不附體,只得戰兢兢叩頭啓奏道:“感蒙陛下天恩,但貧僧一行四衆,還有三個徒弟在外,今當領納,只是不曾吩咐得一言,萬望召他到此,倒換關文,教他早去,不誤了西來之意。”國王遂准奏道:“你徒弟在何處?”三藏道:“都在會同館驛。”隨即差官召聖僧徒弟領關文西去,留聖僧在此爲駙馬,長老只得起身侍立。有詩爲證:大丹不漏要三全,苦行難成恨惡緣。道在聖傳修在己,善由人積福由天。休逞六根多貪慾,頓開一性本來原。無愛無思自清淨,管教解脫得超然。當時差官至會同館驛,宣召唐僧徒弟不題。
卻說行者自綵樓下別了唐僧,走兩步,笑兩聲,喜喜歡歡的回驛。八戒沙僧迎着道:“哥哥,你怎麼那般喜笑?師父如何不見?”行者道:“師父喜了。”八戒道:“還未到地頭,又不曾見佛取得經回,是何來之喜?”行者笑道:“我與師父只走至十字街綵樓之下,可可的被當朝公主拋繡球打中了師父,師父被些宮娥、綵女、太監推擁至樓前,同公主坐輦入朝,招爲駙馬,此非喜而何?”八戒聽說,跌腳捶胸道:“早知我去好來!都是那沙僧憊懶!你不阻我啊,我徑奔綵樓之下,一繡球打着我老豬,那公主招了我,卻不美哉,妙哉!俊刮標緻,停當,大家造化耍子兒,何等有趣!”沙僧上前,把他臉上一抹道:“不羞!不羞!好個嘴巴骨子!三錢銀子買了老驢,自誇騎得!要是一繡球打着你,就連夜燒退送紙也還道遲了,敢惹你這晦氣進門!”八戒道:“你這黑子不知趣!醜自醜,還有些風味。自古道,皮肉粗糙,骨格堅強,各有一得可取。”行者道:“呆子莫胡談!且收拾行李。但恐師父着了急,來叫我們,卻好進朝保護他。”八戒道:
“哥哥又說差了。師父做了駙馬,到宮中與皇帝的女兒交歡,又不是爬山-路,遇怪逢魔,要你保護他怎的!他那樣一把子年紀,豈不知被窩裏之事,要你去扶-?”行者一把揪住耳朵,輪拳罵道:“你這個瀅心不斷的夯貨!說那甚胡話!”正吵鬧間,只見驛丞來報道:“聖上有旨,差官來請三位神僧。”八戒道:“端的請我們爲何?”驛丞道:“老神僧幸遇公主娘娘,打中繡球,招爲駙馬,故此差官來請。”行者道:“差官在那裏?教他進來。”那官看行者施禮。禮畢,不敢仰視,只管暗念誦道:“是鬼,是怪?
是雷公,夜叉?”行者道:“那官兒,有話不說,爲何沉吟?”那官兒慌得戰戰兢兢的,雙手舉着聖旨,口裏亂道:“我公主有請會親,我主公會親有請!”八戒道:“我這裏沒刑具,不打你,你慢慢說,不要怕。”行者道:“莫成道怕你打?怕你那臉哩!快收拾挑擔牽馬進朝,見師父議事去也!”這正是:路逢狹道難迴避,定教恩愛反爲仇。畢竟不知見了國王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有一天,唐僧和他的三個徒弟在途中跋涉了半個多月,一路平安。忽然有一天,他們看到一座高山,唐僧心裏不由得打起了寒戰,對徒弟說:“前方山勢險峻,咱們得小心些!”孫悟空卻笑了,說:“我們已經快要走到佛的聖地了,肯定不會遇到什麼妖魔鬼怪,師父您放心吧。”
唐僧卻仍擔心,說:“雖然離佛地不遠,但昨晚寺裏的和尚說,從我們出發到天竺國都城,還要走兩千裏,這路到底有多長,我還不知道呢!”孫悟空一聽,忍不住調侃道:“師父,你是不是又把烏巢禪師講的《心經》給忘了?”
唐僧立刻說:“《般若心經》是我隨身帶的法寶,從那以後,我哪一天不念,哪一瞬不記得?我念得可熟練了,哪會忘記啊?”孫悟空反問:“您念得再熟,可真的懂它的意思嗎?”唐僧急了:“猴子,你又說我不懂!你懂嗎?”孫悟空驕傲地說:“我懂,我懂!”說完,師徒倆都安靜下來,連八戒都忍不住笑出聲來,沙僧也開心地拍手,說:“哎喲,這猴子裝模作樣,哪來的本事,聽別人講經?哪見過說法?瞎吹,說懂得,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現在反而不說話了,還說什麼‘解得’?真搞笑了,快去聽講吧!”
沙僧也搖頭說:“二哥,你也信他啊。大哥講一堆話,就是想騙師父上路。他只會耍棒子,哪懂過禪理啊!”唐僧卻認真地說:“悟能、悟淨,你們別亂說。悟空說的‘解’,不是靠語言文字,而是真正體悟到的,這纔是真解。”
他們正說着話,走了一段路,忽然在路邊看到一座大寺院。唐僧指着說:“悟空,前面是座大寺,也不大也不小,紅牆碧瓦,半新半舊,松樹蒼翠,好像有好幾百年的歷史;流水潺潺,像在演奏音樂,好像是某朝代遺留下來的。”孫悟空看着說:“這不就是布金禪寺嗎?”八戒也點頭:“是啊,布金禪寺!”唐僧忽然想到:“布金,布金,是不是在舍衛國啊?”八戒笑着說:“師父,我跟着您這麼幾年,第一次知道走這條路,今天還真有點路數了!”唐僧笑着說:“不,我看過經書,說佛曾在舍衛城的‘樹給孤園’講經。那園是給孤獨長者從太子手裏買來的。太子說:‘我這園子不賣,除非黃金鋪滿整個園子。’給孤獨長者聽說後,就用黃金鋪地,買下了這片園子,才請佛說法。所以,這個‘布金禪寺’,不就是這個故事的寫照嗎?”八戒一聽,興奮地說:“天啊!要是真的,那我們去摸幾塊地磚送人,也挺有意思!”大家又笑了一陣,唐僧才下了馬。
進了山門,只見寺裏有很多挑擔、推車、背行李的人,有的在睡覺,有的在講經。他們師徒四人看起來又俊又醜,引起了一些人的畏懼,大家紛紛讓路。唐僧生怕惹事,一直唸叨:“請大家保持斯文,保持斯文!”旁邊的人也漸漸安靜下來。
轉過金剛殿後,一位年長的禪僧走了出來,氣度不凡,相貌莊嚴。他面容如滿月般柔和,身姿如菩提樹一般挺拔,手執錫杖,腳穿草鞋,走在石階上顯得格外從容。唐僧上前問訊,這位老僧連忙還禮,問:“您是哪裏來的?”唐僧答道:“我叫陳玄奘,奉大唐皇帝之命,去西天取經,路過此地,想借宿一晚,明天繼續趕路。”老僧笑着說:“這荒山雖小,但四方僧人常來常往,凡有善緣都可住下。更何況是來自大唐的高僧,能得供養,真是福分啊!”唐僧感謝後,便邀請三位徒弟一同前去,穿過迴廊,進入禪房。
禪房裏,大家見了面,行禮完畢,坐定。行者三人也垂手靜坐。這時,聽說有東土來的取經僧人,寺院裏大小僧人,從長老到小沙彌,都來參見。喝完茶後,擺上了齋飯。唐僧正在開齋念偈,八戒早就忍不住,把饅頭、素食和粉湯一股腦兒全喫了下去。禪房裏人多,有些人讚美唐僧的風範,也有人忍不住圍觀八戒喫飯。沙僧偷偷看向前頭,突然伸手捏了捏八戒一下,說:“斯文!斯文!”八戒一驚,趕緊叫出來:“斯文!斯文!我肚子空的!”沙僧笑着說:“二哥,你不懂啊,天下多少斯文,論起肚裏,其實都一樣!誰不是空着肚子的呢?”八戒這才停下。唐僧唸完結齋,衆人散席,唐僧也向大家道謝。
老僧問起唐僧從東土來的原因,唐僧講起古蹟,便問起“布金寺”名字由來。老僧答道:“這寺原名叫‘給孤獨園寺’,又叫‘給孤園’。因爲給孤獨長者請佛說法,用黃金鋪地,所以改名爲‘給孤布金寺’。我這寺院本來就是當年長者所建的園林,因此得名。近年雨水大時,偶有金銀碎片從地裏滲出,運氣好的人撿到過。”唐僧感嘆:“這話一點不假,真是真實!”
又問:“剛進這山,見兩廊上有騾馬車擔的商旅停歇,爲什麼呢?”老僧解釋:“我們這山叫‘百腳山’,以前太平,後來天氣變化,不知怎麼的,生了幾個蜈蚣精,常在路下傷人。雖不至於奪命,但人不敢走。山下有個關卡叫‘雞鳴關’,只有天剛亮雞叫時,纔敢過。這些商旅到晚了,怕耽誤行程,就借我們山裏歇一晚,等雞叫後再走。”唐僧說:“那我們等雞鳴後再出發吧。”
正說着,又端來齋飯,唐僧一行喫完。夜色漸深,天上掛着新月,唐僧和悟空在月光下散步。忽然,看見一個道士跑來說:“我們老師要見中華來的客人。”唐僧急忙轉身,見一個老和尚手持竹杖,上前作禮:“這位就是來自中華的師父?”唐僧趕緊還禮:“不敢。”老和尚連連稱讚。又問:“您多大年紀?”唐僧答:“虛度四十五歲。”老和尚笑道:“您比我老一甲子啊!”
悟空說:“今年一百零五歲了,您看我這年紀多大?”老和尚說:“您臉色古樸清秀,再加上月色迷眼,我看不清,大概是年紀大了。”說罷,老僧又去看後院。唐僧問:“剛纔說的‘給孤園’遺址,到底在哪兒?”老僧說:“在後門外。”叫人打開門,只見是一片空地,牆角還堆着幾塊碎石。
唐僧合掌感嘆道:“想起當年檀那須達多,曾拿出黃金濟貧,將這園子變成千古名剎,長者到底在哪兒,陪伴着覺羅?”他們緩緩散步,走到後門臺階坐下。
忽然,聽見有人哭,唐僧安靜傾聽,原來是母親爲孩子哭,父母親痛哭不止。他心頭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問衆僧:“是誰在傷心?”老僧見問,立刻讓衆人先去煮茶,等沒人後,纔對唐僧和悟空下拜。唐僧扶起他,問:“老院主,爲何行此大禮?”老僧說:“我已百歲,略通人事。在靜坐禪時,常夢見些往事。若說這悲慘之事,唯有您師徒能明白,與衆人不同。那天夜裏,我正修心悟道,忽然風聲響起,傳來悲傷的哭聲。我下榻去看,發現一個美貌女子,問她:‘你是誰家的女孩?爲何來到這裏?’她答:‘我是天竺國王的公主,夜裏賞花,被風吹來。’我便將她鎖在一間空屋裏,門口只留一個小洞,只讓碗飯遞進去。我告訴衆僧,這是妖邪,但身爲僧人,我慈悲爲懷,不願傷其性命。每天給她兩頓粗茶淡飯,就這樣度日。那女子聰明,知道若被衆僧看見會遭污辱,便裝成怪病,尿裏睡,屎裏臥,白天胡言亂語,夜裏卻想念父母,嗚咽哭泣。我多次進城打聽,都無下落,便一直緊鎖不放。如今,幸虧您師徒到來,懇請到了國中,施展法力,明辨真僞,一則救救良善之女,二則顯明您的神通。”
唐僧和悟空聽罷,心中震驚。正說話間,兩個小沙彌來請茶,他們便回房休息了。
八戒和沙僧在禪房聊天,八戒說:“明天要雞啼才走,現在還不睡啊!”悟空說:“呆子又說什麼?”八戒說:“睡吧,這麼晚了,還看點什麼?”於是,僧人散去,唐僧便躺下睡覺。那時夜靜月沉,花影朦朧,暖風輕搖簾帳,銅壺滴漏,銀漢流光。正當夜深,忽然聽見雞鳴,之前歇息的商人紛紛醒來,點燈做飯。唐僧也叫醒八戒和沙僧,讓徒弟們準備好行李,悟空叫人點燈。寺院的僧人早已起牀,擺好了茶點,在後門等候。八戒高興地喫了一盤饃饃,牽出行李和馬匹。唐僧與悟空向衆人辭行,老僧又對悟空說:“那悲傷之事,銘記於心。”悟空笑着說:“我記住了!我到城裏,自能聽聲音辨是非,看樣子識真假。”商人也熱鬧地陸續上路,寅時過後,過了雞鳴關。到巳時,終於看到城垣,那城高大堅固,氣勢雄偉,有虎踞龍蟠之勢,鳳樓麟閣金光閃閃,御溝如帶,風景如畫,宮室富麗,人們衣着整齊,百姓安居樂業,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當天,師徒們進城,走到一條街,看見一個“會同館驛”,便直接進去。驛丞聽說四名和尚帶着馬進來,馬上知道是官差,立即出廳迎接。唐僧施禮:“我是大唐皇帝派去西天見佛求經的僧人,隨身帶有關文,特來朝見國王,借驛站歇息,事畢即走。”驛丞答禮:“咱們這衙門專爲賓客準備,理應款待,請進!”唐僧很高興,讓徒弟們一一見過。驛丞看他們面貌醜陋,心裏害怕,暗自嘀咕:“是人是鬼?”只得端茶喝茶,擺上齋飯。唐僧見他害怕,便說:“我是出家之人,不是凡人,怎敢與公主成婚?請別多慮。”驛丞仍緊張。
隨後,他們被宮娥、綵女、太監簇擁着到樓前。公主下樓,伸手攙住唐僧,一起登上了寶輦,儀仗齊整,回到宮門。黃門官先奏道:“萬歲,公主牽着一個和尚,說是繡球打中了他,現在午門外候旨。”國王聽到,心裏不悅,想趕人走,又不知公主的意思。只好含情帶入。公主和唐僧來到金鑾殿,正是一對夫妻喊萬歲,兩門陰陽拜千秋。禮完後,國王又召他們上殿,問:“這位僧人怎麼來的?是公主拋繡球打中了您?”唐僧俯身說:“我來自大唐,是皇帝派去西天取經的。因爲路途遙遠,需換關文,路過十字街時,公主拋繡球打中了我。我出家人怎能與公主成婚?懇請陛下寬恕,換關文讓我早日回鄉,去見佛求經,回報陛下恩德。”國王說:“你是東土聖僧,千里姻緣正是紅線牽動。我女兒年滿二十,至今未婚,擇今日良辰吉時,設綵樓拋繡球,求佳偶。沒想到您中了,雖我不喜,但不知公主願不願?”公主叩頭說:“父王,古話說‘嫁雞隨雞,嫁犬隨犬’,我早已立誓,此球一出,天地見證,撞天婚,便是命中註定。今日打中聖僧,是前世緣分,今生成婚,絕無二願,懇請收我爲駙馬!”
國王大喜,立即命欽天監選日子,準備嫁妝,還下令天下知曉。唐僧聽後,不謝恩,只說:“放赦!放赦!”國王不高興地說:“這和尚不通人情,我用全國財富求你爲駙馬,你怎麼只想着取經?再推辭,我就派錦衣衛當場斬首!”唐僧嚇得魂飛魄散,只能顫顫地跪下請求:“蒙陛下天恩,我師徒四人共來,還有三個徒弟在外,如今暫領其名,只是未能吩咐一句,懇請陛下召他們來,換關文,讓他們早日趕路,不耽誤西行大業。”國王說:“你徒弟在哪兒?”唐僧說:“都在會同館驛。”於是,派官差去驛館,召見三位徒弟,留下唐僧爲駙馬。
行者從綵樓下分開後,邊走邊笑,高興地回驛館。八戒和沙僧迎上來問:“哥哥,你怎麼這麼高興?師父呢?”行者說:“師父開心了。”八戒問:“還沒到目的地,也沒見佛拿經,怎麼開心?”行者笑着說:“我們只走到十字街,被公主拋繡球打中師父,宮娥們推着師父上樓,與公主一同上輦進宮,被招爲駙馬,這不就是快樂嗎?”八戒聽了,忍不住捶胸跌腳:“早知道我去了多好!都是沙僧懶,你不攔我,我直接衝到綵樓底下,一球打中我老豬,公主收了我,那不熱鬧?多俊俏,多有趣啊!”沙僧上前拍他臉,說:“不羞!不羞!你這張嘴,三錢銀子買的老驢,自誇騎得!如果打中你,你夜裏燒紙都來不及,還敢讓這晦氣進門?”八戒說:“你這黑臉不識趣,醜有什麼不好,皮糙肉厚,骨格硬朗,各有所長!”行者怒了,一把揪住耳朵,大罵:“你這腦子不停胡說,趕快收拾行李!怕師父着急來叫我們,要進宮保護他!他都這麼大年紀了,難道不懂男女私事,還要你去扶着他嗎?”正吵着,驛丞跑來報:“皇上旨意,差官來請三位神僧。”八戒問:“真請我們做什麼?”驛丞說:“老神僧被公主打中,招爲駙馬,所以派官來請。”行者說:“差官在哪?讓他進來。”那官見行者施禮,嚇得不敢抬頭,只念:“是鬼?是怪?是雷公夜叉?”行者問:“你不說,爲何發愣?”那官慌得手抖,高舉聖旨,亂道:“公主要見親,主公要會親!”八戒說:“我沒刑具,不打你,慢慢說,別怕。”行者說:“哪怕你打?怕你那臉呢!快收拾東西,挑擔牽馬,進宮見師父議事去!”這正是:路逢狹道難迴避,定教恩愛反爲仇。接下來,他們到底面對國王說了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