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到玉華施法會 心猿木母授門人 話說唐僧喜喜歡歡別了郡侯,在馬上向行者道:“賢徒,這一場善果,真勝似比丘國搭救兒童,皆爾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國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怎似這場大雨,滂沱浸潤,活彀者萬萬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稱讚大師兄的法力通天,慈恩蓋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卻只是外施仁義,內包禍心。但與老豬走,就要作踐人。”行者道:“我在那裏作踐你?”八戒道:“也彀了!也彀了!常照顧我捆,照顧我吊,照顧我煮,照顧我蒸!今在鳳仙郡施了恩惠與萬萬之人,就該住上半年,帶挈我喫幾頓自在飽飯,卻只管催趲行路!”長老聞言,喝道:“這個呆子,怎麼只思量擄嘴!快走路,再莫鬥口!”
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着行囊,打着哈哈,師徒們奔上大路。
此時光景如梭,又值深秋之候,但見:水痕收,山骨瘦。紅葉紛飛,黃花時候。霜晴覺夜長,月白穿窗透。家家煙火夕陽多,處處湖光寒水溜。白-香,紅蓼茂。桔綠橙黃,柳衰谷秀。荒村雁落碎蘆花,野店雞聲收菽豆。四衆行彀多時,又見城垣影影,長老舉鞭遙指叫:“悟空,你看那裏又有一座城池,卻不知是甚去處。”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邊前問人。”
說不了,忽見樹叢裏走出一個老者,手持竹杖,身着輕衣,足踏一對棕鞋,腰束一條扁帶,慌得唐僧滾鞍下馬,上前道個問訊。
那老者扶杖還禮道:“長老那方來的?”唐僧合掌道:“貧僧東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經者,今至寶方,遙望城垣,不知是甚去處,特問老施主指教。”那老者聞言,口稱:“有道禪師,我這敝處,乃天竺國下郡,地名玉華縣。縣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封爲玉華王。此王甚賢,專敬僧道,重愛黎民。老禪師若去相見,必有重敬。”三藏謝了,那老者徑穿樹林而去。
三藏才轉身對徒弟備言前事。他三人欣喜,扶師父上馬。
三藏道:“沒多路,不須乘馬。”四衆遂步至城邊街道觀看。原來那關廂人家,做買做賣的,人煙湊集,生意亦甚茂盛。觀其聲音相貌,與中華無異。三藏吩咐:“徒弟們謹慎,切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頭,沙僧掩着臉,惟孫行者攙着師父。兩邊人都來爭看,齊聲叫道:“我這裏只有降龍伏虎的高僧,不曾見降豬伏猴的和尚。”八戒忍不住,把嘴一掬道:“你們可曾看見降豬王的和尚。”唬得滿街上人跌跌——,都往兩邊閃過。行者笑道:“呆子,快藏了嘴,莫裝扮,仔細腳下過橋。”那呆子低着頭,只是笑。過了吊橋,入城門內,又見那大街上酒樓歌館,熱鬧繁華,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詩爲證,詩曰:錦城鐵甕萬年堅,臨水依山色色鮮。百貨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簾。樓臺處處人煙廣,巷陌朝朝客賈喧。不亞長安風景好,雞鳴犬吠亦般般。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諸番,更不曾到此。細觀此景,與我大唐何異!所爲極樂世界,誠此之謂也。”又聽得人說,白米四錢一石,麻油八釐一斤,真是五穀豐登之處。行彀多時,方到玉華王府,府門左右有長史府、審理廳、典膳所、待客館。三藏道:“徒弟,此間是府,等我進去,朝王驗牒而行。”八戒道:“師父進去,我們可好在衙門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這門上是待客館三字!你們都去那裏坐下,看有草料,買些餵馬。我見了王,倘或賜齋,便來喚你等同享。”行者道:“師父放心前去,老孫自當理會。”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館中。館中有看館的人役,見他們面貌醜陋,也不敢問他,也不敢教他出去,只得讓他坐下不題。
卻說老師父換了衣帽,拿了關文,徑至王府前,早見引禮官迎着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東土大唐差來大雷音拜佛祖求經之僧,今到貴地,欲倒換關文,特來朝參千歲。”引禮官即爲傳奏,那王子果然賢達,即傳旨召進。三藏至殿下施禮,王子即請上殿賜坐。三藏將關文獻上,王子看了,又見有各國印信手押,也就欣然將寶印了,押了花字,收折在案。問道:“國師長老,自你那大唐至此,歷遍諸邦,共有幾多路程?”三藏道:
“貧僧也未記程途。但先年蒙觀音菩薩在我王御前顯身,曾留了頌子,言西方十萬八千里。貧僧在路,已經過一十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擱。”三藏道:“一言難盡!萬蟄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纔到得寶方!”那王子十分歡喜。即着典膳官備素齋管待。三藏:
“啓上殿下,貧僧有三個小徒,在外等候,不敢領齋,但恐遲誤行程。”王子教:“當殿官,快去請長老三位徒弟,進府同齋。”當殿官隨出外相請,都道:“未曾見,未曾見。”有跟隨的人道:“待客館中坐着三個醜貌和尚,想必是也。”當殿官同衆至館中,即問看館的道:“那個是大唐取經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請喫齋也。”八戒正坐打盹,聽見一個齋字,忍不住跳起身來答道:“我們是!我們是!”當殿官一見了,魂飛魄喪,都戰戰的道:“是個豬魈!豬魈!”行者聽見,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莫撒村野。”那衆官見了行者,又道:“是個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位休得驚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衆官見了,又道:“竈君!竈君!”孫行者即教八戒牽馬,沙僧挑擔,同衆入玉華王府。當殿官先入啓知,那王子舉目見那等醜惡,卻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歲放心,頑徒雖是貌醜,卻都心良。”八戒朝上唱個喏道:“貧僧問訊了。”王子愈覺心驚。三藏道:“頑徒都是山野中收來的,不會行禮,萬望赦罪。”王子奈着驚恐,教典膳官請衆僧官去暴紗亭喫齋,三藏謝了恩,辭王下殿,同至亭內,埋怨八戒道:“你這夯貨,全不知一毫禮體!索性不開口,便也罷了,怎麼那般粗魯!一句話,足足衝倒泰山!”行者笑道:“還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氣。”沙僧道:“他唱喏又不等齊,預先就抒着個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氣!活淘氣!師父前日教我,見人打個問訊兒是禮。今日打問訊,又說不好,教我怎的幹麼!”三藏道:“我教你見了人打個問訊,不曾教你見王子就此歪纏!常言道,物有幾等物,人有幾等人,如何不分個貴賤?”正說處,見那典膳官帶領人役,調開桌椅,擺上齋來,師徒們卻不言語,各各喫齋。
卻說那王子退殿進宮,宮中有三個小王子,見他面容改色,即問道:“父王今日爲何有此驚恐?”王子道:“適才有東土大唐差來拜佛取經的一個和尚,倒換關文,卻一表非凡。我留他喫齋,他說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請。少時進來,見我不行大禮,打個問訊,我已不快。及抬頭看時,一個個醜似妖魔,心中不覺驚駭,故此面容改色。”原來那三個小王子比衆不同,一個個好武好強,便就伸拳擄袖道:“莫敢是那山裏走來的妖精,假裝人象,待我們拿兵器出去看來!”好王子,大的個拿一條齊眉棍,第二個輪一把九齒鈀,第三個使一根烏油黑棒子,雄糾糾、氣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甚麼取經的和尚!在那裏?”時有典膳官員人等跪下道:“小王,他們在這暴紗亭喫齋哩。”小王子不分好歹,闖將進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說來,饒你性命!”唬得三藏面容失色,丟下飯碗,躬着身道:“貧僧乃唐朝來取經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你便還象個人,那三個醜的,斷然是怪!”八戒只管喫飯不睬。沙僧與行者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雖醜而心良,身雖夯而性善。汝三個卻是何來,卻這樣海口輕狂?”旁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
八戒丟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麼?莫是要與我們打哩?”
二王子掣開步,雙手舞鈀,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鈀只好與我這鈀做孫子罷了!”即揭衣,腰間取出鈀來,幌一幌,金光萬道,丟了解數,有瑞氣千條,把個王子唬得手軟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見大的個使一條齊眉棍,跳阿跳的,即耳朵裏取出金箍棒來,幌一幌,碗來粗細,有丈二三長短,着地下一搗,搗了有三尺深淺,豎在那裏,笑道:“我把這棍子送你罷!”
那王子聽言,即丟了自己棍,去取那棒,雙手盡氣力一拔,莫想得動分毫,再又端一端,搖一搖,就如生根一般。第三個撒起莽性,使烏油杆棒來打,被沙僧一手劈開,取出降妖寶杖,拈一拈,豔豔光生,紛紛霞亮,唬得那典膳等官,一個個呆呆掙掙,口不能言。三個小王子一齊下拜道:“神師!神師!我等凡人不識,萬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輕輕的把棒拿將起來道:“這裏窄狹,不好展手,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兒你們看看。”好大聖,唿哨一聲,將筋斗一縱,兩隻腳踏着五色祥雲,起在半空,離地約有三百步高下,把金箍棒丟開個撒花蓋頂,黃龍轉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轉。起初時人與棒似錦上添花,次後來不見人,只見一天棒滾。八戒在底下喝聲採,也忍不住手腳,厲聲喊道:“等老豬也去耍耍來!”好呆子,駕起風頭,也到半空,丟開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滿身解數,只聽得呼呼風響。正使到熱鬧處,沙僧對長老道:“師父,也等老沙去躁演躁演。”好和尚,雙着腳一跳,輪着杖,也起在空中,只見那銳氣氤氳,金光縹緲,雙手使降妖杖丟一個丹鳳朝陽,餓虎撲食,緊迎慢擋,捷轉忙攛。弟兄三個即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齊揚威耀武。這纔是:真禪景象不凡同,大道緣由滿太空。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轉合圓通。神兵精銳隨時顯,丹器花生到處崇。天竺雖高還戒性,玉華王子總歸中。唬得那三個小王子,跪在塵埃。暴紗亭大小人員,並王府里老王子,滿城中軍民男女,僧尼道俗,一應人等,家家唸佛磕頭,戶戶拈香禮拜。果然是:見象歸真度衆僧,人間作福享清平。從今果正菩提路,盡是參禪拜佛人。他三個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雲,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問訊,謝了師恩,各各坐下不題。
那三個小王子急回宮裏,告奏老王道:“父王萬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適才可曾看見半空中舞弄麼?”老王道:“我才見半空霞彩,就於宮院內同你母親等衆焚香啓拜,更不知是那裏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裏神仙,就是那取經僧三個醜徒弟。一個使金箍鐵棒,一個使九齒釘鈀,一個使降妖寶杖,把我三個的兵器,比的通沒有分毫。我們教他使一路,他嫌地上窄狹,不好支吾,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駕雲頭,滿空中祥雲縹緲,瑞氣氤氳。才然落下,都坐在暴紗亭裏。
做兒的十分歡喜,欲要拜他爲師,學他手段,保護我邦,此誠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爲何如?”老王聞言,信心從願。
當時父子四人,不擺駕,不張蓋,步行到暴紗亭。他四衆收拾行李,欲進府謝齋,辭王起行,偶見玉華王父子上亭來倒身下拜,慌得長老舒身,撲地還禮,行者等閃過旁邊,微微冷笑。
衆拜畢,請四衆進府堂上坐。四衆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道:“唐老師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
“但憑千歲吩咐,小徒不敢不從。”老王道:“孤先見列位時,只以爲唐朝遠來行腳僧,其實肉眼凡胎,多致輕褻。適見孫師、豬師、沙師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三個犬子,一生好弄武藝,今謹發虔心,欲拜爲門徒,學些武藝。萬望老師開天地之心,普運慈舟,傳度小兒,必以傾城之資奉謝。”行者聞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這殿下,好不會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傳幾個徒弟。你令郎既有從善之心,切不可說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處,足爲愛也。”王子聽言,十分歡喜,隨命大排筵宴,就於本府正堂擺列。噫!一聲旨意,即刻俱完。但見那:結綵飄-,香菸馥郁。戧金桌子掛絞綃,幌人眼目;彩漆椅兒鋪錦繡,添座風光。樹果新鮮,茶湯香噴。三五道閒食清甜,一兩餐饅頭豐潔。蒸酥蜜煎更奇哉,油札糖澆真美矣。有幾瓶香糯素酒,斟出來,賽過瓊漿;獻幾番陽羨仙茶,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齊備,色色行行盡出奇。一壁廂叫承應的歌舞吹彈,撮弄演戲。他師徒們並王父子,盡樂一日。不覺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於暴紗亭鋪設牀幃,請師安宿,待明早竭誠焚香,再拜求傳武藝。衆皆聽從,即備香湯,請師沐浴,衆卻歸寢。此時那:
衆鳥高棲萬簌沉,詩人下榻罷哦吟。銀河光顯天彌亮,野徑荒涼草更深。砧杵叮咚敲別院,關山杳-動鄉心。寒蛩聲朗知人意,嚦嚦牀頭破夢魂。
一宵晚景題過,明早,那老王父子,又來相見這長老。昨日相見,還是王禮,今日就行師禮。那三個小王子對行者、八戒、沙僧當面叩頭,拜問道:“尊師之兵器,還借出與弟子們看看。”
八戒聞言,欣然取出釘鈀,拋在地下。沙僧將寶杖拋出,倚在牆邊。二王子與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個個掙得紅頭赤臉,莫想拿動半分毫。大王子見了,叫道:“兄弟,莫費力了。師父的兵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
“我的鈀也沒多重,只有一藏之數,連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問沙僧道:“師父寶杖多重?”沙僧笑道:“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裏取出一個針兒來,迎風幌一幌,就有碗來粗細,直直的豎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懼,衆官員個個心驚。三個小王子禮拜道:“豬師、沙師之兵,俱隨身帶在衣下,即可取之。孫師爲何自耳中取出?見風即長,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這棒不是凡間等閒可有者。這棒是:鴻蒙初判陶-鐵,大禹神人親所設。湖海江河淺共深,曾將此棒知之切。開山治水太平時,流落東洋鎮海闕。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長能光潔。老孫有分取將來,變化無方隨口訣。要大彌於宇宙間,要小卻似針兒節。棒名如意號金箍,天上人間稱一絕。重該一萬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細能生滅。也曾助我鬧天宮,也曾隨我攻地闕。伏虎降龍處處通,煉魔蕩怪方方徹。舉頭一指太陽昏,天地鬼神皆膽怯。混沌仙傳到至今,原來不是凡間鐵。”那王子聽言,個個頂禮不盡。三個向前重重拜禮,虔心求授,行者道:“你三人不知學那般武藝。”王子道:
“願使棍的就學棍,慣使鈀的就學鈀,愛用杖的就學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無力量,使不得我們的兵器,恐學之不精,如畫虎不成反類狗也。古人云,教訓不嚴師之惰,學問無成子之罪。汝等既有誠心,可去焚香來拜了天地,我先傳你些神力,然後可授武藝。”三個小王子聞言,滿心歡喜,即便親抬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禮拜。拜畢請師傳法,行者轉下身來,對唐僧行禮道:“告尊師,恕弟子之罪。自當年在兩界山蒙師父大德救脫弟子,秉教沙門,一向西來,雖不曾重報師恩,卻也曾渡水登山,竭盡心力。今來佛國之鄉,幸遇賢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學武藝。彼既爲我等之徒弟,即爲我師之徒孫也。謹稟過我師,庶好傳授。”三藏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見行者行禮,也那轉身朝三藏磕頭道:“師父,我等愚魯,拙口鈍腮,不會說話,望師父高坐法位,也讓我兩個各招個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憶念。”三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個王子就於暴紗亭後,靜室之間,畫了罡鬥,教三人都俯伏在內,一個個瞑目寧神。這裏卻暗暗念動真言,誦動咒語,將仙氣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把元神收歸本舍,傳與口訣,各授得萬千之膂力,運添了火候,卻象個脫胎換骨之法。運遍了子午周天,那三個小王子,方纔甦醒,一齊爬將起來,抹抹臉,精神抖擻,一個個骨壯筋強: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輪得九齒鈀,三王子就舉得降妖杖。老王見了歡喜不勝,又排素宴,啓謝他師徒四衆。就在筵前各傳各授:學棍的演棍,學鈀的演鈀,學杖的演杖。雖然打幾個轉身,丟幾般解數,終是有些着力,走一路,便喘氣噓噓,不能耐久;蓋他那兵器都有變化,其進退攻揚,隨消隨長,皆有變化自然之妙,此等終是凡夫,豈能以遽及也?當日散了筵宴。
次日,三個王子又來稱謝道:“感蒙神師授賜了膂力,縱然輪得師的神器,只是轉換艱難。意欲命工匠依師神器式樣,減削斤兩,打造一般,未知師父肯容否?”八戒道:“好!好!好!說得象話。我們的器械,一則你們使不得,二則我們要護法降魔,正該另造另造。”王子又隨宣召鐵匠,買辦鋼鐵萬斤,就於王府內前院搭廠,支爐鑄造。先一日將鋼鐵煉熟,次日請行者三人將金箍棒、九齒鈀、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廠之間,看樣造作,遂此晝夜不收。
噫!這兵器原是他們隨身之寶,一刻不可離者,各藏在身,自有許多光彩護體。今放在廠院中幾日,那霞光有萬道沖天,瑞氣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精,離城只有七十里遠近,山喚豹頭山,洞喚虎口洞,夜坐之間,忽見霞光瑞氣,即駕雲頭而看。原是州城之光彩,他按下雲來近前觀看,乃是這三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愛道:“好寶貝!好寶貝!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緣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愛心一動,弄起威風,將三般兵器,一股收之,徑轉本洞。正是那:道不須臾離,可離非道也。神兵盡落空,枉費參修者。畢竟不知怎生尋得這兵器,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唐僧一路上高高興興,告別了郡侯,騎馬向孫悟空說道:“賢徒啊,這一場善舉,真比救比丘國的孩童還要厲害,全是你的功勞!”沙僧聽了,也點頭說:“比丘國救了不到一千一十個小孩子,可這一場大雨,漫天傾瀉,潤澤了無數人命,活下來的數以萬計!我私下裏也佩服大師兄的法力無邊,仁心廣佈。”八戒笑着插話:“大哥的確有恩有善,可你這仁義,不過是表面功夫,肚裏卻藏着禍心。可要是和我一塊兒走,就得欺負人。”孫悟空問:“我哪次欺負過你?”八戒笑道:“也夠了!也夠了!你總給我捆、給我吊、給我煮、給我蒸,整天操心我!如今在鳳仙郡施了恩惠,救了萬千人命,應該多住上半年,讓我也喫上幾頓舒服的飽飯,怎麼還是催着趕路!”唐僧聽了,喝道:“這個呆子,只想喫東西!快走,別鬧了!”
八戒一聽,連忙嚥了口口水,低頭挑着行囊,嘿嘿笑着,師徒們繼續趕路。
天色如梭,正值深秋。只見水面的水痕消退了,山巒顯得瘦削。紅葉飄落,黃花盛開,霜後夜晚顯得格外漫長,月光透過窗子灑下來,家家戶戶炊煙裊裊,處處湖邊水光冷清。白蘭花飄香,紅蓼茂盛,桔子橙子黃澄澄,柳樹衰敗卻穀草正秀。荒野村落裏大雁南飛,落在殘蘆上;野地小店裏雞鳴聲斷,豆飯收盡。四人走了很久,忽然看見城池輪廓,唐僧揮鞭指着說:“悟空,看那邊,又一座城!不知是哪兒?”孫悟空說:“我們都沒去過,怎麼知道是哪?等走到邊上問人吧!”
話音未落,樹叢裏走出一位老者,手持竹杖,身穿輕便衣裳,腳踩棕鞋,腰繫一條扁帶,唐僧立刻滾下馬,上前行禮問好。
老者扶杖還禮,問:“長老從哪兒來?”唐僧合掌道:“貧僧是大唐派往雷音寺求佛經的僧人,如今來到此地,遠望城池,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特來請教老先生。”老者笑道:“有一位有道的禪師住在這兒,我們這裏是天竺國的下轄郡,名叫玉華縣。縣裏的城主是天竺皇帝的宗親,封爲玉華王。這王特別賢明,敬重僧道,愛護百姓。如果您願意去見他,一定會得到厚待。”唐僧一謝,老者便轉身走進樹林走了。
唐僧轉頭對徒弟們說:“我們快到了,別驚慌。”師徒們欣喜若狂,攙扶唐僧上馬。
唐僧說:“不遠了,不用騎馬,咱們步行走吧。”他們走進城邊街道。只見這城門內外,人家做生意,人來人往,生意興隆,景象與中原並無兩樣。大家見他們外表怪異,都不敢多言,只沙僧掩了臉,八戒低頭,只有孫悟空攙着師父。街上的人都圍來看,齊聲喊道:“我們這兒可是見了降龍伏虎的高僧,可從沒見過降豬伏猴的和尚!”八戒忍不住,張嘴一樂:“你們見過降豬王的和尚嗎?”嚇得滿街的人紛紛躲開。孫悟空笑着提醒:“呆子,快閉嘴,別賣弄,小心腳下過橋!”八戒低着頭,偷偷笑着,過了吊橋,進入城門。
再看大街上,酒樓歌館熱鬧非凡,繁華熱鬧,簡直像大唐的都城。有首詩描述道:
錦城鐵甕萬年堅,臨水依山色色鮮。
百貨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簾。
樓臺處處人煙廣,巷陌朝朝客賈喧。
不亞長安風景好,雞鳴犬吠亦般般。
唐僧心裏暗喜:“傳聞西域地方荒涼,從沒見過這樣的繁華!細細一看,竟和我大唐何異!這不正是極樂世界嗎?”又聽人說,米四錢一石,麻油八釐一斤,真是五穀豐登啊。一路走過,終於到了玉華王府。府門前有長史府、審判廳、廚房、接待館。唐僧說:“徒弟們,現在是府衙,我進去見王,驗明身份再行動。”八戒問:“師父進去,我們能不能在門口等?”唐僧說:“你看這門上寫着‘接待館’!你們都去那裏坐下,看看有沒有草料,買點餵馬。等我見了王,如果賜齋,就來叫你們。”孫悟空說:“師父放心,我自會照顧好。”沙僧將行李挑到接待館。館裏看守的人見他們模樣醜陋,不敢多問,也不敢放他們出去,只好讓他們坐下。
唐僧換好衣帽,拿着通關文書,走到王府前。正好引禮官迎上來問:“長老從哪來?”唐僧答:“貧僧是大唐派去雷音寺求佛經的僧人,如今到此地,想換關文,特來參拜殿下。”引禮官立即上報。天竺王子果然賢明,立刻下旨召見。唐僧來到殿上施禮,王子請他上殿就坐。唐僧把通關文書遞上,王子看了,又見各國封印,便欣然點頭,蓋上玉璽,收好,問道:“國師長老,您從大唐出發,歷經各國,一共走了多遠?”唐僧說:“貧僧記不清路程了。但早年觀音菩薩在王宮親現,曾留下詩言:西方有十萬八千里。我一路走了,已歷經十四個寒暑。”王子笑道:“十四個寒暑,就是十四年了,大概中間有些耽擱吧?”唐僧說:“說來話長!途中遇到無數妖魔,經歷無數困苦,才終於到達這裏!”王子十分高興,立刻命令廚房準備素齋招待。
唐僧說:“啓稟殿下,我有三個徒弟在外面候着,不敢領齋,怕耽誤行程。”王子說:“叫當值的官員去把三位徒弟請來,一起喫齋。”官員出去請人,都說:“沒見過,沒見過。”有人道:“接待館裏坐着三個相貌醜陋的和尚,想必是他們。”官員與衆人來到接待館,問守衛:“哪個是唐僧的徒弟?我主有旨,要請他們喫飯。”八戒正打瞌睡,一聽“喫齋”兩字,立刻跳起來說:“我們是!我們是!”官員見狀,嚇得魂飛魄散,驚叫:“是豬妖!豬妖!”孫悟空一聽,一把抓住八戒說:“兄弟,別鬧,別失了禮數!”衆人見孫悟空,又驚道:“是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各位別害怕,我們三人都是唐僧的弟子。”官員又驚叫:“竈君!竈君!”孫悟空便命八戒牽馬,沙僧挑擔,隨衆人進入玉華王府。當值官員先報告,王子一見這三人外貌兇惡,也嚇了一跳。唐僧合掌說:“千歲請放心,他們雖然相貌醜陋,但心地善良。”八戒上前作禮:“貧僧問安了。”王子更覺心驚。唐僧說:“他們都是山野間收來的,不懂禮儀,望您多多海涵。”王子擔心,只好命廚房準備飯菜,請他們到暴紗亭用齋。唐僧謝恩,辭別王子下殿,一同前往亭中。
唐僧埋怨八戒說:“你這呆子,一點禮數都不懂!要是你不開口,也就算了,怎麼一句就讓整個場面塌了?一句話,差點把泰山踩塌!”孫悟空笑道:“乾脆我不說禮,也省點力氣。”沙僧說:“他打問訊時,還沒等到齊,就嚷嚷起來。”八戒說:“真是活淘氣!活淘氣!師父前日教我,見人問個安,是禮。今天打個問訊,又說不好,我該怎麼辦!”唐僧說:“你見人打個問訊,不等於見王就要耍橫!常言道,物有等級,人有貴賤,怎能不分彼此?”正說着,典膳官領着人擺好桌椅,端來素齋,師徒們都不說話,各自喫飯。
這時王子退殿回宮,宮中三個小王子見父王面容驚惶,便問:“父王爲何如此驚恐?”王子說:“剛纔來了個大唐和尚,換關文,一看就非同尋常。我讓他喫飯,他說有徒弟在府前,我就命人去請。後來進來,我看他們不跪拜,只打個問訊,就覺得不自在。抬頭一看,一個個猙獰像妖怪,心裏大驚,所以面如土色。”原來這三個小王子生來好武,見狀就伸拳揚袖,喊道:“莫非是山裏的妖精,裝成人模樣,要拿兵器來打我們?”老大拿一根齊眉棍,老二用九齒鈀,老三揮一根烏黑的棒子,氣宇軒昂地走出王府,大喊:“什麼取經的和尚!在哪兒?”典膳官等人跪下說:“小殿下,他們正在暴紗亭喫飯呢。”小王子不分青紅皁白,闖進去,喝道:“你們是人是妖?快說清楚,饒了你們性命!”唐僧嚇得臉色發白,放下飯碗,躬身道:“貧僧是唐朝來求經的,是人,不是妖!”小王子說:“你像個人,可那三個醜的,肯定是妖!”八戒只顧喫飯,不回應。沙僧與孫悟空躬身說:“我們都是凡人,雖然相貌醜,但心地善良,身體雖笨,性情卻好。你們三個卻爲何如此狂妄?”旁有官員說:“他們是王的兒子,小殿下。”
八戒把飯碗一丟:“小殿下,你們拿兵器來幹什麼?莫是要和我們打架啊?”
二王子抽出九齒鈀,就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鈀,連我這鈀都當孫子!”立刻脫衣,從腰間掏出鈀來,一晃,金光萬道,周圍現出瑞氣千條,把王子嚇得手軟筋麻,不敢再動。孫悟空見大個子拿條齊眉棍,跳起來,從耳朵取出金箍棒,一晃,粗如碗,長有三丈,猛地插地,搗了三尺深,豎在那兒,笑着說:“我把這根棍子送你!”
王子聽後,扔了自己棍子,去拿那根棒,雙手用力一拔,紋絲不動,再端再搖,就像生了根一般。第三個小子性情暴烈,揮起烏油黑棒就打,被沙僧一掌劈開,取出降妖寶杖,一揮,金光耀目,霞光萬道,把三人嚇得跪地叩頭。
小王子問:“豬師、沙師的兵器,都是隨身帶的,可孫師爲何從耳朵裏拿出?見風就長,是爲什麼?”
孫悟空笑道:“你不懂這根棒子非同尋常。這棒是:鴻蒙初開時用陶土煉成的鐵,大禹神人親自設下。曾鎮守江海湖川,深淺皆知。曾用於開山治水,太平盛世時代。多年之後,放起彩霞,能伸能縮,能長能短。我因緣得之,可隨話變化。要大可吞宇宙,要小如針尖。名喚‘如意金箍棒’,天上人間稱絕頂。重達一萬三千五百斤,大小隨心。曾助我鬧天宮,也隨我攻破地府。降龍伏虎,蕩魔破妖,無處不靈。一指天,太陽都變暗,天地鬼神都膽寒。這是混沌仙人傳承至今的神兵,絕非凡鐵。”
王子三人聽後,個個跪地不起,連連叩首,虔誠求教。孫悟空說:“你們想學哪門武藝?”
小王子說:“想學棍的,就學棍;想學鈀的,就學鈀;想學杖的,就學杖。”
孫悟空笑道:“教起來不難,但你們力氣太小,使不動這些神兵,恐怕學得不精,如同畫虎不成反類狗。古人說,師父不嚴,弟子就鬆懈;學問不精,就是學生自己的錯。你們既然誠心,先去焚香拜天,我再傳些神力,之後方可授武。”三個小王子聽了,十分歡喜,立刻抬香案,洗手焚香,朝天跪拜。拜完,請求傳法。孫悟空下跪,對唐僧說:“告罪師父!當年我在兩界山蒙您救我,出家爲僧,一路西行,雖未重報恩情,但曾渡水登山,竭盡心力。如今來到佛國,有幸遇此賢王之子,投拜我等,想學武藝。既然他們是我的弟子,就是我師父的徒孫。謹此稟報師父,好讓師父傳法。”唐僧聽了,非常欣喜。八戒、沙僧見孫悟空行禮,也轉身向唐僧磕頭,說:“師父,我們愚笨,口笨舌鈍,不會說話,望師父高坐法位,也讓我們兩個各收個徒弟,玩玩,也算在西行路上有個念想。”唐僧欣然應允。
孫悟空便帶三個王子到暴紗亭後的小屋裏,畫了法陣,讓他們趴下,閉目靜心。他暗中唸咒,吹入三人腹中,收魂歸舍,傳授口訣,使他們體內元氣充足,彷彿脫胎換骨。周天運轉完畢,三人睜開眼,一個個精神煥發,骨壯筋強——老大能舉起金箍棒,老二能揮動九齒鈀,老三能舉起降妖杖。玉華王見了,高興不已,又設素宴,感謝師徒四人。宴席上,分別教他們練棍、練鈀、練杖。雖然能翻幾個身、耍幾套動作,可剛打幾下就氣喘吁吁,不能持久。因爲這些兵器能隨心變化,進退攻守,皆有自然之妙,凡夫俗子根本難以掌握。宴會結束後,他們便散了。
第二天,三個王子又來感謝:“多謝神師賜予大力,儘管能使用師所傳的兵器,但轉換起來極爲費力。想讓工匠依照師的兵器樣式,減重打造,不知師父是否同意?”八戒說:“好!好!好!說得在理。我們的兵器,你們使不動,我們護法降魔,也得另造幾件。”於是小王子們召集鐵匠,買了上萬斤鋼鐵,在王府前院搭起作坊,開爐冶煉。前一日煉好鋼鐵,第二天請孫悟空三人取出金箍棒、九齒鈀、降妖杖,擺在作坊中間,作爲模版,日夜不停打造。
這些兵器本是他們隨身之寶,一刻都不能離身,平時藏在身上,自然有光芒護體。如今擺放在作坊中幾天,萬道霞光沖天,千般瑞氣罩地。有一夜,山外七十里外的豹頭山,虎口洞裏,住着一個妖精,夜裏突然看見霞光瑞氣,便駕雲而來查看。原來就是這三件兵器放光。妖精心生歡喜,心想:“好寶貝!這是誰用的,如今放在此處?是我的緣分,我要拿走!”他心動,便威風凜凜,將三件兵器一併收走,直接返回洞中。
正如那句說的:道不須臾離,可離者非道也。神兵盡落空,徒然枉費參修者。究竟這妖精怎樣尋到兵器,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