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第八十二回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却说八戒跳下山,寻着一条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远近,忽见二个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么认得是两个女怪?见他头上戴一顶一尺二三寸高的篾丝鬏髻,甚不时兴。呆子走近前叫声妖怪,那怪闻言大怒,两人互相说道:“这和尚惫懒!我们又不与他相识,平时又没有调得嘴惯,他怎么叫我们做妖怪!”那怪恼了,轮起抬水的杠子,劈头就打。这呆子手无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捞了几下,侮着头跑上山来道:“哥啊,回去罢!   妖怪凶!”行者道:“怎么凶?”八戒道:“山凹里两个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声,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   “你叫他做甚么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还少。”八戒道:“谢你照顾!头都打肿了,还说少哩!”行者道:“‘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他们是此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温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八戒道:“一发不晓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晓得有两样木么?”八戒道:“不知,是甚么木?”行者道:“一样是杨木,一样是檀木。杨木性格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象,或刻如来,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受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刚硬,油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又使铁锤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啊,你这好话儿,早与我说说也好,却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还去问他个端的。”八戒道:“这去他认得我了。”行者道:“你变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变了,却怎么问么?”行者道:“你变了去,到他跟前,行个礼儿,看他多大年纪,若与我们差不多,叫他声姑娘;若比我们老些儿,叫他声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这般许远的田地,认得是甚么亲!”行者道:“不是认亲,要套他的话哩。若是他拿了师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却不误了我们别处干事?”八戒道:   “说得有理,等我再去。”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下山凹,摇身一变,变做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走近怪前,深深唱个大喏道:“奶奶,贫僧稽首了。”那两个喜道:“这个和尚却好,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问道:“长老,那里来的?”八戒道:“那里来的。”又问:“那里去的?”又道:“那里去的。”又问:“你叫做甚么名字?”又答道:“我叫做甚么名字。”那怪笑道:“这和尚好便好,只是没来历,会说顺口话儿。”八戒道:“奶奶,你们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里摄了一个唐僧在洞内,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干净,差我两个来此打这陰阳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与唐僧吃了,晚间要成亲哩。”那呆子闻得此言,急怞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将行李来,我们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还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师父已在这妖精洞内成亲哩!我们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这呆子又胡说了!”八戒道:“你的儿子胡说!才那两个抬水的妖精说,安排素筵席与唐僧吃了成亲哩!”行者道:“那妖精把师父困在洞里,师父眼巴巴的望我们去救,你却在此说这样话!”八戒道:“怎么救?”行者道:“你两个牵着马,挑着担,我们跟着那两个女怪,做个引子,引到那门前,一齐下手。”真个呆子只得随行。行者远远的标着那两怪,渐入深山,有一二十里远近,忽然不见。八戒惊道:“师父是日里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么就看出他本相来?”八戒道:“那两个怪,正抬着水走,忽然不见,却不是个日里鬼?”   行者道:“想是钻进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圣,急睁火眼金睛,漫山看处,果然不见动静,只见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珑剔透细妆花、堆五采、三檐四簇的牌楼。他与八戒沙僧近前观看,上有六个大字,乃陷空山无底洞。行者道:“兄弟呀,这妖精把个架子支在这里,这不知门向那里开哩。”沙僧说:“不远!不远!好生寻!”都转身看时,牌楼下山脚下有一块大石,约有十余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得光溜溜的。八戒道:“哥啊,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孙自保唐僧,瞒不得你两个,妖精也拿了些,却不见这样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试试,看有多少浅深,我好进去救师父。”八戒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我老猪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脚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么?”八戒道:“你看!”大圣伏在洞边上,仔细往下看处,咦!深啊!周围足有三百余里,回头道:“兄弟,果然深得紧!”八戒道:“你便回去罢。师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说那里话!莫生懒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将行李歇下,把马拴在牌楼柱上,你使钉钯,沙僧使杖,拦住洞门,让我进去打听打听。   若师父果在里面,我将铁棒把妖精从里打出,跑至门口,你两个却在外面挡住,这是里应外合。打死精灵,才救得师父。”二人遵命。   行者却将身一纵,跳入洞中,足下彩云生万道,身边瑞气护千层。不多时,到于深远之间,那里边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好去处啊!想老孙出世,天赐与水帘洞,这里也是个洞天福地!”正看时,又见有一座二滴水的门楼,团团都是松竹,内有许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处了,我且到那里边去打听打听。且住!若是这般去啊,他认得我了,且变化了去。”摇身捻诀,就变做个苍蝇儿,轻轻的飞在门楼上听听。只见那怪高坐在草亭内,他那模样,比在松林里救他,寺里拿他,便是不同,越发打扮得俊了:   发盘云髻似堆鸦,身着绿绒花比甲。一对金莲刚半折,十指如同春笋发。团团粉面若银盆,朱唇一似樱桃滑。端端正正美人姿,月里嫦娥还喜恰。今朝拿住取经僧,便要欢娱同枕榻。行者且不言语,听他说甚话。少时,绽破樱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们,快排素筵席来。我与唐僧哥哥吃了成亲。”行者暗笑道:   “真个有这话!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乱说哩!等我且飞进去寻寻,看师父在那里。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动了啊,留他在这里也罢。”即展翅飞到里边看处,那东廊下上明下暗的红纸格子里面,坐着唐僧哩。行者一头撞破格子眼,飞在唐僧光头上丁着,叫声“师父。”三藏认得声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师父不济呀!那妖精安排筵宴,与你吃了成亲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代,你愁怎的?”长老闻言,咬牙切齿道:“徒弟,我自出了长安,到两界山中收你,一向西来,那个时辰动荤?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阳丧了,我就身堕轮回,打在那陰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发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经,老孙带你去罢。”三藏道:“进来的路儿,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说你忘了。他这洞,不比走进来走出去的,是打上头往下钻。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钻。若是造化高,钻着洞口儿,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闷杀的日子了。”三藏满眼垂泪道:“似此艰难,怎生是好?”行者道:“没事!没事!那妖精整治酒与你吃,没奈何,也吃他一锺;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虫儿,飞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断他的肺腑,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脱身出去。”三藏道:“徒弟这等说,只是不当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来,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罢,也罢!你只是要跟着我。”正是那孙大圣护定唐三藏,取经僧全靠美猴王。   他师徒两个,商量未定,早是那妖精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他不敢答应者何意?想着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却又一条心儿想着,若死住法儿不开口,怕他心狠,顷刻间就害了性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娘子,有。”   那长老应出这一句言来,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说唐僧是个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经,怎么与这女妖精答话?不知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万分出于无奈,虽是外有所答,其实内无所欲。妖精见长老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他携手挨背,交头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岂知三藏一腔子烦恼!行者暗中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正是: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淡淡翠眉分柳叶,盈盈丹脸衬桃花。绣鞋微露双钩凤,云髻高盘两鬓鸦。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妖精挽着三藏,行近草亭道:   “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娘子,贫僧自不用荤。”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头上取陰阳交媾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进去观看,果然见那:盈门下,绣缠彩结;满庭中,香喷金猊。摆列着黑油垒钿桌,朱漆篾丝盘。垒钿桌上,有异样珍羞;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榄、莲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龙眼、山栗、风菱、枣儿、柿子、胡桃、银杏、金桔、香橙,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面筋、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黄精。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豇豆角,熟酱调成。   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镟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芋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浇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满斟美酒,递与唐僧,口里叫道:“长老哥哥妙人,请一杯交欢酒儿。”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浇奠,心中暗祝道:“护法诸天、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强逼成亲,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之苦!”孙大圣,他却变得轻巧,在耳根后,若象一个耳报,但他说话,惟三藏听见,别人不闻。他知师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教吃他一锺。   那师父没奈何吃了,急将酒满斟一锺,回与妖怪,果然斟起有一个喜花儿。行者变作个——虫儿,轻轻的飞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吃,把杯儿放住,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那花儿已散,就露出虫来。妖精也认不得是行者变的,只以为虫儿,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弹。   行者见事不谐,料难入他腹,即变做个饿老鹰。真个是:玉爪金睛铁翮,雄姿猛气抟云。妖狐狡兔见他昏,千里山河时遁。饥处迎风逐雀,饱来高贴天门。老拳钢硬最伤人,得志凌霄嫌近。   飞起来,轮开玉爪,响一声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盘碟家火尽皆-碎,撇却唐僧,飞将出去。唬得妖精心胆皆裂,唐僧的骨肉通酥。妖精战战兢兢,搂住唐僧道:“长老哥哥,此物是那里来的?”三藏道:“贫僧不知。”妖精道:“我费了许多心,安排这个素宴与你耍耍,却不知这个扁毛畜生,从那里飞来,把我的家火打碎!”众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犹可,将些素品都泼散在地,秽了怎用?”三藏分明晓得是行者弄法,他那里敢说。那妖精道:“小的们,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肴,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依然把长老送在东廊里坐下不题。   却说行者飞出去,现了本相,到于洞口,叫声“开门”八戒笑道:“沙僧,哥哥来了。”他二人撒开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师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师父在里边受罪哩?绑着是捆着?要蒸是要煮?”行者道:“这个事倒没有,只是安排素宴,要与他干那个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亲酒来了!”行者道:“呆子啊!   师父的性命也难保,吃甚么陪亲酒!”八戒道:“你怎的就来了?”行者把见唐僧施变化的上项事说了一遍,道:“兄弟们,再休胡思乱想。师父已在此间,老孙这一去,一定救他出来。”复翻身入里面,还变做个苍蝇儿,丁在门楼上听之,只闻得这妖怪气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们,不论荤素,拿来烧纸。借烦天地为媒订,务要与他成亲。”行者听见暗笑道:“这妖精全没一些儿廉耻!青天白日的,把个和尚关在家里摆布。且不要忙,等老孙再进去看看。”嘤的一声,飞在东廊之下,见那师父坐在里边,清滴滴腮边泪淌。行者钻将进去,丁在他头上,又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跳起来咬牙恨道:“猢狲啊!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你的胆大,就是胆包身!你弄变化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几何!斗得那妖精滢兴发了,那里不分荤素安排,定要与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师父莫怪,有救你处。”唐僧道:“那里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飞起去时,见他后边有个花园。你哄他往园里去耍子,我救了你罢。”唐僧道:“园里怎么样救?”行者道:“你与他到园里,走到桃树边,就莫走了。等我飞上桃枝,变作个红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拣红的儿摘下来。红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个,你把红的定要让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却在他肚里,等我捣破他的皮袋,扯断他的肝肠,弄死他,你就脱身了。”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与他赌斗便了,只要钻在他肚里怎么?”行者道:“师父,你不知趣。   他这个洞,若好出入,便可与他赌斗;只为出入不便,曲道难行,若就动手,他这一窝子,老老小小,连我都扯住,却怎么了?   须是这般-手干,大家才得干净。”三藏点头听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晓得!晓得!我在你头上。”   师徒们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来,双手扶着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听见,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话说?”三藏道:“娘子,我出了长安,一路西来,无日不山,无日不水。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携入仙府,只得坐了这一日,又觉心神不爽。你带我往那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么?”那妖精十分欢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兴趣,我和你去花园里耍耍。”叫:“小的们,拿钥匙来开了园门,打扫路径。”众妖都跑去开门收拾。   这妖精开了格子,搀出唐僧。你看那许多小妖,都是油头粉面,-娜娉婷,簇簇拥拥,与唐僧径上花园而去。好和尚!他在这绮罗队里无他故,锦绣丛中作哑聋,若不是这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一行都到了花园之外,那妖精俏语低声叫道:“妙人哥哥,这里耍耍,真可散心释闷。”唐僧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内,抬头观看,其实好个去处。但见那:   萦回曲径,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暗笼绣箔。微风初动,轻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灼鲜杏,红如仙子晒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闲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相思阁,层层卷映,朱帘上,钩控虾须;又见那养酸亭、披素亭、画眉亭、四雨亭、个个峥嵘,华扁上,字书鸟篆。看那浴鹤池、洗觞池、怡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耀金鳞;   又有墨花轩、异箱轩、适趣轩、慕云轩,玉斗琼卮浮绿蚁。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鹦落石、锦川石,青青栽着虎须蒲;轩阁东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啸风山、玉芝山,处处丛生凤尾竹。   荼蘼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亭、辛夷亭,对着木香亭,却似碧城绣幕。芍药栏,牡丹丛,朱朱紫紫斗-华;夜合台,茉藜槛,岁岁年年生妩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画堪描,艳艳烧空红拂桑,宜题宜赋。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较芳菲,不数姚黄魏紫。若到三春闲斗草,园中只少玉琼花。长老携着那怪,步赏花园,看不尽的奇葩异卉。行过了许多亭阁,真个是渐入佳境。忽抬头,到了桃树林边,行者把师父头上一掐,那长老就知。   行者飞在桃树枝儿上,摇身一变,变作个红桃儿,其实红得可爱。长老对妖精道:“娘子,你这苑内花香,枝头果熟,苑内花香蜂竞采,枝头果熟鸟争衔。怎么这桃树上果子青红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无陰阳,日月不明;地无陰阳,草木不生;   人无陰阳,不分男女。这桃树上果子,向阳处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红;背陰处无日者还生,故青:此陰阳之道理也。”三藏道,“谢娘子指教,其实贫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个红桃。妖精也去摘了一个青桃。三藏躬身将红桃奉与妖怪道:“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妖精真个换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个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爱也。”那妖精喜喜欢欢的,把唐僧亲敬。这唐僧把青桃拿过来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红桃儿张口便咬。启朱唇,露银牙,未曾下口,原来孙行者十分性急,毂辘一个跟头,翻入他咽喉之下,径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对三藏道:“长老啊,这个果子利害。   怎么不容咬破,就滚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开园的果子爱吃,所以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撺下去了。”   三藏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行者在他肚里,复了本相,叫声:“师父,不要与他答嘴,老孙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着些。”妖精听见道:“你和那个说话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孙悟空说话哩。”妖精道:“孙悟空在那里?”三藏道:“在你肚里哩,却才吃的那个红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罢了,罢了!这猴头钻在我肚里,我是死也!   孙行者!你千方百计的钻在我肚里怎的?”行者在里边恨道:   “也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叶连肝肺,三毛七孔心;五脏都淘净,弄做个梆子精!”妖精听说,唬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长老啊!我只道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行者在他肚里听见说时,只怕长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轮拳跳脚,支架子,理四平,几乎把个皮装儿捣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尘埃,半晌家不敢言语。行者见不言语,想是死了,却把手略松一松,他又回过气来,叫:“小的们!在那里?”原来那些小妖,自进园门来,各人知趣,都不在一处,各自去采花斗草,任意随心耍子,让那妖精与唐僧两个自在叙情儿。忽听得叫,却才都跑将来,又见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里哼哼的爬不动,连忙搀起,围在一处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问,我肚里已有了人也!快把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个都来扛抬。行者在肚里叫道:“那个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献我师父出去,出到外边,我饶你命!”那怪精没计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挣起来,把唐僧背在身上,拽开步,往外就走。小妖跟随道:“老夫人,往那里去?”   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没处下金钩!把这厮送出去,等我别寻一个头儿罢!”好妖精,一纵云光,直到洞口。又闻得叮叮当当,兵刃乱响,三藏道:“徒弟,外面兵器响哩。”行者道:   “是八戒柔钯哩,你叫他一声。”三藏便叫:“八戒!”八戒听见道:“沙和尚!师父出来也!”二人掣开钯杖,妖精把唐僧驮出。   咦!正是:心猿里应降邪怪,土木司门接圣僧。毕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故事讲完了,下面是我用讲故事的方式,把《西游记》第八十二回“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翻译成现代汉语的版本:


很久很久以前,唐僧师徒一路西行取经,走到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猪八戒见路边有个小水井,就忍不住跳下去,想打点水喝。可刚走几步,忽然看到两个穿着花裙子、戴着发髻的女子,正拿着水桶在井边打水。

猪八戒一愣:“咦?这是谁家的妖怪?”他走近喊了一声:“妖怪,你们别闹了!”

那两个女怪一听,顿时大怒:“呸!这和尚怎么这么无礼?我们不认识你,平时也没和你熟,你怎么敢叫我们是妖怪?”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挥起水桶就砸了过来,猪八戒哪有武器,只能硬挨,被砸了好几下,头都疼得发晕,赶紧逃上山大喊:“哥啊!快回去!这妖怪太凶了!”

孙悟空一听,问:“怎么凶?”

猪八戒说:“我刚叫了‘妖怪’,她们就打我!”

孙悟空笑了笑说:“你打得好少啊!”

猪八戒委屈地回答:“谢你照顾,我头都肿了,还说少?”

孙悟空语重心长地说:“你要知道,世间有个道理,叫‘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她们是地方的妖怪,我们是远道而来的和尚,你身为凡人,也要学会一点人情世故。你真叫她们‘妖怪’,她们可能不打你;如果打你,大概率是她们先动了手,那是不讲理的。人讲礼乐,讲规矩,不能光靠蛮力。”

猪八戒一脸懵:“哥,你这话说得真高深,我以前在山里都吃人,哪懂这道理啊?”

孙悟空说:“那你还得去问清楚,不然怎么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害了师父?”

猪八戒说:“可我一去,她们认得我了,怎么办?”

孙悟空说:“你变个样子去,变成个普通和尚,行个礼,看看她多大年纪,如果和你差不多,就叫‘姑娘’;如果年纪大一点,叫一声‘奶奶’,不叫‘妖怪’,这样话就套出来了。”

猪八戒笑着说:“哎,这可太难了!在这么远的地方,谁会认得我啊?”

孙悟空说:“不是认亲,是套话啊!要是她真把师父抓走了,我们好下手;要是没抓,我们就知道别处还有危险。”

猪八戒点点头:“说得对,我去问个明白。”

于是,猪八戒把铁耙甩到腰上,变了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走下山,走到那个打水的女子身边,深深一拜:“奶奶,贫僧拜见了。”

两个女妖一见,大吃一惊:“哎哟,这和尚真会行礼,还知道叫‘奶奶’,真有礼貌!”

她们问:“长老,你从哪里来呀?”

猪八戒答:“从哪儿来,我也不太清楚。”

又问:“你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我也说不上来。”

那女妖笑着摇头:“这和尚倒会说顺口话,就是没来历,好像编出来的。”

猪八戒又问:“奶奶,你们打水是为啥呢?”

女妖得意地笑:“哎呀,你可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晚上要把唐僧抓到洞里,要和他成亲!我们洞里水不干净,所以派我俩来这井边打‘阴阳交媾’的净水,准备素菜素果,摆个酒席,等晚上让唐僧喝完,就结婚了!”

猪八戒一听,吓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赶紧冲上山大喊:“沙和尚!快拿行李来!我们分道扬镳吧!”

沙僧问:“二哥,又分什么?”

猪八戒说:“分了!你去流沙河吃人,我回高老庄探亲,你哥哥去花果山当皇帝,白龙马回大海成龙,师父早就被这妖精抓去成亲了!我们都各奔前程,自由自在!”

孙悟空一听,大笑:“你这话说得真胡闹!”

猪八戒急了:“你儿子才会胡说!刚才那两个打水的说,要为唐僧摆酒成亲!”

孙悟空说:“她们把师父困在洞里,师父天天望着我们,盼着我们救他,你倒说这些傻话!”

猪八戒问:“怎么救?”

孙悟空说:“你和沙僧牵着马,挑着担,我们跟着她们,装成是来帮忙的,引她们进洞,等进了门,我们再一起动手!”

猪八戒只好跟着去。

孙悟空远远地盯着两个女妖,一路向山里走,走了二十多里,忽然不见了踪影。

猪八戒惊叫:“师父被日头鬼抓走了!”

孙悟空笑说:“你眼光真准,这哪是鬼,分明是进洞了!”

猪八戒问:“她们打水,怎么突然就没了?不就是日头鬼吗?”

孙悟空说:“估计是钻进洞里了,我得去看看。”

于是孙悟空睁大火眼金睛,环视四周,果然不见动静。只见山崖前有一座精致的小牌楼,上面写着六个大字——陷空山无底洞

孙悟空说:“这妖精建了这么大的架子,可不知门在哪儿。”

沙僧说:“不远,不远!小心找!”

他们一看,牌楼下山脚有一块大石头,方圆十几里,中间有个洞,光滑得像镜子。猪八戒说:“这洞就是妖精进出的地方。”

孙悟空盯着洞说:“奇怪!我一路保护唐僧,从没见过这么深的洞。八戒,你先下去看看,深不深,我再进去。”

猪八戒摇头:“我老猪身子实在粗,要是掉下去,估计得两三年才能到地底!”

孙悟空说:“有多深?”

猪八戒低头一看,脸色都变了:“哇!深得吓人!周围至少三百里,回头我说,果然深得很!”

猪八戒说:“哥,这洞太深了,师父救不了!”

孙悟空说:“你别灰心,莫生懒意。先把行李和马拴好,你拿钉耙,沙僧拿棍子,挡在洞口,我进去探探路。”

猪八戒说:“好!听你的。”

孙悟空纵身一跳,腾空而去,脚下生出彩云,身边瑞气缭绕,很快进入洞中。

洞里阳光明媚,风声阵阵,花果树木繁盛,空气清新,像极了人间仙境。

孙悟空高兴地说:“好地方!这不就是我当年在水帘洞找到的洞天福地吗?”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门口有一座小门楼,周围种满了松树竹子,里面还有很多屋子。

他心想:“这肯定是妖精住的地方,我得进去探个究竟。”

但又想到:“如果直接进去,她认得我,容易暴露。我得先变个样子。”

于是他轻轻一变,变成一只苍蝇,飞到门楼上偷听。

只见那女妖坐在亭子里,得意洋洋地说:“小丫头们,不论荤素,把纸烧了。借天地为媒,一定要和他成亲!”

孙悟空听到,忍不住笑了:“这妖精真没廉耻!白天把和尚关在家里,摆酒吃饭,还说要成亲,简直不像人!”

他飞到东边的走廊下一看,只见唐僧坐在那里,一边抹眼泪,一边咬牙恨恨地说:“猢狲!别人胆大,是胆包身;你胆大,就是胆包命!你用变化之术打碎家里的东西,有什么用?你敢动她,她就全乱了,不管荤素,非要和我交合,这下可怎么了?”

孙悟空悄悄说:“师父,别怪我,有办法救你。”

唐僧问:“有什么办法?”

孙悟空说:“我刚飞出去时,看到她后头有个花园,你去骗她去花园里逛逛,我好偷偷把事情办了。”

唐僧问:“去花园怎么救?”

孙悟空轻声说:“你带她去花园,走到桃树边就别动了。我飞上桃树,变作一个红桃子。你要摘果子,先摘红的。红的是我,你把它给妖精。她吃了之后,我会在她肚子里,等她吃下去,我就把她肚里的五脏六腑全都捣碎,弄死她,你就安全了。”

唐僧问:“你真有本事?”

孙悟空说:“你知道吗?这洞出入都不方便,要是真动手,她一窝小妖,老老小小,全都会抓到我,我可没命。所以必须是‘里应外合’,这样才干净。”

唐僧点点头,说:“好,听你的,你跟在我身边就行。”

孙悟空说:“明白!我在你头顶。”

一切安排停当,唐僧才站起来,轻轻叫了一声:“娘子,娘子。”

女妖一听,笑嘻嘻跑过来:“妙人哥哥,有什么事?”

唐僧说:“我从长安一路西行,无日不山,无日不水。前天在镇海寺住,不小心得了重感冒,今天刚出汗,好了一点。今天又蒙你盛情,带我进府,坐了一天,总觉得心神不爽。你带我去花园里走走,散散心,好不好?”

女妖一听,高兴得不行:“妙人哥哥真有意思!我们去花园走走!”

“小丫头们,拿钥匙来,把园门打开,打扫干净。”她们一哄而上,忙活起来。

女妖打开门,牵着唐僧,带他走进花园。

花园里美不胜收:小路弯弯,苔藓青翠;亭台楼阁,绣帘垂下;微风吹过,蜀锦吴绫轻轻摆动;细雨刚停,娇嫩的花儿露出冰肌玉骨。桃树、杏树、牡丹、芍药、夜合、茉莉,花开满园,红的如火,粉的如霞。

女妖说:“这园里花香果熟,你看这桃树,有的红,有的青,是怎么回事?”

她说:“阳面晒太阳的,就熟得快,红了;背阴的没阳光,就还发青。这就是阴阳之理。”

唐僧点头:“谢谢指点,我以前真不知道。”

他向前伸手,摘了一个红桃。

女妖也摘了一个青桃。

唐僧把红桃捧给女妖:“娘子,你喜欢,吃这个红的;我吃那个青的。”

女妖高兴极了,大笑:“好和尚!一日夫妻未成,却已如此恩爱,真是真性情!”

她嘴上说着,心却早飞了。唐僧把青桃往嘴里一放,女妖也张嘴就咬,还没来得及下口——

“啪!”

孙悟空早早就翻了个跟头,钻进了她嘴里,直入肚腹!

女妖吓坏了:“长老啊!这果子太可怕了,怎么也不让我咬就下去了?”

唐僧说:“新摘的果子好,吃得太快,所以没来得及吐核就下去了。”

女妖问:“你没吐核,就下去了?”

唐僧说:“你太喜欢,吃得太快,所以才没吐,就下去了。”

孙悟空在肚子里大笑:“师父,别说话了,我已经得手了!”

唐僧说:“你小心些,别吓她。”

女妖一听:“你们在说什么?”

唐僧:“我说,我徒弟孙悟空在你肚子里!”

女妖惊惶失措:“啊?哪个孙悟空?!”

唐僧说:“就在你刚吃下的那个红桃里面!”

女妖吓得魂飞魄散,大叫:“完了!完了!这猴子钻进我肚子里了!我死定了!”

孙悟空在肚子里气得跳脚:“别怕,我可不饶你!我要把你六叶连肝肺、三毛七孔心全给撕了,五脏全给淘干净,你以后就变成个‘梆子精’!”

女妖痛得在地上打滚,半晌没说话。

孙悟空觉得她可能已经不行了,轻轻一松手,她又慢慢喘气。

突然,她喊:“小丫头们!谁在那里?”

小妖们一惊,原来刚才进园后,都各自去采花、斗草、玩去了,没人拦着。

她们一听到叫声,赶紧跑回来,看见女妖瘫在地上,脸色发白,直哼哼地爬不起来。

小妖说:“夫人,怎么了?是不是急坏了?”

女妖说:“不是!不是!你别问!我肚子里已经有人了!快把和尚送出去,我命都保不住了!”

小妖们赶紧抬着,准备把唐僧送出去。

孙悟空在肚子里大喊:“哪个敢动?要是抬,你得把师父送去外面,我饶你命!”

女妖吓坏了,只知道自己命在垂危,只能咬牙,把唐僧背在身上,一路往外走。

小妖问:“老夫人,去哪儿?”

女妖说:“留着五湖明月在,不怕没地方找个新夫婿!把这和尚送出去,等我再找一个!”

女妖腾云驾雾,一路飞到洞口。

外面,叮叮当当,兵器声响。

唐僧说:“徒弟,外面在打斗!”

孙悟空说:“是八戒在打铁耙,你叫他一声。”

唐僧喊:“八戒!”

八戒一听,马上回应:“沙和尚!师父出来了!”

他们各自拔出铁耙和木棍,挡在洞口。

女妖把唐僧背出,一路狂奔。

这时,孙悟空在她肚子里,已经成功捣碎她的内脏。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最后,只有一句话总结:

心猿里应降邪怪,土木司门接圣僧。

师父得救了,妖怪被彻底击败,而孙悟空的机智、胆识,也在这次冒险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故事结束。


(完)

关于作者
明代吴承恩

吴承恩(约1504—1582年),字汝忠,号射阳居士、射阳山人。祖籍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后徙居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中国明代作家、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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