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第六十四回 荊棘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

荊棘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
  話表祭賽國王謝了唐三藏師徒獲寶擒怪之恩,所贈金玉,分毫不受,卻命當駕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兩套,鞋襪各做兩雙,絛環各做兩條,外備乾糧烘炒,倒換了通關文牒,大排鑾駕,並文武多官,滿城百姓,伏龍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衆出城。約有二十里,先辭了國王。衆人又送二十里辭回。伏龍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見都不肯回去,遂弄個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氣,叫“變!”都變作斑斕猛虎,攔住前路,哮吼踊躍。衆僧方懼,不敢前進,大聖才引師父策馬而去。少時間,去得遠了,衆僧人放聲大哭,都喊:“有恩有義的老爺!我等無緣,不肯度我們也!”   且不說衆僧啼哭,卻說師徒四衆,走上大路,卻纔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時序易遷,又早冬殘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遙行路。忽見一條長嶺,嶺頂上是路。三藏勒馬觀看,那嶺上荊棘丫叉,薜蘿牽繞,雖是有道路的痕跡,左右卻都是荊刺棘針。唐僧叫:“徒弟,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麼走不得?”   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荊棘在上,只除是蛇蟲伏地而遊,方可去了。若你們走,腰也難伸,教我如何乘馬?”八戒道:“不打緊,等我使出鈀柴手來,把釘鈀分開荊棘,莫說乘馬,就抬轎也包你過去。”三藏道:“你雖有力,長遠難熬,卻不知有多少遠近,怎生費得這許多精神!”行者道:“不須商量,等我去看看。”   將身一縱,跳在半空看時,一望無際。真個是:匝地遠天,凝煙帶雨。夾道柔茵亂,漫山翠蓋張。密密搓搓初發葉,攀攀扯扯正芬芳。遙望不知何所盡,近觀一似綠雲茫。濛濛茸茸,鬱郁蒼蒼。風聲飄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間有松有柏還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蘿纏古樹,藤葛繞垂楊。盤團似架,聯絡如牀。有處花開真布錦,無端卉發遠生香。爲人誰不遭荊棘,那見西方荊棘長!行者看罷多時,將雲頭按下道:“師父,這去處遠哩!”三藏問:“有多少遠?”行者道:“一望無際,似有千里之遙。”三藏大驚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師父莫愁,我們也學燒荒的,放上一把火,燒絕了荊棘過去。”八戒道:“莫亂談!   燒荒的須在十來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時,怎麼燒得!”行者道:“就是燒得,也怕人子。”三藏道:“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還依我。”好呆子,捻個訣,念個咒語,把腰躬一躬,叫“長!”就長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軀,把釘鈀幌一幌,教“變!”就變了有三十丈長短的鈀柄,拽開步,雙手使鈀,將荊棘左右摟開:“請師父跟我來也!”三藏見了甚喜,即策馬緊隨。後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鐵棒撥開。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將次天晚,見有一塊空闊之處,當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個大字,乃“荊棘嶺”;下有兩行十四個小字,乃“荊棘蓬攀八百里,古來有路少人行”。八戒見了笑道:“等我老豬與他添上兩句:自今八戒能開破,直透西方路盡平!”三藏欣然下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們就在此住過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師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興,連夜摟開路走他娘!”那長老只得相從。   八戒上前努力,師徒們人不住手,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卻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結結,又聞得風敲竹韻,颯颯松聲。卻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間乃是一座古廟,廟門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鬥麗。三藏下馬,與三個徒弟同看,只見巖前古廟枕寒流,落目荒煙鎖廢丘。白鶴叢中深歲月,綠蕪臺下自春秋。   竹搖青-疑聞語,鳥弄餘音似訴愁。雞犬不通人跡少,閒花野蔓繞牆頭。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兇,不宜久坐。”沙僧道:   “師兄差疑了,似這杳無人煙之處,又無個怪獸妖禽,怕他怎的?”說不了,忽見一陣陰風,廟門後,轉出一個老者,頭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柺杖,足踏芒鞋,後跟着一個青臉獠牙、紅須赤身鬼使,頭頂着一盤面餅,跪下道:“大聖,小神乃荊棘嶺土地,知大聖到此,無以接待,特備蒸餅一盤,奉上老師父,各請一餐。此地八百里,更無人家,聊喫些兒充飢。”八戒歡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餅。不知行者端詳已久,喝一聲:“且住!這廝不是好人!休得無禮!你是甚麼土地,來誑老孫!看棍!”那老者見他打來,將身一轉,化作一陣陰風,呼的一聲,把個長老攝將起去,飄飄蕩蕩,不知攝去何所。慌得那大聖沒跟尋處,八戒沙僧俱相顧失色,白馬亦只自驚吟。三兄弟連馬四口,恍恍忽忽,遠望高張,並無一毫下落,前後找尋不題。   卻說那老者同鬼使,把長老抬到一座煙霞石屋之前,輕輕放下,與他攜手相攙道:“聖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荊棘嶺十八公是也。因風清月霽之宵,特請你來會友談詩,消遣情懷故耳。”那長老卻纔定性,睜眼仔細觀看,真個是:漠漠煙雲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潔身修煉,堪宜種竹栽花。每見翠巖來鶴,時聞青沼鳴蛙。更賽天台丹竈,仍期華嶽明霞。說甚耕雲釣月,此間隱逸堪誇。坐久幽懷如海,朦朧月上窗紗。三藏正自點看,漸覺月明星朗,只聽得人語相談,都道:“十八公請得聖僧來也。”長老抬頭觀看,乃是三個老者:前一個霜姿丰采,第二個綠鬢婆娑,第三個虛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來與三藏作禮。長老還了禮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勞列位仙翁下愛?”十八公笑道:“一向聞知聖僧有道,等待多時,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寬坐敘懷,足見禪機真派。”三藏躬身道:“敢問仙翁尊號?”十八公道:“霜姿者號孤直公,綠鬢者號凌空子,虛心者號拂雲叟,老拙號曰勁節。”三藏道:“四翁尊壽幾何?”孤直公道:“我歲今經千歲古,撐天葉茂四時春。香枝鬱郁龍蛇狀,碎影重重霜雪身。自幼堅剛能耐老,從今正直喜修真。烏棲鳳宿非凡輩,落落森森遠俗塵。”凌空子笑道:“吾年千載傲風霜,高幹靈枝力自剛。夜靜有聲如雨滴,秋晴蔭影似雲張。盤根已得長生訣,受命尤宜不老方,留鶴化龍非俗輩,蒼蒼爽爽近仙鄉。”拂雲叟笑道:“歲寒虛度有千秋,老景瀟然清更幽。不雜囂塵終冷淡,飽經霜雪自風流。七賢作侶同談道,六逸爲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瑣瑣,天然情性與仙遊。”勁節十八公笑道:“我亦千年約有餘,蒼然貞秀自如如。堪憐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機。萬壑風煙惟我盛,四時灑落讓吾疏。蓋張翠影留仙客,博弈調琴講道書。”三藏稱謝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壽,但勁節翁又千歲餘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漢時之四皓乎?”四老道:“承過獎!承過獎!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躁也。敢問聖僧,妙齡幾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四十年前出母胎,未產之時命已災。逃生落水隨波滾,幸遇金山脫本骸。   養性看經無懈怠,誠心拜佛敢俄捱?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愛來。”四老俱稱道:“聖僧自出孃胎,即從佛教,果然是從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臺顏,敢求大教,望以禪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長老聞言,慨然不懼,即對衆言曰:   “禪者靜也,法者度也。靜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滌慮,脫俗離塵是也。夫人身難得,中土難生,正法難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識,遂可掃除。菩提者,不死不生,無餘無欠,空色包羅,聖凡俱遣。訪真了元始鉗錘,悟實了牟尼手段。發揮象罔,踏碎涅。必須覺中覺了悟中悟,一點靈光全保護。放開烈焰照婆娑,法界縱橫獨顯露。至幽微,更守固,玄關口說誰人度?我本元修大覺禪,有緣有志方記悟。”   四老側耳受了,無邊喜悅,一個個稽首皈依,躬身拜謝道:   “聖僧乃禪機之悟本也!”拂雲叟道:“禪雖靜,法雖度,須要性定心誠,縱爲大覺真仙,終坐無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三藏雲:“道乃非常,體用合一,如何不同?”拂雲叟笑雲:   “我等生來堅實,體用比爾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風霜,消磨日月。一葉不凋,千枝節躁。似這話不叩沖虛,你執持梵語。道也者,本安中國,反來求證西方。空費了草鞋,不知尋個甚麼?石獅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徹骨髓。忘本參禪,妄求佛果,都似我荊棘嶺葛藤謎語,蘿-渾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這等規模,如何印授?必須要檢點見前面目,靜中自有生涯。沒底竹籃汲水,無根鐵樹生花。靈寶峯頭牢着腳,歸來雅會上龍華。”三藏聞言叩頭拜謝,十八公用手攙扶,孤直公將身扯起,凌空子打個哈哈道:“拂雲之言,分明漏泄。聖僧請起,不可盡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爲講論修持,且自吟哦逍遙,放蕩襟懷也。”拂雲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   長老真個欠身,向石屋前觀看,門上有三個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敘了坐次,忽見那赤身鬼使,捧一盤茯苓膏,將五盞香湯奉上。四老請唐僧先喫,三藏驚疑,不敢便喫。那四老一齊享用,三藏卻纔喫了兩塊,各飲香湯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見那裏玲瓏光彩,如月下一般:“水自石邊流出,香從花裏飄來。滿座清虛雅緻,全無半點塵埃。那長老見此仙境。   以爲得意,情樂懷開,十分歡喜,忍不住唸了一句道:“禪心似月迥無塵。”勁節老笑而即聯道:“詩興如天青更新。”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摶錦繡。”凌空子道:“佳文不點唾奇珍。”拂雲叟道:“六朝一洗繁華盡,四始重刪雅頌分。”三藏道:“弟子一時失口,胡談幾字,誠所謂班門弄斧。適聞列仙之言,清新飄逸,真詩翁也。”勁節老道:“聖僧不必閒敘,出家人全始全終。既有起句,何無結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煩十八公結而成篇爲妙。”勁節道:“你好心腸!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結果?   慳吝珠璣,非道理也。”三藏只得續後二句雲:“半枕松風茶未熟,吟懷瀟灑滿腔春。”   十八公道:“好個吟懷瀟灑滿腔春!”孤直公道:“勁節,你深知詩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十八公亦慨然不辭道:“我卻是頂針字起:春不榮華冬不枯,雲來霧往只如無。”凌空子道:“我亦體前頂針二句:無風搖拽婆娑影,有客欣憐福壽圖。”拂雲叟亦頂針道:“圖似西山堅節老,清如南國沒心夫。”   孤直公亦頂針道:“夫因側葉稱樑棟,臺爲橫柯作憲烏。”   長老聽了,讚歎不已道:“真是陽春白雪,浩氣沖霄!弟子不才,敢再起兩句。”孤直公道:“聖僧乃有道之士,大養之人也。不必再相聯句,請賜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強而和。”三藏無已,只得笑吟一律曰:“杖錫西來拜法王,願求妙典遠傳揚。   金芝三秀詩壇瑞,寶樹千花蓮蕊香。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象莊嚴體,極樂門前是道場。”四老聽畢,俱極讚揚。十八公道:“老拙無能,大膽攙越,也勉和一首。”雲:   “勁節孤高笑木王,靈椿不似我名揚。山空百丈龍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解與乾坤生氣概,喜因風雨化行藏。衰殘自愧無仙骨,惟有苓膏結壽場。”孤直公道:“此詩起句豪雄,聯句有力,但結句自謙太過矣,堪羨!堪羨!老拙也和一首。”雲:“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絕堂前大器揚。露重珠纓蒙翠蓋,風輕石齒碎寒香。長廊夜靜吟聲細,古殿秋陰淡影藏。元日迎春曾獻壽,老來寄傲在山場。”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詩!好詩!真個是月脅天心,老拙何能爲和?但不可空過,也須扯談幾句。”曰:“樑棟之材近帝王,太清宮外有聲揚。晴軒恍若來青氣,暗壁尋常度翠香。壯節凜然千古秀,深根結矣九泉藏。凌雲勢蓋婆娑影,不在羣芳豔麗場。”拂雲叟道:“三公之詩,高雅清淡,正是放開錦繡之囊也。我身無力,我腹無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頓開,無已,也打油幾句,幸勿哂焉。”詩曰:“淇澳園中樂聖王,渭川千畝任分揚。翠筠不染湘娥淚,班籜堪傳漢史香。霜葉自來顏不改,煙梢從此色何藏?子猷去世知音少,亙古留名翰墨場。”   三藏道:“衆仙老之詩,真個是吐鳳噴珠,遊夏莫贊。厚愛高情,感之極矣。但夜已深沉,三個小徒,不知在何處等我。意者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尋訪,尤天窮之至愛也,望老仙指示歸路。”四老笑道:“聖僧勿慮,我等也是千載奇逢,況天光晴爽,雖夜深卻月明如晝,再寬坐坐,待天曉自當遠送過嶺,高徒一定可相會也。”   正話間,只見石屋之外,有兩個青衣女童,挑一對絳紗燈籠,後引着一個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進門相見。   那仙女怎生模樣?他生得:青姿妝翡翠,丹臉賽胭脂。星眼光還彩,蛾眉秀又齊。下襯一條五色梅淺紅裙子,上穿一件煙裏火比甲輕衣。弓鞋彎鳳嘴,綾襪錦繡泥。妖嬈嬌似天台女,不亞當年俏妲姬。四老欠身問道:“杏仙何來?”那女子對衆道了萬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賡酬,特來相訪,敢求一見。”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勞求見!”三藏躬身,不敢言語。那女子叫:“快獻茶來。”又有兩個黃衣女童,捧一個紅漆丹盤,盤內有六個細磁茶盂,盂內設幾品異果,橫擔着匙兒,提一把白鐵嵌黃銅的茶壺,壺內香茶噴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蔥,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後一盞,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爲何不坐?”那女子方纔去坐。茶畢欠身問道:“仙翁今宵盛樂,佳句請教一二如何?”拂雲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聖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羨。”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賜一觀。”四老即以長老前詩後詩並禪法論,宣了一遍。那女子滿面春風對衆道:“妾身不才,不當獻醜。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虛也,勉強將後詩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場。董仙愛我成林積,孫楚曾憐寒食香。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自知過熟微酸意,落處年年伴麥場。”四老聞詩,人人稱賀,都道:“清雅脫塵,句內包含春意。好個雨潤紅姿嬌且嫩,雨潤紅姿嬌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適聞聖僧之章,誠然錦心繡口,如不吝珠玉,賜教一闋如何?”唐僧不敢答應。那女子漸有見愛之情,挨挨軋軋,漸近坐邊,低聲悄語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幾何?”十八公道:“杏仙盡有仰高之情,聖僧豈可無俯就之意?如不見憐,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聖僧乃有道有名之士,決不苟且行事。如此樣舉措,是我等取罪過了。污人名,壞人德,非遠達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雲叟與十八公做媒,我與凌空子保親,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聽言,遂變了顏色,跳起來高叫道:“汝等皆是一類邪物,這般誘我!當時只以砥礪之言,談玄談道可也,如今怎麼以美人局來騙害貧僧!是何道理!”四老見三藏發怒,一個個咬指擔驚,再不復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這和尚好不識抬舉!我這姐姐,那些兒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質嬌姿,不必說那女工針指,只這一段詩才,也配得過你。你怎麼這等推辭!休錯過了!孤直公之言甚當,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與你主婚。”   三藏大驚失色,憑他們怎麼胡談亂講,只是不從。鬼使又道:   “你這和尚,我們好言好語,你不聽從,若是我們發起村野之性,還把你攝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卻不枉爲人一世也?”那長老心如金石,堅執不從。暗想道:“我徒弟們不知在那裏尋我哩!”說一聲,止不住眼中墮淚。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邊,翠袖中取出一個蜜合綾汗巾兒與他揩淚,道:“佳客勿得煩惱,我與你倚玉偎香,耍子去來。”長老咄的一聲吆喝,跳起身來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聽得那裏叫聲:“師父!師父!你在那方言語也?”原來那孫大聖與八戒沙僧,牽着馬,挑着擔,一夜不曾住腳,穿荊度棘,東尋西找,卻好半雲半霧的,過了八百里荊棘嶺西下,聽得唐僧吆喝,卻就喊了一聲。那長老掙出門來,叫聲:“悟空,我在這裏哩,快來救我!快來救我!”那四老與鬼使,那女子與女童,幌一幌都不見了。須臾間,八戒、沙僧俱到邊前道:“師父,你怎麼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們了!昨日晚間見的那個老者,言說土地送齋一事,是你喝聲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與我攜手相攙,走入門,又見三個老者,來此會我,俱道我做聖僧,一個個言談清雅,極善吟詩。我與他賡和相攀,覺有夜半時候,又見一個美貌女子執燈火,也來這裏會我,吟了一首詩,稱我做佳客。因見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從時,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親的保親,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掙着要走,與他嚷鬧,不期你們到了。一則天明,二來還是怕你,只才還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見了。”行者道:   “你既與他敘話談詩,就不曾問他個名字?”三藏道:“我曾問他之號,那老者喚做十八公,號勁節;第二個號孤直公;第三個號凌空子;第四個號拂雲叟;那女子,人稱他做杏仙。”八戒道:   “此物在於何處?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談詩之處,去此不遠。”   他三人同師父看處,只見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   三藏道:“此間正是。”行者仔細觀之,卻原來是一株大檜樹,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後有一株丹楓。再看崖那邊,還有一株老杏,二株臘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見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這幾株樹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樹?”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樹,孤直公乃柏樹,凌空子乃檜樹,拂雲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楓樹,杏仙即杏樹,女童即丹桂、臘梅也。”八戒聞言,不論好歹,一頓釘鈀,三五長嘴,連拱帶築,把兩顆臘梅、丹桂、老杏、楓楊俱揮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鮮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傷了他!他雖成了氣候,卻不曾傷我,我等找路去罷。”行者道:“師父不可惜他,恐日後成了大怪,害人不淺也。”那呆子索性一頓鈀,將松柏檜竹一齊皆築倒,卻纔請師父上馬,順大路一齊西行。畢竟不知前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唐三藏師徒救了祭賽國國王,感激他們的恩情,謝絕了國王送來的金銀珠寶,只讓當駕官照着他們平時穿的衣服,每人做兩套,鞋襪兩雙,絛環兩條,又準備了乾糧,換了通關文牒,浩浩蕩蕩地出發了。文武官員和百姓、伏龍寺的僧衆,一起送他們出城,一路長達二十里,先在城外辭別,又送了二十里。伏龍寺的僧衆一直送了五六十里纔回。有的想跟着去西天取經,有的想修行,留在人間。孫悟空見他們都不肯走,就玩了個花招——拔了三四十根毫毛,吹出仙氣,一念“變”,頓時化作三四十隻斑斕猛虎,擋在前路,吼叫着衝過來。僧衆嚇得趕緊退後,不敢前行,孫悟空這才領着師父騎馬離開。

走遠了,那些僧人紛紛放聲大哭,喊道:“有恩有義的老爺啊!我們無緣,沒能跟着您一起走啊!”
我們不講這些僧人的哭聲,單說師徒四人走在大路上。天氣漸漸轉冷,冬去春來,風和日暖,最適合悠閒前行。忽然望見一座長長的山嶺,山頂上有一條小路。唐僧勒住馬,仔細一看,嶺上全是荊棘,枝條交錯,藤蔓纏繞,雖然有道路的痕跡,但到處都是尖刺,走起來特別危險。唐僧問徒弟們:“這路怎麼走?”
孫悟空卻說:“怎麼走不了?”
他又說:“徒弟啊,路在底下,荊棘在上頭,只有蛇蟲伏地爬行才能過去。你們要是走,腰都彎得動不了,我怎麼能騎馬呢?”
豬八戒笑道:“沒事,等我使出我的鈀頭,把荊棘一鈀一鈀分開了,別說騎馬,就連抬轎我都給你們鋪平。”
唐僧搖頭說:“你力氣雖大,但這一路遠,能撐多久?誰知道還多遠呢?”
孫悟空說:“不用商量,我先去看看。”

他一縱身,跳到了半空中往下看,只見四周廣闊無邊:大地連天,煙霧繚繞,雨霧氤氳,路邊的草芽剛剛冒出,漫山遍野綠意盎然,松柏竹柳,梅樹桑樹,交錯生長。藤蔓纏繞老樹,藤蘿垂掛在楊柳上,像牀似架,層層疊疊,有的地方開着花,像鋪了一塊錦繡,花香陣陣散開。

“原來這條路,遠得不得了!”孫悟空說。
唐僧驚問:“有多遠?”
“一眼望去,好像有千里之遠!”
唐僧嚇了一跳:“這可怎麼走啊?”
沙僧笑着說:“師父別怕,我們學燒荒的,點把火,把荊棘燒了,就能過去了。”
八戒搖搖頭:“別瞎說!燒荒得等秋後草枯木死,現在正是枝葉茂盛的時候,怎麼能燒呢?”
孫悟空說:“就算能燒,也怕傷了百姓。”
唐僧再問:“那該怎麼辦呢?”
八戒又笑着說:“要走,還聽我的!”

豬八戒一躬腰,唸了個咒,猛地一“長”——身體一下子長到二十丈高,接着一晃,手中釘鈀也變長到三十丈,他雙手一揮,掄起鈀頭,左一攔,右一掃,把荊棘一枝一枝劈開,大步向前:“師父,跟緊我走吧!”
唐僧見了,非常高興,立刻騎馬跟上。沙僧挑着行李,孫悟空也用鐵棒撥開荊棘。這一整天,他們沒停過,走了大概一百里,天色將晚,看到一片空地,路旁立着一塊石碑,上面寫着“荊棘嶺”三個字,下面還刻着兩行小字:“荊棘蓬攀八百里,古來有路少人行。”

豬八戒見了,忍不住笑道:“我老豬來添兩句:自今八戒能開破,直透西方路盡平!”
唐僧欣然下馬,說:“徒弟們辛苦了,就在此地歇一晚,明天天亮再走吧。”
豬八戒卻說:“師父別停,趁天晴,咱們有興致,連夜趕路!”
唐僧無奈,只好答應。

於是豬八戒帶頭努力,師徒們輪番上陣,馬不停蹄,又走了整整一夜,到了天昏地黑時,前方又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荊棘,風過時竹葉沙沙作響,松濤陣陣。突然,看到一處空地,中間是一座古廟,門外松柏蒼翠,桃梅爭豔。唐僧下馬,與徒弟們一起觀看,只見古廟建在寒流邊上,周圍荒煙漫漫,白鶴成羣,歲月靜好。

竹葉輕搖,好像聽到人語,鳥兒鳴叫,似在訴說離愁。
雞犬不見,人跡稀少,野花蔓草繞着牆頭。

孫悟空看了,立刻說:“這裏不吉利,不宜久留。”
沙僧反駁:“師兄你多疑了,這地方沒人,也沒有妖獸,怕它幹什麼?”
話音未落,忽然一陣陰風,廟門後轉出一個老頭,頭戴角巾,身穿淡色衣服,手拄柺杖,腳穿芒鞋,身後跟着一個青臉獠牙、紅須赤身的鬼使,頭頂一個麪餅,跪下說道:“大聖,我是荊棘嶺的土地,知道您到此,無以爲敬,特備一盤蒸餅,獻給師父,請您和三位徒弟共餐。此地八百里,無人居住,就喫點東西充飢吧。”

豬八戒一聽,高興得跳起來,伸手就想去拿餅。
孫悟空卻仔細打量着,忽然大喝一聲:“站住!這人不是好人!你是什麼鬼地方的土地?來騙我!拿棍來!”

老頭見勢不妙,立刻轉了個身,化作一陣陰風,呼啦一聲,把唐僧抓了起來,像飄絮一樣,不知被帶到了哪裏。孫悟空慌了,四處找人,豬八戒和沙僧都嚇得臉色發白,白馬也驚叫不停。師徒四人,連馬,都飄忽不定,看得人眼花繚亂,根本看不出下落。

原來,老頭和他的鬼使,把唐僧帶到了一座煙霞石屋前,輕輕放下,拉着他的手說:“聖僧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荊棘嶺的十八位老神仙——我們本是松柏、竹柏、檜樹、楓樹、老梅、老桂等樹木成精,爲了一見有道高僧,特意在風清月朗之夜,邀你來談詩飲酒,消遣情懷。”

唐僧一睜眼,這纔看清,原來真是仙境:雲煙繚繞,環境清幽,正是修行的好地方。
山間翠巖有白鶴來,青潭邊蛙聲鳴。
這裏彷彿是天台的丹爐,華嶽的明霞。
說白了,就是隱居修道的好地方,有鶴有魚,有竹有花,月光灑在窗紗上,寧靜祥和。

唐僧看着,漸漸放鬆下來,月色明亮,忽然聽見幾個人在談笑說:“十八公請到聖僧來了!”
抬頭一看,是四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一個白髮如霜,氣質剛正,叫“孤直公”;
一個綠鬢如春,風姿翩翩,叫“凌空子”;
一個眉目清秀,心性虛懷,叫“拂雲叟”;
最後一個最年長,自稱“勁節”。

唐僧恭敬作禮,問:“我德行淺薄,怎敢勞你們費心?”
四大老神仙笑道:“我們早聽說您有大德,修行多年,如今有幸得見,若不吝賜教,閒談幾句,就是對禪道的極大敬意。”
唐僧躬身說:“請問仙翁尊號?”
“孤直公是霜姿老人,凌空子是綠鬢真人,拂雲叟是心靜之人,勁節是我。”
唐僧又問:“你們多大年紀?”
孤直公答:“我已活了千年,枝葉繁茂,四季常青。香枝像龍蛇般盤繞,枝影如霜雪般清冷。我從小堅忍不拔,如今正直清高,追求道法。我如烏棲鳳宿,是非凡人,遠避塵世。”
凌空子笑道:“我活了千年,不怕風霜,高幹靈枝,力大無比。夜深時,枝葉像雨滴般輕響;秋晴時,樹影如雲般舒展。我早已懂得長生之法,不老之身,豈是凡俗可比?”
拂雲叟說:“我雖是竹,但心靜如水,不爭不擾,自然清淨。”
勁節老神仙說:“我雖是松,卻如風骨,堅韌不屈,故有‘勁節’之名。”

談着談着,四人開始對詩。唐僧也跟着吟和,一首接一首,直到夜深人靜。

忽然,石屋外有兩位穿青衣的女童,挑着一對紅紗燈籠,後面跟着一位仙女。
仙女生得嬌美:青妝如翡翠,粉面勝胭脂,雙眼有星輝,眉眼如畫。身着輕紗,腳穿弓鞋,打扮得宛如天台仙女,比當年的妲姬還要風情。

四老忙問:“杏仙怎麼來的?”
仙女行禮說:“聽說有高僧在此談詩,特來拜訪,想見一面。”
十八公指着唐僧說:“佳客在此,何必費事?”
唐僧恭敬地低下頭,不敢說話。
仙女笑着說:“快獻茶來!”

又有兩個穿黃衣的女童,捧着一個紅漆木盤,盤裏六個細瓷茶杯,裝着各種珍果,提着香茶。
茶一倒,仙女輕輕一露春蔥,先遞給唐僧,再給四位老神仙,最後自己取一杯,慢慢品。

凌空子問:“杏仙爲何不坐?”
仙女這才坐下。

茶喝完,她輕聲問:“仙翁今夜談詩,可願賜我一二佳句?”
拂雲叟說:“我們都是粗人,唯有聖僧纔是唐代詩中的上品,值得佩服。”
仙女說:“如不嫌棄,願您賜我一觀。”
四位老神仙便把唐僧的詩、禪理全都念了一遍。

仙女滿臉笑意,說道:“妾身才疏學淺,不能獻醜,但聽了這些佳句,覺得不能辜負,勉強寫一首和詩,如何?”
她朗聲吟道:“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場。
董仙愛我成林積,孫楚曾憐寒食香。
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
自知過熟微酸意,落處年年伴麥場。”

大家聽了,紛紛稱讚:“清雅脫俗,句句帶春意,尤其是‘雨潤紅姿嬌且嫩’,太美了!”

仙女笑着輕聲說:“慚愧啊,剛纔聽了聖僧的詩句,真是錦繡成章,如不吝賜教,願請高僧賜詩一首如何?”
唐僧不敢答應,只低頭不語。

她慢慢靠近,輕聲細語:“佳客啊,趁這良宵,不玩一玩,怎麼行?人生在世,能有多少時光?”
十八公笑着說:“杏仙如此仰慕,聖僧難道不該低頭一點?”
孤直公卻嚴肅地說:“聖僧是修道之人,怎能隨便苟合?這是污了名聲,壞了德行!若真有意,可讓拂雲叟和勁節做媒,我與凌空子作保,成就這姻緣,何樂不爲!”

唐僧一聽,頓時變臉,大喝一聲:“你們全是邪物!當初只說談道論禪,如今竟用美人計來騙我!這是什麼道理?!”
四老見唐僧發怒,嚇得連連後退,誰都不敢再說。

紅臉鬼使暴跳如雷:“這和尚真是不知好歹!我姐姐美若天仙,不只貌美,詩詞才氣,也遠勝你!你怎如此推辭?難道不識抬舉?孤直公說得對,若你不肯,我再親自給你主婚!”

唐僧大驚失色,不管他們怎麼威脅,堅決不肯。他在心裏想:“我的徒弟們不知在哪裏找我呢!”
話音剛落,眼淚就掉了下來。

仙女笑着,輕輕走到他身邊,摸出一條錦緞毛巾,輕聲說:“別難過,來,我們一起玩一會兒,倚玉偎香,痛快些。”
唐僧大吼一聲,跳起來就要逃離,卻被一羣人拉扯着,一路拖到天亮。

忽然,聽到一聲喊:“師父!師父!您在哪兒說話呢?”
原來是孫悟空和豬八戒、沙僧,整整一夜沒停,一路穿荊越棘,東找西尋,終於在迷霧中走過了八百里荊棘嶺,聽到唐僧的喊聲,立刻跑過來。

唐僧掙開門,大喊:“悟空,我在這兒!快來救我!快來救我!”

可那四位老神仙、鬼使、仙女,還有女童,全都憑空消失了。

不一會兒,豬八戒和沙僧趕到,問:“師父,您怎麼來到這兒?”
唐僧拉住悟空說:“徒弟們太辛苦了!昨晚見的那個老頭,說他是土地,送齋喫飯,是您喝聲要打,他就把我抓到了這裏。他拉着我進屋,又見三個老神仙,說我是聖僧,談詩論道,說了一夜。後來又見一個美貌女子,提着燈籠,也來見我,吟了一首詩,稱我爲‘佳客’。她見我相貌,想讓我成婚,我立刻清醒,推辭了。後來他們說要幫我做媒,保親,主婚,我就發誓不允。正想掙脫,你們剛好趕到。天亮了,怕你們,才被拉扯着,一下子都沒影了。”

悟空問:“你跟他們談詩,可曾問過他們的名字?”
唐僧說:“我問過,那老頭們叫十八公,號勁節;第二個是孤直公;第三個是凌空子;第四個是拂雲叟。那女的是杏仙。”

豬八戒問:“他們在哪兒?”
唐僧說:“地方不知,但談詩之處離這兒不遠。”

四人一起看過去,只見一座山崖,崖上刻着“木仙庵”三個字。

唐僧說:“就是這兒。”
孫悟空仔細一看,原來那是一棵大檜樹,一棵老柏,一棵老松,一棵老竹,竹後有一株丹楓,崖那邊還有一棵老杏,兩棵臘梅,兩棵丹桂。

孫悟空笑着說:“你見過妖怪嗎?”
豬八戒說:“沒見。”
孫悟空說:“你不知道,這些樹木都成精了!”
“哥哥,怎麼知道是樹呢?”
“十八公是松樹精,孤直公是柏樹精,凌空子是檜樹精,拂雲叟是竹子精,赤身鬼是楓樹精,杏仙是杏樹精,女童是丹桂、臘梅精。”

豬八戒聽了,不問好壞,一通釘鈀,把兩棵臘梅、兩棵丹桂、老杏、楓樹全砸倒,果然樹根上鮮血淋漓。

唐僧上前拉住他說:“悟能,別傷了他們!他們雖然成精,沒傷我,我們該走了。”
孫悟空說:“師父,別心疼,這些樹要是再長,將來成妖怪,會害人。”
豬八戒乾脆一鈀,把松、柏、檜、竹全砸倒,才請師父上馬,順着大路繼續西行。

不知道他們接下來會遇到什麼,我們下回再繼續——

關於作者
明代吳承恩

吳承恩(約1504—1582年),字汝忠,號射陽居士、射陽山人。祖籍漣水(今江蘇省漣水縣),後徙居山陽(今江蘇省淮安市)。中國明代作家、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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