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第四十四回 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

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
  诗曰:求经脱障向西游,无数名山不尽休。兔走乌飞催昼夜,鸟啼花落自春秋。微尘眼底三千界,锡杖头边四百州。宿水餐风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头。话说唐三藏幸亏龙子降妖,黑水河神开路,师徒们过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来。真个是迎风冒雪,戴月披星,行彀多时,又值早春天气,但见三阳转运,万物生辉。三阳转运,满天明媚开图画;万物生辉,遍地芳菲设绣茵。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解山泉溜,尽放萌芽没烧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春。师徒们在路上游观景色,缓马而行,忽听得一声吆喝,好便似千万人呐喊之声。唐三藏心中害怕,兜住马不能前进,急回头道:悟空,是那里这等响振?”八戒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道:“也就如雷声霹雳。”三藏道:“还是人喊马嘶。”孙行者笑道:“你们都猜不着,且住,待老孙看是何如。”   好行者,将身一纵,踏云光起在空中,睁眼观看,远见一座城池。又近觑,倒也祥光隐隐,不见甚么凶气纷纷。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处!如何有响声振耳?那城中又无旌旗闪灼,戈戟光明,又不是炮声响振,何以若人马喧哗?”正议间,只见那城门外,有一块沙滩空地,攒簇了许多和尚,在那里扯车儿哩。   原来是一齐着力打号,齐喊“大力王菩萨”,所以惊动唐僧。行者渐渐按下云头来看处,呀!那车子装的都是砖瓦木植土坯之类;滩头上坡坂最高,又有一道夹脊小路,两座大关,关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虽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却也衣衫蓝缕,看此象十分窘迫。行者心疑道:“想是修盖寺院。他这里五谷丰登,寻不出杂工人来,所以这和尚亲自努力。”正自猜疑未定,只见那城门里,摇摇摆摆,走出两个少年道士来。你看他怎生打扮,但见他:头戴星冠,身披锦绣。头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锦绣彩霞飘。足踏云头履,腰系熟丝绦。面如满月多聪俊,形似瑶天仙客娇。那些和尚见道士来,一个个心惊胆战,加倍着力,恨苦的拽那车子。行者就晓得了:“咦!想必这和尚们怕那道士。不然啊,怎么这等着力拽扯?我曾听得人言,西方路上,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我待要回报师父,奈何事不明白,返惹他怪,敢道这等一个伶俐之人,就不能探个实信?且等下去问得明白,好回师父话。   你道他来问谁?好大圣,按落云头,去郡城脚下,摇身一变,变做个游方的云水全真,左臂上挂着一个水火篮儿,手敲着渔鼓,口唱着道情词,近城门,迎着两个道士,当面躬身道:   “道长,贫道起手。”那道士还礼道:“先生那里来的?”行者道:   “我弟子云游于海角,浪荡在天涯;今朝来此处,欲募善人家。   动问二位道长,这城中那条街上好道?那个巷里好贤?我贫道好去化些斋吃。”那道士笑道:“你这先生,怎么说这等败兴的话?”行者道:“何为败兴?”道士道:“你要化些斋吃,却不是败兴?”行者道:“出家人以乞化为由,却不化斋吃,怎生有钱买?”   道士笑道:“你是远方来的,不知我这城中之事。我这城中,且休说文武官员好道,富民长者爱贤,大男小女见我等拜请奉斋,这般都不须挂齿,头一等就是万岁君王好道爱贤。”行者道:“我贫道一则年幼,二则是远方乍来,实是不知。烦二位道长将这里地名、君王好道爱贤之事,细说一遍,足见同道之情。”道士说:“此城名唤车迟国,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行者闻言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他道:“不是。只因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无点雨,地绝谷苗,不论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户户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俯救生灵。”行者问道:“是那三个仙长?”道士说:“便是我家师父。”行者道:“尊师甚号?”道士云:   “我大师父,号做虎力大仙;二师父,鹿力大仙;三师父,羊力大仙。”行者问曰:“三位尊师,有多少法力?”道士云:“我那师父,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却如转身之易。所以有这般法力,能夺天地之造化,换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与我们结为亲也。”行者道:“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术动公卿。老师父有这般手段,结了亲,其实不亏他。噫,不知我贫道可有星星缘法,得见那老师父一面哩?”道士笑曰:“你要见我师父。有何难处!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我师父却又好道爱贤,只听见说个道字,就也接出大门。若是我两个引进你,乃吹灰之力。”行者深深的唱个大喏道:“多承举荐,就此进去罢。”道士说:“且少待片时,你在这里坐下,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行者道:“出家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有甚公干?”道士用手指定那沙滩上僧人:“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行者笑道:“道长差了!   僧道之辈都是出家人,为何他替我们做活,伏我们点卯?”道士云:“你不知道,因当年求雨之时,僧人在一边拜佛,道士在一边告斗,都请朝廷的粮饷;谁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不能济事。后来我师父一到,唤雨呼风,拔济了万民涂炭。却才恼了朝廷,说那和尚无用,拆了他的山门,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乡,御赐与我们家做活,就当小厮一般。我家里烧火的也是他,扫地的也是他,顶门的也是他。因为后边还有住房,未曾完备,着这和尚来拽砖瓦,拖木植,起盖房宇。只恐他贪顽躲懒,不肯拽车,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查点。”行者闻言。扯住道士滴泪道:“我说我无缘,真个无缘,不得见老师父尊面!”道士云:“如何不得见面?”行者道:“我贫道在方上云游,一则是为性命,二则也为寻亲。”道士问:“你有甚么亲?”行者道:“我有一个叔父,自幼出家,削发为僧,向日年程饥馑,也来外面求乞。这几年不见回家,我念祖上之恩,特来顺便寻访,想必是羁迟在此等地方,不能脱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寻着他见一面,才可与你进城?”道士云:“这般却是容易。我两个且坐下,即烦你去沙滩上替我一查,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看内中那个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们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却与你进城好么?”   行者顶谢不尽,长揖一声,别了道士,敲着渔鼓,径往沙滩之上。过了双关,转下夹脊,那和尚一齐跪下磕头道:“爷爷,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都在此扯车哩。”行者看见,暗笑道:“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见我这假道士就这般悚惧,若是个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摇手道:“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监工的,我来此是寻亲的。”众僧们听说认亲,就把他圈子阵围将上来,一个个出头露面,咳嗽打响,巴不得要认出去。道:“不知那个是他亲哩。”行者认了一会,呵呵笑将起来,众僧道:“老爷不认亲,如何发笑?”行者道:“你们知我笑甚么?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舍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宝,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却怎么与道士佣工,作奴婢使唤?”众僧道:“老爷,你来羞我们哩!你老人家想是个外边来的,不知我这里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来的,其实不知你这里有甚利害。”众僧滴泪道:“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子。”行者道:“为何来?”众僧道:   “只因呼风唤雨,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归乡,亦不许补役当差,赐与那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还有甚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旁门小法术耳,安能动得君心?”众僧道:“他会抟砂炼汞,打坐存神,点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行者道:“原来这般,你们都走了便罢。”众僧道:“老爷,走不脱!那仙长奏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挂。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高升三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行者道:“既然如此,你们死了便罢。”众僧道:“老爷,有死的。到处捉来与本处和尚,也共有二千余众,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行者道:“怎么不得死?”众僧道:“悬梁绳断,刀刎不疼,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安不损。”行者道:   “你却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众僧道:“老爷呀,你少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拥护。”行者道:“想是累苦了,见鬼么?”众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护教伽蓝,但至夜就来保护。但有要死的,就保着,不教他死。”行者道:“这些神却也没理,只该教你们早死早升天,却来保护怎的?”众僧道:“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教不要寻死,且苦捱着,等那东土大唐圣僧往西天取经的罗汉。他手下有个徒弟,乃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来显神通,灭了道士,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   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说老孙无手段,预先神圣早传名。”他急怞身,敲着渔鼓,别了众僧,径来城门口见了道士。那道士迎着道:“先生,那一位是令亲?”行者道:“五百个都与我有亲。”两个道士笑道:“你怎么就有许多亲?”行者道:“一百个是我左邻,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一百个是我母党,一百个是我交契。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与你进去;不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风病,一时间就胡说了。那些和尚,乃国王御赐,若放一二名,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怎么说都放了?此理不通!   不通!且不要说我家没人使唤,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长要差官查勘,或时御驾也亲来点札,怎么敢放?”行者道:“不放么?”道士说:“不放!”行者连问三声,就怒将起来,把耳朵里铁棒取出,迎风捻了一捻,就碗来粗细,幌了一幌,照道士脸上一刮,可怜就打得头破血流身倒地,皮开颈折脑浆倾!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了两个道士,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杀皇亲了!”行者道:“那个是皇亲?”众僧把他簸箕阵围了,道:“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主,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你怎么到这里闯祸?他徒弟出来监工,与你无干,你怎么把他来打死?那仙长不说是你来打杀,只说是来此监工,我们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与你进城去,会了人命出来。”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云水全真,我是来救你们的。”众僧道:“你倒打杀人,害了我们,添了担儿,如何是救我们的?”行者道:“我是大唐圣僧徒弟孙悟空行者,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众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爷我们认得他。”行者道:“又不曾会他,如何认得?”众僧道:“我们梦中尝见一个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诲我等,说那孙行者的模样莫教错认了。”行者道:“他和你怎么说来?”众僧道:“他说那大圣:磕额金睛幌亮,圆头毛脸无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惯使金箍铁棒,曾将天阙攻开。如今皈正保僧来,专救人间灾害。”行者闻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孙传名!嗔道那老贼惫懒,把我的元身都说与这伙凡人!忽失声道:“列位诚然认我不是孙行者,我是孙行者的门人,来此处学闯祸耍子的。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用手向东一指,哄得众僧回头,他却现了本相,众僧们方才认得,一个个倒身下拜道:“爷爷!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爷爷显化。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早进城降邪从正也!”行者道:“你们且跟我来。”众僧紧随左右。   那大圣径至沙滩上,使个神通,将车儿拽过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得粉碎,把那些砖瓦木植,尽抛下坡坂,喝教众僧:“散!莫在我手脚边,等我明日见这皇帝,灭那道士!”众僧道:“爷爷呀,我等不敢远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来,却又吃打发赎,返又生灾。”行者道:“既如此,我与你个护身法儿。”好大圣,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都教他:“捻在无名指甲里,捻着拳头,只情走路。无人敢拿你便罢;   若有人拿你,攒紧了拳头,叫一声齐天大圣,我就来护你。”众僧道:“爷爷,倘若去得远了,看不见你,叫你不应,怎么是好?”   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众僧有胆量大的,捻着拳头,悄悄的叫声“齐天大圣!”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前,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也不能近身。此时有百十众齐叫,足有百十个大圣护持,众僧叩头道:“爷爷!果然灵显!”   行者又吩咐:“叫声寂字,还你收了。”真个是叫声“寂!”依然还是毫毛在那指甲缝里。众和尚却才欢喜逃生,一齐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远遁,听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进城还我毫毛也。”五百个和尚,东的东,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不题。   却说那唐僧在路旁,等不得行者回话,教猪八戒引马投西,遇着些僧人奔走,将近城边,见行者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三藏勒马道:“悟空,你怎么来打听个响声,许久不回?”行者引了十数个和尚,对唐僧马前施礼,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三藏大惊道:“这般啊,我们怎了?”那十数个和尚道:“老爷放心,孙大圣爷爷乃天神降的,神通广大,定保老爷无虞。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僧人。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现有先王太祖神象在内,未曾拆毁,城中寺院,大小尽皆拆了。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孙大圣必有处置。”行者道:“汝等说得是。也罢,趁早进城去来。”那长老却才下马,行到城门之下,此时已太阳西坠。过吊桥,进了三层门里,街上人见智渊寺的和尚牵马挑包,尽皆回避。正行时,却到山门前,但见那门上高悬着一面金字大匾,乃敕建智渊寺。众僧推开门,穿过金刚殿,把正殿门开了。唐僧取袈裟披起,拜毕金身,方入。众僧叫:“看家的!”老和尚走出来,看见行者就拜道,“爷爷!你来了?”行者道:“你认得我是那个爷爷,就是这等呼拜?”那和尚道:“我认得你是齐天大圣孙爷爷,我们夜夜梦中见你。太白金星常常来托梦,说道只等你来,我们才得性命。   今日果见尊颜与梦中无异。爷爷呀,喜得早来!再迟一两日,我等已俱做鬼矣!”行者笑道:“请起请起,明日就有分晓。”众僧安排了斋饭,他师徒们吃了,打扫乾净方丈,安寝一宿。   二更时候,孙大圣心中有事,偏睡不着,只听那里吹打,悄悄的爬起来,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观看,原来是正南上灯烛荧煌。低下云头仔细再看,却是三清观道士禳星哩。但见那灵区高殿,福地真堂。灵区高殿,巍巍壮似蓬壶景;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化乐宫。两边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简。宣理《消灾忏》,开讲《道德经》。扬尘几度尽传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发檄,烛焰飘摇冲上界;查罡布斗,香烟馥郁透清霄。案头有供献新鲜,桌上有斋筵丰盛。殿门前挂一联黄绫织锦的对句,绣着二十二个大字,云:“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行者见三个老道士,披了法衣,想是那虎力、鹿力、羊力大仙。下面有七八百个散众,司鼓司钟,侍香表白,尽都侍立两边。行者暗自喜道:“我欲下去与他混一混,奈何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且回去照顾八戒沙僧,一同来耍耍。”   按落祥云,径至方丈中,原来八戒与沙僧通脚睡着。行者先叫悟净,沙和尚醒来道:“哥哥,你还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来,我和你受用些来。”沙僧道:“半夜三更,口枯眼涩,有甚受用?”行者道:“这城里果有一座三清观。观里道士们修蘸,三清殿上有许多供养:馒头足有斗大,烧果有五六十斤一个,衬饭无数,果品新鲜。和你受用去来!”那猪八戒睡梦里听见说吃好东西就醒了,道:“哥哥,就不带挈我些儿?”行者道:“兄弟,你要吃东西,不要大呼小叫,惊醒了师父,都跟我来。”他两个套上衣服,悄悄的走出门前,随行者踏了云头,跳将起去。那呆子看见灯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道:“他才念到兴头上,却怎么肯散?”行者道:   “等我弄个法儿,他就散了。”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呼的吹去,便是一阵狂风,径直卷进那三清殿上,把他些花瓶烛台,四壁上悬挂的功德,一齐刮倒,遂而灯火无光。众道士心惊胆战,虎力大仙道:“徒弟们且散,这阵神风所过,吹灭了灯烛香花,各人归寝,明朝早起,多念几卷经文补数。”众道士果各退回。   这行者却引八戒沙僧,按落云头,闯上三清殿。呆子不论生熟,拿过烧果来,张口就啃,行者掣铁棒,着手便打。八戒缩手躲过道:“还不曾尝着甚么滋味,就打!”行者道:“莫要小家子行,且叙礼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偷东西吃,还要叙礼!   若是请将来,却要如何?”行者道:“这上面坐的是甚么菩萨?”   八戒笑道:“三清也认不得,却认做甚么菩萨!”行者道:“那三清?”八戒道:“中间的是元始天尊,左边的是灵宝道君,右边的是太上老君。”行者道:“都要变得这般模样,才吃得安稳哩。”   那呆子急了,闻得那香喷喷供养要吃,爬上高台,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老官儿,你也坐得彀了,让我老猪坐坐。”八戒变做太上老君,行者变做元始天尊,沙僧变作灵宝道君,把原象都推下去。及坐下时,八戒就抢大馒头吃,行者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变得如此,还不吃等甚?”行者道:“兄弟呀,吃东西事小,泄漏天机事大。这圣象都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来撞钟扫地,或绊一个根头,却不走漏消息?你把他藏过一边来。”八戒道:“此处路生,摸门不着,却那里藏他?”行者道:“我才进来时,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门儿,那里面秽气畜人,想必是个五谷轮回之所。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罢。”这呆子有些夯力量,跳下来,把三个圣像拿在肩膊上,扛将出来。到那厢,用脚登开门看时,原来是个大东厕,笑道:“这个弼马温着然会弄嘴弄舌!把个毛坑也与他起个道号,叫做甚么五谷轮回之所!”那呆子扛在肩上且不丢了去,口里——哝哝的祷道:“三清三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养,无处安宁。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祝罢,烹的望里一-,-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来。行者道:“可藏得好么?”八戒道:“藏便藏得好;只是-起些水来,污了衣服,有些腌脏臭气,你休恶心。”行者笑道:“也罢,你且来受用,但不知可得个干净身子出门哩。”那呆子还变做老君。三人坐下,尽情受用,先吃了大馒头,后吃簇盘、衬饭、点心、拖炉、饼锭、油-、蒸酥,那里管甚么冷热,任情吃起。原来孙行者不大吃烟火食,只吃几个果子,陪他两个。那一顿如流星赶月,风卷残云,吃得罄尽,已此没得吃了,还不走路,且在那里闲讲消食耍子。   噫!有这般事!原来那东廊下有一个小道士才睡下,忽然起来道:“我的手铃儿忘记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师父见责。”   与那同睡者道,“你睡着,等我寻去。”急忙中不穿底衣。止扯一领直裰,径到正殿中寻铃。摸来摸去,铃儿摸着了,正欲回头,只听得有呼吸之声,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时,不知怎的,-着一个荔枝核子,扑的滑了一跌,-的一声,把个铃儿跌得粉碎。猪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出来,把个小道士唬走了三魂,惊回了七魄,一步一跌,撞到后方丈外,打着门叫:“师公!不好了!祸事了!”三个老道士还未曾睡,即开门问:“有甚祸事?”他战战兢兢道:“弟子忘失了手铃儿,因去殿上寻铃,只听得有人呵呵大笑,险些儿唬杀我也!”老道士闻言即叫:“掌灯来!看是甚么邪物?”一声传令,惊动那两廊的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来点灯着火,往正殿上观看。不知端的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有一天,唐僧师徒一路西行,穿过黑水河,风雪中跋涉,终于到了一个叫车迟国的地方。正值早春,大地苏醒,百花盛开,景色宜人。

正当他们边走边看风景时,忽然听见一阵震天响,像是千军万马奔腾,又像山崩地裂。唐僧吓得心头一紧,勒住马缰不敢前行,急忙回头问悟空:“悟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声响?”

八戒吓得直冒冷汗,叫道:“哎哟,好吓人,就像大地裂开了!”沙僧也道:“像雷劈下来一样!”

唐僧皱眉道:“难道是有人喊叫,马在嘶鸣?”

悟空却一笑:“你们都猜不着。让我看看。”

说罢,他腾空而起,驾着云朵飞到空中,俯瞰地面。只见一座城池静静矗立,祥光隐约,没有杀气。悟空心里好奇:“这地方怎么有这么大的响声?城中没有打仗的旗帜,也没有炮火,怎么会有喧闹声?”

正疑惑间,他看见城门口一片沙滩上,一大群和尚正合力拉一辆车,车里是砖瓦木头、土坯,拉得筋疲力尽。

悟空心想:“他们可能是修庙的。这地方五谷丰登,哪来那么多苦力?莫不是和尚们自己动手?”

就在这时,城门里走出两个年轻道士,头戴星冠,身穿锦袍,风度翩翩,仙风道骨。和尚们见了道士,吓得魂飞魄散,用力拉车,恨不得把车拉进天上去。

悟空立刻明白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敬道灭僧’吗?道士得势,和尚反而被压迫!难怪他们这么怕。”

他暗自想:“我得去探个究竟。”于是他化作一位游方道士,左臂挂着水火篮,手敲渔鼓,口唱道情,来到城门口,恭敬地对两个道士说:“二位道长,我是远方游方的云水全真,今日路过,想请教一下,这城里哪条街、哪个巷最讲道、最敬贤?我好去化点斋饭。”

道士笑道:“你这话说得可真够落魄的,怎么还想着化斋?”

悟空解释道:“我们出家人靠乞食维生,不乞食怎么活?怎会有钱买粮食?”

道士说:“这城中可不比外边。别说官员,就连富人也敬道士。真正第一位敬道的,是皇上本人。他只信道士,不信和尚。”

悟空好奇地问:“是哪三位道士?”

道士说:“就是我们师父——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

悟空又问:“他们有多厉害?”

道士说:“他们能呼风唤雨,点水成油,点石成金,随手之间就改天换地。所以,他们不但得到皇帝信任,还成了皇帝的亲信。”

悟空心想:“这皇帝也太会找靠山了。要是我有这种本事,也能见见师父了!”

道士笑道:“你要见我师父,可不难!我俩是他们贴身的徒弟,他们听说你来了,肯定高兴。只要我俩带你去,轻轻松松就进得去。”

悟空深深一礼:“多谢推荐,我这就进去。”

道士说:“稍等一下,我两个先去处理点公事,一会再来,和你一同进。”

悟空摇摇头:“出家人自由自在,何必有公事?”

道士指着沙滩上的和尚说:“他们是在我们家干活的。怕他们懒,我们去查点人头数。”

悟空笑道:“你们说这不合理!僧人和道士都是出家人,怎么他们干活,你们来查工?”

道士解释说:“当年干旱,百姓求雨,和尚在庙里拜佛,道士在庙外施法。结果和尚念经没用,雨也没来。后来咱们师父来了,呼风唤雨,救了全城百姓。皇帝大怒,说和尚无用,于是拆了寺庙,毁了佛像,收回了他们的度牒,让他们永远不得回乡,反而给了我们家做苦力!烧火的、扫地的、扛砖的,都是他们。因为建房子还在施工,就让他们拉着砖头、木头,天天拉车。”

悟空听了,忍不住抹泪道:“我本以为无缘,原来真没机会见师父一面!”

道士说:“你为何不能见?”

悟空说:“我是个云游的和尚,一是为了活命,二是为了寻亲。我有个叔父,早年出家做了和尚,这些年一直没回老家,我来这地方,是专门找他,看他有没有在这里受苦。”

道士说:“这容易。我俩坐下,你去沙滩上数一数和尚,只要看到有五百人,就说明你叔就在其中。要是真的,我们就放他们走,也让你进城。”

悟空连声道谢,深深一揖,告别道士,敲着渔鼓,奔向沙滩。

他穿过两道关隘,来到夹脊山道,只见五十多个和尚齐声跪下,齐声说:“爷爷,我们没偷懒,五百个都在这里,一个不少!”

悟空看着,暗自好笑:“这些和尚,被道士吓坏了,见我这‘道士’就吓得半死。要是真道士,早就死在乱世里了。”

他轻轻挥手:“别怕,我不是来监督你们的,是来寻亲的。”

和尚们一听是找亲人,立刻围拢过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喊:“哪个是他的叔父?”

悟空认了半天,忍不住大笑起来。和尚们惊问:“你笑什么?”

悟空说:“你们知道我在笑什么吗?你们这些和尚,哪一户不是命犯华盖,父母生你,是怕你克父母、没兄弟,所以才让你出家?你们根本不信佛法,不去拜忏,却跑去给道士当牛作马,干苦力活,真是笑话!”

和尚们不服地反驳:“你来羞辱我们!你是个外乡人,不知道这地方有多难!”

悟空说:“你不知道,这国的国王偏心,只信道士,讨厌和尚。当年那三个大仙来求雨,救了百姓,皇帝大喜,把寺庙全拆了,和尚的度牒也被追,再也回不了家,只能跟着道士干活,否则就抓去当苦力。”

和尚们说:“他们不仅会呼风唤雨,还会炼砂炼汞、打坐存神,每天对着天道、天地礼拜,祈求皇上长生不老。所以国王被迷惑,从此只信道士。”

悟空说:“那你们能走吗?”

和尚们说:“不能!只要一出榜,就抓我们去当苦力。”

悟空说:“现在我给你们一条命。我拔下几根毛,嚼碎后,每人为你分一小段,你把毛夹在无名指甲里,攥紧拳头走路。没人敢抓你。要是有人抓你,你只要大喊一声‘齐天大圣’,我立刻赶来护你!”

和尚们问:“如果走得远了,喊不出声,怎么办?”

悟空说:“放心,就算万里之遥,我也会感应到你。你只需喊一声,我立马现身。”

有胆大的和尚,偷偷攥起拳头,大声喊道:“齐天大圣!”

突然,雷公站在面前,手拿铁棒,千军万马也近不了身。百十个和尚齐声喊,瞬间,百十个“齐天大圣”现身护体,和尚们纷纷叩头:“爷爷,真灵验!”

悟空又说:“喊‘寂’字,毛就收回。”

和尚们齐喊:“寂!”毛果然归于指甲缝里,大家终于安心逃散,四散而去。

悟空叮嘱:“别跑太远,等我听到城里消息。如果有招和尚的榜,就进城,我把毛还给你们。”

当天,唐僧在路边等悟空回话,见他带了十几个和尚,急忙问:“悟空,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悟空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唐僧一听,大吃一惊:“太险了!我们怎么办?”

那十几个和尚说:“您放心,孙大圣是天神下凡,神通广大,一定保您安全。我们是智渊寺的和尚,那寺庙是先王亲手建的,庙内还供着先王神像,别的寺庙都被拆了。我们恳请您早点进城,到我们这座荒山安下。明天早朝,孙大圣一定会有办法。”

悟空点头说:“你们说得对,快进城吧!”

唐僧这才下马,行至城门,已是日落西山。他们过了吊桥,进了三层门,街头行人见是智渊寺的和尚,都自动避让。

走到山门,只见门上高悬一块金色匾额,上书“敕建智渊寺”。和尚们推门进殿,穿过金刚殿,打开正殿。

唐僧披上袈裟,拜了金身,才进去。

和尚们叫醒看门的老和尚,老和尚一见是悟空,立刻跪拜:“爷爷!您来了!”
悟空笑道:“认得我?这不就是齐天大圣孙爷爷?”

老和尚激动道:“我认得你!我们夜夜梦中见你,太白金星也常托梦,说只等你来,我们才能活命。今天终于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若再迟几天,我们早就死透了!”

悟空说:“请起,请起,明天就清楚了。”

当晚,和尚们摆好了饭,师徒吃罢,打扫方丈,安寝一宿。

半夜,悟空睡不着,悄悄起身,驾云上空看,只见正南方灯火通明,原来是三清观在举行法会。

他看清,是虎力、鹿力、羊力三位大仙,带领七八百名道士,在殿上诵经、祈福,香烟缭绕,烛火摇曳,墙上还挂着一副对联:“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

悟空心中暗喜:“我得下去混一混。”但想到单打独斗,不如联手,于是回房叫醒了猪八戒和沙僧。

猪八戒睡得正香,听见声音惊醒:“哥哥,这么晚了,还想吃?”

悟空说:“城里确实有座三清观,他们天天搞仪式,供养极丰:馒头斗大,烧果重达几十斤,果品新鲜,我们去尝尝!”

猪八戒一听到美食,立刻睁眼:“行啊,能不能带我一点?”

悟空说:“兄弟,别大呼小叫,惊醒师父,都跟我来!”

三人悄悄出门,悟空踩着云头,直奔三清殿。

猪八戒见灯火,立刻想动手拿烧果,悟空拉住他:“别急,等他们散了再下。”

八戒说:“他们正兴头上,怎么可能散?”

悟空说:“我有法子,一会儿让他们散。”

说罢,他掐诀念咒,往东南方向吸一口气,呼出,顿时狂风席卷,吹得殿内花瓶、烛台、挂画全部倒地,灯火熄灭。

道士们吓得抱头鼠窜,虎力大仙大喊:“快回去睡觉!明天早起再念经补过!”

道士们果然各自退下。

悟空趁机带着八戒和沙僧,悄悄闯进三清殿。

八戒见了香喷喷的馒头和果品,二话不说,就抢着啃,悟空立刻抽出铁棒打他。

八戒缩手:“还没尝着,就打?”
悟空说:“你这小家子,要先坐下,好好吃才讲规矩!”

八戒不服道:“偷东西还讲礼?如果请来,我还要说什么?”

悟空问:“殿上供的是谁?”

八戒说:“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太上老君,叫三清!”

悟空说:“都得变人样,才能吃得安心。”

八戒急了,闻香就上高台,一口拱下太上老君道:“老官儿,你也坐得够了,让我老猪来坐一坐!”

说罢,猪八戒变太上老君,悟空变元始天尊,沙僧变灵宝道君,把三清圣像推到殿外。

坐下后,八戒大口吃起大馒头,悟空却说:“慢点!”

八戒笑道:“兄弟,我都变这么高大,还不吃?”

悟空说:“吃东西小事,泄露天机是大事!你把圣像推下去,要是早起的道士撞钟、扫地,一个根头绊倒,消息就传出去!你们得藏好!”

八戒说:“这地方路窄,摸不到门,藏哪好?”

悟空说:“我进门时,右手边有扇小门,里面臭气冲天,想必是厕所在那里。你把圣像送去那里。”

八戒虽力大,但还是跳上去,扛着三尊圣像,一路走去,推开小门一看,竟是一间大厕所!

他哈哈大笑:“这个弼马温,果然会弄嘴弄舌!把个茅坑起名叫‘五谷轮回之所’!”

他扛着像往殿里走,嘴里喃喃道:“三清三清,我听你说:你老是灭妖精,如今想享供奉,却无处安身。我借你坐位,坐会儿,等你们坐久了,暂且下去。你们平时清高,吃斋吃素;今天也尝尝这臭气熏天,做个受臭气的天尊!”

说完,朝里一倒,臭水喷了一身,然后走上殿。

悟空问:“藏得好吗?”

八戒说:“藏好了,只是水弄脏衣服,味道有点臭,你别嫌弃!”

悟空笑道:“行吧,你先吃,但不知道出门会不会干净!”

八戒也变回老君,三人坐下,大快朵颐。先吃馒头,后吃果盘、饭、点心、油饼、蒸酥,哪管冷热,吃得飞快。

原来悟空不大吃荤食,只陪他们吃几颗果子。这一顿吃完,如流星赶月,风卷残云,碗盘见底,还坐在那里聊天。

突然,东廊下一名小道士刚睡下,忽地醒来,惊道:“我的手铃丢了!若明天师父发现,要责我!”

同睡的道士说:“你睡吧,我去找去。”

他赶紧脱了底裤,只穿直裰,跑进大殿找铃铛。

摸来摸去,终于摸到铃铛,正要回头,却听见“噗”的一声,踩到一个荔枝核,滑倒,铃铛“啪”地摔碎。

猪八戒忍不住大笑,笑声震天。

小道士吓得魂飞魄散,七魄散乱,一路跌跌撞撞,撞到后方丈外,喊道:“师公!不好了!出大事了!”

道士们刚醒,急忙开门问:“出什么事?”

小道士抖如筛糠:“我找铃,听见有人大笑,差点被吓死!”

道士大惊:“掌灯来,看看是什么邪物!”

一声令下,全殿道士纷纷点灯,赶往正殿。

真相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关于作者
明代吴承恩

吴承恩(约1504—1582年),字汝忠,号射阳居士、射阳山人。祖籍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后徙居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中国明代作家、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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