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聖試禪心

三藏不忘本 四聖試禪心
  詩曰:奉法西來道路賒,秋風漸浙落霜花。乖猿牢鎖繩休解,劣馬勤兜鞭莫加。木母金公原自合,黃婆赤子本無差。咬開鐵彈真消息,般若波羅到彼家。這回書,蓋言取經之道,不離乎一身務本之道也。卻說他師徒四衆,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掛礙,徑投大路西來。歷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閒花。真個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荷破青絝扇,橙香金彈叢。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   正走處,不覺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卻往那裏安歇?”行者道:“師父說話差了,出家人餐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那裏安歇,何也?”豬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輕省,那裏管別人累墜?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着重擔,老大難捱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纔是個道理。”行者道:“呆子,你這般言語,似有報怨之心。還象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   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喫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這擔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從有了你與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數兒麼:四片黃藤蔑,長短八條繩。又要防陰雨,氈包三四層。匾擔還愁滑,兩頭釘上釘。銅鑲鐵打九環杖,篾絲藤纏大斗篷。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爲老豬一個逐日家擔着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做長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誰說哩?”八戒道:“哥哥,與你說哩。”行者道:“錯和我說了。老孫只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行李馬匹。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   八戒道:“哥啊,不要說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曉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師父騎的馬,那般高大肥盛,只馱着老和尚一個,教他帶幾件兒,也是弟兄之情。”行者道:“你說他是馬哩!他不是凡馬,本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喚名龍馬三太子。   只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他父親告了忤逆,身犯天條,多虧觀音菩薩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鷹愁陡澗,久等師父,又幸得菩薩親臨,卻將他退鱗去角,摘了項下珠,才變做這匹馬,願馱師父往西天拜佛。這個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聞言道:“哥哥,真個是龍麼?”行者道:“是龍。”八戒道:“哥啊,我聞得古人云,龍能噴雲曖霧,播土揚沙。有巴山捎嶺的手段,有翻江攪海的神通。怎麼他今日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個兒你看。”好大聖,把金箍棒-一-,萬道彩雲生。那馬看見拿棒,恐怕打來,慌得四隻蹄疾如飛電,颼的跑將去了。那師父手軟勒不住,盡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達-步走。師父喘息始定,抬頭遠見一簇松陰,內有幾間房舍,着實軒昂,但見:門垂翠柏,宅近青山。幾株松冉冉,數莖竹斑斑。   籬邊野菊凝霜豔,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牆壁,磚砌圍圜。高堂多壯麗,大廈甚清安。牛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閒。   那師父正按轡徐觀,又見悟空兄弟方到。悟淨道:“師父不曾跌下馬來麼?”長老罵道:“悟空這潑猴,他把馬兒驚了,早是我還騎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師父莫罵我,都是豬八戒說馬行遲,故此着他快些。”那呆子因趕馬,走急了些兒,喘氣噓噓,口裏唧唧噥噥的鬧道:“罷了!罷了!見自肚別腰松,擔子沉重,挑不上來,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趕馬!”長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廂,有一座莊院,我們卻好借宿去也。”行者聞言,急抬頭舉目而看,果見那半空中慶雲籠罩,瑞靄遮盈,情知定是佛仙點化,他卻不敢泄漏天機,只道:“好!好!好!我們借宿去來。”   長老連忙下馬,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樑。沙僧歇了擔子,八戒牽了馬匹道:“這個人家,是過當的富實之家。”行者就要進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來,以禮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馬,斜倚牆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臺基邊。久無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門裏看處:原來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着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着: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幾,几上放一個古銅獸爐。   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着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處,忽聽得後門內有腳步之聲,走出一個半老不老的婦人來,嬌聲問道:“是甚麼人,擅入我寡婦之門?”慌得個大聖喏喏連聲道:“小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經。一行四衆,路過寶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薩檀府,告借一宵。”那婦人笑語相迎道:“長老,那三位在那裏?請來。”行者高聲叫道:“師父,請進來耶。”三藏才與八戒、沙僧牽馬挑擔而入,只見那婦人出廳迎接。八戒餳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織金官綠-絲襖,上罩着淺紅比甲;系一條結綵鵝黃錦繡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時樣-髻皁紗漫,相襯着二色盤龍發;   宮樣牙梳朱翠晃,斜簪着兩股赤金釵。雲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   那婦人見了他三衆,更加欣喜,以禮邀入廳房,一一相見禮畢,請各敘坐看茶。那屏風後,忽有一個丫髻垂絲的女童,託着黃金盤、白玉盞,香茶噴暖氣,異果散幽香。那人綽彩袖,春筍纖長;擎玉盞,傳茶上奉。對他們一一拜了。茶畢,又吩咐辦齋。三藏啓手道:“老菩薩,高姓?貴地是甚地名?”婦人道:“此間乃西牛賀洲之地。小婦人孃家姓賈,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與丈夫守承祖業,有家資萬貫,良田千頃。夫妻們命裏無子,止生了三個女孩兒,前年大不幸,又喪了丈夫,小婦居孀,今歲服滿。空遺下田產家業,再無個眷族親人,只是我娘女們承領。欲嫁他人,又難捨家業。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衆。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聞言,推聾妝啞,瞑目寧心,寂然不答。那婦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餘頃,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三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隻,況騾馬成羣,豬羊無數。東南西北,莊堡草場,共有六七十處。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穀,十來年穿不着的綾羅;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銀,勝強似那錦帳藏春,說甚麼金釵兩行。你師徒們若肯回心轉意,招贅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榮華,卻不強如往西勞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癡如蠢,默默無言。   那婦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生。故夫比我年大三歲,我今年四十五歲。大女兒名真真,今年二十歲;次女名愛愛,今年十八歲;三小女名憐憐,今年十六歲,俱不曾許配人家。雖是小婦人醜陋,卻幸小女俱有幾分顏色,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因是先夫無子,即把他們當兒子看養,小時也曾教他讀些儒書,也都曉得些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山莊,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類,料想也配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抱,長髮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穿綾着錦,勝強如那瓦鉢緇衣,雪鞋雲笠!”   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那八戒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師父一把道:“師父!這娘子告誦你話,你怎麼佯佯不睬?好道也做個理會是。”那師父猛抬頭,咄的一聲,喝退了八戒道:“你這個孽畜!我們是個出家人,豈以富貴動心,美色留意,成得個甚麼道理!”那婦人笑道:“可憐!可憐!出家人有何好處?”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卻有何好處?”那婦人道:“長老請坐,等我把在家人好處說與你聽。怎見得?有詩爲證,詩曰:春裁方勝着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秋有新-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珍羞件件多;襯錦鋪綾花燭夜,強如行腳禮彌陀。”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享榮華,受富貴,有可穿,有可喫,兒女團圓,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處。怎見得?有詩爲證,詩曰: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外物不生閒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   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   那婦人聞言大怒道:“這潑和尚無禮!我若不看你東土遠來,就該叱出。我倒是個真心實意,要把家緣招贅汝等,你倒反將言語傷我。你就是受了戒,發了願,永不還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個。你怎麼這般執法?”三藏見他發怒,只得者者謙謙叫道:“悟空,你在這裏罷。”行者道:“我從小兒不曉得幹那般事,教八戒在這裏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麼。   大家從長計較。”三藏道:“你兩個不肯,便教悟淨在這裏罷。”   沙僧道:“你看師父說的話。弟子蒙菩薩勸化,受了戒行,等候師父。自蒙師父收了我,又承教誨,跟着師父還不上兩月,更不曾進得半分功果,怎敢圖此富貴!寧死也要往西天去,決不幹此欺心之事。”那婦人見他們推辭不肯,急怞身轉進屏風,撲的把腰門關上。師徒們撇在外面,茶飯全無,再沒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師父忒不會幹事,把話通說殺了。你好道還活着些腳兒,只含糊答應,哄他些齋飯喫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與不肯,在乎你我了。似這般關門不出,我們這清灰冷竈,一夜怎過!”悟淨道:“二哥,你在他家做個女婿罷。”   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從長計較。”行者道:“計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師父與那婦人做個親家,你就做個倒踏門的女婿。他家這等有財有寶,一定倒陪妝奩,整治個會親的筵席,我們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間還俗,卻不是兩全其美?”八戒道:“話便也是這等說,卻只是我脫俗又還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來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還不知他哩,他本是烏斯藏高老兒莊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孫降了,他也曾受菩薩戒行,沒及奈何,被我捉他來做個和尚,所以棄了前妻,投師父往西拜佛。他想是離別的久了,又想起那個勾當,卻纔聽見這個勾當,斷然又有此心。呆子,你與這家子做了女婿罷,只是多拜老孫幾拜,我不檢舉你就罷了。”那呆子道:“胡說!胡說!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豬出醜。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餓鬼。那個不要如此?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這如今茶水不得見面,燈火也無人管,雖熬了這一夜,但那匹馬明日又要馱人,又要走路,再若餓上這一夜,只好剝皮罷了。你們坐着,等老豬去放放馬來。”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繮繩,拉出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師父坐這裏,等老孫跟他去,看他往那裏放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曉得。”這大聖走出廳房,搖身一變,變作個紅蜻蜓兒,飛出前門,趕上八戒。   那呆子拉着馬,有草處且不教喫草,嗒嗒嗤嗤的趕着馬,轉到後門首去,只見那婦人,帶了三個女子,在後門外閒立着,看菊花兒耍子。他娘女們看見八戒來時,三個女兒閃將進去,那婦人佇立門首道:“小長老那裏去?”這呆子丟了繮繩,上前唱個喏,道聲:“娘!我來放馬的。”那婦人道:“你師父忒弄精細,在我家招了女婿,卻不強似做掛搭僧,往西蹌路?”八戒笑道:“他們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違君命,不肯幹這件事。   剛纔都在前廳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長耳大。”那婦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無個家長,招一個倒也罷了,但恐小女兒有些兒嫌醜。”八戒道:“娘,你上覆令愛,不要這等揀漢。想我那唐僧人才雖俊,其實不中用。我醜自醜,有幾句口號兒。”婦人道:“你怎的說麼?”八戒道:“我雖然人物醜,勤緊有些功。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頓鈀,布種及時生。沒雨能求雨,無風會喚風。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   地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家長裏短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那婦人道:“既然幹得家事,你再去與你師父商量商量看,不尷尬,便招你罷。”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與不幹,都在於我。”婦人道:“也罷,也罷,等我與小女說。”看他閃進去,撲的掩上後門。八戒也不放馬,將馬拉向前來。怎知孫大聖已一一盡知,他轉翅飛來,現了本相,先見唐僧道:“師父,悟能牽馬來了。”長老道:“馬若不牽,恐怕撒歡走了。”行者笑將起來,把那婦人與八戒說的勾當,從頭說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時間,見呆子拉將馬來拴下,長老道:“你馬放了?”八戒道:“無甚好草,沒處放馬。”行者道:“沒處放馬,可有處牽馬麼?”呆子聞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頭扭頸,努嘴皺眉,半晌不言。又聽得呀的一聲,腰門開了,有兩對紅燈,一副提壺,香雲靄靄,環-叮叮,那婦人帶着三個女兒,走將出來,叫真真、愛愛、憐憐,拜見那取經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廳中,朝上禮拜。果然也生得標緻,但見他:一個個蛾眉橫翠,粉面生春。   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花鈿顯現多嬌態,繡帶飄-迥絕塵。   半含笑處櫻桃綻,緩步行時蘭麝噴。滿頭珠翠,顫巍巍無數寶釵簪;遍體幽香,嬌滴滴有花金縷細。說甚麼楚娃美貌,西子嬌容?真個是九天仙女從天降,月裏嫦娥出廣寒!那三藏合掌低頭,孫大聖佯佯不睬,這沙僧轉揹回身。你看那豬八戒,眼不轉睛,瀅心紊亂,色膽縱橫,扭捏出悄語低聲道:“有勞仙子下降。   娘,請姐姐們去耶。”那三個女子,轉入屏風,將一對紗燈留下。   婦人道:“四位長老,可肯留心,着那個配我小女麼?”悟淨道:   “我們已商議了,着那個姓豬的招贅門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還從衆計較。”行者道:“還計較甚麼?你已是在後門首說合的停停當當,娘都叫了,又有甚麼計較?師父做個男親家,這婆兒做個女親家,等老孫做個保親,沙僧做個媒人。也不必看通書,今朝是個天恩上吉日,你來拜了師父,進去做了女婿罷。”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裏好乾這個勾當!”行者道:   “呆子,不要者囂,你那口裏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麼弄不成?快快的應成,帶攜我們喫些喜酒,也是好處。”他一隻手揪着八戒,一隻手扯住婦人道:“親家母,帶你女婿進去。”那呆子腳兒趄趄的要往那裏走,那婦人即喚童子:“展抹桌椅,鋪排晚齋,管待三位親家。我領姑夫房裏去也。”一壁廂又吩咐庖丁排筵設宴,明晨會親,那幾個童子,又領命訖。他三衆喫了齋,急急鋪鋪,都在客座裏安歇不題。   卻說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裏面,一層層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盡都是門檻絆腳。呆子道:“娘,慢些兒走,我這裏邊路生,你帶我帶兒。”那婦人道:“這都是倉房、庫房、碾房各房,還不曾到那廚房邊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轉灣抹角,又走了半會,纔是內堂房屋。那婦人道:“女婿,你師兄說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進來了。卻只是倉卒間,不曾請得個陰陽,拜堂撒帳,你可朝上拜八拜兒罷。”八戒道:   “娘,娘說得是,你請上坐,等我也拜幾拜,就當拜堂,就當謝親,兩當一兒,卻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罷,也罷,果然是個省事幹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麼。”咦!滿堂中銀燭輝煌,這呆子朝上禮拜,拜畢道:“娘,你把那個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這些兒疑難:我要把大女兒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將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終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爭,都與我罷,省得鬧鬧吵吵,亂了家法。”他丈母道:“豈有此理!你一人就佔我三個女兒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說的話。那個沒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我幼年間,也曾學得個熬戰之法,管情一個個伏侍得他歡喜。”那婦人道:“不好!不好!我這裏有一方手帕,你頂在頭上,遮了臉,撞個天婚,教我女兒從你跟前走過,你伸開手扯倒那個就把那個配了你罷。”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頂在頭上。有詩爲證,詩曰:癡愚不識本原由,色劍傷身暗自休。從來信有周公禮,今日新郎頂蓋頭。那呆子頂裹停當,道:“娘,請姐姐們出來麼。”他丈母叫:“真真、愛愛、憐憐,都來撞天婚,配與你女婿。”只聽得環-響亮,蘭麝馨香,似有仙子來往,那呆子真個伸手去撈人。兩邊亂撲,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動,只是莫想撈着一個。東撲抱着柱科,西撲摸着板壁,兩頭跑暈了,立站不穩,只是打跌。前來蹬着門扇,後去湯着磚牆,磕磕撞撞,跌得嘴腫頭青,坐在地下,喘氣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兒這等乖滑得緊,撈不着一個,奈何!奈何!”那婦人與他揭了蓋頭道:“女婿,不是我女兒乖滑,他們大家謙讓,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們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罷。”那婦人道:“好女婿呀!這等沒大沒小的,連丈母也都要了!我這三個女兒,心性最巧,他一人結了一個珍珠-錦汗衫兒。你若穿得那個的,就教那個招你罷。”八戒道:   “好!好!好!把三件兒都拿來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罷。”那婦人轉進房裏,止取出一件來,遞與八戒。那呆子脫下青錦布直裰,取過衫兒,就穿在身上,還未曾繫上帶子,撲的一-,跌倒在地,原來是幾條繩緊緊繃住。那呆子疼痛難禁,這些人早已不見了。   卻說三藏、行者、沙僧一覺睡醒,不覺的東方發白。忽睜睛抬頭觀看。那裏得那大廈高堂,也不是雕樑畫棟,一個個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長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罷了!罷了!我們遇着鬼了!”孫大聖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麼說?”   長老道:“你看我們睡在那裏耶!”行者道:“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裏受罪哩。”長老道:“那個受罪?”行者笑道:“昨日這家子娘女們,不知是那裏菩薩,在此顯化我等,想是半夜裏去了,只苦了豬八戒受罪。”三藏聞言,合掌頂禮,又只見那後邊古柏樹上,飄飄蕩蕩的,掛着一張簡帖兒。沙僧急去取來與師父看時,卻是八句頌子云:“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那長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唸此頌,只聽得林深處高聲叫道:“師父啊,繃殺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   “悟空,那叫喚的可是悟能麼?”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們去罷。”三藏道:“那呆子雖是心性愚頑,卻只是一味-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還看當日菩薩之念,救他隨我們去罷,料他以後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卻捲起鋪蓋,收拾了擔子;孫大聖解繮牽馬,引唐僧入林尋看。咦!這正是:從正修持須謹慎,掃除愛慾自歸真。畢竟不知那呆子兇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有一天,唐僧師徒一路西行取經,走着走着,天色漸晚,找不到地方安歇。唐僧說道:“徒弟們,天已經黑了,咱們該去哪兒歇腳呢?”

悟空一聽,笑着說:“師父,出家人最是自由,風裏來雨裏去,哪裏不是家?有什麼地方不能住呢?何必非得找一個固定落腳的地方?”

豬八戒卻嘆了口氣,說:“哥啊,你總是輕飄飄的,哪裏知道我累啊!自從過了流沙河,一路翻山越嶺,挑着那麼重的行李,腳底都快斷了。我真得找個村子,喝碗熱湯,歇歇腳,不然真撐不住。”

悟空一聽,忍不住笑道:“呆子,你這麼說,像是在怨我啊?你想想,當初在高老莊懶懶散散,不肯幹活,不是也過得逍遙自在嗎?現在可是出家人了,不就是要喫苦受累才配當徒弟嗎?”

八戒不服氣,說:“哥,你看看這包袱有多重!四片黃藤編成的擔子,八條繩子綁着,防雨還有幾層氈布,擔子兩頭都釘了鐵釘,還有一根九環鐵杖,披着大斗篷。這麼多東西,我一個豬八戒整天挑着走,還能撐得住?可你當徒弟,卻什麼都不幹,真不公!”

悟空笑罵道:“你跟誰說啊?”

八戒說:“我跟你說了唄!”

悟空搖頭:“說錯了!你可別胡說。我只管師父,你和沙僧專門負責行李和馬匹。如果誰耽誤了,我馬上就打他一頓!”

八戒又說:“哥,你也知道,師父騎的那匹馬,可不普通,是西海龍王敖閏的三太子,本來是一匹龍馬。因爲當年他燒了龍王的明珠,被父親責罵,犯了天條,幸好觀音菩薩救了他。後來他被退去鱗角,摘掉了脖子上的珠子,才變成這匹馬,願意馱着師父一路西行。這都是他自己修來的福報,你怎麼能說他好?還說他慢?”

沙僧聽完,好奇地問:“哥,真有龍嗎?”

悟空點頭:“是龍。”

八戒不信:“龍能噴雲吐霧,翻江攪海,還能翻山越嶺。怎麼現在走這麼慢?”

悟空反手一揮,金箍棒一甩,立刻騰起萬道彩雲。那馬見了,嚇得四蹄生風,像閃電一樣飛跑起來。唐僧手一鬆,馬便瘋跑上山崖,只跑了一步,唐僧就喘得直氣,抬頭遠望,看到一簇松林,幾間房舍,屋門垂着翠柏,宅子依山而建,門前有綠竹,籬邊野菊,橋邊蘭花,粉牆青瓦,顯得格外富庶。

唐僧正看着,悟空兄弟也到了。沙僧問:“師父,您沒摔下馬吧?”

唐僧罵道:“悟空這潑猴,把馬給嚇跑了,要不是我穩着,早就翻下了!”

悟空連忙賠笑:“師父別罵我,都是八戒說馬跑得太慢,我才讓馬快走的。”

八戒急喘着說:“唉!唉!這肚子空得像漏了風,擔子又重,走都走不動,還非得追着馬跑,真累死我了!”

唐僧看着那莊院,說:“徒弟們,那邊有個村子,咱們就借宿吧。”

悟空一聽,抬頭一看,天邊竟然浮着祥雲,隱隱有光,他心裏一驚,知道是菩薩顯靈,但又不敢說,只能笑着說:“好啊好啊,我們借宿去!”

唐僧下馬,見門樓高大,畫棟雕樑,屋裏陳設豪華,廳堂寬敞,香爐、紅聯、四時吊屏,一應俱全。八戒見了,眼睛發亮,心想這可太富貴了。

他們剛坐下,忽然後門傳來腳步聲,一個半老女人走出來,笑問:“是誰擅自闖門?”

悟空恭敬地說:“小僧是大唐來的,奉旨西行取經,一路風塵僕僕,天黑了,特來求借一宵。”

女人笑着請他們進廳,八戒一看到女人,立刻眼睛發亮,她穿着金絲綠襖,紅比甲,鵝黃裙子,髮髻精緻,耳環珠寶,美得像少女。

她熱情地招待他們,又請她們喝茶。茶過後,她告訴唐僧:“我們這地方叫西牛賀洲。我姓賈,夫家姓莫,早年丈夫去世,留下三個女兒:大女兒真真,二十歲;次女愛愛,十八歲;三女憐憐,十六歲,都未曾出嫁。雖然我有些醜,但女兒們都長得好看,會女紅,會讀書。我們家有田地三千畝,牛羊成羣,糧倉滿溢,金銀無數,生活安逸。你們若願意來我家做女婿,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比西天走萬里要強多了!”

唐僧聽了,只是默默坐着,眼神呆滯,彷彿被雷劈了一樣。

八戒一聽,心火升騰,坐不住了,猛地拉住師父,說:“師父,這女人說得太好了,你怎麼不答應啊?要不我們也來個改變?”

唐僧猛抬頭,大喝一聲:“你這個畜生!我們是出家人,豈能爲富貴美色動搖心志?!”

女人笑道:“可憐啊可憐,出家人有什麼好?我們普通人,有飯喫,有衣穿,有兒女團聚,不也挺好?”

唐僧說:“女菩薩,你們在家,有喫有穿,有兒女,是好,但我們出家人,也有好處。我有一首詩: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外物不生口舌,心中自有陰陽。功行圓滿見性明心,回到家鄉,勝過在家貪喫貪睡,老來只剩臭皮囊。”

女人聽了,勃然大怒:“這和尚無禮!我不看你從東土遠道而來,早就該趕你出去!我真心想要招你們爲婿,你反而羞辱我!你既發了願,終身不還俗,怎麼反倒說這些話?”

唐僧見她發怒,只得低頭退讓,說:“悟空,你在這裏看着。”

悟空說:“我從小沒幹過這事,讓八戒來吧。”

八戒說:“哥,別冤枉我,大家從長計議。”

唐僧又說:“你們都不願意,那就讓沙僧來吧。”

沙僧堅定地說:“師父,我蒙菩薩勸化,受了戒,跟着您才兩個月,連一點功德都沒得,怎能貪圖這種富貴?寧可死,也不能違背本心,往西天去。”

女人見他們不肯,急轉身關門,再也不出。

八戒心裏焦急,埋怨唐僧說:“師父,你太笨了,話都說死了,爲什麼不早點答應?你若含糊答應,至少能喫一頓飯,過一夜舒服日子,明天再決定也來得及!現在這門關着,我們冷竈冷鍋,一夜怎麼熬?”

沙僧說:“二哥,你去當女婿吧。”

八戒搖頭:“不行,我脫俗又還俗,豈不成了‘再婚’?”

悟空說:“你還不知道,他本是烏斯藏高家的女婿,被我降服了,被迫還俗出家,後來又想起前妻,如今一聽這事,立刻心動!”

八戒急道:“胡說!胡說!誰不想娶妻?誰不想享福?你們一個個裝模作樣,把好事都搞砸了!現在連茶都沒得喝,燈也沒人管,這一夜都熬不住,明天馬還得走,再餓一晚,我只好剝皮了!”

說完,八戒解了繮繩,拉馬就走。

悟空說:“沙僧,你先陪師父坐着,我跟去看看馬。”

唐僧說:“悟空,你去看看,但別笑話他。”

悟空點頭,立刻變作一隻紅蜻蜓,飛出大廳,追上八戒。

八戒拉着馬,一路趕着,轉了個彎,到了後院。那女人正帶着三個女兒走出來,三個女子生得絕美,眉如春柳,面若桃花,香味四溢,真是仙女下凡。

八戒眼神發直,心亂如麻,低聲對女人說:“有勞仙子降福,請姐姐們去見見我。”

女人說:“四位長老,你們選一個,配我女兒?”

衆人商議,沙僧說:“我們商量好了,就讓那個姓豬的來。”

八戒說:“別冤枉我,大家一起定。”

悟空說:“還計較什麼?你已經在後門說好了,女人也叫了,明天就要成親。師父做親家,我當保親,沙僧當媒,今天是上吉之日,你去拜了,直接當女婿好了!”

八戒說:“不行不行,我可不能幹這個!”

悟空說:“呆子,你那女人不是叫了你多少遍了嗎?還說不行?快點答應,帶我們喫一頓喜酒,也風光!”

他一手拉八戒,一手拉女人,說:“親家母,帶女婿進來。”

八戒踉踉蹌蹌地往裏走,女人立刻叫童子:“擺桌鋪席,準備晚宴,明天要成親!”

衆人喫了飯,安頓好就去休息。

後來,八戒跟着丈母進屋,一路門檻絆腳,走得東倒西歪。女人說:“這都是倉房、廚房、庫房,還沒到正廳呢。”

八戒說:“這哪是大人家,簡直是迷宮!”

進了內堂,女人說:“你師兄說今天是上吉日,所以讓你來娶親。不過沒請陰陽師,你得朝上拜八拜。”

八戒說:“娘,您說的,我一拜就當拜堂,一拜就當謝親,省事多了!”

女人說:“好,你真是個好女婿。”

一屋子銀燭閃閃,八戒朝上磕頭,拜完,問:“娘,您把哪個姐姐配我?”

女人說:“難啊!我怕大女兒不高興,配你,怕二女怪;配二女,怕三女怪;配三女,又怕大女怪,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

八戒說:“娘,既然怕爭,那就都給我,省得吵翻天!”

女人說:“你一個人佔我三個女兒,豈有此理!”

八戒說:“你看,誰家不是三房四妾?你女婿不也收下來嗎?我小時候學過‘熬戰之法’,能一個個哄他們開心。”

女人嚇了一跳:“不好!不好!我這裏有一塊手帕,你頂在頭上,把臉遮住,讓我的女兒從你面前跑過去,你伸手拉哪一個,哪個就嫁你!”

八戒接過手帕,頂在頭上,說:“娘,請姐姐們出來吧。”

女人說:“真真、愛愛、憐憐,來撞天婚,配給女婿。”

只聽叮噹聲起,女子們陸續出現,八戒伸手去拉,卻撲了個空,左碰右撞,東倒西歪,最後跌坐在地,嘴裏喊着:“娘啊,我女兒怎麼這麼滑?我連一個都抓不着啊!”

女人說:“不是你女兒滑,是她們都謙讓,不讓你娶。”

八戒說:“那既然不讓我娶,那您就嫁我!”

女人說:“好女婿!你這麼沒規矩,連丈母都想要了!我三個女兒都心巧,每人繡了一件珍珠錦衫,你若穿得上,哪個就嫁你。”

八戒說:“好!好!好!把三件都拿給我穿!”

女人回去拿了兩件,遞給他。八戒脫下衣服,穿上去,還沒繫帶,突然“啪”一聲,整個人摔在地上,原來袖口和領口全是繩子,緊緊捆綁。他疼得哇哇叫,那些女子早沒了蹤影。

第二天清晨,唐僧師徒醒來,天已大亮。他們發現,自己原本住在松林中,不是那富麗堂皇的院子了。

唐僧驚叫:“哥哥,我們遇鬼了!”

悟空笑着說:“說哪裏去了?松林下才是清淨之地,只是豬八戒被‘陷’了。”

唐僧問:“哪個受苦了?”

悟空說:“昨天那個女人家,分明是菩薩顯化,半夜走了,只留下八戒受罪。”

唐僧合掌跪拜,見後院古柏上掛着一張字條,是八個字: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唐僧、悟空、沙僧唸完,忽然林深處傳來一聲尖叫:“師父啊!我被綁死了!救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唐僧問:“悟空,那是悟能嗎?”

沙僧說:“正是。”

悟空說:“別理他,我們走吧。”

唐僧卻說:“八戒雖笨,但心性實在,挑行李也認真,是菩薩慈悲,救他一命。我們讓他隨我們繼續西行,以後他再不敢犯了。”

沙僧收了鋪蓋,悟空牽馬,帶唐僧進林。

這時,大家才明白:修行路上,必須謹慎,唯有掃除貪慾,才能歸真返璞。

究竟豬八戒最終如何,下回再講。

關於作者
明代吳承恩

吳承恩(約1504—1582年),字汝忠,號射陽居士、射陽山人。祖籍漣水(今江蘇省漣水縣),後徙居山陽(今江蘇省淮安市)。中國明代作家、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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