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诗曰: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渐浙落霜花。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这回书,盖言取经之道,不离乎一身务本之道也。却说他师徒四众,了悟真如,顿开尘锁,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历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草闲花。真个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见了些枫叶满山红,黄花耐晚风。老蝉吟渐懒,愁蟋思无穷。荷破青绔扇,橙香金弹丛。可怜数行雁,点点远排空。
正走处,不觉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行者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也?”猪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河,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饭,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行者道:“呆子,你这般言语,似有报怨之心。还象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
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数儿么:四片黄藤蔑,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陰雨,毡包三四层。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谁说哩?”八戒道:“哥哥,与你说哩。”行者道:“错和我说了。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但若怠慢了些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
八戒道:“哥啊,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驮着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弟兄之情。”行者道:“你说他是马哩!他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三太子。
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鹰愁陡涧,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闻言道:“哥哥,真个是龙么?”行者道:“是龙。”八戒道:“哥啊,我闻得古人云,龙能喷云暧雾,播土扬沙。有巴山捎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神通。怎么他今日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个儿你看。”好大圣,把金箍棒-一-,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飕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步走。师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陰,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
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又见悟空兄弟方到。悟净道:“师父不曾跌下马来么?”长老骂道:“悟空这泼猴,他把马儿惊了,早是我还骑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骂我,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那呆子因赶马,走急了些儿,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哝哝的闹道:“罢了!罢了!见自肚别腰松,担子沉重,挑不上来,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马!”长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行者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
长老连忙下马,见一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沙僧歇了担子,八戒牵了马匹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行者就要进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来,以礼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马,斜倚墙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边。久无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门里看处: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
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问道:“是甚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行者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三藏才与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八戒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金官绿-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
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又吩咐办斋。三藏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闻言,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况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
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八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么道理!”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秋有新-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三藏见他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悟空,你在这里罢。”行者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么。
大家从长计较。”三藏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
沙僧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怞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悟净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
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较。”行者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八戒道:“话便也是这等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孙降了,他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投师父往西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当,断然又有此心。呆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老孙几拜,我不检举你就罢了。”那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晓得。”这大圣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八戒。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八戒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
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你怎的说么?”八戒道:“我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
地下不扫扫一扫,陰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八戒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行者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叫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
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迥绝尘。
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那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这沙僧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转睛,滢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
娘,请姐姐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
妇人道:“四位长老,可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悟净道:
“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行者道:“还计较甚么?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甚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行者道:
“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八戒,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三众吃了斋,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陰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
“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真真、爱爱、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戒道:
“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
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帖儿。沙僧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
“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三藏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毕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天,唐僧师徒一路西行取经,走着走着,天色渐晚,找不到地方安歇。唐僧说道:“徒弟们,天已经黑了,咱们该去哪儿歇脚呢?”
悟空一听,笑着说:“师父,出家人最是自由,风里来雨里去,哪里不是家?有什么地方不能住呢?何必非得找一个固定落脚的地方?”
猪八戒却叹了口气,说:“哥啊,你总是轻飘飘的,哪里知道我累啊!自从过了流沙河,一路翻山越岭,挑着那么重的行李,脚底都快断了。我真得找个村子,喝碗热汤,歇歇脚,不然真撑不住。”
悟空一听,忍不住笑道:“呆子,你这么说,像是在怨我啊?你想想,当初在高老庄懒懒散散,不肯干活,不是也过得逍遥自在吗?现在可是出家人了,不就是要吃苦受累才配当徒弟吗?”
八戒不服气,说:“哥,你看看这包袱有多重!四片黄藤编成的担子,八条绳子绑着,防雨还有几层毡布,担子两头都钉了铁钉,还有一根九环铁杖,披着大斗篷。这么多东西,我一个猪八戒整天挑着走,还能撑得住?可你当徒弟,却什么都不干,真不公!”
悟空笑骂道:“你跟谁说啊?”
八戒说:“我跟你说了呗!”
悟空摇头:“说错了!你可别胡说。我只管师父,你和沙僧专门负责行李和马匹。如果谁耽误了,我马上就打他一顿!”
八戒又说:“哥,你也知道,师父骑的那匹马,可不普通,是西海龙王敖闰的三太子,本来是一匹龙马。因为当年他烧了龙王的明珠,被父亲责骂,犯了天条,幸好观音菩萨救了他。后来他被退去鳞角,摘掉了脖子上的珠子,才变成这匹马,愿意驮着师父一路西行。这都是他自己修来的福报,你怎么能说他好?还说他慢?”
沙僧听完,好奇地问:“哥,真有龙吗?”
悟空点头:“是龙。”
八戒不信:“龙能喷云吐雾,翻江搅海,还能翻山越岭。怎么现在走这么慢?”
悟空反手一挥,金箍棒一甩,立刻腾起万道彩云。那马见了,吓得四蹄生风,像闪电一样飞跑起来。唐僧手一松,马便疯跑上山崖,只跑了一步,唐僧就喘得直气,抬头远望,看到一簇松林,几间房舍,屋门垂着翠柏,宅子依山而建,门前有绿竹,篱边野菊,桥边兰花,粉墙青瓦,显得格外富庶。
唐僧正看着,悟空兄弟也到了。沙僧问:“师父,您没摔下马吧?”
唐僧骂道:“悟空这泼猴,把马给吓跑了,要不是我稳着,早就翻下了!”
悟空连忙赔笑:“师父别骂我,都是八戒说马跑得太慢,我才让马快走的。”
八戒急喘着说:“唉!唉!这肚子空得像漏了风,担子又重,走都走不动,还非得追着马跑,真累死我了!”
唐僧看着那庄院,说:“徒弟们,那边有个村子,咱们就借宿吧。”
悟空一听,抬头一看,天边竟然浮着祥云,隐隐有光,他心里一惊,知道是菩萨显灵,但又不敢说,只能笑着说:“好啊好啊,我们借宿去!”
唐僧下马,见门楼高大,画栋雕梁,屋里陈设豪华,厅堂宽敞,香炉、红联、四时吊屏,一应俱全。八戒见了,眼睛发亮,心想这可太富贵了。
他们刚坐下,忽然后门传来脚步声,一个半老女人走出来,笑问:“是谁擅自闯门?”
悟空恭敬地说:“小僧是大唐来的,奉旨西行取经,一路风尘仆仆,天黑了,特来求借一宵。”
女人笑着请他们进厅,八戒一看到女人,立刻眼睛发亮,她穿着金丝绿袄,红比甲,鹅黄裙子,发髻精致,耳环珠宝,美得像少女。
她热情地招待他们,又请她们喝茶。茶过后,她告诉唐僧:“我们这地方叫西牛贺洲。我姓贾,夫家姓莫,早年丈夫去世,留下三个女儿:大女儿真真,二十岁;次女爱爱,十八岁;三女怜怜,十六岁,都未曾出嫁。虽然我有些丑,但女儿们都长得好看,会女红,会读书。我们家有田地三千亩,牛羊成群,粮仓满溢,金银无数,生活安逸。你们若愿意来我家做女婿,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比西天走万里要强多了!”
唐僧听了,只是默默坐着,眼神呆滞,仿佛被雷劈了一样。
八戒一听,心火升腾,坐不住了,猛地拉住师父,说:“师父,这女人说得太好了,你怎么不答应啊?要不我们也来个改变?”
唐僧猛抬头,大喝一声:“你这个畜生!我们是出家人,岂能为富贵美色动摇心志?!”
女人笑道:“可怜啊可怜,出家人有什么好?我们普通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儿女团聚,不也挺好?”
唐僧说:“女菩萨,你们在家,有吃有穿,有儿女,是好,但我们出家人,也有好处。我有一首诗: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外物不生口舌,心中自有阴阳。功行圆满见性明心,回到家乡,胜过在家贪吃贪睡,老来只剩臭皮囊。”
女人听了,勃然大怒:“这和尚无礼!我不看你从东土远道而来,早就该赶你出去!我真心想要招你们为婿,你反而羞辱我!你既发了愿,终身不还俗,怎么反倒说这些话?”
唐僧见她发怒,只得低头退让,说:“悟空,你在这里看着。”
悟空说:“我从小没干过这事,让八戒来吧。”
八戒说:“哥,别冤枉我,大家从长计议。”
唐僧又说:“你们都不愿意,那就让沙僧来吧。”
沙僧坚定地说:“师父,我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跟着您才两个月,连一点功德都没得,怎能贪图这种富贵?宁可死,也不能违背本心,往西天去。”
女人见他们不肯,急转身关门,再也不出。
八戒心里焦急,埋怨唐僧说:“师父,你太笨了,话都说死了,为什么不早点答应?你若含糊答应,至少能吃一顿饭,过一夜舒服日子,明天再决定也来得及!现在这门关着,我们冷灶冷锅,一夜怎么熬?”
沙僧说:“二哥,你去当女婿吧。”
八戒摇头:“不行,我脱俗又还俗,岂不成了‘再婚’?”
悟空说:“你还不知道,他本是乌斯藏高家的女婿,被我降服了,被迫还俗出家,后来又想起前妻,如今一听这事,立刻心动!”
八戒急道:“胡说!胡说!谁不想娶妻?谁不想享福?你们一个个装模作样,把好事都搞砸了!现在连茶都没得喝,灯也没人管,这一夜都熬不住,明天马还得走,再饿一晚,我只好剥皮了!”
说完,八戒解了缰绳,拉马就走。
悟空说:“沙僧,你先陪师父坐着,我跟去看看马。”
唐僧说:“悟空,你去看看,但别笑话他。”
悟空点头,立刻变作一只红蜻蜓,飞出大厅,追上八戒。
八戒拉着马,一路赶着,转了个弯,到了后院。那女人正带着三个女儿走出来,三个女子生得绝美,眉如春柳,面若桃花,香味四溢,真是仙女下凡。
八戒眼神发直,心乱如麻,低声对女人说:“有劳仙子降福,请姐姐们去见见我。”
女人说:“四位长老,你们选一个,配我女儿?”
众人商议,沙僧说:“我们商量好了,就让那个姓猪的来。”
八戒说:“别冤枉我,大家一起定。”
悟空说:“还计较什么?你已经在后门说好了,女人也叫了,明天就要成亲。师父做亲家,我当保亲,沙僧当媒,今天是上吉之日,你去拜了,直接当女婿好了!”
八戒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干这个!”
悟空说:“呆子,你那女人不是叫了你多少遍了吗?还说不行?快点答应,带我们吃一顿喜酒,也风光!”
他一手拉八戒,一手拉女人,说:“亲家母,带女婿进来。”
八戒踉踉跄跄地往里走,女人立刻叫童子:“摆桌铺席,准备晚宴,明天要成亲!”
众人吃了饭,安顿好就去休息。
后来,八戒跟着丈母进屋,一路门槛绊脚,走得东倒西歪。女人说:“这都是仓房、厨房、库房,还没到正厅呢。”
八戒说:“这哪是大人家,简直是迷宫!”
进了内堂,女人说:“你师兄说今天是上吉日,所以让你来娶亲。不过没请阴阳师,你得朝上拜八拜。”
八戒说:“娘,您说的,我一拜就当拜堂,一拜就当谢亲,省事多了!”
女人说:“好,你真是个好女婿。”
一屋子银烛闪闪,八戒朝上磕头,拜完,问:“娘,您把哪个姐姐配我?”
女人说:“难啊!我怕大女儿不高兴,配你,怕二女怪;配二女,怕三女怪;配三女,又怕大女怪,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
八戒说:“娘,既然怕争,那就都给我,省得吵翻天!”
女人说:“你一个人占我三个女儿,岂有此理!”
八戒说:“你看,谁家不是三房四妾?你女婿不也收下来吗?我小时候学过‘熬战之法’,能一个个哄他们开心。”
女人吓了一跳:“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块手帕,你顶在头上,把脸遮住,让我的女儿从你面前跑过去,你伸手拉哪一个,哪个就嫁你!”
八戒接过手帕,顶在头上,说:“娘,请姐姐们出来吧。”
女人说:“真真、爱爱、怜怜,来撞天婚,配给女婿。”
只听叮当声起,女子们陆续出现,八戒伸手去拉,却扑了个空,左碰右撞,东倒西歪,最后跌坐在地,嘴里喊着:“娘啊,我女儿怎么这么滑?我连一个都抓不着啊!”
女人说:“不是你女儿滑,是她们都谦让,不让你娶。”
八戒说:“那既然不让我娶,那您就嫁我!”
女人说:“好女婿!你这么没规矩,连丈母都想要了!我三个女儿都心巧,每人绣了一件珍珠锦衫,你若穿得上,哪个就嫁你。”
八戒说:“好!好!好!把三件都拿给我穿!”
女人回去拿了两件,递给他。八戒脱下衣服,穿上去,还没系带,突然“啪”一声,整个人摔在地上,原来袖口和领口全是绳子,紧紧捆绑。他疼得哇哇叫,那些女子早没了踪影。
第二天清晨,唐僧师徒醒来,天已大亮。他们发现,自己原本住在松林中,不是那富丽堂皇的院子了。
唐僧惊叫:“哥哥,我们遇鬼了!”
悟空笑着说:“说哪里去了?松林下才是清净之地,只是猪八戒被‘陷’了。”
唐僧问:“哪个受苦了?”
悟空说:“昨天那个女人家,分明是菩萨显化,半夜走了,只留下八戒受罪。”
唐僧合掌跪拜,见后院古柏上挂着一张字条,是八个字: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唐僧、悟空、沙僧念完,忽然林深处传来一声尖叫:“师父啊!我被绑死了!救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唐僧问:“悟空,那是悟能吗?”
沙僧说:“正是。”
悟空说:“别理他,我们走吧。”
唐僧却说:“八戒虽笨,但心性实在,挑行李也认真,是菩萨慈悲,救他一命。我们让他随我们继续西行,以后他再不敢犯了。”
沙僧收了铺盖,悟空牵马,带唐僧进林。
这时,大家才明白:修行路上,必须谨慎,唯有扫除贪欲,才能归真返璞。
究竟猪八戒最终如何,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