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戰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淨

八戒大戰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淨
  話說唐僧師徒三衆,脫難前來,不一日,行過了八百黃風嶺,進西卻是一脈平陽之地。光陰迅速,歷夏經秋,見了些寒蟬鳴敗柳,大火向西流。正行處,只見一道大水狂瀾,渾波湧浪。   三藏在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邊水勢寬闊,怎不見船隻行走,我們從那裏過去?”八戒見了道:“果是狂瀾,無舟可渡。”   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涼篷而看,他也心驚道:“師父啊,真個是難,真個是難!這條河若論老孫去呵,只消把腰兒扭一扭,就過去了;若師父,誠千分難渡,萬載難行。”三藏道:“我這裏一望無邊,端的有多少寬闊?”行者道:“徑過有八百里遠近。”   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個遠近之數?”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老孫這雙眼,白日裏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卻纔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遠,但只見這徑過足有八百里。”長老憂嗟煩惱,兜回馬,忽見岸上有一通石碑。三衆齊來看時,見上有三個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雲:“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師徒們正看碑文,只聽得那浪湧如山,波翻若嶺,河當中滑辣的鑽出一個妖精,十分兇醜:一頭紅焰發蓬鬆,兩隻圓睛亮似燈。不黑不青藍靛臉,如雷如鼓老龍聲。身披一領鵝黃氅,腰束雙攢露白藤。項下骷髏懸九個,手持寶杖甚崢嶸。那怪一個旋風,奔上岸來,徑搶唐僧,慌得行者把師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脫。那八戒放下擔子,掣出鐵鈀,望妖精便築,那怪使寶杖架住。他兩個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這一場好鬥:九齒鈀,降妖杖,二人相敵河岸上。   這個是總督大天蓬,那個是謫下捲簾將。昔年曾會在靈霄,今日爭持賭猛壯。這一個鈀去探爪龍,那一個杖架磨牙象。伸開大四平,鑽入迎風戧。這個沒頭沒臉抓,那個無亂無空放。一個是久佔流沙界喫人精,一個是秉教迦持修行將。他兩個來來往往,戰經二十回合,不分勝負。   那大聖護了唐僧,牽着馬,守定行李,見八戒與那怪交戰,就恨得咬牙切齒,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來道:   “師父,你坐着,莫怕。等老孫和他耍耍兒來。”那師父苦留不住。他打個唿哨,跳到前邊。原來那怪與八戒正戰到好處,難解難分,被行者輪起鐵棒,望那怪着頭一下,那怪急轉身,慌忙躲過,徑鑽入流沙河裏。氣得個八戒亂跳道:“哥啊!誰着你來的!那怪漸漸手慢,難架我鈀,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   他見你兇險,敗陣而逃,怎生是好!”行者笑道:“兄弟,實不瞞你說,自從降了黃風怪,下山來,這個把月不曾耍棍,我見你和他戰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腳癢,故就跳將來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識耍,就走了。”   他兩個攙着手,說說笑笑,轉回見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那妖怪不奈戰,敗回鑽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這怪久住於此,他知道淺深。似這般無邊的弱水,又沒了舟楫,須是得個知水性的,引領引領纔好哩。”行者道:“正是這等說。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斷知水性。   我們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殺,只教他送師父過河,再做理會。”八戒道:“哥哥不必遲疑,讓你先去拿他,等老豬看守師父。”行者笑道:“賢弟呀,這樁兒我不敢說嘴。水裏勾當,老孫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還要捻訣,又念念避水咒,方纔走得。   不然,就要變化做甚麼魚蝦蟹鱉之類,我纔去得。若論賭手段,憑你在高山雲裏,幹甚麼蹊蹺異樣事兒,老孫都會,只是水裏的買賣,有些兒榔杭。”八戒道:“老豬當年總督天河,掌管了八萬水兵大衆,倒學得知些水性,卻只怕那水裏有甚麼眷族老小,七窩八代的都來,我就弄他不過,一時不被他撈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與他交戰,卻不要戀戰,許敗不許勝,把他引將出來,等老孫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說聲去,就剝了青錦直裰,脫了鞋,雙手舞鈀,分開水路,使出那當年的舊手段,躍浪翻波,撞將進去,徑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卻說那怪敗了陣回,方纔喘定,又聽得有人推得水響,忽起身觀看,原來是八戒執了鈀推水。那怪舉杖當面高呼道:“那和尚那裏走!仔細看打!”八戒使鈀架住道:“你是個甚麼妖精,敢在此間擋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無名。”八戒道:“你既不是邪妖鬼怪,卻怎生在此傷生?你端的甚麼姓名,實實說來,我饒你性命。”那怪道:   “我自小生來神氣壯,乾坤萬里曾遊蕩。英雄天下顯威名,豪傑人家做模樣。萬國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從吾撞。皆因學道蕩天涯,只爲尋師遊地曠。常年衣鉢謹隨身,每日心神不可放。沿地雲遊數十遭,到處閒行百餘趟。因此才得遇真人,引開大道金光亮。先將嬰兒奼女收,後把木母金公放。明堂腎水入華池,重樓肝火投心臟。三千功滿拜天顏,志心朝禮明華向。玉皇大帝便加升,親口封爲捲簾將。南天門裏我爲尊,靈霄殿前吾稱上。腰間懸掛虎頭牌,手中執定降妖杖。頭頂金盔晃日光,身披鎧甲明霞亮。往來護駕我當先,出入隨朝予在上。只因王母降蟠桃,設宴瑤池邀衆將。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個個魂飛喪。   玉皇即便怒生嗔,卻令掌朝左輔相:卸冠脫甲摘官銜,將身推在殺場上。多虧赤腳大天仙,越班啓奏將吾放。饒死回生不典刑,遭貶流沙東岸上。飽時困臥此山中,餓去翻波尋食餉。樵子逢吾命不存,漁翁見我身皆喪。來來往往喫人多,翻翻覆復傷生瘴。你敢行兇到我門,今日肚皮有所望。莫言粗糙不堪嘗,拿住消停剁-醬!”八戒聞言大怒,罵道:“你這潑物,全沒一些兒眼色!我老豬還掐出水沫兒來哩,你怎敢說我粗糙,要剁-醬!看起來,你把我認做個老走硝哩。休得無禮!喫你祖宗這一鈀!”那怪見鈀來,使一個鳳點頭躲過。兩個在水中打出水面,各人踏浪登波。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你看那:捲簾將,天蓬帥,各顯神通真可愛。那個降妖寶杖着頭輪,這個九齒釘鈀隨手快。躍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兇如太歲撞幛幡,惡似喪門掀寶蓋。這一個赤心凜凜保唐僧,那一個犯罪滔滔爲水怪。   鈀抓一下九條痕,杖打之時魂魄敗。努力喜相持,用心要賭賽。   算來只爲取經人,怒氣沖天不忍耐。攪得那——鯉鱖退鮮鱗,龜鱉黿鼉傷嫩蓋;紅蝦紫蟹命皆亡,水府諸神朝上拜。只聽得波翻浪滾似雷轟,日月無光天地怪。二人整鬥有兩個時辰,不分勝敗。這纔是銅盆逢鐵帚,玉磬對金鐘。   卻說那大聖保着唐僧,立於左右,眼巴巴的望着他兩個在水上爭持,只是他不好動手。只見那八戒虛幌一鈀,佯輸詐敗,轉回頭往東岸上走。那怪隨後趕來,將近到了岸邊,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師父,掣鐵棒,跳到河邊,望妖精劈頭就打。那妖物不敢相迎,颼的又鑽入河內。八戒嚷道:“你這弼馬溫,真是個急猴子!你再緩緩些兒,等我哄他到了高處,你卻阻住河邊,教他不能回首呵,卻不拿住他也!他這進去,幾時又肯出來?”   行者笑道:“呆子,莫嚷!莫嚷!我們且回去見師父去來。”八戒卻同行者到高岸上,見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且不說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過河,方是萬全之策。”三藏道:“你才與妖精交戰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與老豬是個對手。正戰處,使一個詐敗,他才趕到岸上。見師兄舉着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行者道:   “師父放心,且莫焦惱。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這崖次之下,待老孫去化些齋飯來,你喫了睡去,待明日再處。”八戒道:“說得是,你快去快來。”行者急縱雲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鉢素齋,回獻師父。師父見他來得甚快,便叫:“悟空,我們去化齋的人家,求問他一個過河之策,不強似與這怪爭持?”行者笑道:“這家子遠得很哩!相去有五七千裏之路。他那裏得知水性?問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來扯謊了。五七千里路,你怎麼這等去來得快?”行者道:“你那裏曉得,老孫的-鬥雲,一縱有十萬八千里。象這五七千路,只消把頭點上兩點,把腰躬上一躬,就是個往回,有何難哉!”八戒道:“哥啊,既是這般容易,你把師父揹着,只消點點頭,躬躬腰,跳過去罷了,何必苦苦的與他廝戰?”行者道:“你不會駕雲?你把師父馱過去不是?”八戒道:“師父的骨肉凡胎,重似泰山,我這駕雲的,怎稱得起?須是你的-斗方可。”行者道:“我的-鬥,好道也是駕雲,只是去的有遠近些兒。你是馱不動,我卻如何馱得動?自古道,遣泰山輕如芥子,攜凡夫難脫紅塵。象這潑魔毒怪,使攝法,弄風頭,卻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帶得空中而去。象那樣法兒,老孫也會使會弄。還有那隱身法、縮地法,老孫件件皆知。   但只是師父要窮歷異邦,不能彀超脫苦海,所以寸步難行也。   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善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閒看。”那呆子聞言,喏喏聽受。   遂喫了些無菜的素食,師徒們歇在流沙河東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區處?”行者道:“沒甚區處,還須八戒下水。”八戒道:“哥哥,你要圖乾淨,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賢弟,這番我再不急性了,只讓你引他上來,我攔住河沿,不讓他回去,務要將他擒了。”好八戒,抹抹臉,抖擻精神,雙手拿鈀到河沿,分開水路,依然又下至窩巢。那怪方纔睡醒,忽聽推得水響,急回頭睜睛看看,見八戒執鈀下至,他跳出來,當頭阻住,喝道:“慢來!慢來!看杖!”八戒舉鈀架住道:   “你是個甚麼哭喪杖,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這廝甚不曉得哩!我這寶杖原來名譽大,本是月裏梭羅派。吳剛伐下一枝來,魯班製造工夫蓋。裏邊一條金趁心,外邊萬道珠絲。名稱寶杖善降妖,永鎮靈霄能伏怪。只因官拜大將軍,玉皇賜我隨身帶。或長或短任吾心,要細要粗憑意態。也曾護駕宴蟠桃,也曾隨朝居上界。值殿曾經衆聖參,捲簾曾見諸仙拜。養成靈性一神兵,不是人間凡器械。自從遭貶下天門,任意縱橫遊海外。不當大膽自稱誇,天下槍刀難比賽。看你那個鏽釘鈀,只好鋤田與築菜!”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潑物!且莫管甚麼築菜,只怕蕩了一下兒,教你沒處貼膏藥,九個眼子一齊流血!   縱然不死,也是個到老的破傷風!”那怪丟開架子,在那水底下,與八戒依然打出水面。這一番鬥,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寶杖輪,釘鈀築,言語不通非眷屬。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兩下相戰觸。沒輸贏,無反覆,翻波淘浪不和睦。這個怒氣怎含容?   那個傷心難忍辱。鈀來杖架逞英雄,水滾流沙能惡毒。氣昂昂,勞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釘鈀老大凶,寶杖十分熟。這個揪住要往岸上拖,那個抓來就將水裏沃。聲如霹靂動魚龍,雲暗天昏神鬼伏。這一場,來來往往,鬥經三十回合,不見強弱。八戒又使個佯輸計,拖了鈀走。那怪隨後又趕來,擁波捉浪,趕至崖邊。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你上來!這高處,腳踏實地好打!”那妖罵道:“你這廝哄我上去,又教那幫手來哩。你下來,還在水裏相鬥。”原來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與八戒鬧吵。   卻說行者見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來。行者道:“師父!你自坐下,等我與他個餓鷹鵰食。”就縱筋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來,要抓那妖。那妖正與八戒嚷鬧,忽聽得風響,急回頭,見是行者落下雲來,卻又收了那杖,一頭淬下水,隱跡潛蹤,渺然不見。行者佇立岸上,對八戒說:“兄弟呀,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難!   難!難!戰不勝他,就把喫奶的氣力也使盡了,只繃得個手平。”   行者道:“且見師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見了唐僧,備言難捉。那長老滿眼下淚道:   “似此艱難,怎生得渡!”行者道:“師父莫要煩惱。這怪深潛水底,其實難行。八戒,你只在此保守師父,再莫與他廝鬥,等老孫往南海走走去來。”八戒道:“哥呵,你去南海何干?”行者道:   “這取經的勾當,原是觀音菩薩;及脫解我等,也是觀音菩薩。   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進,不得他,怎生處治?等我去請他,還強如和這妖精相鬥。”八戒道:“也是,也是。師兄,你去時,千萬與我上覆一聲:向日多承指教。”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請菩薩,卻也不必遲疑,快去趕來。”   行者即縱筋斗雲,徑上南海。咦!那消半個時辰,早望見普陀山境。須臾間墜下筋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見那二十四路諸天,上前迎着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我師有難,特來謁見菩薩。”諸天道:“請坐,容報。”那輪日的諸天,徑至潮音洞口報道:“孫悟空有事朝見。”菩薩正與捧珠龍女在寶蓮池畔扶欄看花,聞報,即轉雲巖,開門喚入。大聖端肅皈依參拜,菩薩問曰:   “你怎麼不保唐僧?爲甚事又來見我?”行者啓上道:“菩薩,我師父前在高老莊,又收了一個徒弟,喚名豬八戒,多蒙菩薩又賜法諱悟能。纔行過黃風嶺,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師父已是難渡。河中又有個妖怪,武藝高強,甚虧了悟能與他水面上大戰三次,只是不能取勝,被他攔阻,不能渡河。因此特告菩薩,望垂憐憫。濟渡他一濟渡。”菩薩道:“你這猴子,又逞自滿,不肯說出保唐僧的話來麼?”行者道:“我們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師父渡河。水裏事,我又弄不得精細,只是悟能尋着他窩巢,與他打話,想是不曾說出取經的勾當。”菩薩道:   “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也是我勸化的善信,教他保護取經之輩。你若肯說出是東土取經人呵,他決不與你爭持,斷然歸順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戰,不肯上崖,只在水裏潛蹤,如何得他歸順?我師如何得渡弱水?”   菩薩即喚惠岸,袖中取出一個紅葫蘆兒,吩咐道:“你可將此葫蘆,同孫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淨,他就出來了。先要引他歸依了唐僧,然後把他那九個骷髏穿在一處,按九宮佈列,卻把這葫蘆安在當中,就是法船一隻,能渡唐僧過流沙河界。”惠岸聞言,謹遵師命,當時與大聖捧葫蘆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辭了紫竹林。有詩爲證,詩曰:五行匹配合天真,認得從前舊主人。煉已立基爲妙用,辨明邪正見原因。金來歸性還同類,木去求情共復淪。二土全功成寂寞,調和水火沒纖塵。   他兩個不多時按落雲頭,早來到流沙河岸。豬八戒認得是木叉行者,引師父上前迎接。那木叉與三藏禮畢,又與八戒相見。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見菩薩,我老豬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門。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謝,恕罪恕罪。”行者道:   “且莫敘闊,我們叫喚那廝去來。”三藏道:“叫誰?”行者道:“老孫見菩薩,備陳前事。菩薩說: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因爲在天有罪,墮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薩勸化,願歸師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故此苦苦爭鬥。菩薩今差木叉,將此葫蘆,要與這廝結作法船,渡你過去哩。”三藏聞言,頂禮不盡,對木叉作禮道:“萬望尊者作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蘆,半雲半霧,徑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厲聲高叫道:“悟淨!悟淨!取經人在此久矣,你怎麼還不歸順!”卻說那怪懼怕猴王,回於水底,正在窩中歇息,只聽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觀音菩薩;又聞得說“取經人在此”,他也不懼斧鉞,急翻波伸出頭來,又認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禮道:“尊者失迎,菩薩今在何處?”木叉道:“我師未來,先差我來吩咐你早跟唐僧做個徒弟。叫把你項下掛的骷髏與這個葫蘆,按九宮結做一隻法船,渡他過此弱水。”悟淨道:“取經人卻在那裏?”木叉用手指道:“那東岸上坐的不是?”悟淨看見了八戒道:“他不知是那裏來的個潑物,與我整鬥了這兩日,何曾言着一個取經的字兒?”又看見行者,道:“這個主子,是他的幫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豬八戒,這是孫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薩勸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見唐僧去。”那悟淨才收了寶杖,整一整黃錦直裰,跳上岸來,對唐僧雙膝跪下道:“師父,弟子有眼無珠,不認得師父的尊容,多有衝撞,萬望恕罪。”八戒道:“你這膿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與我打?是何說話!”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還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樣與姓名耳。”長老道:“你果肯誠心皈依吾教麼?”悟淨道:“弟子向蒙菩薩教化,指河爲姓,與我起了法名,喚做沙悟淨,豈有不從師父之理!”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來,與他落了發。”大聖依言,即將戒刀與他剃了頭。   又來拜了三藏,拜了行者與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見他行禮,真象個和尚家風,故又叫他做沙和尚。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敘煩,早與作法船去來。”那悟淨不敢怠慢,即將頸項下掛的骷髏取下,用索子結作九宮,把菩薩葫蘆安在當中,請師父下岸。那長老遂登法船,坐於上面,果然穩似輕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淨捧託,孫行者在後面牽了龍馬半雲半霧相跟,頭直上又有木叉擁護,那師父才飄然穩渡流沙河界,浪靜風平過弱河。真個也如飛似箭,不多時,身登彼岸,得脫洪波,又不拖泥帶水,幸喜腳幹手燥,清淨無爲,師徒們腳踏實地。那木叉按祥雲,收了葫蘆,又只見那骷髏一時解化作九股陰風,寂然不見。三藏拜謝了木叉,頂禮了菩薩。正是木叉徑回東洋海,三藏上馬卻投西。畢竟不知幾時才得正果求經,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唐僧師徒四人一路西行,剛過了八百里黃風嶺,來到一片平坦的西北之地。日子過得很快,夏日轉秋,只聽見寒蟬鳴叫,枯柳蕭蕭,遠處大火滾滾西流。

正走着,忽然看見前方波濤洶湧,水浪滔天,像山一樣高,彷彿要翻天覆地。

唐僧騎在馬上,急忙喊道:“徒弟們,看那邊水勢這麼寬,怎麼沒有船隻可以渡河?我們怎麼過去呢?”

八戒一聽,皺了皺眉:“是啊,這水太大了,連船都沒有,根本過不去。”

悟空騰身躍起,手搭涼棚,遠遠看着,心裏一驚:“師父啊,這真難啊!真難啊!若是我老孫,只消扭一扭腰,就能輕鬆過去;但你這樣凡人,千難萬難,萬載也走不過去。”

唐僧沉吟道:“這水究竟多寬啊?”
悟空答:“從這河的起點到河口,至少有八百里遠。”

八戒不解:“哥哥,你怎麼能算得這麼準?”
悟空笑着說:“我不騙你,我這雙眼睛白天能看千里遠的吉凶,剛纔在天上一瞥,這河水從源頭到下游,看不到盡頭,但可見寬度至少八百里。”

唐僧聽了,愁得直嘆氣,急忙回馬,忽然發現岸邊有一塊石碑。師徒們湊近一看,上面是三個篆字:流沙河,碑腹上刻着四行小字: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
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

他們正看碑文,忽然浪頭如山,波浪翻滾,河中心“嘩啦”一聲,竄出一個妖精,猙獰可怕:

頭生紅焰,發如蓬鬆;兩眼明亮,如燈似炬;臉是藍靛色,不黑不青;吼聲如雷,震天動地;身穿鵝黃披風,腰束白藤;項下掛着九個骷髏;手執一根寶杖,氣勢兇猛。

那妖精一個旋風般衝上岸來,直撲唐僧,嚇得悟空趕緊將師父抱住,迅速跳上高岸,轉身就跑。

八戒放下擔子,抽出鐵鈀,迎着妖精就砸過去。那妖用寶杖架住。二人在河岸上展開激戰,打得熱鬧非凡。

這妖是“天蓬元帥”被貶凡塵,八戒是“捲簾大將”下凡投胎。當年他們在天庭是同僚,今日在人間爭強鬥狠。

一人使九齒鈀,一人用降妖杖,各自發力,打得火花四濺。

這一戰,來來往往,打了二十回合,不分勝負。

悟空護着師父,牽着馬,看着八戒和妖精打得激烈,不由得火起,忍不住想上前幫忙。他咬牙切齒,擦掌磨拳,忍不住取出金箍棒,大喊:

“師父,您坐着別怕!我來和他玩玩!”

師父拗不過,只得答應。

悟空打了個唿哨,騰空而起,跳到戰場前。正巧那妖精和八戒打得正酣,眼看就要分出勝負,悟空一棒砸下,直打妖精頭頂,那怪急轉身一躲,嗖地鑽進了流沙河裏。

八戒跳腳大喊:“哥啊!誰讓你來的!那妖精根本不是厲害,現在手慢腳遲,根本擋不住我鐵鈀!再打三五合,我就能捉住他!你這猴子太貪心,一出手就敗,他怎麼會不逃?”

悟空笑着說:“兄弟,實話說,自從打完黃風怪後,我一個月都沒碰過棒子,見你和他打得這麼過癮,我就忍不住想上場熱鬧一下。沒想到這妖根本不會認輸,一見我來就跑了。”

兩人笑作一團,轉身見了唐僧,唐僧問:“妖怪抓到沒有?”
悟空答:“那妖不敵,敗逃進了水裏。”
唐僧嘆道:“這妖久居這裏,肯定知道水的深淺。這水又寬又深,沒船,又沒人懂水性,必須找個會水的,引路纔好。”

悟空點頭:“對!古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妖天天在這水裏,一定熟悉水性。我們先別殺他,只讓他帶師父過河,再慢慢處理。”

八戒笑道:“哥哥,別猶豫,你先去抓他,我來守師父。”
悟空卻搖頭:“弟,我可沒你說的那麼水性好。我進水要念咒、走法,不然就要化作魚蝦蟹鱉纔敢下水。論本事,你走高崗,騰雲駕霧,我都能幹,可下水這種事,我還真不熟。”

八戒說:“我當年管着天河八萬水兵,水性倒是懂些。可要是水裏有他老小親戚,七代八代都來,我可要被拖走,怎麼辦?”

悟空說:“你若下水,只管用詐敗之計,引他出來,等我來幫忙,別戀戰,只要讓他露頭,就贏。”

八戒點頭:“行,我去!”說完,脫下青錦袍,脫了鞋,雙手舉鈀,一躍而下,劈浪翻波,直衝水底,潛入深處。

此時,那妖精剛敗退,喘着氣,忽然聽見水底有推水聲,急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八戒手持鐵鈀在推水。

那妖怒吼:“哪個和尚!你竟敢闖我地盤?小心我打你——!”
八戒架住寶杖,冷冷道:“你是什麼妖?敢在這兒擋路?”
妖道:“我可不是什麼惡妖,也不是什麼無名小卒。”
八戒怒喝:“那你爲何害人?說清楚名字,我饒你一命!”
妖冷笑道:“我自小膽大神勇,遊過萬里乾坤,天下英雄皆知我的威名。因修道參悟,遊歷九州,得遇真人,開悟大道,收了嬰兒奼女,放出木母金公,煉精化氣,三千年功成,玉帝親封‘捲簾大將’,掌管南天門,是天庭第一將。
只因王母設宴蟠桃,我失手打碎玉液玻璃,天神魂飛魄散,玉帝大怒,貶我下凡,流放到流沙河東岸。
我靠打魚採獵爲生,飽時臥于山中,餓時翻波覓食。樵夫見我,命不存,漁翁見我,命難保。我殺生無數,傷了無數生靈。
你竟敢來尋我的麻煩?今日若不給我點教訓,我豈會饒你——?
你莫說粗陋不堪,我豈會容你?若捉住你,削碎剁醬!”

八戒一聽勃然大怒:“你這潑皮!全無眼色!我老豬剛在水裏掐出水泡,你就說我粗俗?你說要剁醬?你把我當個老走泥的嗎?休得無禮!喫你祖宗一鈀!”

妖精見鐵鈀劈來,一個“鳳點頭”,輕巧避過。兩人在水裏翻騰打鬥,越鬥越激烈,水波翻滾,如雷轟鳴,魚龍驚懼,天地失色。

這番比前更兇猛,只見:

  • 捲簾將怒吼,天蓬帥逞兇,各顯神通。
  • 降妖杖轟頭,九齒鈀迅猛。
  • 躍浪掀山川,推波翻世界。
  • 如太歲撞山門,似喪門掀寶蓋。
  • 一個誓死護唐僧,一個罪孽深重爲水怪。

鈀打一下,九條血痕;杖砸一下,魂飛魄散。二人盡出全力,打到三十回合,仍然不分勝負。

八戒忽然虛晃一鈀,假裝敗退,轉身往東岸跑。那妖精追來,眼看快到岸邊,悟空再也忍不了,猛地跳下,手中棒子一揚,劈頭就打!

那妖精嚇得魂飛魄散,急忙又鑽進水裏。

八戒大喊:“你這個弼馬溫,真是個火猴子!你再慢點,等我把他引到高處,再讓你在河邊堵住,他怎麼能回頭?他一進水,就再也不能出來了!”

悟空笑道:“呆子,別嚷!我們先回去見師父吧。”

兩人回高岸,見了唐僧,唐僧嘆道:“徒弟們辛苦了。”

八戒道:“別說辛苦,我已打退妖怪,送師父過河,纔算真正安全。”

唐僧問:“你和妖怪交手如何?”
八戒答:“那妖厲害,我跟他打,用詐敗之計,他纔來追,見我師兄舉棒,嚇得逃了。”

唐僧道:“那怎麼辦?”
悟空說:“師父放心,天色已晚,我們暫且休息。我走一趟,化點齋飯,您們喫點後睡覺,明天再想辦法。”

八戒說:“好,你快去快回。”

悟空立刻騰雲而起,飛到北方一個小村子,化了碗素齋回來,獻給師父。

唐僧看着他來得快,笑着說:“悟空,我們去問問這戶人家,問問他們怎麼過河?可比和妖精硬拼強多了。”

悟空笑道:“他們離這可有五六千里呢!他們哪知道水性?問他們有什麼用?”
八戒不服:“哥,你又說謊!五六千里,你怎麼這麼快回來?”
悟空笑着說:“你不懂,我這筋斗雲,一縱能飛十萬八千里,這種距離,只點兩下頭,躬一下腰,就到了,有什麼難的?”
八戒好奇:“那爲什麼不把你師父背過去?只點一點頭,躬一躬腰,就過去了?幹嘛這麼費勁和他打?”
悟空說:“下水的事,我真不懂,我只能靠悟能去他窩裏打探,他也不知我們是取經人,所以總是拼死抵抗。”

唐僧點頭:“那我們還是請菩薩來幫忙吧。”

悟空立刻騰雲,飛往南海。不到半個時辰,已到普陀山。
片刻間,他落地,見二十四路天兵天將迎接:“大聖何來?”
悟空答:“我師被困,特來拜見觀音菩薩。”
諸天道:“請坐,稍等。”

一位天將走到潮音洞口,報信:“孫悟空求見菩薩。”

觀音正和龍女在池邊賞花,一聽,立刻升雲入洞,叫人迎入。

悟空行禮後,恭敬說道:“菩薩,我師父在高老莊時收了徒弟豬八戒,您賜法名‘悟能’。我們剛過黃風嶺,到流沙河,這水深三千,師父難渡。河中妖怪武藝極高,悟能與他打了三仗,始終無法取勝,被他擋在水裏。因此特來求菩薩解救,望菩薩垂憐,渡我師過河。”

觀音道:“你這猴子,又不肯坦白說你是護送唐僧的,還說要‘拿人’?”

悟空答:“我們只說要抓住他,讓他帶師父過河。下水的事我真不會,只靠悟能去他窩裏打話,他還沒聽說過取經的事。”

觀音說:“那妖怪是天庭‘捲簾大將’下凡,因犯天條,被貶入此河。我曾勸他皈依善道,願護送取經人西行。但你們沒說這件事,所以他就拼命抵抗。如今,若你告訴他‘取經人’,他必心服口服,立刻歸順。”

悟空問:“可他現在怕我,躲在水底,不願上岸,怎麼辦?師父如何過河?”

觀音便喚來弟子惠岸,從袖中取出一個紅色葫蘆,說:“你拿着這個葫蘆,和孫悟空一起去流沙河上,只叫‘悟淨’,他立馬就會出來。先讓他歸依唐僧,再把他的九個骷髏用繩子繫好,按九宮佈局,把葫蘆放在中間,就成了法船,能載師父渡河。”

惠岸謹記師命,與悟空一同離開紫竹林。

詩曰:

五行相配合天機,認得前緣舊主人。
煉己立基爲妙用,辨明邪正見本真。
金來歸性還同類,木去求情共復淪。
二土全功成寂寞,調和水火無纖塵。

兩人不久騰雲而來,已到流沙河岸。

豬八戒認出是木叉行者,急忙引師父上前迎接。

木叉與唐僧、八戒見禮,又和八戒交談。

八戒道:“多謝尊者指點,我老豬已遵法教,今拜沙門,一路奔波,未及告謝,還請恕罪。”

悟空說:“別聊閒話,我們去把那妖怪叫來。”
唐僧問:“叫誰?”
悟空說:“我去見菩薩,說了情況。菩薩說,那妖怪是捲簾大將下凡,因犯天條被貶,曾被菩薩勸化,願隨取經人西行,只是我們不說清楚,所以才一直抗拒。如今菩薩派我來,要與那妖結法船,渡師父過河。”

唐僧聽後,雙手合十,再三頂禮,對木叉說:“懇請尊者快些行動!”

木叉手持葫蘆,半霧半雲,飛上水面,高聲喊道:“悟淨!悟淨!取經人在這兒等你很久了,你怎麼還不歸順?”

那妖怪聽見,嚇得從水底鑽出,正在窩中休息,一聽叫名字,立刻知道是觀音菩薩;又聽到“取經人”,不再懼怕,急忙浮出水面。

他一見是木叉,笑得合不攏嘴,上前跪拜:“尊者失禮,菩薩在哪兒?”
木叉說:“我師父還沒來,我先來叫你跟唐僧做徒弟。你要把脖子上的九個骷髏用繩子系成九宮,把葫蘆放在中間,就成了法船,載師父過河。”
悟淨問:“取經人在哪裏?”
木叉指着遠處:“那東岸坐着的不是?”

悟淨看見八戒,大罵:“這潑皮怎麼來的?跟我打了一整天,連‘取經’兩個字都沒提過,這算什麼!”
又看悟空,驚道:“這主子好狠!我不去!”

木叉說:“那是豬八戒,那是孫行者,都是唐僧的徒弟,都是菩薩勸化的,能怕他們?我們先去見唐僧吧。”

悟淨這才放下寶杖,整理好黃錦袍,跳上岸,跪在唐僧面前,誠懇道:“師父,弟子眼拙,不知您的真容,多有冒犯,萬望恕罪。”

八戒怒道:“你這蠢貨,怎不早點皈依?只管跟我打架?”
悟空笑道:“兄弟,別怪他,是因爲我們沒說清楚取經的事啊。”

唐僧問:“你真的願歸依我佛門嗎?”
悟淨答:“弟子早被菩薩點化,賜我法號‘沙悟淨’,豈能不從師父之命!”

唐僧說:“好,那麼——”
喊:“悟空,取戒刀來,給徒弟剃頭!”

悟空依言,取出戒刀,爲他剃去頭髮。

又拜見唐僧、悟空、八戒,分尊卑。

唐僧看他行禮莊嚴,真像個和尚,於是賜他“沙和尚”之名。

木叉說:“既然你已受戒,不必多言,快去搭法船吧。”

悟淨不敢怠慢,取出項下九個骷髏,用繩子串好,按九宮排列,把菩薩送的紅葫蘆放在中間,法船成形。

唐僧登船,安穩如舟。左邊是八戒扶着,右邊是悟淨託着,悟空在後頭牽着龍馬,半霧半雲,跟着前行。頭頂上,木叉也護在前頭,風平浪靜,一路無波。

師父彷彿騰雲駕龍,飛一般渡過流沙河,不拖泥帶水,腳底乾燥,心無掛礙,終於安然登岸。

木叉收了葫蘆,只見那九個骷髏瞬間化作九股陰風,消散不見。

唐僧拜謝木叉,又頂禮觀音。

木叉轉身歸去東海,唐僧上馬,繼續向西行進。

這取經之路,還長得很遠,究竟何時成道,求得真經,且聽下回分解。

關於作者
明代吳承恩

吳承恩(約1504—1582年),字汝忠,號射陽居士、射陽山人。祖籍漣水(今江蘇省漣水縣),後徙居山陽(今江蘇省淮安市)。中國明代作家、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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