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雲頭,將袈裟掛在香楠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裏。那洞裏那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發行兇,將他那幾層門上,都積了乾柴,前前後後,一齊發火,把個黑風洞燒做個紅風洞,卻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說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託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亂想之中,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叫道:“師父,袈裟來了。”三藏大喜,衆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纔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何此時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三藏聞言,遂設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衆僧們一齊跪下道:
“孫老爺說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願心兒,今幸平安,有了寶貝,待我還了願,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尚,都傾囊倒底,把那火裏搶出的餘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唸了幾卷消災解厄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衆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時節,但見那: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桃杏滿林爭豔麗,薜蘿繞徑放精神。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繮,這行者定睛觀看,真個是: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旁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揹包,斂-扎褲,腳踏着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步。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裏去?我問你一個信兒:此間是甚麼地方?”那個人只管苦掙,口裏嚷道:“我莊上沒人,只是我好回信?”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與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着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氣!”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那裏扭得動,卻似一把鐵鈐-住一般,氣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隻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隻手扶着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憑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裏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纔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過,只得說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喚做高老莊。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你放了我去罷。”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與我說你要往那裏去,端的所幹何事,我才放你。”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個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佔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法,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沒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那裏肯退,轉把女兒關在他後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教我尋訪法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後後,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纔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幹事,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盤纏,教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着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裏外受氣,我無奈,才與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此實情。你放我走罷。”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纔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莫要化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覆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高才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若哄了我,沒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氣?”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門首去來。”那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着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於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臺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徑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罵道:“你那個蠻皮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那裏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說與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裏來的?”高才道:“他說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太公道:“既是遠來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裏?”高才道:“現在門外等候。”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系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禮,行者站着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兇醜,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不唱老孫喏?”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
家裏現有一個醜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乾淨錯了。我老孫醜自醜,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爲言!”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着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旁邊。那高老道:
“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
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麼說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喫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妖怪女婿,已彀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甚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羈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行者道:“怎麼變麼?”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象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喫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彀。喜得還喫齋素,若再喫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喫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喫得。”高老道:“喫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唬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裏,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爲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甚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錫杖,錫杖怎麼打得妖精?”行者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着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清坐閒敘,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衆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着鐵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裏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後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鬨,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裏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裏面。”那老兒硬着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
“爹爹,我在這裏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裏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櫻脣全無氣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裏去了?”
女子道:“不知往那裏走。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云云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行者道:“不消說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裏,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裏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後來渺渺茫茫。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凋花折柳勝-麻,倒樹摧林如拔菜。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銜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舉棹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颳倒半邊塞。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裏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系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這個買賣!”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牀上推病,口裏哼哼噴噴的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個要來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託着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撲的摜下牀來。那怪爬起來,扶着牀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
“既不怪我,怎麼就丟我這一跌?”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個就去脫衣。行者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復來牀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裏去了?請脫衣服睡罷。”行者道:
“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那怪果先解衣上牀。行者忽然嘆口氣,道聲“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惱怎的?造化怎麼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喫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喫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嘆長吁,說甚麼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的父母,隔着牆,丟磚料瓦的,甚是打我罵我哩。”那怪道:“他打罵你怎的?”行者道:
“他說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沒些兒禮體。
這樣個醜嘴臉的人,又會不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端的是那裏人家,姓甚名誰,敗壞他清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罵,所以煩惱。”那怪道:“我雖是有些兒醜陋,若要俊,卻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纔招我,今日怎麼又說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爲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說便了。”行者暗喜道:“那怪卻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甚麼法師、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說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你哩。”那怪聞得這個名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這等說,我去了罷,兩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宮的弼馬溫,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象模樣。”他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裏走!你抬頭看看我是那個?”那怪轉過眼來,看見行者諮牙-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腳軟,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徑轉本山而去。行者駕雲,隨後趕來,叫聲:“那裏走!你若上天,我就趕到鬥牛宮!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咦!畢竟不知這一去趕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
有一天,孫行者辭別了觀音菩薩,收起袈裟掛在香楠樹上,然後拔出金箍棒,衝進黑風洞裏。洞裏原本有個小妖,可一看到菩薩出現,那妖怪嚇得趕緊滾倒在地,慌亂逃散了。行者一進來,立刻把洞府門前堆滿了乾柴,然後點火燃燒,把整個黑風洞燒成了火紅一片,叫“紅風洞”。他拿回袈裟,駕着祥光,飛回了北方。
這時候,唐僧正擔心行者遲遲不來,心裏特別疑惑:是菩薩沒來,還是行者故意不回來?正想着,天空中突然飄起彩虹般的彩霧,孫行者從空中跌落,落在臺階前,大聲喊道:“師父,袈裟到了!”唐僧一聽,高興得拍手叫好,衆僧也紛紛歡呼:“太好了!我們終於安全了!”唐僧接過袈裟,問:“悟空,你早上去時說好飯後午時回來,怎麼現在纔回來?”
行者就把之前請菩薩幫忙降妖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師父。唐僧聽完,立刻設香案,向南禮拜,說:“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就快收拾東西準備啓程吧。”行者說:“別急,天還沒黑,走路也不方便,咱們明天早上再走。”衆僧也都跪下說:“孫大哥說得對。一是天晚了,二來我們心裏也盼着能平安,現在終於安全了,有這寶貝,我們得還願,讓師父散福,明天再上路。”行者也點頭說:“正是如此。”
你看,那些和尚都大方地拿出自己所有積蓄,把從火裏搶出來剩下的錢,全都拿出來,買了齋飯、香燭,燒了平安紙,還唸了幾卷驅邪免災的經文。當晚一切儀式結束。
第二天一早,他們收拾了馬匹和行李,準備出發。衆僧遠送他們到了村口。孫行者引路,正是春天融雪時節,天地間一片生機:草地上馬蹄輕踏,柳樹飄着露珠,桃花杏花爭芳鬥豔,藤蔓繞着小徑,處處都透着清新。山邊的鴛鴦在陽光裏安睡,溪水邊的蝴蝶在花叢中嬉戲。春天已過半,不知何時才能到達西天,求得真經。
師徒們走了五七天,一天傍晚,遠遠望見一座村莊,唐僧說:“悟空,你看那邊有個山莊,我們去住一晚,明天再走吧?”孫行者說:“先讓我看看吉凶再說。”師父牽着馬,行者仔細一看,果然好景:竹籬笆密密的,茅屋層層疊疊。門前是參天大樹,屋前有小溪橫橋。路邊楊柳青翠,園中百花盛開,香氣撲鼻。夕陽西下,山林間鳥雀喧鬧,炊煙裊裊升起,小路兩邊牛羊成羣。看見雞在屋角喫食,鄰居醉了還唱歌。行者看完說:“師父,去吧,這必是好人家,可以借宿。”
唐僧催馬前行,很快就到了村口。忽然看見一個少年,頭裹粗布,身穿藍襖,手拿一把傘,揹着包袱,腳踩一雙草鞋,風風火火地走來。孫行者一把拽住他,問:“你去哪兒?這地方是哪兒?”那人拼命掙扎,大聲喊:“我家沒人,我就是想回個信而已!”行者笑着說:“別急,幫人就是幫己。說說地名,對你有什麼壞處?”那人掙不開,氣得跳腳:“煩死了!我主家的氣都快受不了,又撞上你這個光頭和尚,受你這清氣!”行者說:“你有本事,就劈開我的手,我放你走。”那人扭來扭去,根本動不了,好像被鐵鏈鎖住一樣,氣得扔掉包袱,甩掉傘,兩隻手像雨點一樣撲向行者。行者一隻手扶着行李,一隻手抵住對方,無論他怎麼鬧,都抓不到。行者越拉越緊,氣得火冒三丈。唐僧說:“悟空,別鬧了!人家有家人,你再這樣下去不行,放他走吧。”
行者笑着說:“師父你不知道,如果問別人,沒趣,只有直接問纔有效。”那人被逼無奈,只得說:“這地方是烏斯藏國的地界,叫高老莊。這莊裏一半是高姓人家,所以叫高老莊。你放我走吧。”行者又說:“你這打扮不像要走遠路,說說你去哪兒,做什麼,我才放你走。”那人只好實話實說:“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叫高才。我太公有個女兒,今年二十,還沒出嫁,三年前被一個妖怪搶走了。那個妖怪就當了三年女婿,太公很不滿,說女兒招了妖怪,壞了門風,還丟了親家。妖怪不退,反把女兒關在後宅,半年沒見人。太公給了我幾兩銀子,讓我去找法師,把妖怪捉回去。我找了三四個人,都是無能的和尚和道士,根本降不了他。剛纔我罵了一頓,說我不行,又給五錢銀子讓我再去找好法師。沒想到撞上你這個‘紇刺星’,被你扯住,耽誤了路,現在處處受氣。我沒辦法,只好喊你。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我打不過,只好把實情告訴你,放我走吧。”
行者說:“你運氣真好,我正是幹這個的——捉妖降鬼。你不用再跑遠路,也不用花銀子。我們不是那些無能的和尚道士,是有本事的。這正是一來幫人治病,二來治好了眼病,你回去告訴太公,我們是大唐朝廷派來的御弟聖僧,去西天求經,專能降妖除怪。”
高才說:“你千萬別騙我!我脾氣暴,你要是沒本事,拿不住妖怪,我就又要受氣了!”行者說:“我保證不騙你,你帶我到你家門首就好。”高才沒辦法,只好提着包袱,拿着傘,轉身帶他們到門口,說:“二位長老,你們先在馬背上歇着,我去告訴主人。”行者才鬆手,牽馬坐下,師徒幾人靜靜等待。
高才進去後,直奔中堂,正好撞見高太公。太公大罵:“你這莽撞小子,爲什麼不早去尋人,怎麼又回來了?”高才放下包傘說:“主人,我剛出門,忽然遇到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拉住我不放,問我去哪。我再三不說,他纏得我脫不了身,最後才把你的事說了一遍。他很高興,說要來拿妖怪。”太公問:“他們從哪來的?”高才說:“他說是大唐朝廷派來的御弟聖僧,要去西天求經。”太公說:“既然遠道而來,肯定有些本事。他們現在在哪兒?”高才說:“正在門外等你。”太公一聽,立刻換上衣服,和高才出來迎接,笑着說:“長老,請進!”唐僧一轉身,早就到了面前。
那高太公戴一頂黑絲巾,穿一件蔥白蜀錦長衫,穿一雙糙米皮鞋,系一條黑綠腰帶,笑着迎接,還說:“二位長老,作個揖吧。”唐僧還了禮,行者站着不動。太公見他相貌醜陋,頓時害怕,不敢作揖,只叫高才說:“你這小子,別害我!我家現在有個醜臉怪腦的女婿,還請不來,又來個雷公似的怪人,要怎麼受得了!”行者說:“老高,你這麼大年紀,怎麼還這麼不識人?我看你不識,我老孫雖醜,但會本事,能幫你捉妖捉鬼,把女婿抓回來,還你女兒,不是好事嗎?怎麼只看相貌呢?”太公一聽,嚇得直哆嗦,勉強說:“請進!”行者這才牽馬,讓高才挑行李,帶着師父進屋。他也不管好歹,把馬拴在大廳柱上,搬來一張漆面交椅,讓唐僧坐下,又搬一張椅子坐到旁邊。太公笑着說:“這小和尚倒也像家裏的孩子。”行者說:“你要是願意留我半年,我就是你家的‘家懷’了。”
坐定後,太公問:“剛纔你說是東土來的?”唐僧說:“是的,我奉朝廷之命去西天求經,路過高老莊,特來借宿一夜,明天早走。”太公說:“你們是借宿的,怎麼會捉妖怪?”行者說:“我們借宿,順便捉幾個妖怪玩玩。你府上有沒有妖怪?”太公說:“天哪!哪有這麼多?就這一個女婿,已經煩得夠嗆!”行者說:“你把妖怪怎麼來的,有什麼本事,從頭說給我聽聽,我好幫你捉他。”太公說:“我們高家自古沒有鬼怪。我一生沒生兒子,只生了三個女兒:老大叫香蘭,老二叫玉蘭,老三叫翠蘭。前兩個從小配了本莊人家,只有小女兒還沒出嫁,希望能找個女婿,讓她和我一起過日子,養老,幹活。沒想到三年前,有一個漢子,長得不錯,說是福陵山上的,姓豬,沒有父母兄弟,願意做我們家女婿。我見他無牽無掛,就答應了。他進門後確實勤快:種田不用牛,收割不用刀,每天都很聽話。但有一件事,他會變臉。”行者問:“怎麼變?”太公說:“剛開始是黑胖漢子,後來變成長嘴大耳的呆子,腦後有一溜鬃毛,像豬,身體粗,嚇人。胃口大得驚人,一頓喫三五斗米飯,早飯得喫上百個燒餅纔夠。他還喫素,要是喫葷酒,我家田產不到半年就喫光了!”唐僧說:“因爲太能喫了,所以才喫得多。”太公說:“喫是小事,更嚴重的是,他能呼風喚雨,走石飛砂,嚇壞了我全家和鄰居。他還把翠蘭關在後宅半年,我們根本見不到她,也不知她死活。現在我知道他是妖怪,一定要請法師來退婚。”行者說:“這有什麼難的?老伯你放心,今晚一定抓到他,讓他寫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太公高興得直拍大腿:“我招他不重要,主要是壞了名聲,斷了親戚。只要抓到他,啥文書都行,就煩你替我根除這禍根!”行者說:“沒問題,包在身上!入夜就動手。”
太公聽完,高興地擺出桌椅,準備齋飯。齋飯快結束時,太公問:“要什麼兵器?需要多少人幫忙?趁早準備。”行者說:“我自有兵器。”太公問:“你們只有錫杖,能打妖怪嗎?”行者從耳朵裏掏出一根繡花針,一晃,變成碗口粗的金箍棒,對太公說:“你看這棍子,比你家的兵器如何?能打這妖怪嗎?”太公說:“有兵器,還需要人幫嗎?”行者說:“我不用人,但需要幾個年長有德的老人,陪着師父閒聊,我好偷偷離開,等我把妖怪抓到,當衆揭發,替你除根。”太公立刻叫來家僕,幾個親朋好友到齊。大家見了面,行者對師父說:“師父你安心坐着,我出去了。”
他拿着金箍棒,拉着太公說:“你帶我去後宅,看看妖怪住的地方。”太公帶他到後宅門口,行者說:“你去取鑰匙。”太公說:“你先看看,如果用鑰匙,那就不請了。”行者笑着說:“你這老傢伙,年紀大了卻不懂玩花樣,我騙你,你就信。”他上前摸了摸,發現是銅汁灌的鎖。他用金箍棒一搗,鎖就開了。屋內漆黑一片。行者說:“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她在不在。”太公硬着膽子喊:“三妹!”女兒聽出聲音,虛弱地應答:“爹爹,我在呢。”行者眯眼一瞧,只見她:頭髮亂,臉色蒼白,臉蛋瘦得可憐,眉眼低沉,聲音輕輕的。她一見父親,立刻撲上來,抱住頭嚎啕大哭。行者說:“別哭!別哭!妖怪去哪兒了?”
女兒說:“不知道,白天出門,晚上回來,像個霧一樣,不知去哪。因爲我怕父親要趕他走,他總防着我。”行者說:“不用說了,老伯,你帶女兒去前宅去敘話,我在這等他。他不來,別怪;他來了,我一定除根。”太公高興地帶女兒走。
行者立刻施法,變成女孩的模樣,在屋裏獨自等候。不多時,狂風大作,天翻地覆:風起初輕輕吹,後來越來越猛。風颳得花落樹折,柳樹倒下,山搖地動,石飛瓦落;雲開霧散,龍神驚逃,連鐵塔都搖晃,旗幡被撕碎,屋頂的瓦片像燕子一樣飛走。狂風颳得連船伕都嚇哭了,開船還請豬羊做祭品。連土地神都躲進祠堂,四海龍王都跪拜求饒。海邊的夜叉船被撞壞,長城也被颳倒一半。風過之處,空中忽然現出一個妖怪,模樣醜得嚇人:黑臉短毛,長嘴大耳,穿着青藍不搭的破布衣服,扎着花手巾。行者暗笑:“原來就是這貨!”他不動不動,裝病躺在牀上,哼哼唧唧。妖怪不知真假,一進來就抱住要親嘴。行者暗笑:“真是來興風作浪!”隨即猛地一推,托住妖怪的長嘴,輕輕一撞,妖怪“撲通”一下摔下牀,翻身爬起來,扶着牀邊說:“姐姐,你今天怎麼怪我?是不是來遲了?”行者笑着說:“不怪,不怪!”妖怪說:“既然不怪,怎麼還打我一下?”行者說:“你這樣小氣,居然親我?我今天有點不自在。平常我就會起來開門等你,你先脫衣服躺下。”妖怪說:“你先睡,等我上牀。”行者突然嘆氣說:“造化低了!”妖怪問:“你爲啥嘆氣?造化怎麼低了?”行者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父母隔着牆,正往我這邊扔磚頭瓦片,罵我呢。”妖怪問:“他們罵你什麼?”行者說:“他們說我和你成夫妻,你是我家女婿,連禮都不懂。這樣醜的人,見不得親戚,不知道你雲來霧去是哪裏人,姓什麼,破壞我家清白,所以生氣,我真煩惱。”妖怪說:“我雖然醜,但要俊也不難。來的時候,我講過,他願意才娶我。你今天又提這茬,怎麼回事?我家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爲姓,所以叫豬,官名是豬剛鬣。他們若再問,你就這麼答就行了。”行者心裏一亮:“這妖怪倒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出真相,有了名字和地址,就一定能抓到。”行者說:“他們說要請法師來抓你。”妖怪笑道:“睡着!睡着!別理他們!我有天罡變化,還有九齒釘鈀,不怕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和他打過交道,他也不敢動我!”行者說:“他們說要請五百年前鬧天宮的孫大聖來拿你。”妖怪一聽,嚇得臉色發白:“這人真厲害,我得走了,夫妻做不成了!”行者問:“你爲什麼走?”妖怪說:“你不知道,鬧天宮那個弼馬溫有本事,我怕他打不過,丟我面子。”說完,套上衣服,推開大門,想走。行者一把抓住他,抹了自己臉,露出原形,喝道:“好妖怪,別走!你抬頭看看我是誰?”妖怪一回頭,看見行者牙如利刃,火眼金睛,滿臉紅毛,活像雷公,嚇懵了,手腳發軟,一聲“咯吱”,掙破衣服,化作狂風,飛向遠方。行者立刻上前,抽出金箍棒,狠狠打了風一眼。那妖怪化成萬道火光,直奔福陵山而去。行者駕着雲,緊追不捨,大喊:“你往哪跑!你上天,我就去鬥牛宮!你下地,我就追到枉死獄!”究竟追到哪,結果如何,我們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