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诗曰:大有唐王降敕封,钦差玄奘问禅宗。坚心磨琢寻龙袕,着意修持上鹫峰。边界远游多少国,云山前度万千重。自今别驾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却说三藏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一二日马不停蹄,早至法门寺。本寺住持上房长老,带领众僧有五百余人,两边罗列,接至里面,相见献茶。茶罢进斋,斋后不觉天晚,正是那:影动星河近,月明无点尘。雁声鸣远汉,砧韵响西邻。归鸟栖枯树,禅僧讲梵音。蒲团一榻上,坐到夜将分。众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原由。有的说水远山高,有的说路多虎豹,有的说峻岭陡崖难度,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三藏钳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众僧们莫解其意,合掌请问道:“法师指心点头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设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尽此心。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众僧闻得此言,人人称羡,个个宣扬,都叫一声“忠心赤胆大阐法师”,夸赞不尽,请师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那众僧起来,收拾茶水早斋。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礼拜,道:“弟子陈玄奘,前往西天取经,但肉眼愚迷,不识活佛真形。今愿立誓:路中逢庙烧香,遇佛拜佛,遇塔扫塔。但愿我佛慈悲,早现丈六金身,赐真经,留传东土。”祝罢,回方丈进斋。斋毕,那二从者整顿了鞍马,促趱行程。三藏出了山门,辞别众僧。众僧不忍分别,直送有十里之遥,噙泪而返,三藏遂直西前进。正是那季秋天气,但见:数村木落芦花碎,几树枫杨红叶坠。路途烟雨故人稀,黄菊丽,山骨细,水寒荷破人憔悴。白-红蓼霜天雪,落霞孤鹜长空坠。依稀黯淡野云飞,玄鸟去,宾鸿至,嘹嘹呖呖声宵碎。
师徒们行了数日,到了巩州城。早有巩州合属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两三日,又至河州卫。此乃是大唐的山河边界。早有镇边的总兵与本处僧道,闻得是钦差御弟法师上西方见佛,无不恭敬,接至里面供给了,着僧纲请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参见,安排晚斋。斋毕,吩咐二从者饱喂马匹,天不明就行。
及鸡方鸣,随唤从者,却又惊动寺僧,整治茶汤斋供。斋罢,出离边界。
这长老心忙,太起早了。原来此时秋深时节,鸡鸣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气。一行三人,连马四口,迎着清霜,看着明月,行有数十里远近,见一山岭,只得拨草寻路,说不尽崎岖难走,又恐怕错了路径。正疑思之间,忽然失足,三人连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从者胆战。却才悚惧,又闻得里面哮吼高呼,叫:“拿将来!拿将来!”只见狂风滚滚,拥出五六十个妖邪,将三藏、从者揪了上去。这法师战战兢兢的,偷眼观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凶恶,真个是:雄威身凛凛,猛气貌堂堂。电目飞光艳,雷声振四方。锯牙舒口外,凿齿露腮旁。锦绣围身体,文斑裹脊梁。钢须稀见肉,钩爪利如霜。东海黄公惧,南山白额王。唬得个三藏魂飞魄散,二从者骨软筋麻。魔王喝令绑了,众妖一齐将三人用绳索绑缚。正要安排吞食,只听得外面喧哗,有人来报:“熊山君与特处士二位来也。”三藏闻言,抬头观看,前走的是一条黑汉,你道他是怎生模样:雄豪多胆量,轻健夯身躯。涉水惟凶力,跑林逞怒威。向来符吉梦,今独露英姿。
绿树能攀折,知寒善谕时。准灵惟显处,故此号山君。又见那后边来的是一条胖汉,你道怎生模样:嵯峨双角冠,端肃耸肩背。性服青衣稳,蹄步多迟滞。宗名父作牯,原号母称。能为田者功,因名特处士。
这两个摇摇摆摆走入里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将军,一向得意,可贺!可贺!”特处士道:“寅将军丰姿胜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连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处士道:“惟随时耳。”三个叙罢,各坐谈笑。
只见那从者绑得痛切悲啼,那黑汉道:“此三者何来?”魔王道:“自送上门来者。”处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尽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领诺,即呼左左,将二从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尸,将首级与心肝奉献二客,将四肢自食,其余骨肉,分给各妖。只听得——之声,真似虎啖羊羔,霎时食尽。把一个长老,几乎唬死。这才是初出长安第一场苦难。
正怆慌之间,渐惭的东方发白,那二怪至天晓方散,俱道:
“今日厚扰,容日竭诚奉酬。”方一拥而退。不一时,红日高升。
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东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一老叟,手持拄杖而来。走上前,用手一拂,绳索皆断,对面吹了一口气,三藏方苏,跪拜于地道:“多谢老公公!搭救贫僧性命!”老叟答礼道:“你起来。你可曾疏失了甚么东西?”三藏道:
“贫僧的从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马匹在于何处?”老叟用杖指定道:“那厢不是一匹马、两个包袱?”三藏回头看时,果是他的物件,并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问老叟曰:“老公公,此处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双叉岭,乃虎狼巢袕处。你为何堕此?”三藏道:“贫僧鸡鸣时,出河州卫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拨露,忽失落此地。见一魔王,凶顽太甚,将贫僧与二从者绑了。又见一条黑汉,称是熊山君;一条胖汉,称是特处士,走进来,称那魔王是寅将军。他三个把我二从者吃了,天光才散。不想我是那里有这大缘大分,感得老公公来此救我?”老叟道:“处士者是个野牛精,山君者是个熊罴精,寅将军者是个老虎精。左右妖邪,尽都是山精树鬼,怪兽苍狼。
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你跟我来,引你上路。”三藏不胜感激,将包袱捎在马上,牵著缰绳,相随老叟径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却将马拴在道旁草头上,转身拜谢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阵清风,跨一只朱顶白鹤,腾空而去。只见风飘飘遗下一张简帖,书上四句颂子,颂子云:“吾乃西天太白星,特来搭救汝生灵。前行自有神徒助,莫为艰难报怨经。”三藏看了,对天礼拜道:“多谢金星,度脱此难。”拜毕,牵了马匹,独自个孤孤凄凄,往前苦进。这岭上,真个是寒飒飒雨林风,响潺潺涧下水。香馥馥野花开,密丛丛乱石磊。闹嚷嚷鹿与猿,一队队獐和麂。喧杂杂鸟声多,静悄悄人事靡。那长老,战兢兢心不宁;这马儿,力怯怯蹄难举。三藏舍身拚命,上了那峻岭之间。行经半日,更不见个人烟村舍。一则腹中饥了,二则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前面有两只猛虎咆哮,后边有几条长蛇盘绕。左有毒虫,右有怪兽,三藏孤身无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又无奈那马腰软蹄弯,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牵又牵不动。苦得个法师衬身无地,真个有万分凄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却说他虽有灾-,却有救应。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毒虫奔走,妖兽飞逃;猛虎潜踪,长蛇隐迹。三藏抬头看时,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前转出,果然是一条好汉。你看他:头上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腰间束一条狮蛮带。脚下-一对麂皮靴。环眼圆睛如吊客,圈须乱扰似河奎。悬一囊毒药弓矢,拿一杆点钢大叉。雷声震破山虫胆,勇猛惊残野雉魂。三藏见他来得渐近,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条汉到跟前,放下钢叉,用手搀起道:“长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这山中的猎户,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我才自来,要寻两只山虫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冲撞。”三藏道:
“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适间来到此处,遇著些狼虎蛇虫,四边围绕,不能前进。忽见太保来,众兽皆走,救了贫僧性命,多谢!多谢!”伯钦道:“我在这里住人,专倚打些狼虎为生,捉些蛇虫过活,故此众兽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此间还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诚然是一国之人。你休怕,跟我来,到我舍下歇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闻言,满心欢喜,谢了伯钦,牵马随行。
过了山坡,又听得呼呼风响。伯钦道:“长老休走,坐在此间。风响处,是个山猫来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见说,又胆战心惊,不敢举步。那太保执了钢叉,拽开步,迎将上去。
只见一只斑斓虎,对面撞见,他看见伯钦,急回头就步。这太保霹雳一声,咄道:“那业畜!那里走!”那虎见赶得急,转身轮爪扑来。这太保三股叉举手迎敌,唬得个三藏软瘫在草地。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见这样凶险的勾当?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场好斗。但见:怒气纷纷,狂风滚滚。怒气纷纷,太保冲冠多膂力;狂风滚滚,斑彪逞势喷红尘。那一个张牙舞爪,这一个转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雾飞云。这一个当胸乱刺,那一个劈面来吞。闪过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见阎君。只听得那斑彪哮吼,太保声哏。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鸟兽;太保声哏,喝开天府现星辰。那一个金睛怒出,这一个壮胆生嗔。可爱镇山刘太保,堪夸据地兽之君。人虎贪生争胜负,些儿有慢丧三魂。他两个斗了有一个时辰,只见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可怜呵,钢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揪著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气不连喘,面不改色,对三藏道:“造化!造化!这只山猫,彀长老食用几日。”
三藏夸赞不尽,道:“太保真山神也!”伯钦道:“有何本事,敢劳过奖?这个是长老的洪福。去来!赶早儿剥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他一只手执着叉,一只手拖着虎,在前引路。三藏牵着马,随后而行,迤逶行过山坡,忽见一座山庄。那门前真个是:参天古树,漫路荒藤。万壑风尘冷,千崖气象奇。一径野花香袭体,数竿幽竹绿依依。草门楼,篱笆院,堪描堪画;石板桥,白土壁,真乐真稀。秋容萧索,爽气孤高。道旁黄叶落,岭上白云飘。疏林内山禽聒聒,庄门外细犬嘹嘹。伯钦到了门首,将死虎掷下,叫:“小的们何在?”只见走出三四个家僮,都是怪形恶相之类,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将进去。伯钦吩咐教:“赶早剥了皮,安排将来待客。”复回头迎接三藏进内。彼此相见,三藏又拜谢伯钦厚恩怜悯救命,伯钦道:“同乡之人,何劳致谢。”坐定茶罢,有一老妪,领着一个媳妇,对三藏进礼。伯钦道:“此是家母、山妻。”三藏道:“请令堂上坐,贫僧奉拜。”老妪道:“长老远客,各请自珍,不劳拜罢。”伯钦道:“母亲呵,他是唐王驾下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孩儿念一国之人,请他来家歇马,明日送他上路。”老妪闻言,十分欢喜道:“好!好!好!就是请他,不得这般,恰好明日你父亲周忌,就浼长老做些好事,念卷经文,到后日送他去罢。”这刘伯钦,虽是一个杀虎手,镇山的太保,他却有些孝顺之心,闻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纸,留住三藏。
说话间,不觉的天色将晚。小的们排开桌凳,拿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面。伯钦请三藏权用,再另办饭。三藏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道:“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何?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我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伯钦道:“倘或饿死,却如之何?”三藏道:
“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伯钦的母亲闻说,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钦道:“素物何来?”母亲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妇将小锅取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老母对着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三藏下来谢了,方才上坐。那伯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陪着三藏吃斋。方坐下,心欲举著,只见三藏合掌诵经,唬得个伯钦不敢动著,急起身立在旁边。三藏念不数句,却教“请斋”。伯钦道:“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伯钦道:“你们出家人,偏有许多计较,吃饭便也念诵念诵。”
吃了斋饭,收了盘碗,渐渐天晚,伯钦引着三藏出中宅,到后边走走,穿过夹道,有一座草亭。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那四壁上挂几张强弓硬弩,插几壶箭,过梁上搭两块血腥的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设两张坐器。伯钦请三藏坐坐。三藏见这般凶险腌脏,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是一座大园子,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挂赤;又见呼的一声,跑出十来只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惧。三藏道:“这獐鹿想是太保养家了的?”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钱的集财宝,有庄的集聚稻粮,似我们这打猎的,只得聚养些野兽,备天陰耳。”他两个说话闲行,不觉黄昏,复转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来,就整素斋,管待长老,请开启念经。这长老净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响木鱼,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又念了净身心的神咒,然后开《度亡经》一卷。诵毕,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再开念《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诵毕,吃了午斋,又念《法华经》、《弥陀经》。各诵几卷,又念一卷《孔雀经》,及谈——洗业的故事,早又天晚。献过了种种香火,化了众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已毕,又各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超荐得脱沉沦,鬼魂儿早来到东家宅内,托一梦与合宅长幼道:“我在陰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你们可好生谢送长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亡离苦出沉沦。那合家儿梦醒,又早太阳东上,伯钦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梦见公公来家,说他在陰司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他的罪业,阎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教我们好生谢那长老,不得怠慢。他说罢,径出门,徉徜去了。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伯钦道:“我也是那等一梦,与你一般。我们起去对母亲说去。”他两口子正欲去说,只见老母叫道:“伯钦孩儿,你来,我与你说话。”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儿呵,我今夜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来家,说多亏了长老超度,已消了罪业,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夫妻们俱呵呵大笑道:“我与媳妇皆有此梦,正来告禀,不期母亲呼唤,也是此梦。”遂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替他收拾马匹,都至前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三藏道:“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
伯钦把三口儿的梦话,对三藏陈诉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给了素斋,又具白银一两为谢。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儿又恳恳拜央,三藏毕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伯钦与母妻无奈,急做了些粗面烧饼干粮,叫伯钦远送,三藏欢喜收纳。太保领了母命,又唤两三个家僮,各带捕猎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尽那山中野景,岭上风光。行经半日,只见对面处,有一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三藏不一时,到了边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回身,立于路下道:“长老,你自前进,我却告回。”三藏闻言,滚鞍下马道:“千万敢劳太保再送一程!”伯钦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那厢狼虎,不伏我降,我却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三藏心惊,轮开手,牵衣执袂,滴泪难分。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得山脚下叫喊如雷道:“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唬得个三藏痴呆,伯钦打挣。毕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唐王贞观十三年九月,玄奘法师受命出使西天取经,从长安出发,一路向西。他带着两位随从,马不停蹄,几天后抵达法门寺。寺中五百多僧众列队迎接,献茶摆斋。夜深时分,月光洒落,山间寂静,只有雁鸣、捣衣声,禅师们围坐诵经,谈论西行之路。有人说路远山高,有人说虎豹横行,有人说山岭险峻,有人惧怕毒魔。玄奘不语,只是手指自己胸口,频频点头。僧人们不解,纷纷问:“法师指心点头,是何意思?”玄奘答:“心生则魔生,心灭则魔灭。我曾在化生寺发过宏愿,必赴西天求经,使佛法流传,国运长存。”众僧听后无不敬佩,称他“忠心赤胆的大阐法师”,纷纷劝他安歇。
第二天清晨,天刚微亮,玄奘穿好袈裟,到佛前立誓:“我虽肉眼昏庸,不知真佛形态,但愿一路上逢庙就烧香,遇佛就拜佛,见塔就扫塔。若我佛慈悲,愿现丈六金身,赐我真经,传于大地上。”说完,返回住处用斋。随从收拾好马匹,三人启程。走出山门,僧众不舍,一路送至十里之外,含泪而返。玄奘继续西行,秋意正浓,枯叶飘零,山野萧瑟,黄菊盛开,寒风中行人稀少,景象凄凉。
走了几天,他们到了巩州。地方官吏早已等候,热情接待,安排住宿。次日一早,继续西行,途中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两日后抵达河州卫,这正是大唐边疆。边境守将和当地僧道听说是钦差御弟玄奘西行求法,全都恭敬迎接,安排他在福原寺安歇。僧众参拜,晚斋后,随从饱喂马匹,天未亮就出发。
天刚破晓,寺院里忙乱起来,茶水斋饭准备妥当,众人出城。玄奘心急,起得过早,秋深天冷,鸡鸣早,天色尚黑。一行三人,连马四匹,迎着冷霜,望着明月,行了数十里,路途崎岖,突然三人连马一并跌入深坑。玄奘惊慌,随从胆战。就在此时,狂风呼啸,从坑中跳出五十多个妖魔鬼怪,将三人捆绑。玄奘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中间坐的魔王凶猛狰狞,生得威风凛凛,獠牙外露,钩爪如霜,全身披金甲,气势如雷。他正要吞食三人,忽然外面传来喊声:“熊山君与特处士来了!”玄奘抬头一看,前面是个黑壮汉子,威风凛凛,如熊般雄壮,据说叫“熊山君”;后面是个胖子,头戴双角帽,步伐迟缓,自称“特处士”。
两个妖怪进屋,魔王急忙迎上,热情相待。熊山君说:“寅将军一向威风,真该恭喜!”特处士笑道:“寅将军风采如新,真是欣喜!”魔王道:“二位近来可好?”山君说:“只是守本分。”特处士答:“顺其自然。”三人谈笑间,绑在绳上的随从开始痛哭。熊山君问:“这三个人是哪里来的?”魔王答:“是自己送上门的。”特处士笑道:“可有招待?”,魔王答:“当然奉承!”熊山君说:“不能都吃,吃两个,留一个吧。”魔王点头,立刻命令手下将两位随从剖腹剜心,剁碎尸体,将头颅和心肝献给两位客人,自己吃掉四肢,其余骨肉分给妖魔。顷刻之间,血腥扑鼻,如同猛虎吞食羔羊,吃完后,山间一片寂静。玄奘几乎吓得昏倒,这才明白,出长安的第一场磨难就此开启。
正当惊慌之际,东方天边泛白,二怪才散去,互相道别:“今天打扰了,等下次再谢。”不久,阳光高照。玄奘昏昏沉沉,分不清东南西北,正陷绝境时,忽然一位老翁手持拐杖走来,轻轻一拂,绳索断裂,他吹了一口气,玄奘苏醒,跪地拜谢:“多谢老翁救命!”老翁答:“起身吧!你有没有丢东西?”玄奘说:“我的随从已被怪兽吃掉,不知道行李和马匹现在在哪?”老翁用拐杖指着远处:“那里不是一匹马、两个包袱吗?”玄奘回头一看,果然有马有包裹,一点没丢,心里稍安。他问:“老人家,此处是哪里?”老翁道:“此地叫双叉岭,是虎狼出没之地。你为何掉进这里?”玄奘说:“我起得太早,冒霜赶路,不慎跌落,见魔王凶恶,将我和两个随从绑了。后来熊山君和特处士进来,说魔王是寅将军,吃了两个随从,直到天亮才走。我实在不知自己为何能得救。”老翁答:“特处士是野牛精,熊山君是熊罴精,寅将军是老虎精。其余妖魔都是山里的精怪、树精、野兽。你心性纯净,所以他们吃不了你。跟我来,带你走。”玄奘感激不尽,将包裹带上,牵马跟随老翁走出坑洞,走上大路。他把马拴在路边草上,转身向老翁拜谢。老翁化作清风,骑着一只朱顶白鹤,腾空而去,只留下一张纸条,上书四句诗:“我是西天太白星,特来救你性命。前行自有神人助,不必怨恨这艰险。”玄奘读罢,叩头跪拜:“多谢金星相救。”牵马继续前行。
此岭寒风凛冽,林中湿冷,溪水潺潺,野花幽香,乱石林立,鹿群猿猴喧闹,飞鸟鸣叫,人心惶惶。玄奘心惊胆战,马儿也腿软,几乎无法前行。正当危难之际,前方两只猛虎咆哮,背后有蛇盘绕,左有毒虫,右有怪兽。玄奘无计可施,只好放下心,听天由命。马儿也软趴趴跪倒,拉不起,牵不动,他孤立无援,几乎绝望。但就在此时,天边忽然传来动静——毒虫逃窜,恶兽躲藏,猛虎潜伏,长蛇隐没。他抬头一看,一位男子从山坡上走来,手执钢叉,腰挂弓箭。那人头戴豹皮帽,身穿锦缎衣,腰佩狮带,脚蹬麂皮靴,双眼如刀,胡须乱舞,手持毒药与大叉,气势如虹。他走近,对玄奘说:“长老,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山里的猎户,姓刘名伯钦,外号‘镇山太保’。我刚来,本来要抓山虫,没想到遇见你,打扰了。”玄奘答:“我是大唐钦差,专为西天求经,路上遇到狼虎蛇虫,四面围困,幸得太保相救,感激不尽!”伯钦说:“我在这山里住着,靠打狼虎为生,捉蛇虫过活,所以野兽都怕我。你也是大唐人,我们同饮皇水,同食国土,是同乡人。你别怕,跟我回家歇脚,明天我送你上路。”玄奘听了,十分欢喜,便牵马跟随。
越过山坡,风声呼呼,伯钦说:“长老别动,风响的地方是山猫来了,等我拿它去招待你。”玄奘听着,心惊胆战,不敢前行。伯钦手持钢叉,迎着山猫冲去。只见一只斑斓猛虎扑来,见伯钦就转身逃窜。伯钦大喝一声:“畜生,往哪儿跑!”老虎转身回扑,伯钦举起三股叉迎战,玄奘吓得瘫倒在地。两人在山坡上激战,怒风扑面,虎威震山,叉起如雷,怒气冲天。虎爪猛扑,伯钦反击,叉尖直刺心脏,老虎应声倒地,血流满地。伯钦一把抓住耳朵,拖着尸体上路,说:“天意!这只山猫,够长老吃几天了!”玄奘连连称赞:“太保简直是山神下凡!”伯钦说:“哪里是本事,全靠长老福气。快点动手,剥皮煮肉,好好招待你。”他一手拿叉,一手拖虎,前行。玄奘牵马,随后行进,忽见一座山庄,门前古树参天,藤蔓横生,院落幽静,竹篱草舍,野花飘香,秋意萧瑟,风清气爽。一只黄叶飘零,白云飞过,鸟鸣犬吠。伯钦推门而入,将死虎扔下,喊:“家仆在哪?”几个家仆走出,拖着猛虎进屋。伯钦吩咐:“快点剥皮,准备饭菜。”他又迎玄奘进屋。玄奘拜谢:“太保厚恩,救命之恩,感激涕零!”伯钦说:“乡亲之间,不必多谢。”随即,一位老妇领着媳妇进来,说是“家母与山妻”。玄奘拜道:“请母亲上座。”老妇说:“远道来客,不必多礼。”伯钦说:“母亲,这位是唐王差遣西天求经的僧人,我见他孤单,所以请他来我家歇脚,明日再送他上路。”老妇一听,欢喜地说:“好!太好了!正好我儿子父亲的忌日明天,我请长老念经超度,送他去投生富贵人家。”这刘伯钦虽是杀虎能手,却有孝心,听后马上安排香纸,想留玄奘住下。
正说着,天色渐暗。家仆摆出一桌烧得滚烫的虎肉,炒得油亮,伯钦请玄奘先尝,再另做正餐。玄奘合掌道:“善哉!我自出生就是和尚,从没见过荤食。”伯钦沉思良久:“我家世代不食素,只采些竹笋、木耳、干菜,做豆腐,也是用鹿、虎、豹的油煎,灶台全是油腻,实在无法招待。”玄奘说:“太保不必担心,我几天不吃也无妨,只是不敢破了戒。”伯钦问:“万一饿死呢?”玄奘答:“多亏太保相救,出虎狼之境,即便饿死,也比被虎吃强。”老妇听说,立即说:“孩子别说了,我有素菜,可以招待。”伯钦问:“从哪里来?”老妇说:“你莫管我,我自有准备。”她叫媳妇把锅取下,洗刷干净,烧滚清水,再用山榆叶煮茶,用黄粱米煮饭,又煮些干菜,摆上桌来。老妇对玄奘说:“长老请用,这是我和儿媳亲自整理,洁净纯素的饭菜。”玄奘道谢,坐下。伯钦另设一桌,摆满无盐无酱的虎肉、獐肉、蟒肉、狐狸肉、兔肉、鹿干,满盘满碗,还陪着玄奘吃素。
吃罢,天色渐晚。伯钦带玄奘走出中宅,穿过小道,来到一座草亭。亭内四壁挂着弓箭,梁上挂着染血虎皮,墙根插着刀枪叉棒,中央设着两把坐凳。伯钦请玄奘坐下。玄奘见此凶器满目,不安,便起身离开。再往前,是一处大园子,菊花金黄,枫叶如火。忽然,几十只肥鹿、一群黄獐“呼”地跑出,见人竟不躲不逃,显得温顺。玄奘问:“这些鹿獐是太安好养了?”伯钦答:“你们城里人家有钱积财,有地积粮,我们打猎的,只能养些野兽,备着风雨天。”两人闲聊,不知不觉到黄昏,返回宅中安歇。
次日清晨,全家起床,准备素斋,招待玄奘,还请他开经超度。玄奘洗净手,随伯钦在堂前点香,拜家堂。他敲响木鱼,先念净口业咒,再诵净心咒,然后打开《度亡经》诵读。诵毕,伯钦请写“荐亡疏”,接着念《金刚经》《观音经》,一字一句,朗声诵读。中午用斋后,又念《法华经》《弥陀经》《孔雀经》,讲“洗业”故事,直至天黑。最后,祭拜神灵,烧纸钱,写荐亡文,仪式完毕,众人安歇。
原来,伯钦父亲在阴间受苦,魂魄来到家中,托梦说:“我阴间难脱,罪孽深重,长久不得超生。幸得圣僧念经,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安排我投生到中华富人家,享富贵寿。你们要好生谢谢长老,莫怠慢!”这真是:万法庄严有深意,超度亡魂脱苦痛。全家醒来,太阳已升。妻子说:“昨晚我梦见公公来家,说他因念经脱罪,被阎王送去富贵人家投生,要我们好好谢长老。”伯钦也说:“我也梦见,和你一样。”正要告诉母亲,母亲忽然喊道:“伯钦,来,我有话说。”两人上前,母亲说:“我昨晚也梦见,父亲来家,说多亏长老超度,罪业洗净,投生富户。”夫妻相视大笑,说:“我们都说梦,不期母亲也有梦。”遂叫家人起来,备谢礼,收拾马匹,齐来拜谢:“多谢长老超度我父脱难超生,感激不尽!”玄奘说:“我何德何能,岂敢受谢!”
伯钦将全家的梦境告诉玄奘,玄奘也甚欢喜。饭后,伯钦备了白银一两,玄奘执意不收。家人再三恳请,最终玄奘只道:“是你们发慈悲送我一程,这份情谊,已足够感激。”伯钦母女无奈,只得做了些粗面烧饼,亲手送行。玄奘十分欢喜,收下。伯钦受命,又唤了几名家仆,背上猎具,一起前往大路,沿途风景如画。走了一天,见前方一座高山,高耸入云,险峻无比。玄奘抵达山下,伯钦登山如履平地。走到半山,他回身立于山下,说:“长老你自行前行,我得回去了。”玄奘惊道:“太保,你怎能中途离开?”伯钦说:“此山叫‘两界山’,东边属大唐,西边是鞑靼地界。那里的狼虎不服管,我又不能越界,你请自己走吧。”玄奘闻言,泪如雨下,拉衣执手,千言万语。正要拜别之际,山脚传来喊声:“我师父来了!我师父来了!”玄奘吓得呆住,伯钦也慌张。到底是谁在喊,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