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象化金蝉 诗曰:龙集贞观正十三,王宣大众把经谈。道场开演无量法,云雾光乘大愿龛。御敕垂恩修上刹,金蝉脱壳化西涵。普施善果超沉没,秉教宣扬前后三。贞观十三年,岁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陈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那皇帝早朝已毕,帅文武多官,乘凤辇龙车,出离金銮宝殿,径上寺来拈香。怎见那銮驾?真个是:一天瑞气,万道祥光。仁风轻淡荡,化日丽非常。
千官环佩分前后,五卫旌旗列两旁。执金瓜,擎斧钺,双双对对;绛纱烛,御炉香,霭霭堂堂。龙飞凤舞,鹗荐鹰扬。圣明天子正,忠义大臣良。介福千年过舜禹,升平万代赛尧汤。又见那曲柄伞,滚龙袍,辉光相射;玉连环,彩凤扇,瑞霭飘扬。珠冠玉带,紫绶金章。护驾军千队,扶舆将两行。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唐王大驾,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辇,引着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毕,抬头观看,果然好座道场,但见:幢幡飘舞,宝盖飞辉。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电彻。世尊金象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炉焚檀降。瓶插仙花,锦树辉辉漫宝刹;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透清霄。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高僧罗列诵真经,愿拔孤魂离苦难。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参了罗汉。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引众僧罗拜唐王。礼毕,分班各安禅位,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榜曰:“至德渺茫,禅宗寂灭。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陰阳。体用真常,无穷极矣。观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引归真路,普玩鸿蒙;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绛阙;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早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诗曰:一炉永寿香,几卷超生。无边妙法宣,无际天恩沐。冤孽尽消除,孤魂皆出狱。愿保我邦家,清平万年福。”太宗看了满心欢喜,对众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那一千二百僧,一齐顿首称谢。
当日三斋已毕,唐王驾回。待七日正会,复请拈香。时天色将晚,各官俱退。怎见得好晚?你看那:万里长空淡落辉,归鸦数点下栖迟。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禅僧入定时。一宿晚景题过。
次早,法师又升坐,聚众诵经不题。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自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实有德行者。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师坛主,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你道他是何宝贝?有一件锦-异宝袈裟、九环锡杖,还有那金紧禁三个箍儿,密密藏收,以俟后用,只将袈裟、锡杖出卖。长安城里,有那选不中的愚僧,倒有几贯村钞。见菩萨变化个疥癞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头,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那癞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菩萨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杖价值二千两。”那愚僧笑道:“这两个癞和尚是疯子!是傻子!这两件粗物,就卖得七千两银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拿了去!卖不成!”那菩萨更不争吵,与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时,来到东华门前,正撞着宰相萧-散朝而回,众头踏喝开街道。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拿着袈裟,径迎着宰相。宰相勒马观看,见袈裟艳艳生光,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价几何。菩萨道:“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萧-道:“有何好处,值这般高价?”菩萨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萧-道:“何为好?何为不好?”菩萨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袕,便是好处;若贪滢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毁经谤佛的凡夫,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
又问道:“何为要钱,不要钱?”菩萨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这便是要钱;若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将袈裟、锡杖,情愿送他,与我结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萧-闻言,倍添春色,知他是个好人,即便下马,与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满朝的文武,无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陆大会,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陈玄奘法师穿用。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
菩萨欣然从之,拽转步,径进东华门里。黄门官转奏,蒙旨宣至宝殿。见萧-引着两个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唐王问曰:
“萧-来奏何事?”萧-俯伏阶前道:“臣出了东华门前,偶遇二僧,乃卖袈裟与锡杖者。臣思法师玄奘可着此服,故领僧人启见。”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更不行礼,因问袈裟之价,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
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处,就值许多?”菩萨道:“这袈裟,龙披一缕,免大鹏蚕噬之灾;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处,有万神朝礼;凡举动,有七佛随身。这袈裟是冰蚕造练怞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飘光喷宝艳。穿上满身红雾绕,脱来一段彩云飞。三天门外透玄光,五岳山前生宝气。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祖母绿。虽无全照原本体,也有生光八宝攒。这袈裟,闲时折迭,遇圣才穿。闲时折迭,千层包裹透虹霓;遇圣才穿,惊动诸天神鬼怕。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与日争红。条条仙气盈空,朵朵祥光捧圣。条条仙气盈空,照彻了天关;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世界。照山川,惊虎豹;影海岛,动鱼龙。沿边两道销金锁,叩领连环白玉琮。诗曰:三宝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尽评论。明心解养人天法,见性能传智慧灯。护体庄严金世界,身心清净玉壶冰。自从佛制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
唐王在那宝殿上闻言,十分欢喜,又问:“那和尚,九环杖有甚好处?”菩萨道:“我这锡杖,是那铜镶铁造九连环,九节仙藤永驻颜。入手厌看青骨瘦,下山轻带白云还。摩呵五祖游天阙,罗卜寻娘破地关。不染红尘些子秽,喜伴神僧上玉山。”唐王闻言,即命展开袈裟,从头细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长老,实不瞒你,朕今大开善教,广种福田,见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经法。内中有一个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买你这两件宝物,赐他受用。你端的要价几何?”菩萨闻言,与木叉合掌皈依,道声佛号,躬身上启道:“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钱。”说罢,怞身便走。唐王急着萧-扯住,欠身立于殿上,问曰:“你原说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你见朕要买,就不要钱,敢是说朕心倚恃君位,强要你的物件?更无此理。朕照你原价奉偿,却不可推避。”菩萨起手道:“贫僧有愿在前,原说果有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不要钱,愿送与他。今见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理当奉上,决不要钱。贫僧愿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见他这等勤恳甚喜,随命光禄寺大排素宴酬谢。菩萨又坚辞不受,畅然而去,依旧望都土地庙中隐避不题。
却说太宗设午朝,着魏征赍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师正聚众登坛,讽经诵偈,一闻有旨,随下坛整衣,与魏征同往见驾。
太宗道:“求证善事,有劳法师,无物酬谢。早间萧-迎着二僧,愿送锦-异宝袈裟一件,九环锡杖一条。今特召法师领去受用。”玄奘叩头谢恩。太宗道:“法师如不弃,可穿上与朕看看。”
长老遂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手持锡杖,侍立阶前。君臣个个欣然。诚为如来佛子,你看他:凛凛威颜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辉光艳艳满乾坤,结彩纷纷凝宇宙。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绣。八宝妆花缚钮丝,金环束领攀绒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师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浑如极乐活罗汉,赛过西方真觉秀。锡杖叮-斗九环,毗卢帽映多丰厚。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当时文武阶前喝采,太宗喜之不胜,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从,着多官送出朝门,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这位玄奘再拜谢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你看那长安城里,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是个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玄奘直至寺里,僧人下榻来迎。一见他披此袈裟,执此锡杖,都道是地藏王来了,各各归依,侍于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礼佛,又对众感述圣恩已毕,各归禅座。又不觉红轮西坠,正是那:日落烟迷草树,帝都钟鼓初鸣。叮叮三响断人行,前后御前寂静。上刹辉煌灯火,孤村冷落无声。禅僧入定理残经,正好炼魔养性。
光陰拈指,却当七日正会,玄奘又具表,请唐王拈香。此时善声遍满天下。太宗即排驾,率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早赴寺里。那一城人,无论大小尊卑,俱诣寺听讲。当有菩萨与木叉道:“今日是水陆正会,以一七继七七,可矣了。我和你杂在众人丛中,一则看他那会何如,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三则也听他讲的是那一门经法。”两人随投寺里。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般若还归本道场。入到寺里观看,真个是天朝大国,果胜裟婆,赛过-园舍卫,也不亚上刹招提。那一派仙音响亮,佛号喧哗。这菩萨直至多宝台边,果然是明智金蝉之相。诗曰:万象澄明绝点埃,大典玄奘坐高台。超生孤魂暗中到,听法高流市上来。施物应机心路远,出生随意藏门开。对看讲出无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怀。又诗曰:因游法界讲堂中,逢见相知不俗同。尽说目前千万事,又谈尘劫许多功。法云容曳舒群岳,教网张罗满太空。检点人生归善念,纷纷天雨落花红。那法师在台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这菩萨近前来,拍着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正讲处,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师正讲谈妙法,被两个疥癞游僧,扯下来乱说胡话。”王令擒来,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后法堂。见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问我何事?”唐王却认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萨道:“正是。”太宗道:“你既来此处听讲,只该吃些斋便了,为何与我法师乱讲,扰乱经堂,误我佛事?”菩萨道:
“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太宗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道:“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太宗道:“你可记得么?”
菩萨道:“我记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师引去,请上台开讲。”
那菩萨带了木叉,飞上高台,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现出救苦原身,托了净瓶杨柳。左边是木叉惠岸,执着棍,抖擞精神。
喜的个唐王朝天礼拜,众文武跪地焚香,满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无一人不拜祷道:“好菩萨!好菩萨!”有词为证,但见那:瑞霭散缤纷,祥光护法身。九霄华汉里,现出女真人。那菩萨,头上戴一顶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锐气的垂珠缨络;
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面前又领一个飞东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黄毛红嘴白鹦哥;手内托着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三天许出入,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喜的个唐太宗,忘了江山;爱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礼;
盖众多人,都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太宗即传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萨真象。旨意一声,选出个图神写圣远见高明的吴道子,此人即后图功臣于凌烟阁者。当时展开妙笔,图写真形。那菩萨祥云渐远,霎时间不见了金光。只见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张简帖,上有几句颂子,写得明白。颂曰:“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太宗见了颂子,即命众僧:
“且收胜会,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秉丹诚,重修善果。”众官无不遵依。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问不了,旁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唐王果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玄奘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随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銮,待选良利日辰,发牒出行,遂此驾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与几个徒弟,早闻取经之事,都来相见,因问:“发誓愿上西天,实否?”玄奘道:“是实。”
他徒弟道:“师父呵,尝闻人言,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无回,难保身命。”玄奘道:“我已发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又道:“徒弟们,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众徒将此言切切而记。
次早,太宗设朝,聚集文武,写了取经文牒,用了通行宝印。有钦天监奏曰:“今日是人专吉星,堪宜出行远路。”唐王大喜。又见黄门官奏道:“御弟法师朝门外候旨。”随即宣上宝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这是通关文牒。朕又有一个紫金钵盂,送你途中化斋而用。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又银-的马一匹,送为远行脚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谢了恩,领了物事,更无留滞之意。唐王排驾,与多官同送至关外,只见那洪福寺僧与诸徒将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关外相等。唐王见了,先教收拾行囊马匹,然后着官人执壶酌酒。太宗举爵,又问曰:“御弟雅号甚称?”玄奘道:“贫僧出家人,未敢称号。”太宗道:“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指经取号,号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谢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头一戒,贫僧自为人,不会饮酒。”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饮此一杯,以尽朕奉饯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饮,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
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径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复谢恩饮尽,辞谢出关而去。唐王驾回。毕竟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天,贞观十三年,秋天的第三天,长安城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佛教大会。那时,唐太宗李世民早就起床,带领文武百官,乘着金龙玉辇,直奔长安城的化生寺。他们一路金光闪闪,瑞气盈空,百官身着华服,佩带玉饰,旌旗飘扬,香炉袅袅,整个朝廷都洋溢着祥和的气氛。
太宗和大臣们到寺里,先拜佛、焚香,然后在大殿中观看法会。殿内香烟缭绕,经幡飘舞,金像庄严,罗汉威严,花瓶插着仙花,香炉中燃烧着檀香。桌上摆满了新鲜水果和香甜的点心,高僧们齐声诵经,为孤魂野鬼超度,祈求他们脱离苦难,脱离轮回之苦。
太宗看着这番景象,心里特别高兴,他对众高僧说:“你们大家勤修善法,不可懈怠。等日后功德圆满,我必定重重赏赐,绝不空劳。”众僧齐刷刷地叩头答谢。
那天的法会结束后,太宗便回宫。七天后,他又召集人马,再次来到寺院,准备再举行一场法会。
就在这时,南海普陀山的观世音菩萨,听说太宗正在弘扬佛法,广收高僧,大开讲经之会,心中十分欢喜。她特意前来长安,想找一个真正有德行、能弘法利世的高僧。恰好,她发现那位主持法会的法师——陈玄奘,原来正是极乐世界派来的佛子,还是她当初亲自引渡投胎的师父,这让菩萨无比欣慰。
于是,她决定把佛祖赐予的宝物拿出来,当作“商品”卖出去。她拿出的宝贝,是一件异宝袈裟,一根九环锡杖,还有一套金紧箍,但只是将袈裟和锡杖拿出来卖,金紧箍则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她化作一个满脸疥疮、衣衫破烂、赤脚光头的穷和尚,走在大街上,把袈裟捧在手中,发出微微的光芒。一个叫萧何的宰相正好路过,见状停下马,问:“这袈裟值多少钱?”
菩萨说:“袈裟值五千两,锡杖两千两。”
萧何皱眉:“这破烂东西,值这么多?”
菩萨微笑着说:“这袈裟有好处,也有坏处;有要钱的地方,也有不要钱的地方。”
萧何好奇:“有哪些好处?”
菩萨说:“穿上它,就不入地狱,不遭毒害,不怕虎狼,遇到危险也能安然无恙。但如果是个贪图享乐、不守戒律、毁谤佛法的人,是看不到这袈裟的。”
“哪些是‘要钱’,哪些是‘不要钱’?”
“如果有人不敬三宝、不守佛法,强行买走,必须收七千两,那是要钱;但如果有人心怀敬意,发心向善,皈依佛法,我情愿免费送他,这就是不要钱。”
萧何一听,觉得这个和尚心地善良,立刻下马,恭敬地向菩萨行礼,说:“大法长老恕罪,我大唐皇帝善行天下,正要办水陆大会,这袈裟就送给大法师玄奘法师穿用吧!我和你一起进宫见驾。”
菩萨欣然答应,两人走了一路,来到皇宫,黄门官上报说有要事。
太宗见了,非常惊喜,问:“你是为谁来的?”
萧何答:“臣在路上遇见两个和尚卖袈裟和锡杖,觉得大法师玄奘很适合穿这衣服,所以带他们来见您。”
太宗接着问:“这袈裟值多少钱?”
菩萨答:“五千两,锡杖两千两。”
太宗好奇:“这袈裟有什么好处?”
菩萨详细解释说:这件袈裟是冰蚕所织,由仙娥织成,神女机造,绣着西番莲花、星斗图案,四角有夜明珠,顶上是一颗祖母绿。它平时可以折叠,只有遇圣人才能披上,一旦穿戴,天空中都会出现光芒,神鬼都会惊动。它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还有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散发出璀璨仙气,照耀山川,惊动猛兽,震动大海。
太宗听完,更是惊喜,又问:“锡杖呢?”
菩萨说:“这锡杖是九节铜铁打造,像仙藤一样,永葆青春。它不染红尘,只和神僧相伴,上山入云,潇洒自在。”
太宗闻言,立刻下令展开袈裟,仔细看了,果真不凡。他问:“那你说的宝物,我买下,你要多少?”
菩萨合掌跪下,口中念着佛号,说:“只要心中敬佛,见善随喜,我情愿免费送给他,绝不收钱。”
太宗急了,说:“你说五千两、两千两,如今见我愿意买,就不要钱,不怕我仗权强要?我按原价给你,你得收下。”
菩萨坚定地说:“我早说过,只要敬佛、行善、皈依三宝,我便愿无偿赠送。如今陛下明德如日,敬重佛门,又遇见德行高尚的玄奘法师,那我怎能不送?我愿把东西留下,告辞回去了。”
太宗听了,非常感动,立刻命令光禄寺准备素宴,以表感谢。菩萨再三推辞,终于安然离去。
不久,太宗在朝中传旨,召玄奘法师入殿。法师正在讲经,一听消息,立刻下坛,和魏征一同入宫。
太宗说:“你为传播善法,辛苦了。我刚得的袈裟和锡杖,送你穿上,以表敬意。”
玄奘叩头谢恩,太宗说:“如果愿意,你穿上去看看。”
法师打开袈裟,披上身体,手持锡杖,站于殿前。他衣饰庄严,光彩夺目,像极了极乐世界走出来的活菩萨。文武百官纷纷喝彩,太宗喜不自胜,当即下令让玄奘穿上袈裟,手持锡杖,派两个仪仗队护送他出宫,让他在大街上走一圈,如同新科状元般风光无限。
长安城的百姓,无论是商人、贵胄、文人、百姓,全都围观,纷纷称赞:“好个法师!真是活罗汉下凡,活菩萨临世!”
玄奘回到寺院,众僧人一看,都惊呼:“这不就是地藏王菩萨来了吗?!”人人归依,恭敬侍奉。
当天傍晚,日落西山,钟声响起,寺院里禅僧们静坐入定,沉思经典,天地一片宁静。
七日后,玄奘再次上表,请求太宗出席法会。这回,善法传遍天下,太宗再次率文武百官,带着后妃、亲信,赶来寺院。
观世音菩萨和木叉也混在人群之中,他们来此,一是要看法会如何,二是想看看金蝉子是否能穿上这件宝物,三是听玄奘讲大乘佛法。
菩萨走进大法堂,见到玄奘正坐在高台上,讲《受生度亡经》《安邦天宝篆》《劝修功卷》等小乘经法。
菩萨忍不住上前大声问:“和尚,你只会讲小乘教法,能讲大乘吗?”
玄奘一听,心里狂喜,跳下台来,恭敬地行礼:“老师父,弟子愚昧,之前只知小乘,还不知大乘的妙法。”
菩萨说:“小乘只能让普通人安分守己,无法超度亡者升天,无法解脱苦难。我这里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度亡魂、度化众生、修得无生无灭之身。”
正说着,有巡香官急报太宗:“法师讲经时,被两个疥癞和尚扯下台,乱说胡话!”
太宗立刻下令抓人,两名和尚被带入后堂。太宗看见他们,问:“你们来听讲,怎么还乱讲?”
菩萨答:“玄奘讲的是小乘,不能超度亡魂,而我大乘佛法,能度亡人脱离苦海,能长命无灾。”
太宗认真地问:“大乘佛法在哪里?”
菩萨答:“在西天天竺国的大雷音寺,那是佛如来的根本道场,能化解冤怨,消除灾祸。”
太宗大喜,立即下令:“请法师带路,登台讲授!”
菩萨带着木叉,腾云驾雾,直上九霄,现出本体,手里托着净瓶杨柳,左边是木叉,手持钢棍,精神抖擞。
太宗和众臣跪地礼拜,僧尼道俗、士人商贾,无一不俯首称颂:“好菩萨!好菩萨!”
太宗立即下旨:请天下最擅长画圣的画师,画下菩萨真容。他选中了吴道子——后来画凌烟阁功臣的那位大师。
吴道子挥毫而作,笔下菩萨形象庄严,祥云缭绕,头戴金叶冠,身穿蓝袍,胸前挂宝珠,腰系锦裙,手托净瓶,瓶中插着杨柳,象征慈悲救世。
忽然,菩萨身影渐远,金光消散。半空中飘下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
路程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
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
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看完,立刻下令:“先收功会,我派使臣前往西天,取回大乘真经,再大兴善法。”
众人一一遵命。太宗问:“谁愿领旨,前往西天求经?”
没人举手,忽然,玄奘站出,躬身行礼:“贫僧愿效犬马之劳,前往西天求取真经,保我大唐江山稳固。”
太宗大喜,亲自扶起玄奘,说:“你真是忠心耿耿,不怕路远山高,我愿与你拜为兄弟。”
玄奘叩首感谢。太宗对他格外器重,便亲自在佛前为他拜了四拜,赐他“御弟圣僧”称号。
玄奘感激涕零:“陛下,我何德何能,敢蒙如此厚恩?我这一去,定当赴汤蹈火,直至西天取经。若取不到真经,我宁死不归,永堕地狱。”
他当众发誓,太宗听了,万分欢喜,随即下令返回,择吉日启程。
玄奘回到洪福寺,众僧与徒弟们纷纷前来,问:“你真要去西天吗?”
玄奘点头:“是真的。”
徒弟们担心:“听说西天路途遥远,妖魔鬼怪众多,怕有去无回。”
玄奘坚定地说:“我发过誓,若不取真经,永不回魂。这是受了王恩,不得不尽忠报国。这一去,吉凶难料。”
又说:“你们记着,若山门松枝头朝东,我就会回来;如果朝西,我便不再回来了。”
众弟子记下这番话,反复叮嘱。
第二天,太宗设朝,召集文武,写下了出使文牒,并加盖“通行宝印”。钦天监奏报:“今日是出行吉日,专吉星当值,适合远行。”
太宗大喜,又听黄门官说:“御弟玄奘在宫门外等候。”
太宗立即召见,说:“御弟,今日是吉日,这是通关文牒,朕再送你一个紫金钵盂,一路化缘用。再选两名随从,一匹银马,作为远行的脚力。你可以出发了。”
玄奘大喜,叩谢恩典,领了宝物,毫无迟疑。
太宗亲自送出宫门,洪福寺的僧人和徒弟们,把玄奘的冬夏衣服都送到关外,作为送行的礼物。
太宗见了,先命收拾行囊,再命人执酒,举杯相送。
太宗问:“你有什么雅号?”
玄奘说:“出家人,不敢称名。”
太宗说:“菩萨说西天有三藏真经,你能不能以经取号,叫‘三藏’?”
玄奘恭敬接受,可又说:“僧人第一戒是不饮酒,贫僧平生不会喝酒。”
太宗笑道:“今天不同,是素酒,只饮一杯,尽我相送之情。”
玄奘接过酒,刚要饮,太宗低头,用手指抓了一撮尘土,轻轻弹入酒中。
玄奘不解,太宗笑着说:“御弟,这一去,何时能回?”
玄奘答:“三年,一定回来。”
太宗说:“山遥路远,日久年深,你可记住一句话: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玄奘猛然醒悟,这才明白:“一捻土,是说我绝不贪图富贵,只愿归乡。”他立刻感激地饮尽,辞别出关。
太宗回宫。这一去,命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