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守誠妙算無私曲 老龍王拙計犯天條 詩曰:都城大國實堪觀,八水周流繞四山。多少帝王興此處,古來天下說長安。此單表陝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絃樓。華夷圖上看,天下最爲頭,真是奇勝之方。今卻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龍集貞觀。此時已登極十三年,歲在己巳。且不說他駕前有安邦定國的英豪。與那創業爭疆的傑士。
卻說長安城外涇河岸邊,有兩個賢人:一個是漁翁,名喚張稍;一個是樵子,名喚李定。他兩個是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的山人。一日,在長安城裏,賣了肩上柴,貨了籃中鯉,同入酒館之中,喫了半酣,各攜一瓶,順涇河岸邊,徐步而回。張稍道:
“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爲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李定道:“張兄說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張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
有一《蝶戀花》詞爲證,詞曰:煙波萬里扁舟小,靜依孤篷,西施聲音繞。滌慮洗心名利少,閒攀蓼穗蒹葭草。數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浪俏,無榮無辱無煩惱。”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個《蝶戀花》詞爲證,詞曰:雲林一段松花滿,默聽鶯啼,巧舌如調管。紅瘦綠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陰轉。又值秋來容易換,黃花香,堪供玩。迅速嚴冬如指拈,逍遙四季無人管。”漁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鷓鴣天》爲證,仙鄉雲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活剖鮮鱗烹綠鱉,旋蒸紫蟹煮紅蝦。青蘆筍,水荇芽,菱角雞頭更可誇。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茭白鳥英花。”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鷓鴣天》爲證:
崔巍峻嶺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醃臘雞鵝強蟹鱉,獐-兔鹿勝魚蝦。香椿葉,黃楝芽,竹筍山茶更可誇。紫李紅桃梅杏熟,甜梨酸棗木樨花。”漁翁道:“你山青真個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一葉小舟隨所寓,萬迭煙波無恐懼。垂鉤撒網捉鮮鱗,沒醬膩,偏有味,老妻稚子團圓會。魚多又貨長安市,換得香醪喫個醉。蓑衣當被臥秋江,鼾鼾睡,無憂慮,不戀人間榮與貴。”樵子道:“你水秀還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茆舍數椽山下蓋,松竹梅蘭真可愛。穿林越嶺覓乾柴,沒人怪,從我賣,或少或多憑世界。將錢沽酒隨心快,瓦鉢磁甌殊自在——醉了臥松陰,無掛礙,無利害,不管人間興與敗。”漁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爲證:“紅蓼花繁映月,黃蘆葉亂搖風。碧天清遠楚江空,牽攪一潭星動。入網大魚作隊,吞鉤小鱖成叢。得來烹煮味偏濃,笑傲江湖打鬨。”樵夫道:“張兄,你水上還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爲證。敗葉枯藤滿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蘿幹葛亂牽攀,折取收繩殺擔。蟲蛀空心榆柳,風吹斷頭松楠。
採來堆積備冬寒,換酒換錢從俺。”漁翁道:“你山中雖可比過,還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臨江仙》爲證: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罷棹歌來。蓑衣殘月甚幽哉,宿鷗驚不起,天際彩雲開。困臥蘆洲無個事,三竿日上還捱。隨心盡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爭似我寬懷?”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還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臨江仙》可證:蒼徑秋高拽斧去,晚涼抬擔回來。野花插鬢更奇哉,撥雲尋路出,待月叫門開。稚子山妻欣笑接,草牀木枕-捱。蒸梨炊黍旋鋪排,甕中新釀熟,真個壯幽懷!”漁翁道:
“這都是我兩個生意,贍身的勾當,你卻沒有我閒時節的好處,有詩爲證,詩曰:閒看天邊白鶴飛,停舟溪畔掩蒼扉。倚篷教子搓釣線,罷棹同妻曬網圍。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微。
綠蓑青笠隨時着,勝掛朝中紫綬衣。”樵夫道:“你那閒時又不如我的閒時好也,亦有詩爲證,詩曰:閒觀縹緲白雲飛,獨坐茅庵掩竹扉。無事訓兒開卷讀,有時對客把棋圍。喜來策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草履麻絛粗布被,心寬強似着羅衣。”
張稍道:“李定,我兩個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詞章,不爲稀罕,且各聯幾句,看我們漁樵攀話何如?”李定道:“張兄言之最妙,請兄先吟。”“舟停綠水煙波內,家住深山曠野中。偏愛溪橋春水漲,最憐巖岫曉雲蒙。龍門鮮鯉時烹煮,蟲蛀乾柴日燎烘。釣網多般堪贍老,擔繩二事可容終。小舟仰臥觀飛雁,草徑斜-聽唳鴻。口舌場中無我分,是非海內少吾蹤。溪邊掛曬繒如錦,石上重磨斧似鋒。秋月暉暉常獨釣,春山寂寂沒人逢。魚多換酒同妻飲,柴剩沽壺共子叢。
自唱自斟隨放蕩,長歌長嘆任顛風。呼兄喚弟邀船夥,挈友攜朋聚野翁。行令猜拳頻遞盞,拆牌道字漫傳鍾。烹蝦煮蟹朝朝樂,炒鴨-雞日日豐。愚婦煎茶情散誕,山妻造飯意從容。曉來舉杖淘輕浪,日出擔柴過大沖。雨後披蓑擒活鯉,風前弄斧伐枯松。潛蹤避世妝癡蠢,隱姓埋名作啞聾。”張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聯,小弟亦當續之。”“風月佯狂山野漢,江湖寄傲老餘丁。清閒有分隨瀟灑,口舌無聞喜太平。月夜身眠茅屋穩,天昏體蓋箬蓑輕。忘情結識松梅友,樂意相交鷗鷺盟。名利心頭無算計,干戈耳畔不聞聲。隨時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兩束柴薪爲活計,一竿釣線是營生。閒呼稚子磨鋼斧,靜喚憨兒補舊繒。春到愛觀楊柳綠,時融喜看荻蘆青。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涼摘嫩菱。霜降雞肥常日宰,重陽蟹壯及時烹。冬來日上還沉睡,數九天高自不蒸。
八節山中隨放性,四時湖裏任陶情。採薪自有仙家興,垂釣全無世俗形。門外野花香豔豔,船頭綠水浪平平。身安不說三公位,性定強如十里城。十里城高防閫令,三公位顯聽宣聲。樂山樂水真是罕,謝天謝地謝神明。”他二人既各道詞章,又相聯詩句,行到那分路去處,躬身作別。張稍道:“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細看虎。假若有些兇險,正是明日街頭少故人!”李定聞言,大怒道:“你這廝憊懶!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麼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張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你怎麼就保得無事?”張稍道:“李兄,你雖這等說,你還沒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營生,極兇極險,隱隱暗暗,有甚麼捉摸?”張稍道:“你是不曉得。這長安城裏,西門街上,有一個賣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鯉,他就與我袖傳一課,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買卦,他教我在涇河灣頭東邊下網,西岸拋釣,定獲滿載魚蝦而歸。明日上城來,賣錢沽酒,再與老兄相敘。”二人從此敘別。
這正是路上說話,草裏有人。原來這涇河水府有一個巡水的夜叉,聽見了百下百着之言,急轉水晶宮,慌忙報與龍王道:
“禍事了!禍事了!”龍王問:“有甚禍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邊,只聽得兩個漁樵攀話。相別時,言語甚是利害。那漁翁說:長安城裏西門街上,有個賣卦先生,算得最準。他每日送他鯉魚一尾,他就袖傳一課,教他百下百着。若依此等算準,卻不將水族盡情打了?何以壯觀水府,何以躍浪翻波輔助大王威力?”龍王甚怒,急提了劍就要上長安城,誅滅這賣卦的。旁邊閃過龍子龍孫、蝦臣蟹士、鰣軍師鱖少卿鯉太宰,一齊啓奏道:
“大王且息怒。常言道,過耳之言,不可聽信。大王此去,必有云從,必有雨助,恐驚了長安黎庶,上天見責。大王隱顯莫測,變化無方,但只變一秀士,到長安城內,訪問一番。果有此輩,容加誅滅不遲;若無此輩,可不是妄害他人也?”龍王依奏,遂棄寶劍,也不興雲雨,出岸上,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衣秀士,真個丰姿英偉,聳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規蹈矩。語言遵孔孟,禮貌體周文。身穿玉色羅-服,頭戴逍遙一字巾。上路來拽開雲步,徑到長安城西門大街上。只見一簇人,擠擠雜雜,鬧鬧哄哄,內有高談闊論的道:“屬龍的本命,屬虎的相沖。寅辰巳亥,雖稱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歲君。”龍王聞言,情知是那賣卜之處,走上前,分開衆人,望裏觀看,只見:四壁珠璣,滿堂綺繡。
寶鴨香無斷,磁瓶水恁清。兩邊羅列王維畫,座上高懸鬼谷形。
端溪硯,金煙墨,相襯着霜毫大筆;火珠林,郭璞數,謹對了臺政新經。六爻熟諳,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曉鬼神情。一-子午安排定,滿腹星辰佈列清。真個那未來事,過去事,觀如月鏡;幾家興,幾家敗,鑑若神明。知兇定吉,斷死言生。開談風雨迅,下筆鬼神驚。招牌有字書名姓,神課先生袁守誠。此人是誰?原來是當朝欽天監臺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誠是也。那先生果然相貌稀奇,儀容秀麗,名揚大國,術冠長安。龍王入門來,與先生相見。禮畢,請龍上坐,童子獻茶。先生問曰:
“公來問何事?”龍王曰:“請卜天上陰晴事如何。”先生即袖傳一課,斷曰:“雲迷山頂,霧罩林梢。若佔雨澤,準在明朝。”龍王曰:“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時布雲,已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龍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戲。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目,我送課金五十兩奉謝。若無雨,或不按時辰數目,我與你實說,定要打壞你的門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衆!”先生欣然而答:“這個一定任你。請了,請了,明朝雨後來會。”
龍王辭別,出長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着,問曰:“大王訪那賣卦的如何?”龍王道:“有,有,有!”但是一個掉嘴口討春的先生。我問他幾時下雨,他就說明日下雨;問他甚麼時辰,甚麼雨數,他就說辰時布雲,已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我與他打了個賭賽;若果如他言,送他謝金五十兩;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門面,趕他起身,不許在長安惑衆。”衆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總管,司雨大龍神,有雨無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這等胡言?那賣卦的定是輸了!定是輸了!”
此時龍子龍孫與那魚鯽蟹士正歡笑談此事未畢,只聽得半空中叫:“涇河龍王接旨。”衆抬頭上看,是一個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徑投水府而來。慌得龍王整衣端肅,焚香接了旨。
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龍王謝恩,拆封看時,上寫着:“敕命八河總,驅雷掣電行;明朝施雨澤,普濟長安城。”旨意上時辰數目,與那先生判斷者毫髮不差,唬得那龍王魂飛魄散。少頃甦醒,對衆水族曰:“塵世上有此靈人!真個是能通天徹地,卻不輸與他呵!”鰣軍師奏雲:“大王放心。要贏他有何難處?臣有小計,管教滅那廝的口嘴。”龍王問計,軍師道:“行雨差了時辰,少些點數,就是那廝斷卦不準,怕不贏他?那時-碎招牌,趕他跑路,果何難也?”龍王依他所奏,果不擔憂。
至次日,點札風伯、雷公、雲童、電母,直至長安城九霄空上。他捱到那巳時方布雲,午時發雷,未時落雨,申時雨止,卻只得三尺零四十點,改了他一個時辰,克了他三寸八點,雨後發放衆將班師。他又按落雲頭,還變作白衣秀士,到那西門裏大街上,撞入袁守誠卦鋪,不容分說,就把他招牌、筆、硯等一齊-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動。這龍王又輪起門板便打、罵道:“這妄言禍福的妖人,擅惑衆心的潑漢!你卦又不靈,言又狂謬!說今日下雨的時辰點數俱不相對,你還危然高坐,趁早去,饒你死罪!”守誠猶公然不懼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無死罪,只怕你倒有個死罪哩!別人好瞞,只是難瞞我也。我認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涇河龍王。你違了玉帝敕旨,改了時辰,克了點數,犯了天條。你在那剮龍臺上,恐難免一刀,你還在此罵我?”龍王見說,心驚膽戰,毛骨悚然,急丟了門板,整衣伏禮,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戲之耳,豈知弄假成真,果然違犯天條,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
不然,我死也不放你。”守誠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條生路與你投生便了。”龍曰:“願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時三刻,該赴人曹官魏徵處聽斬。你果要性命,須當急急去告當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徵是唐王駕下的丞相,若是討他個人情,方保無事。”龍王聞言,拜辭含淚而去。不覺紅日西沉,太陰星上,但見:煙凝山紫歸鴉倦,遠路行人投旅店。渡頭新雁宿眭沙,銀河現。催更籌,孤村燈火光無焰。風嫋爐煙清道院,蝴蝶夢中人不見。月移花影上欄杆,星光亂。漏聲換,不覺深沉夜已半。
這涇河龍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時前後,收了雲頭,斂了霧角,徑來皇宮門首。此時唐王正夢出宮門之外,步月花陰,忽然龍王變作人相,上前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
太宗雲:“你是何人?朕當救你。”龍王雲:“陛下是真龍,臣是業龍。臣因犯了天條,該陛下賢臣人曹官魏徵處斬,故來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徵處斬,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龍王歡喜,叩謝而去。
卻說那太宗夢醒後,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三點,太宗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官員。但見那:
煙籠鳳闕,香藹龍樓。光搖丹-動,雲拂翠華流。君臣相契同堯舜,禮樂威嚴近漢周。侍臣燈,宮女扇,雙雙映彩;孔雀屏,麒麟殿,處處光浮。山呼萬歲,華祝千秋。靜鞭三下響,衣冠拜冕旒。宮花燦爛天香襲,堤柳輕柔御樂謳。珍珠簾,翡翠簾,金鉤高控;龍鳳扇,山河扇,寶輦停留。文官英秀,武將抖搜。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綬乘三象,地久天長萬萬秋。衆官朝賀已畢,各各分班。唐王閃鳳目龍睛,一一從頭觀看,只見那文官內是房玄齡、杜如晦、徐世-、許敬宗、王-等,武官內是馬三寶、段志賢、殷開山、程咬金、劉洪紀、胡敬德、秦叔寶等,一個個威儀端肅,卻不見魏徵丞相。唐王召徐世-上殿道:“朕夜間得一怪夢,夢見一人迎面拜謁,口稱是涇河龍王,犯了天條,該人曹官魏徵處斬,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許諾。今日班前獨不見魏徵,何也?”世-對曰:“此夢告準,須臾魏徵來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門。過此一日,可救夢中之龍。”唐王大喜,即傳旨,着當駕官宣魏徵入朝。
卻說魏徵丞相在府,夜觀乾象,正-寶香,只聞得九霄鶴唳,卻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着他午時三刻,夢斬涇河老龍。這丞相謝了天恩,齋戒沐浴,在府中試慧劍,運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見當駕官齎旨來宣,惶懼無任,又不敢違遲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帶,同旨入朝,在御前叩頭請罪。唐王出旨道:“赦卿無罪。”那時諸臣尚未退朝,至此,卻命捲簾散朝,獨留魏徵,宣上金鑾,召入便殿,先議論安邦之策,定國之謀。將近巳末午初時候,卻命宮人取過大棋來,“朕與賢卿對弈一局。”衆嬪妃隨取棋枰,鋪設御案。魏徵謝了恩,即與唐王對弈。
畢竟不知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有一天,長安城裏,兩個不求功名的普通人——漁夫張稍和樵夫李定,偶然相遇。他們都不是讀書人,但都能識字,喜歡在山野間過日子,生活樸素自在。
這天,兩人在城裏賣完柴和魚,一起喝了點酒,興味盎然,便沿着涇河邊慢慢走回家。路上聊起人生,張稍笑着說:“這世上爭名奪利的人,往往因爲名利而喪身失志;受爵位者,像是抱着老虎睡覺,隨時會出事;得寵者,又像袖裏藏着毒蛇,禍在無形。我倒是覺得,我們這水邊山間的生活,纔是最安穩、最逍遙的,平淡如水,隨緣而過。”
李定聽了,笑着回:“你這水秀,不如我這山青呢。”
張稍不服氣:“你這山青,也比不上我這水秀!我寫了一首詞,你聽聽——”
他念道:“煙波萬里,一葉扁舟靜靜停靠,耳邊是西施的歌聲,心被洗得乾淨。我爬着水邊的蘆葦,採着青草,看沙鷗點點,柳岸清幽,和妻子孩子一起歡笑。睡一覺醒來,風浪都不怕,人生沒有榮辱,沒有煩惱。”
李定聽了,也不甘示弱,也吟了一首:“山間松林滿眼青,聽鳥兒叫,像在調琴。春天紅花綠草,夏天轉眼就到了,秋來黃菊香,冬天一來,風如指尖般快,四季都自在,我哪管人間冷熱。”
張稍又說:“你的山間生活,不如我的水邊逍遙,再聽一首我寫的——”
他唱道:“小船隨意漂,萬浪都無懼。下網捕魚,鮮味十足,回家煮湯喝,老婆孩子團聚,生活多溫馨。魚多就去長安賣,換酒喝醉,披着蓑衣躺江邊,鼾聲響起,無憂無慮,根本不想在乎榮華富貴。”
李定也不甘示弱,反駁道:“你的水邊生活,不如我山中的安穩。我寫一首:山林裏茅屋一間,柴火是家常。醃的雞鴨、乾的魚蟹,獐子兔子都比魚蝦好喫。香椿葉、黃楝芽、竹筍、山茶,樣樣可口。紫李、紅桃、梅杏熟了,梨子甜,棗子酸,花香撲鼻——我這山活,豈是你的水能比的?”
兩人越聊越起勁,各拿出自己的詩來比,互相誇讚,誰也不肯服輸。後來,張稍說:“我兩個都是閒散的山野之人,不比朝廷爭名逐利,咱們就來對幾句詩,看看誰更懂生活。”
於是,他先念了一首:“舟停在綠水中,家住深山裏。最喜春天溪水漲,最愛清晨雲霧繞。偶爾釣幾尾鯉魚,柴火也天天燒。釣網和擔繩,就是我的生計。晚上看雁飛,清晨聽鴻鳴。世間口舌紛爭,我從不沾邊。溪邊曬魚網如錦緞,石上磨斧頭像鋒利刀。中秋月明,獨自垂釣;春日寂靜,無人打擾。魚多換酒,和妻子一起喝,柴夠就賣錢,和孩子分享。”
接着李定也對道:“我是個山野人,江湖漂泊。風雨裏談笑,天黑時就睡覺。住在松竹梅蘭間,穿林越嶺找柴火,沒人怪我,多少都賣,憑心取錢。買酒喝得自在,瓦盆粗碗也歡喜。醉了就躺在松樹下,心無掛礙,不關心塵世冷暖。”
兩人話講得熱切,情意相投,彼此都覺得自己活得自在。可他們走着走着,到了分岔路口,便互相道別。
張稍說:“李兄,路上小心啊!上山要當心有老虎出沒。要是你碰到危險,我可就躲到城裏的酒攤上,見不到你了!”
李定一聽就怒了:“你這人太懶!好朋友都當成可以代替生死,你倒拿我開玩笑?我如果被虎咬了,你不是也得坐船翻江嗎?”
張稍笑着答:“我這輩子,絕對不翻江。”
李定反駁:“天有不測,人有禍福。你怎麼能保證自己沒事?”
張稍說:“你沒看出來嗎?我這生意是可算的。長安西門街有個賣卦先生,他算得準,我每天送他一條金鯉魚,他就會給我一卦,百算百準。今天我再去,他告訴我:在涇河灣頭東邊下網,西岸拋釣,定能滿載而歸。明天我去城裏賣錢,再和你喝酒。”
兩人相約後,各自上路。
這時,他們說話的片段,卻被涇河河神的巡水夜叉聽見了。夜叉急急忙忙跑進水府,向龍王報告: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龍王一驚:“什麼禍事?”
夜叉急道:“我巡水時,聽見兩個山野人正談論那個賣卦的先生——他說他算得準,每天送他一尾金鯉,他便給對方一卦,百算百中。他若按這卦來辦事,那河裏的魚蝦豈不是全都被打光?我們水府就沒了生氣,大王的威風也大打折扣!”
龍王大怒,立刻要帶劍殺進長安城,把那賣卦先生抓來處死。
可他的龍子龍孫、蝦兵蟹將、軍師們連忙勸道:“大王請穩住!您說的‘過耳之言’,不能當真。若真去長安,必有云起雨落,驚擾百姓,天庭怕是會責罰我們。大王您變化無常,不如變作個普通士人,去長安走一遭,看看真假。若有此人,再殺也不遲;若無此等,豈不冤枉了無辜?”
龍王聽從了建議,扔了寶劍,沒動雲雨,搖身一變,變成一位白袍秀士,風度翩翩,衣冠端正,舉止文雅,走進長安西門大街。
只見街頭人聲鼎沸,有人高談闊論:“屬龍的與屬虎的衝,寅辰巳亥雖然合局,但日犯歲君,兇險得很。”
龍王一聽,就知道這正是賣卦先生的鋪子。他上前打聽,只見屋內四壁珠光寶氣,滿堂繡品,香爐不熄,硯臺鋥亮。牆上掛着王維畫,桌上懸着鬼谷子畫像。硯臺是端溪石,墨是金煙墨,大筆如霜毫,算命先生口吐神機,能知天地理,能斷生死吉凶。
龍王心中一驚,走近了,只見招牌上寫着:“神課先生袁守誠”。
原來,這位袁守誠,正是唐朝欽天監臺正袁天罡的叔父,名揚天下,術數第一。
龍王上前拜訪,寒暄後坐下,茶已上。他問:“先生,我來問一件事。”
袁守誠淡淡一笑:“您問什麼?”
“請問,明天天會下雨嗎?”
袁守誠袖中一傳,算出:“雲霧遮山頂,林梢都蒙上。若佔雨,定在明天。”
“幾點下雨?多少雨?”龍王追問。
袁守誠答:“辰時布雲,已時打雷,午時下雨,未時雨停,總共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
龍王笑道:“這可不能開玩笑!如果明天真下雨,按你說的時辰和雨量,我送你五十兩銀子做謝禮。如果錯了,我就砸你招牌,打爛你的門面,立刻趕你出長安,不準再惑衆!”
袁守誠爽快答應:“這個我一定答應,明天下雨,我來見你。”
龍王離開長安,回水府,水族們圍聚過來問:“大王,那賣卦的先生怎麼樣?”
龍王得意地說:“有!真的有!是個靠嘴騙人的江湖先生。我問他下雨時間,他說明日辰時起雲,已時打雷,午時下雨,未時停,雨三尺三寸四十八點。我跟他打賭,若對就是謝禮五十兩,稍有差錯,就砸招牌,趕他走!”
水族們笑得前仰後合:“大王是八河總管,掌管降雨,下雨與否,由您決定,他怎麼敢這麼算?這人肯定輸!一定輸!”
正在談笑間,忽然半空中傳來一聲:“涇河龍王,接旨!”
衆人抬頭,只見一個金衣力士手舉玉帝詔書,飛落水府。
龍王連忙整衣焚香,接下詔書。
打開一看,上面寫着:“敕命八河總管,驅雷掣電行;明日本該下雨,普濟長安城。”
時辰和雨量,竟然和袁守誠說得一模一樣!
龍王嚇得魂飛魄散,冷汗直流,過了一會兒才清醒。
他對水族們說:“世間真有這樣通天徹地的奇人!竟比我們還準,這不是輸了,是贏了!”
軍師鰣連忙說:“大王不必驚慌,要贏他?簡單。只要把雨的時辰改一改,少幾寸雨,他說不準了,我們就能讓他輸!”
龍王點頭,照辦了。
第二天,龍王命風伯、雷公、雲童、電母,上天九霄,布雲、發雷、下雨,可就在午時下雨,未時才停,雨量只有三尺零四十點——比原定少了三寸八點,之後下令收兵。
龍王重新變回白衣秀士,來到西門大街,衝進袁守誠的鋪子,不分青紅皁白,把招牌、筆、硯全砸碎了。
袁守誠卻坐在椅子上,面不改色,冷笑着問:“你這算命的妖人,胡言亂語!說的明天下雨,結果時間、雨量全錯,你還坐得如此從容?快滾!別耽誤我名聲!”
袁守誠仰頭一笑:“我不怕!我不怕!我無死罪,只怕你有死罪!別人好瞞,我卻看穿你了——你不是秀士,你是涇河龍王!你違了玉帝的旨意,改了時辰,克了雨量,犯了天條!你明天要被砍頭,去剮龍臺受刑,還在這罵我?”
龍王一聽,嚇出一身冷汗,急忙扔下手板,跪地叩首:“先生恕罪!我那句話,是開玩笑的,哪裏想到竟成真!我確實改了時辰,克了雨量,犯了天條,如今該如何?請先生救我一命,不然我死不瞑目!”
袁守誠道:“我救不了你,但可以爲你指一條投胎之路。”
龍王痛哭着:“求你指點!”
袁守誠說:“你明日午時三刻,要去見魏徵——他是唐太宗的丞相。若想活命,必須趕緊去求唐太宗,說情才能活命。”
龍王含淚拜別,連夜飛上天空,等到子時,悄悄來到皇宮門外。
此時,唐太宗正好從夢中醒來,步出宮門,正賞月賞花,忽然見一道龍影撲面而來,跪地求救:“陛下!救我!救我!”
太宗問:“你是誰?”
龍王哭着說:“陛下是真龍,我是業龍。因違天條,該被魏徵在人曹官處斬,所以來求您救命!”
太宗說:“既然是魏徵要斬你,我自然可以幫你。你放心去吧。”
龍王喜極而泣,叩謝而去。
太宗醒來後,心中牽掛,早早到了五更天,傳召羣臣上朝。
宮門開放,香菸繚繞,宮女執扇,文武百官列隊而立。唐太宗目光如炬,逐一巡視,見文官有房玄齡、杜如晦、徐世勣、許敬宗等,武官有秦叔寶、程咬金、段志賢等,氣宇軒昂,卻不見魏徵。
唐太宗召徐世勣上殿問道:“我昨夜夢見一人拜見我,自稱是涇河龍王,說犯了天條,該被魏徵斬首,求我救他,我已答應。可今天爲何不見魏徵?”
徐世勣答:“這是天意,夢已準信,魏徵不久必來。請陛下不要讓他出門,過一天,夢中之龍就能得救。”
太宗大喜,立刻下旨,命當駕官立刻傳魏徵入朝。
而魏徵正在家觀天象,正焚香時,忽然聽見九霄鶴鳴,是天差仙使,送來一道金旨:“午時三刻,夢斬涇河龍王。”
魏徵驚惶,齋戒沐浴,準備試劍,卻等不及,見旨來召,只得立刻整衣上朝,跪地請罪。
唐太宗下旨赦免:“你無罪,免死。”
衆臣散朝後,皇上獨留魏徵,召入內殿,先談國家大事,隨後說:“朕與你對弈一局。”
一時間,棋盤展開,宮廷裏靜得只有落子聲,勝負未分,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