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蔡锷停住了笔,静听小凤仙的话儿。小凤仙却从容道:“上款蒙署及贱名,下款须实署尊号。彼此溷迹都门,虽贵贱悬殊,究非朝廷钦犯,何必隐姓埋名,效那鬼蜮的行径。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若疑我有歹心,天日在上,应加诛殛。”袁皇帝专知罚咒,凤儿莫非学来。蔡锷乃署名松坡,掷笔案上。小凤仙用手支颐,想了一会,竟触悟道:“公莫非蔡都督么?”蔡锷默然。小凤仙道:“我的眸子,还算不弱,否则几为公所给。但都门系龌龊地方,公何为轻身到此?”蔡锷惊异道:“这话错了,现在袁总统要做皇帝,哪一个不想攀龙附凤,图些功名?就是女界中也组织请愿团,什么安静生,什么花元春,统趁势出点风头,我为你计,也好附入请愿团,借沐光荣,为什么甘落人后呢?”小凤仙嗤的一笑,退至几旁,竟尔坐下。蔡锷又道:“我说如何?”小凤仙却正色道:“你们大人先生,应该攀龙附凤,似奴命薄,想甚么意外光荣,公且休说,免得肉麻。”蔡锷又道:“你难道不赞成帝制么?”小凤仙道:“帝制不帝制,与奴无涉,但问公一言,三国时候的曹阿瞒,人品何如?”蔡锷道:“也是个乱世英雄。”小凤仙瞅着一眼道:“你去做那华歆、荀彧罢,我的妆阁中,不配你立足。”锦心绣口,令人拜倒。蔡锷道:“你要下逐客令了,我便去休。”言毕,即挺身出外。小凤仙也不再挽留,任他自去。蔡锷返寓后,默思:烟花队中,却有这般解人,真足令人钦服;我此次入京,总算不虚行了。 过了两天,又乘着日昃时候,往访小凤仙,凤仙见了,却故作嗔容道:“你何不去做华歆、荀彧,却又到这里来?”蔡锷道:“华歆呢,荀彧呢,自有他人去做,恐尚轮我不着。”小凤仙又道:“并不是轮你不着,只恐你不屑去做,你也不用瞒我呢。”可见上文所述,都是以假对假。蔡锷笑着道:“我也曾请愿过了,恐你又要讥我为华歆、荀彧呢。”小凤仙道:“英雄作事,令人难测,今日为华歆、荀彧,安知他日不为陈琳?”蔡锷一听,不由的发怔起来。小凤仙还他一笑道:“奴性粗直,挺撞贵人,休得见怪。”蔡锷道:“我不怪你,但怪老天既生了你,又生你这般慧眼,这般慧舌,这般慧心,为何坠入平康,做此卖笑生涯?”言至此,但见英宇轩爽的女张仪,忽变了玉容寂寞的杨玉环,转瞬间垂眉低首,珠泪莹莹。蔡锷睹此情状,不禁嗟叹道:“好个梁红玉,恨乏韩蕲王。”小凤仙哽噎道:“蕲王尚有,恨奴不能及梁红玉。”说到“玉”字,已是泣不成声,竟用几作枕,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感激涕零,宜作松坡知己。蔡锷被她一哭,也觉得无限感喟,陪了几点英雄泪。凑巧鸨母捧茗进来,还疑是凤仙又发脾气,与客斗嘴,连忙放开笑脸,向锷说道:“我家这凤儿,就是这副脾气不好,还望贵客包涵。”口里说着,那双白果眼睛,尽管骨碌碌的看那蔡锷上下不住。无非是要银钱。蔡锷窥透肺肝,便道:“你不要来管我们。”一面说,一面已从袋中,取出一个皮夹,就皮夹内检出几张钞票,递给鸨母道:“统共是一百元,今天费你的心,随便办几个小碟儿,搬将进来,我就在此夜餐,明天我要请客,你可替我办一盛席,这洋钱即可使用哩。”鸨母见了钞币,好似苍蝇叮血一般,况他初次出手,便是百圆,正是一个极好的主顾,便接连道谢,欢天喜地的去了。 此时小凤仙已住了哭,把手帕儿揩干眼泪,且对着蔡锷道:“你明日要请何人?”蔡锷约略说了几个,小凤仙道:“好几个有名阔佬,可惜……可惜!”蔡锷道:“可惜什么?”小凤仙道:“可惜我不配做当家奴。”蔡锷道:“我有我的用意,你若是我的知己,休要使着性子。”小凤仙不待说完,便道:“这便是我们该死,无论何等样人,总要出去招接。”说至此,眼圈儿又是一红。蔡锷道:“不必说了,我若得志,总当为你设法。”小凤仙又用帕拭泪道:“不知能否有这一日?我只好日夜祷祝哩。”蔡锷正欲问她履历,适鸨母已搬进酒肴,很是丰盛,鸨母又随了进来,装着一副涎皮脸儿,来与蔡锷絮聒,一面且谆嘱凤仙道:“你也有十六七岁了,怎么尽管似小孩子,忽笑忽哭,与人呕气。”小凤仙听到此语,就溜了蔡锷两眼。蔡锷便向鸨母道:“你不要替她担愁,你有事尽管出去,不必在此费神。”鸨母恐蔡锷惹厌,乃不敢多嘴,转身自去。到了门外,尚遥语小凤仙道:“你要殷勤些方好哩,休得慢客,若缺少什么菜蔬,只管招呼便是了。”无非是钞票的好处。 小凤仙应了数声。蔡锷待她去远,竟屏退侍儿,立起身来,把门阖住。小凤仙道:“关了门儿,成什么样?”蔡锷随答道:“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于是两人对酌,小语喁喁,复由蔡锷问及小凤仙履历,凤仙自言本良家子,因父被仇人陷害,乃致倾家破产,鬻己为奴,辗转入勾栏。起初负着志气,不肯接客,经鸨母再三胁迫,方与鸨母订约,客由自择,每月以若干金奉母。鸨母拗她不过,乃任她所为。不过随时监督,偶或月金不足,才与她唠叨数语罢了。小凤仙述毕,又不知流了若干泪珠,后复转询蔡锷意旨。蔡锷道:“来日方长,慢慢儿总好说明。”小凤仙懊恼起来,竟勃然变色道:“公尚疑我么!”语甫毕,竟忍痛一咬,嚼舌出血,喷出席上道:“奴若泄君秘密,有如此血。”仿佛《花月痕》中的秋痕。蔡锷道:“这又是何苦呢。我已知卿的真诚了,但属垣有耳,容待后言。”小凤仙乃徐徐点首,待至酒兴已阑,方由小凤仙启门,叫进两碗稀饭,蔡锷喝了几口,即便放下,当由侍儿绞给手巾,揩过了脸,随身掏出计时表仔细一阅道:“时不早了,我要回寓哩。”小凤仙慨然道:“儿女情肠,容易消磨壮志,我也不留你了。”至理名言,不意出于(禁止)。蔡锷道:“明日复要相见哩。”小凤仙向他点头,锷即出门去了。 次日傍晚,又复到云吉班,由小凤仙接着,即问酒席有无备就?小凤仙道:“已预备停当了,敢问贵客可邀齐否?”蔡锷道:“即刻就来。”小凤仙即令鸨奴等整设桌椅,办齐杯箸,一刹那间,电灯放光,四壁荧荧,外面已有车马声蹴踏而来。蔡锷料知客至,正要出迎,但听得一人朗声道:“松坡,你真是个诚实的君子,今宵践言设席哩。”蔡锷望将过去,乃是参政同僚顾鳌,便答道:“巨六兄!你首先到来,也是全信,也好算一个诚实人哩。”语毕,便导引入室。小凤仙也出来应酬,顾鳌正要称赏,接连便是杨度、孙毓筠、胡瑛、阮忠枢、夏寿田等数人,陆续报到,由蔡锷一一导入。杨度见了小凤仙,眼睁睁的看了一会,小凤仙反不好意思起来,只望蔡锷身边,闪将过去。蔡锷也已觉着,笑语杨度道:“你想是认错了,这是小凤仙,不是小赛花。”阮忠枢即插嘴道:“人家已吃醋了,皙子还要眈眈似贼,作什么呢?”杨度方转向忠枢道:“不信这个俏女郎,偏能笼络大蔡做一个臧文仲,真是匪夷所思。”蔡锷道:“狗口里无象牙,你何为被小赛花所迷,演出一出《穆柯寨》?”谐语,随笔成趣。胡瑛道:“我等是来吃喜酒,并不是来讨便宜,大家省说几句,还是事归正传为是。”于是相将入座。蔡锷随道:“梁公为了何事,到此时还不见来?”杨度笑道:“想是赴海龙王处借宝去了。”话未说完,外面已有人传入道,梁大人到了。财神爷到来,应另具一番笔墨。蔡锷忙自出迎。大家亦一律起座,但见硕大无朋的梁财神,大摇大摆的踱将进来,脸上已含着三分酒意,对着诸人道:“我与敝友谈心,多饮几杯,累得诸君久待,抱歉异常。”大家都谦词相答。因台面已经摆齐,遂公推梁士诒坐了首席,财神居首,煞有寓意。余人依齿坐定,蔡锷乃坐了主席,招呼龟奴,呈上局票。各人都依着熟识的名妓,写入票中,独杨度握住了笔,想了一会,大家都道:“皙子敢是怕羞,为何不写小赛花?”杨度不睬,随下笔写一“花”字,大众又道:“写错了,写错了,‘花’字在下,为何翻转头来?”正说着,杨度已接写“元春”二字。大众又道:“这是袁大公子的禁脔,花界请愿团的首领,哪肯轻易到来?”杨度道:“我去叫她,自然就来。”蔡锷亦凑趣道:“元春不至,怎显得这位杨大人?”一是筹安会的领袖,一是请愿团的领袖,彼此同志,应当就征。待至列坐写齐,方交与龟奴,随票征召去了。 小凤仙即携着酒壶,各斟一杯状元红。梁财神发言道:“我等在此吃喜酒,恐蔡夫人又在寓吃冷醋,我却要请教松坡,如何调停?”暗映后文。杨度道:“这又是松坡的故事了,我也微闻一二。”蔡锷道:“男儿作事,宁畏妇人?”梁财神道:“这也休说!对着外面如此硬朗,一入闺中,恐闻了狮吼,便弄得没主张,或转向床前作矮人呢。”蔡锷愤然道:“梁公且看!我不是这般庸懦,已准备与她离婚。”顾鳌道:“你是结发夫妻,为甚么无缘无故,说起离婚两字来?若归我判断,简直不准。”胡瑛复道:“列位同来贺喜,为何说这扫兴话?且蔡君新得美人,正是燕尔的时候,我们应猜拳吃酒,贺他数杯呢。”孙毓筠、夏寿田等齐声赞成,遂由胡瑛开手,与蔡锷猜了数拳。余人挨次轮流,互有输赢。刚刚轮完,只听门帘一响,走进了好几个粉头,各打扮得异样鲜妍,仿佛如花枝儿一般,钗光鬓影,脂馥粉香,正是目不胜接,鼻不胜闻。各粉头均依着相识,在后坐下,独杨度所叫的花元春,还是未到。蔡锷笑道:“这花姑娘想又请愿去了,皙子今日恐要倒霉呢。”杨度道:“想不至此。”胡瑛道:“还不如再行猜拳,既贺了蔡松坡,也须续贺凤姑娘。况她的姊妹们,来此不少,何不叫她敬酒呢?”小凤仙连忙推辞,胡瑛不从,当更摆好台杯,令各粉头猜拳。顿时呼五喝六,一片清脆声,振彻耳鼓,钗钏亦激得铿锵可听。小凤仙输了几拳,饮得两颊生红,盈盈春色,蔡锷恐她不胜酒力,便语小凤仙道:“你素不善饮,我与你代几杯罢。”梁财神接口道:“不准,不准。”说着时,外面已报“花小姐到了。”足见声价。杨度喜慰非常,几欲出座欢迎,大众也注目门外,但见一个很时髦的丽姝,大踏步跨进门槛,见首席坐着梁财神,便先踱至梁座旁,略弯柳腰,微微一笑道:“有事来迟,幸勿见罪。”不向杨座前道歉,独至梁座前告罪,写尽(禁止)势利。梁亦拈须一笑,她乃慢慢的走至杨度身旁,倚肩坐下。杨度笑问道:“你有甚么贵干?”元春即接口道:“无非为着请愿事,与姊妹们续议进行,若非你来召我,我简直要告假呢。”杨度闻了此言,似觉得格外荣宠,连面上都奕奕有光。大家听了“请愿”二字,又讲到帝制上去,如何推戴,如何筹备,各谈得津津有味。蔡锷也附和了数语。孙毓筠向杨度道:“我等拳已轮遍,只有花小姐未曾轮过了。”杨度道:“阿哟,我几忘记了。”一心佐命,怪不得他失记。花元春却也见机,便伸出玉手,与全席猜了一个通关,复与小凤仙猜了数拳,略憩片刻,便起身告辞,竟自去了。梁财神目送道:“怪不得她这样身价,将来要备选青宫。应四十九回。今日到此,想还是皙子乞求来的。”杨度把脸一红,只托言酒已醉了。蔡锷随招呼进饭,一面令小凤仙斟酒一巡,算是最后的敬礼。大众饮干了酒,饭已搬入,彼此随意吃了半碗,当即散座。有洗脸的,有吸烟的,又混乱了一阵,各粉头陆续归去。自梁财神以下,也依次告归。蔡锷一一送出,仍返至小凤仙室中。小凤仙道:“这等大人先生,有几个含着国家思想,令我也不胜杞忧哩。”蔡锷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为我辈男子说的,与汝等何干?”小凤仙正色道:“我辈与汝辈何异?你莫非存着男女的界限,贵贱的等级么?但我闻现在世界,人人讲平等,说大同,既云平等,还有甚么男女的界限?既云大同,还有甚么贵贱的等级?你曾做过民国都督,岂尚未明此理?真正可笑。”蔡锷笑道:“算我又说错了,又被你指斥哩。”言毕欲行,小凤仙道:“夜已深了,不如在此权宿一宵。”蔡锷道:“我不如回去的好。”正要出房,那鸨母已抢入道:“我有眼无珠,不识这位蔡大人,现问明蔡大人的车夫,方才知晓,现已将车夫打发回去,定要蔡大人委屈一夜呢。”应上文蔡锷乔装。言至此,便将蔡锷苦苦拦住,锷乃返身入房,鸨母随入,向小凤仙道:“你也瞒得我好,今日贵客到临,我才料这位大人,不在人下,亏得问明车夫,方知来历。凤仙,我今年正月中,与你算命,曾说你是有贵人值年,不意竟应着这位蔡大人身上呢。”蔡锷对她一笑,她复接连是大人长,大人短,说个不了,惹得蔡锷讨厌,便道:“我就在此借宿,劳你费心一日,差不多到两句钟了,请去安睡罢!”鸨母乃去。未几,即令龟奴搬入点心数色,蔡锷复道:“我已饱了,你们尽管去睡罢!”龟奴去后,小凤仙掩户整衾,不消细说,这一夜间,两人密叙志愿,共倾肺腑,锦帐绾同心之蒂,红绡证啮臂之盟,苏小小得遇知音,关盼盼甘殉志士,这真所谓佳话千秋了。 且说蔡锷自结识小凤仙,时常至云吉班戏游,连一切公务,都搁置起来。袁氏左右,免不得通报老袁,袁总统叹道:“松坡果乐此不倦,我也可高枕无忧,但恐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借此过渡,瞒人耳目呢。”适长子克定在侧,即向他嘱咐道:“闻他与杨皙子等日事征逐,你等或遇着了他,不妨与他周旋,从旁窥察。此人智勇深沉,恐未必真为我用,我却很觉担忧呢。”枭雄见识,确是高人一筹。克定唯唯从命。老袁又密遣得力侦探,随着蔡锷,每日行止,必向总统府报告。蔡锷早已觉着,索性花天酒地,闹个不休。并且与梁士诒商量,拟购一大厦,为藏娇计。凑巧前清某侍郎,赋闲已久,将挈眷返里,愿将住屋出售,梁即代为介绍,由锷出资购就。侍郎已去,锷即庀工鸠材,从事修葺,并索梁第的花园格式,作为模范,日夜监工,孳孳不倦。梁士诒密告老袁,老袁尚疑信参半,防闲仍然未懈。蔡锷乃再设一法,与娘子军商议密谋。看官可记得上文离婚的说话么?蔡夫人吃醋一语,不过是梁士诒戏言,蔡锷竟直认不讳,且云已准备离婚。其实蔡夫人并非妒妇,不过因蔡锷溷迹勾栏,劝他保身要紧,不应征逐花丛。锷佯为不从,与妻反目,蔡夫人却也不解,还是再三规劝。锷越发负气,简直是要与决裂。蔡夫人不敢违抗,只好向隅暗泣,自嗟薄命。一夕,蔡锷归寓,已过夜半,仆役等统入睡乡。只有夫人候着,锷一进门,酒气醺醺,令人难受。他夫人忍耐不住,又婉语道:“酒色二字,最足戕性,幸君留意,毋过沈溺。”蔡锷道:“你又来絮聒了,我明日决与你离婚。”夫人涕泣道:“君为何人?乃屡言离婚么?妾虽愚昧,颇明大义,岂不知嫁夫随夫,从一而终?况君尚没有三妻四妾,妾亦何必怀妒,不过因君体欠强,当知为国自爱,大丈夫应建功立业,贻名后世,怎好到酒色场中,坐销壮志呢。”好夫人。蔡锷听了,不禁点首。随即出室四瞧,已是寂静得很,毫无声息,乃入室闭户,与夫人并坐,附耳密语,约莫有一两刻钟,夫人哑然失笑道:“我不会唱新剧,奈何教我作伪腔?”蔡锷道:“我知卿诚实,所以前次龃龉,不得不这般做作。现在事已急了,若非与卿明言,卿真要怪我薄幸。试想我蔡锷辛苦半生,赖卿内助,得有今日,岂肯平白地将你抛弃?不过卿一妇人,尚知为国,我难道转不如卿么?且醇酒妇人,无非为了此着,还乞卿卿原谅!”夫人道:“至亲莫若夫妇,你至今日,才自表明,你亦未免太小心了。古人云:‘出家从夫。’妾怎得不从君计?”不愧为蔡氏妇。蔡锷起座,向夫人作了一揖,夫人道:“你又要做作了。”是夜枕席谈心,格外亲昵,彼此统嘱咐珍重,才入黑甜。 翌晨,蔡锷起来,盥洗已毕,即乘车赴经界局,召集属吏,议派员分至各省,调查界线,草议就绪,略进早膳,复赶车至总统府,投刺求见。侍官答言总统未起,锷故意作懊丧状,且语侍官道:“我有要事面陈,倘总统起来,即烦禀报,请立传电话,召我到来。”传官应诺,锷乃自去。既而老袁起床,侍官自然照禀,老袁即命达电话,传至蔡寓。忽得回报云:“蔡将军与夫人殴打,捣毁什物不少,一时不便进言,只好少缓须臾。”老袁闻这消息,正在怀疑,可巧王揖唐、朱启钤进谒,即与语道:“松坡简直同小孩子一般,怎么同女眷屡次吵闹。汝两人可速往排解,问明情由。”王、朱二人奉命,径诣蔡宅,但见蔡锷正握拳舒爪,切齿痛骂。蔡夫人披发卧地,满面泪痕,室中所陈品物,均已掷毁地上,破碎不全。装得真象。他二人趋入,婉言劝解,蔡锷尚怒气未平,向着二人道:“我家直闹得不象了,二公休要见笑!试想八大胡同中,名公巨卿,足迹盈途,我不过忙里偷闲,到云吉班中,去了几次,这个不贤的妇人,一天到晚,与我争论,今日更用起武来,敲桌打凳,毁坏物件,真正可恶得很,我定要收拾这婆娘,方泄此恨。”说至此,尚欲进殴夫人。王、朱二人,慌忙拦阻,且道:“夫妻斗嘴,是寻常小事,为何斗成这种样儿?松坡!你也应忍耐些,就是尊夫人稍有烦言,好听则听,听不过去,便假作痴聋便了,如何与妇女同样见识?”随语蔡寓婢媪道:“快扶起你太太来。”婢媪等方走近搀扶,蔡夫人勉强起来,带哭带语道:“两位大人到此,与妾做一证人,妾随了他已一二十年,十分中总有几分不错,谁料他竟这般反脸无情?况妾并不要什么好吃,什么好穿,不过因他沈溺勾栏,略略劝诫,他竟宠爱几个粉头,要将妾活活打死,好教那恩爱佳人,进来享福!两公试想,他应该不应该呢?”两人口吻似绘,想都就床笫中预备了来。王揖唐忙摇手道:“蔡夫人,你亦好少说两句罢。”蔡夫人道:“我已被他尽情痛殴,身上已受巨创,看来我在此地,总要被他打死,不如令我回籍,放条生路。况他朝言离婚,暮言离婚,他是不顾脸面,我却还要几分廉耻,今日我便回去,免得做他眼中钉。”言已,呜咽不绝。王、朱两人,仔细审视,果见她面目青肿,且间有血痕,也代为叹息。一面令婢媪搀进蔡夫人,一面复劝解蔡锷。蔡锷只是摇头,朱启钤道:“家庭琐事,我辈本不便与闻,但既目睹此状,也不应袖手旁观。松坡!你既与尊阃失和,暂时不便同居,不如令她回去。但结发夫妻,总要顾点旧情,赡养费是万不可少呢。”是教你说出此语。蔡锷方道:“如公所言,怎敢不遵?这是便宜了这婆娘。”朱启钤还欲答言,只听里面复说着道:“我今日就要回去哩。”蔡锷愤愤道:“就是此刻,何如?”里面复答应道:“此刻也是不难。”蔡锷即从怀中取出钞票数纸,交与一仆道:“你就送这泼妇去罢!这钞票可作川资。”王揖唐道:“女眷出门,应有一番收拾,不比我们要走便走,你且听她。总统召你进府,你快与我同去。”蔡锷又故作懊丧道:“我为了这泼妇,竟失记此事了。”言毕,即偕二人出门,各自乘车,径至总统府去了。蔡夫人乘这时候,草草整装,带了仆妇数名,出都南下。小子有诗咏蔡锷的妙计道: 一枰下子且争先,况复机谋策万全。 身未离都家已徙,好教脱壳作金蝉。 蔡夫人既去,不必再表,下回且将蔡锷谒见老袁事,续叙出来。 本回全为蔡锷写照,即写小凤仙处,亦无非为蔡锷作衬。小凤仙一弱妓耳,宁真有如此慧眼,如此细心?况蔡锷怀着秘谋,对于一二十年之结发妇,尚且讳莫如深,直待遣归时始行吐露,岂仅晤二三次之小凤仙,反沥肝披胆,无隐不宣乎?著书人如此说法,实借小凤仙,以显蔡锷,且托小凤仙以讥劝进诸人,中间请客一段,并非无端烘染,至遣归蔡夫人一事,尤为真实不虚。 文生情耶?情生文耶?阅至此,令人击节称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