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苦雨因书一百韵寄鲁望

全吴临巨溟,百里到沪渎。 海物竞骈罗,水怪争渗漉。 狂蜃吐其气,千寻勃然蹙。 一刷半天墨,架为欹危屋。 怒鲸瞪相向,吹浪山毂毂。 倏忽腥杳冥,须臾坼崖谷。 帝命有严程,慈物有潜伏。 嘘之为玄云,弥亘千万幅。 直拔倚天劒,又建横海纛。 化之为暴雨,潨潨射平陆。 如将月窟写,似把天河扑。 著树胜戟支,中人过箭镞。 龙光倏闪照,虬角搊琤触。 此时一千里,平下天台瀑。 雷公恣其志,䃸磹裂电目。 蹋破霹雳车,折却三四辐。 雨工避罪者,必在蚊睫宿。 狂发铿訇音,不得懈怠僇。 顷刻势稍止,尚自倾蔌蔌。 不敢履洿处,恐蹋烂地轴。 自尔凡十日,茫然晦林麓。 只是遇滂沱,少曾逢霡霂。 伊余之廨宇,古制拙卜筑。 颓檐倒菌黄,破砌顽莎绿。 只有方丈居,其中蹐且跼。 朽处或似醉,漏时又如沃。 阶前平泛滥,墙下起趢趚。 唯堪著籉笠,复可乘𦨧宿。 鸡犬竝淋漓,儿童但咿噢。 勃勃生湿气,人人牢于锔。 须眉渍将断,肝膈蒸欲熟。 当庭死兰芷,四垣盛薋菉。 解帙展断书,拂床安坏椟。 跳梁老蛙黾,直向床前浴。 蹲前但相聒,似把白丁辱。 空厨方欲炊,渍米未离䉛。 薪蒸湿不著,白昼须然烛。 污莱既已泞,买鱼不获𩾈。 竟未成麦𫗴,安能得粱肉。 更有陆先生,荒林抱穷蹙。 坏宅四五舍,病筿三两束。 盖檐低碍首,藓地滑㳠足。 注欲透承尘,湿难庇厨簏。 低摧在圭窦,索漠抛偏裻。 手指既已胼,肌肤亦将瘯。 一苞势欲陊,将撑乏寸木。 尽日欠束薪,经时无寸粟。 [螔]蝓将入甑,蟚蜞已临鍑。 娇儿未十岁,枵然自啼哭。 一钱买粔籹,数里走病仆。 破碎旧鹤笼,狼籍晚蚕蔟。 千卷素书外,此外无余蓄。 著处纻衣裂,戴次纱帽醭。 恶阴潜过午,未及烹葵菽。 吴中铜臭户,七万沸如臛。 啬止甘蟹𩾊,侈唯僭车服。 皆希尉吏旨,尽怕里胥录。 低眉事庸奴,开颜纳金玉。 唯到陆先生,不能分一斛。 先生之志气,薄汉如鸿鹄。 遇善必擎跽,见才辄驰逐。 廉不受一芥,其余安可黩。 如何乡里辈,见之乃猬缩。 粤予苦心者,师仰但踖踧。 受易既可注,请玄又堪卜。 百家皆搜荡,六艺尽飜覆。 似馁见太牢,如迷遇华烛。 半年得酬唱,一日屡往复。 三秀间稂莠,九成杂巴濮。 奔命既不暇,乞降但相续。 吟诗口吻𠯠,把笔指节瘃。 君才既不穷,吾道由是笃。 所益谅弘多,厥交过亲族。 相逢似丹漆,相望如朓肭。 论业敢并驱,量分合继躅。 相违始两日,忡忡想华缛。 出门泥漫漶,恨无直辕辇。 十钱赁一轮,逢上鸣斛觫。 赤脚枕书帙,访予穿诘曲。 入门且抵掌,大噱时碌碌。 兹淋既浃旬,无乃害九谷。 予惟饿不死,得非道之福。 手中捉诗卷,语快还共读。 解带似归来,脱巾若沐浴。 疎如松间篁,野甚麋对鹿。 行谭弄书签,卧话枕棋局。 呼童具盘餐,𢬍衣换鸡鹜。 或蒸一升麻,或煠两把菊。 用以阅幽奇,岂能资口腹。 十分煎臯卢,半榼挽醽醁。 高谈繄无尽,昼漏何太促。 我公大司谏,一切从民欲。 梅润侵束杖,和气生空狱。 而民当斯时,不觉有烦溽。 念涝为之灾,拜神再三告。 太阴霍然收,天地一澄肃。 燔炙既芬芬,威仪乃毣毣。 须权元化柄,用拯中夏酷。 我愿荐先生,左右辅司牧。 兹雨何足云,唯思举颜歜。

译文:

整个吴地濒临着广阔的大海,从这里百里之遥便能抵达沪渎。海边的物产竞相罗列,水中的怪物也在争着渗透出各种怪异。那张狂的蜃吐出它的气息,仿佛千寻之高猛然间蹙聚在一起。瞬间刷黑了大半天,好似架起了倾斜危险的房屋。愤怒的鲸鱼瞪着双眼相对,掀起的浪涛如山般咕咕作响。转眼间,腥味弥漫在昏暗之中,须臾之间崖谷仿佛都要裂开。 天帝有严格的命令,怜悯万物便让神灵潜伏。呼出的气化作黑色的云朵,绵延覆盖了千万幅天地。云朵如同直拔而起的倚天剑,又像竖起的横海大旗。接着化为暴雨,纷纷扬扬地射向平地。就好像把月窟之水倾倒出来,又好似将天河之水扑落人间。打在树上比戟支还厉害,打到人身上胜过箭镞。龙光瞬间闪烁照耀,虬角相互碰撞发出琤琤之声。此时方圆一千里,就像天台瀑布直泻而下。雷公肆意发泄它的怒气,闪电如裂目般耀眼。踏破了霹雳车,折断了三四根车辐。那些逃避罪责的雨工,肯定躲在蚊子的眼睫毛下栖息。狂风暴雨发出铿訇的声音,一刻也不停息。 顷刻间,雨势稍稍减弱,但还是淅淅沥沥地倾洒着。不敢踩踏积水的地方,生怕把地轴都踏烂了。从那时起一共十天,山林都被昏暗笼罩。只是一直遇到滂沱大雨,很少见到那种细雨如丝的霡霂。 我的官署,按照古老的规制建造得很是笨拙。屋檐颓败,长出了黄色的菌类,破败的台阶上野草顽固地泛着绿色。只有方丈大小的屋子,里面狭窄局促。腐朽的地方好像喝醉了一般歪歪扭扭,漏雨的时候就像有人在上面浇水。台阶前一片汪洋,墙根下有小动物匆匆跑过的声音。这里只适合戴着斗笠,还可以乘坐小船过夜。鸡和狗都被淋得湿透,孩子们只是咿咿呀呀地啼哭。湿气勃勃而生,每个人都像被铁锔牢牢困住。胡须和眉毛都被雨水浸透快要断了,肝膈仿佛都要被蒸熟。庭院里的兰芷都死了,四周的墙边长满了杂草。打开书箱翻看断简残编,拂去床上的灰尘安置破旧的书匣。老青蛙在屋里跳来跳去,直接到床前洗澡。蹲在那里只是相互聒噪,好像在侮辱我这个平民。 空荡荡的厨房正要做饭,泡的米还在竹筐里没离开。柴草潮湿点不着,大白天都得点蜡烛。田野已经泥泞不堪,想买鱼却买不到𩾈鱼。最终也没能做成麦粥,又怎么能吃到粱肉呢。 还有陆先生,在荒林里穷困潦倒。四五间破房子,两三捆病弱的竹子。屋檐低矮,常常碰着头,长满苔藓的地面滑得站不稳脚。雨水快要透过天花板,潮湿得连厨房的箱子都没法庇佑。他蜷缩在狭小的门洞里,衣衫破旧被人遗忘。手指已经磨出了老茧,肌肤也快要皲裂。屋顶的茅草好像要塌下来,却连一根支撑的小木头都没有。整天缺少一把柴,长时间没有一粒粮食。蜗牛快要爬进甑里,蟚蜞已经爬到锅边。年幼的孩子还不到十岁,饿得直啼哭。花一文钱买个粔籹,病仆还得跑好几里路去买。破旧的鹤笼已经破碎,晚蚕的蔟也乱七八糟。除了千卷古书,再也没有别的积蓄。穿的苎麻衣服到处都破了,戴的纱帽也生了霉。阴沉的天色不知不觉过了中午,连葵菜和豆子都来不及煮。 吴中有那些爱财如命的人家,七万之众像锅里的肉汤一样喧闹。吝啬起来只甘心吃蟹酱,奢侈起来就僭越使用车服。他们都迎合尉吏的心意,都害怕里胥的登记。低眉顺眼地侍奉那些庸奴,满脸堆笑地收纳金银玉器。可就是到了陆先生这里,连一斛粮食都舍不得分给他。 先生的志气,比鸿鹄还高远,能薄视汉朝的那些权贵。遇到善良的人必定恭敬地行礼,见到有才华的人就急切地追随。廉洁得连一根草都不接受,其他的事情又怎么能玷污他呢。可为什么乡里的那些人,见到他就像刺猬一样缩起来呢。 我是个苦心追求学问的人,对先生的敬仰只能恭敬局促。学习《易经》已经可以作注,探讨《太玄经》又能用来占卜。百家的学说都被我搜罗研究,六经的内容也都反复琢磨。见到先生就像饥饿的人见到太牢,迷路的人遇到华丽的烛火。半年来我们相互酬唱诗歌,一天之内多次往来交流。就像三秀之草混杂在稂莠之中,九成的雅乐掺杂着巴濮的蛮音。我忙碌得应接不暇,只能不断地向先生认输。吟诗吟得嘴唇干裂,握笔握得手指关节生了冻疮。先生的才华无穷无尽,我的学问也因此更加坚定。先生给予我的益处实在太多,我们的交情胜过了亲族。相逢的时候情谊如丹漆般深厚,分别后相互思念如朓肭兽一样急切。论学业我不敢和先生并驾齐驱,论情分我应该追随先生的脚步。 我们才分别两天,我就忧心忡忡地想念先生华美的文采。出门看到路上的泥模糊不清,遗憾没有直辕的辇车。花十文钱租了一辆独轮车,还遇到车上的牲畜吓得直叫。先生赤着脚枕着书箱,穿过曲折的小路来探访我。一进门就鼓掌大笑,笑声爽朗。 这场雨已经下了十来天,恐怕会危害到庄稼。我只是饿不死,这难道不是道的福佑吗。我们手里拿着诗卷,畅快地交谈还一起朗读。解开衣带就像回到家一样自在,摘下头巾就像洗了个澡一样清爽。我们的相处就像松间的竹子一样疏朗,又像麋鹿相对一样自然。走着谈论时摆弄着书签,躺着聊天时枕着棋盘。呼唤童仆准备饭菜,换件衣服就像换了只鸡鸭一样随意。有时蒸一升麻,有时煮两把菊花。这些只能用来感受清幽奇趣,哪能满足口腹之欲呢。十分浓郁地煎着臯卢茶,半壶地斟着醽醁美酒。高谈阔论没有尽头,白天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我们的长官是大司谏,一切都顺从百姓的意愿。梅雨的湿气侵蚀着刑杖,祥和的气息充满了空荡荡的监狱。而百姓在这个时候,也不觉得闷热烦躁。想到洪涝成灾,便再三向神灵祈祷。太阴神突然收起了雨云,天地一下子变得澄澈肃穆。祭祀的烤肉香气芬芳,仪式的威仪整齐美好。希望长官能掌握天地的权柄,拯救华夏大地的苦难。我愿意举荐先生,在长官身边辅佐治理百姓。这场雨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想着能推举像颜歜一样的贤才。
关于作者
唐代皮日休

皮日休,字袭美,一字逸少,生于公元834至839年间,卒于公元902年以后。曾居住在鹿门山,自号鹿门子,又号间气布衣、醉吟先生。晚唐文学家、散文家,与陆龟蒙齐名,世称"皮陆"。今湖北天门人(《北梦琐言》),汉族。咸通八年(867)进士及第,在唐时历任苏州军事判官(《吴越备史》)、著作佐郎、太常博士、毗陵副使。后参加黄巢起义,或言“陷巢贼中”(《唐才子传》),任翰林学士,起义失败后不知所踪。诗文兼有奇朴二态,且多为同情民间疾苦之作。《新唐书·艺文志》录有《皮日休集》、《皮子》、《皮氏鹿门家钞》多部。

纳兰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