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山田人,好尚与众异。 平生重交游,所得国无几。 昨者应茂才,西行觑朝美。 时当庆历初,选举实多士。 茫茫帝王州,栖栖远行子。 携钱赁破屋,乞火蒸陈米。 鞍马到即卖,僮仆痴难使。 有时造公卿,努力向廛市。 数步则一歇,长吁乃能起。 衣冠信质野,言语欠婉媚。 阍人顾之笑,将命见而避。 往往得所请,跄跄向前跪。 何能剖怀抱,浪自慕尊贵。 贵人如天神,喘息生云气。 野夫等麋鹿,刍豢非所冀。 归来坐空窗,惆怅夕不睡。 尘埃满须鬓,臭恶入口鼻。 业已辞吾亲,中道岂可废。 僶俛待报闻,愁忧遂经岁。 二年正月晦,闲房适假寐。 有奴来啄门,手披择之刺。 承命惊下床,赤脚误穿履。 从来未识面,只是闻高第。 名显宦且达,见我当何为。 再拜请就席,熟视知可畏。 昂昂貌甚古,崖石掀氛翳。 浑浑气其和,璞玉无芒锐。 高谈贯先哲,雅意在兹世。 昔人相遇间,一言犹合契。 今吾于择之,宁假再三计。 自此习往还,中心蔑疑贰。 如热息广厦,如饥享盛馈。 君授南康守,舟维蔡河涘。 我馆汴之阴,前去路则迩。 时时结帽带,踽踽寻英轨。 众人娇绮罗,相对纫兰芷。 朱弦自三叹,笑杀彼郑卫。 王命有期日,都门一反袂。 君行剧鸿轩,我处近匏系。 旷日及孟秋,皇慈始收试。 崇崇九门开,窈窈三馆秘。 主司隔帘帷,欲望不可跛。 中贵当枨𫔶,搜索徧靴底。 呼名授之坐,败席铺冷地。 健儿直我前,武怒足防备。 少小学贤能,谓可当宾礼。 一朝在槛阱,两目但腭眙。 捉笔析所问,移时数千字。 读书取大者,纤悉或靡记。 炙背虽自奇,宁当至尊意。 龙马腾天衢,驽骀合羞死。 量才与揣命,坦荡更何事。 振衣托归舟,河流迅弧矢。 淮清江且平,逾月在枕几。 及过庐山南,闻君初布治。 船樯既入岸,马首已来暨。 迎我到府署,相见共欣喜。 嫩橘摘千苞,肥鱼斫千尾。 萧晨彻骨清,佳境邀人醉。 高会虽暂欢,故园当速至。 草草成别愁,悠悠渡湖水。 是时东方曙,俄然北风厉。 阳乌畏威逃,江神以儒戏。 气象斗不同,波涛大可悸。 长帆张欲裂,孤舟荡无倚。 或从玉井出,或自银山坠。 篙工敛手立,脉脉无穷泪。 从者闭目坐,嗟嗟不敢视。 我时抚床歌,分作长江鬼。 所恨生劬劳,不孝而已矣。 祸福果无妄,险难行可弭。 脱身得平康,引领望乡里。 厥后过浃日,幸得见维梓。 入门何怡怡,馔具有甘旨。 稚女能纫针,骄儿徧生齿。 芟除闲草莱,疏通旧沼沚。 吾庐可终焉,生计由此始。 郡守方仁贤,学宫盛修理。 踵门致勤恪,命我论经艺。 麻衣何纷纷,乡人子若弟。 不唯务章句,所欲兴礼义。 施为有本末,动静有纲纪。 蚤与鸡同觉,夜与月相值。 孳孳忘饮食,𪛊𪛊在文史。 时附南康书,或逢北来使。 尺素虽满前,话言难到耳。 殆及三年冬,闻君受朝寄。 名称按刑狱,势可平冤滞。 故人渐大任,贱子差自慰。 轩车日已远,翰墨益难致。 薄命良可伤,降灾浑未已。 是年之季冬,举家缠疫疠。 老母尚委顿,微躯盖蝼蚁。 形骸非我有,魂魄与心离。 权柄在鬼物,功力非服饵。 晓突谁能炊,午关犹未启。 荏苒再周月,幸会天不弃。 春风动枯槁,甘雨浇根柢。 行行夏交秋,吉微凶不替。 高堂何戚戚,疾病日攒萃。 一夕脾脏间,发泄不复止。 诘朝问无言,目瞑口齿闭。 号呶诸儿孙,杂沓大鼎沸。 嗟哉当彼时,诚恐弗可讳。 医师相急热,巫觋两经纬。 药草极酸辛,法术殚怪诡。 薄暮乃复苏,逾旬仅知味。 方兹恋庭闱,旋已对狱吏。 试言其所由,内省亦无媿。 有人同州闾,发迹自徒隶。 窃被儒衣裳,曾亡小材技。 突如游京邑,欲以干明叡。 朝家焉可欺,羁旅谋自济。 乃造黄纸书,便取青袍衣。 乘船归南方,敛板谒当位。 自言章奏奇,因藉宦官势。 诏文降自中,宰府不预议。 既云能占天,且曰善兴利。 江淮一经过,郡府十不啻。 到处争逢迎,莫能思处置。 转运苦爱奇,得之如国器。 故使按坑冶,庶可展才智。 小人靡忖度,假宠愈放肆。 行符索吏卒,圈印发传递。 阎闾望尘拜,州县从风靡。 遮道结缯彩,铺筵塞珠翠。 车骑前后呵,给使数百指。 何者为典刑,独自夸爪嘴。 在昔秦无人,绕朝赠之箠。 繄我非聋瞽,碌碌宁不耻。 作书贻谏官,奸诈患不细。 有诏令逮捕,按验取真伪。 是夫知计穷,诬我以罪戾。 上官犹眩惑,准例皆拘系。 幽幽圄犴中,愤愤争竞里。 周旋二十日,乃克见巧敝。 画地尚不入,业棘曷可寘。 惟兹谢吾母,几不全发体。 教道亦难行,凡庸岂同志。 吁哉养英才,徒以钓积毁。 箧书归敝庐,庠门任芜秽。 去年仲夏后,盛暑若火炽。 郊园有余爽,蔬果聊可嗜。 时复观田畴,毕力奉耘籽。 人生但饱暖,此外皆淫侈。 思君非一日,欲去无双翅。 俄闻迁黄州,又说丁丧制。 古来圣与贤,谁不遭丑诋。 蜀日骇狗犬,夏鼎愁魑魅。 人寿有短长,孝子谩忧思。 灭性经所贬,节哀礼为是。 矧夫王佐才,简在唐虞际。 扬名以显亲,报德岂不韪。 加饭苟如愿,苍生犹有恃。 适时匪我长,不朽乃所拟。 道义果弗充,富贵反为累。 回宪本无官,桀纣焉得此。 俗子但相非,吾心已居易。 近者游葛陂,念君在衰枲。 作诗布幽怀,读之勿嗤鄙。
寄祖秘丞
译文:
我本是山间田野之人,喜好和追求与众人不同。我这一生看重结交朋友,可真正能算作知音的人少之又少。
前些日子我去应考茂才科,西行前往京城,想看看朝廷的美好景象。当时正值庆历初年,选拔人才的活动中人才济济。在那茫茫的帝王之都,我这个远行之人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带着仅有的钱租了间破屋子,借火来煮陈旧的米。到了京城后,我把鞍马卖掉了,而僮仆又愚笨难以使唤。
有时我去拜访公卿,努力在市井中穿梭。没走几步就得歇一歇,长叹一口气才能继续起身前行。我的穿着打扮质朴粗野,言语也不够委婉谄媚。看门人见了我嘲笑,传达命令的人见了我就躲开。但我有时也能得到面见的机会,便恭敬地向前跪下。可我哪能轻易地倾诉心中想法,只是白白地仰慕那些尊贵之人。贵人就像天神一样,呼吸之间都仿佛有云气生出。而我就像山野里的麋鹿,本就没期望能得到他们的看重。
我回到住处,坐在空荡荡的窗前,惆怅得直到晚上都难以入睡。灰尘布满了我的胡须和鬓发,污浊的气味钻进我的口鼻。我既然已经辞别了双亲,中途又怎么能放弃呢?我勉强等待着考试结果的消息,忧愁烦闷地过了一年。
庆历二年正月的最后一天,我在闲房里刚刚打盹,有个仆人来敲门,手里拿着祖择之的名帖。我接到通报后惊得从床上跳下来,慌乱中赤脚就穿上了鞋子。我从来没和祖择之见过面,只是听说他科举高中。他名声显赫,仕途通达,见我能有什么事呢?我再三拜请他就座,仔细端详后觉得他令人敬畏。他气宇轩昂,容貌古朴,如同崖石冲破了雾气。他气质浑朴温和,就像未经雕琢的美玉,没有锋芒。他高谈阔论,贯通先哲的思想,高雅的志趣都在这世间。古人相遇,有时一句话就能契合心意。如今我和祖择之相处,哪还用得着再三考虑呢。
从那以后我们往来密切,我心里对他毫无猜疑。和他在一起,就像炎热时在宽敞的大屋中休息,饥饿时享用丰盛的美食。后来你被任命为南康太守,船停在蔡河岸边。我住在汴水南岸,距离你的住处很近。我时常系好帽带,孤独地去追寻你的踪迹。众人都穿着华丽的丝绸相互攀比,而我们却像佩戴着兰芷一样高雅。我们弹奏着高雅的乐曲,嘲笑那些低俗的郑卫之音。
朝廷的命令有了期限,你在都城门口与我分别。你像鸿雁一样高飞远去,而我却像被拴住的葫芦一样留在原地。过了很久到了孟秋时节,皇帝的恩典才让我参加考试。高大的宫门敞开,幽深的三馆神秘莫测。主考官隔着帘幕,我想看清他们都很难。宫中的显贵站在门槛旁,甚至把我的靴底都仔细搜索了一遍。呼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就座,座位是铺在冰冷地面上的破席子。健壮的士兵站在我面前,满脸怒气,防备得很严。我从小学习贤能之道,以为能受到宾客之礼的对待。可一朝置身于这样的困境,我只能两眼发呆。我拿起笔分析所问的问题,一会儿就写了几千字。我读书注重把握大的道理,那些细微琐碎的内容或许没记住。我虽有自己的见解,可怎能符合皇帝的心意呢。那些优秀的人如龙马在天空中驰骋,我这劣马真该羞愧而死。衡量自己的才能,揣度自己的命运,我也就坦然了。
我整理好衣服登上归舟,河水像离弦之箭一样湍急。淮河清澈平静,我在船上躺了一个多月。等船经过庐山南面时,听说你刚刚开始治理南康。船靠岸后,你很快就骑马来了。你把我迎到府署,我们相见都十分欣喜。你让人摘下上千个鲜嫩的橘子,砍了上千条肥美的鱼。清晨的寒气透彻入骨,美好的景色让人陶醉。虽然这次盛会让我暂时欢乐,但我还是想着尽快回到故乡。匆匆分别,心中满是离愁,我悠悠地渡过湖水。
当时东方刚刚破晓,突然北风猛烈起来。太阳好像害怕这威力而躲了起来,江神似乎在戏弄我这个儒生。气象陡然不同,波涛让人十分恐惧。船帆张得快要裂开,孤舟在水中摇晃得没有依靠。船有时像从玉井中冲出来,有时又像从银山上坠落。船夫束手站着,默默地流下无尽的泪水。随从们闭着眼睛坐着,唉声叹气不敢看。我当时抚摸着床唱起歌,想着自己可能要成为长江里的鬼了。我所遗憾的是父母养育我如此辛劳,我却不能尽孝啊。祸福果然没有差错,艰难险阻终于过去了。我脱离危险恢复平安,伸长脖子望着故乡的方向。
之后过了十多天,我有幸见到了故乡的亲人。走进家门,家人相处和睦,饭菜也很美味。小女儿已经会纫针,顽皮的儿子也都长出了牙齿。我铲除了院子里的杂草,疏通了旧有的池塘。我的房子可以供我安度余生,生活也从这里重新开始。
你这位郡守仁慈贤明,大力修缮学校。你亲自登门,态度诚恳地请我去讲解经艺。来求学的人很多,都是乡里的子弟。我们不只是追求章句之学,更想振兴礼义之道。做事有主次,行动有规矩。我早起和鸡一起醒来,夜晚与月亮相伴。勤奋努力得忘记了饮食,沉浸在文史知识中。我时常托人捎信到南康,有时也能遇到从北方来的使者。虽然面前书信很多,但关于你的消息还是很难听到。
大概到了第三年冬天,听说你接受了朝廷的任命。你负责按察刑狱,有能力平反冤屈。老朋友逐渐担当大任,我也稍微感到安慰。你的车马渐渐远去,书信也越来越难收到。我的命运实在可怜,灾祸不断降临。这一年的冬末,全家都染上了疫病。老母亲病得很虚弱,我自己也像蝼蚁一样脆弱。我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魂魄和心都分离了。生死大权掌握在鬼神手中,药物也起不了作用。早晨没人能生火做饭,中午门还没打开。日子一天天过去,幸好上天没有抛弃我们。春风让枯萎的草木复苏,甘雨滋润着根柢。时间从夏天到了秋天,虽然有一些吉祥的征兆,但凶险也没有完全消除。老母亲整日忧愁,疾病不断袭来。一天晚上,她脾脏的病症发作,再也止不住。第二天早晨去问她,她已经说不出话,眼睛紧闭,口齿也闭着。儿孙们号啕大哭,乱成一团。唉,在那个时候,我真担心母亲难以救治。医生们急忙救治,巫师也用各种法术。药草味道极酸极辛,法术怪异荒诞。到了傍晚母亲才苏醒过来,过了十多天才能分辨出食物的味道。
正当我依恋着母亲的时候,很快就面对了狱吏。说说这其中的缘由,我自己反省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有个和我同州里的人,出身于奴仆。他偷偷穿上儒生的衣服,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才能。他突然跑到京城,想求得皇帝的赏识。朝廷怎么能被欺骗呢,他在旅途中想办法自救。于是他伪造了黄纸诏书,穿上了青袍官服。乘船回到南方,拿着手板去拜见当地的官员。他自称章奏写得奇妙,还借助宦官的势力。说诏书是从宫中下达的,宰相府都没有参与商议。他既说自己能占卜天象,又说善于兴办有利的事业。他经过江淮地区,不止十个郡府。所到之处人们争着逢迎他,没人能想出办法处置他。转运使喜欢奇异之人,得到他就像得到了国家的栋梁之材。所以让他去掌管坑冶之事,希望他能施展才智。小人没有自知之明,凭借恩宠更加放肆。他发公文索要吏卒,到处发放印信传递命令。百姓远远看到他就下拜,州县的官员也纷纷跟风。道路两旁挂满了彩色的丝绸,宴席上摆满了珠宝翠玉。前后有车马护卫吆喝,供他使唤的人有好几百。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法律制度,只知道自夸厉害。从前秦国没有贤才,绕朝赠给别人马鞭。我又不是聋子瞎子,怎能忍受这种碌碌无为又可耻的事呢。我写信给谏官,指出他的奸诈问题可不小。朝廷下令逮捕他,查验事情的真伪。那个人知道自己的计谋行不通了,就诬陷我有罪。上级官员还被迷惑,按照惯例把我也拘押起来。我在幽深的监狱中,愤愤不平地与他们争辩。经过二十天的周旋,才揭露了他的奸计。我连在地上画的圈都不愿意进去,又怎么能忍受监狱的束缚呢。只能向母亲谢罪,我几乎不能保全身体。教导他人的道理也难以推行,那些平庸之人怎能和我志同道合呢。唉,培养英才,却只能招来别人的诋毁。我带着书回到破旧的屋子,学校也任由它荒芜了。
去年仲夏过后,酷暑像火一样炽热。郊外的园子还有些凉爽,蔬菜水果也还算可口。我时常去看看田地,尽力耕耘。人生只要能吃饱穿暖,其他的都是奢侈的追求。我思念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想去看你却没有翅膀。不久听说你调任黄州,又听说你遭遇了丧事。自古以来的圣贤,谁没有遭受过诋毁呢。蜀地的太阳让狗感到奇怪而狂吠,夏鼎让魑魅感到忧愁。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孝子也不要过度忧伤。过度哀伤而伤害身体是经书上所批评的,节制哀伤才符合礼义。况且你有辅佐君王的才能,一定会得到圣明君主的赏识。你扬名显亲,报答父母的恩德,这难道不是很好的事吗?如果你能保重身体,百姓还能有所依靠。顺应时势不是我的长处,追求不朽才是我的目标。如果道义没有充实内心,富贵反而会成为负担。颜回和原宪本来没有官位,夏桀和商纣又怎会有这样的烦恼呢。世俗之人只是非议我,我的心早已平静。
最近我游览葛陂,想到你正处于守丧的哀伤中。我作诗表达内心的情感,你读了可不要嘲笑我啊。
纳兰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