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在辛卯,九月万木落。 是时太阴亏,占云臣道剥。 王生出紫微,谴逐走商洛。 扶亲又抱子,迤逦过京索。 弊车载书史,病马悬囊橐。 西都不敢住,空负香山约。 阌乡正南路,秦岭峭如削。 肩舆碍巨石,十步三四却。 妻孥亦徒步,碛砾不容脚。 山店盖木皮,烟火浑熏灼。 夜深闻贙虎,全家屡惊戄。 山泉何萦回,切冽无桥彴。 卸鞍引羸蹄,解袜事芒𪨗。 晨澜发可鉴,朝涉胫如斮。 商山六百里,天设皆岩崿。 上洛在其中,狴牢曾未若。 逐臣自可死,何必在远恶。 刺史不我顾,古寺聊淹泊。 卜居杂民甿,致养无精糳。 知道由自宽,有亲强为乐。 侧闻种先生,终南卧云壑。 长沮既躬耕,元礼仍开学。 王绩妇未娶,介洁翘孤鹤。 之推母偕隠,教诲修天爵。 诗情亦嗜酒,道气不服药。 田衣剪荷芰,野饭烹茝蒻。 雾豹泽文彩,冥鸿避矰缴。 肯从羔雁聘,唯恐簪裾缚。 如何宋右史,斥鷃议雕鹗。 玄𫄸与丹诏,恩礼诚非薄。 仍敕京兆府,敦谕辞恭恪。 先生恋板舆,纯孝心坚确。 散发走烟峦,拜章谢恩渥。 巨材犹在涧,大玉不出璞。 使者遂空回,软轮何寂寞。 贤母召征君,庭责词嗃嗃。 胡为事章句,漏名入街郭。 府县污我山,胥徒噪吾幄。 以兹近声利,安得成高邈。 誓将徙穷谷,庶可逃喧浊。 先生拜引过,为寿开樽杓。 陶陶又熙熙,何啻闻竽籥。 人传到迁客,面目敦慙怍。 器小识不远,当年事头角。 遭时得一第,游宦何龌龊。 逐膻甚蚍蜉,鬭耀同𧐔𧕋。 宰邑乏弦歌,谏垣无謇谔。 便蕃朱紫绶,僭忝丝纶阁。 方号骙骙龙,已困狺狺㹱。 待罪始知非,咄哉昧先觉。 一聆高世行,罪发庸可擢。 忍耻赋三章,尘埃寄寥廓。 明年会恩宥,量移井蛙跃。 靡暇谒南山,征途望西岳。 黄河波汹涌,白迳苔班驳。 中条围解县,五老烟龊龊。 此焉为郡副,乌敢事陨获。 笼禽幸未死,尚且谋饮啄。 米呼村婢舂,樵雇山僮斫。 喂马捽寒芜,看书𦶟秋箨。 信口亦吟哦,放心无适莫。 君恩已绝望,人事终难度。 相府一张纸,唤起久屈蠖。 诚知有梁栋,未忍弃榱桷。 五城天上开,三殿云间卓。 重取故衣冠,笼裹山猱玃。 病翼得风云,坏墙劳赭垩。 谏官与史氏,旧职聊羁络。 举袖拂石螭,凝眸睨金雀。 冥心想前事,一梦何挥矐。 长恐先生闻,倚松成大噱。 关中朋友来,遗我神仙作。 繁华远客骑,铮𫓩美人错。 古澹啜铏羹,文雅铿木铎。 千言距百韵,旨趣何绰绰。 孰念气如虹,翻然轻抵鹊。 俊甚麻姑抓,快比屠门嚼。 浑金岂在镕,尺璧宁施琢。 愈风齐捧檄,忘味同闻乐。 致之向怀袖,日夕芬兰若。 褒我尘俗韵,铅刀化干镆。 同声必有应,过实还疑谑。 盛夸山中事,云屋张霞幕。 兰芽含露采,石髓和烟酌。 巢由泉涤耳,园绮芝盈握。 有时上绝顶,星斗近可摸。 下视尘世人,营营似螶𧎾。 男儿既束发,出处岐路各。 苟非秉陶钧,即去持矛槊。 致主比唐虞,安边如卫霍。 不尔为逸人,深居返吾朴。 胡然自碌碌,名节日销铄。 行年过半世,功业欠圭勺。 无术铸五兵,使民兴钱镈。 无材统六师,逐寇开沙漠。 空言说王道,肆眼看人瘼。 多慙指佞草,虚效倾心藿。 一览大雅文,起予亦何博。 况兹山野性,谟画昧方略。 搔首谢朝簪,行将返耕凿。
酬种放征君一百韵
译文:
在辛卯年的九月,万木凋零。这时月亮出现了亏缺,占卜的人说这预示着为臣之道受到侵蚀。我从朝廷被贬谪,前往商洛。我扶着亲人,抱着孩子,一路曲折地经过京索。破旧的车子装载着书史,生病的马驮着行囊。在西都我不敢停留,白白辜负了与香山的约定。
前往阌乡的正南路,秦岭陡峭得像被刀削过一样。轿子被巨石挡住,走十步要退三四步。妻子和孩子也只能徒步前行,沙石地让脚都难以立足。山间的旅店用树皮盖成,烟火熏得人难受。深夜里听到老虎的吼声,全家多次被吓得惊慌失措。
山间的泉水曲折萦回,冰冷刺骨还没有桥。我卸下马鞍,牵着瘦弱的马,脱掉袜子穿上草鞋。清晨的水波清澈得能照见头发,早上涉水时小腿就像被砍了一样疼。商山绵延六百里,都是天然的陡峭山崖。上洛就在这中间,简直比牢狱还不如。被贬的臣子本就可以死去,何必非要流放到这偏远恶劣之地。刺史也不来看望我,我只能暂且在古寺里安顿下来。
我在这里与百姓杂居,奉养亲人也没有精细的食物。我明白道理自我宽慰,有亲人在就强颜欢笑。我听说种先生隐居在终南山的云雾沟壑之中。他像长沮一样亲自耕种,又像李元礼一样开办学校。他像王绩一样尚未娶妻,高洁得如同孤鹤。像颜之推一样与母亲一同隐居,注重修养品德。他诗情满怀又喜欢饮酒,有道气而不服丹药。穿着用荷叶做成的衣服,吃着用香草烹制的野饭。他像雾中的豹子隐藏自己的文采,像高飞的鸿雁躲避弓箭。他不肯接受朝廷的征召,唯恐被官职束缚。
可是宋右史却像斥鷃议论雕鹗一样,对种先生妄加非议。朝廷用玄𫄸和丹诏征召他,恩礼确实不薄。还命令京兆府诚恳地劝说他,种先生却眷恋母亲,纯孝之心坚定。他披散着头发奔走在烟峦之间,上奏章感谢朝廷的恩宠。就像巨大的木材还在山涧,珍贵的玉石还未出璞。使者只好空着手回去,那软轮车也显得格外寂寞。
贤明的母亲把种先生叫来,在庭院里严厉地责备他。说他为什么要钻研章句,让名字传到街市。府县的人玷污了这山林,小吏们在帐幕外喧闹。因为接近名利,怎么能成就高远的志向。她发誓要搬到幽深的山谷,或许能逃避喧嚣污浊。种先生拜谢承认过错,为母亲敬酒祝寿。一家人其乐融融,就像听到美妙的音乐。
这些事传到了我这个被贬之人的耳中,我羞愧得满脸通红。我见识短浅,当年还争强好胜。赶上好时机考中进士,为官之路却十分局促。我追逐名利像蚍蜉一样,争奇斗艳如同𧐔𧕋。治理县邑没有政绩,在谏官之位也没有直言敢谏。却身佩朱紫绶带,忝居丝纶阁。刚号称骏马一样的人才,就被困在了像狂犬一样的困境中。等到获罪才知道自己的过错,真是糊涂没有先见之明。
一听到种先生超凡脱俗的行为,我觉得自己的罪过都难以洗涤。我忍着羞愧写下这三首诗,让它随着尘埃飘向广阔的天地。第二年遇到朝廷恩赦,我像井蛙一样得到量移。我没时间去拜访南山,只能在征途中遥望西岳。黄河波涛汹涌,白迳的青苔斑驳陆离。中条山环绕着解县,五老峰被烟雾笼罩。
我在这里担任郡副,哪敢有所闪失。就像笼中的鸟侥幸没死,还得谋求生计。叫村婢舂米,雇山僮砍柴。揪来寒芜喂马,点燃秋箨看书。我也随口吟诗,心情放松不拘泥。我对君恩已经绝望,人事也终究难以预料。宰相府的一张纸,把我这个长久屈居的人又唤起。我知道自己有一定才能,也不忍心被弃用。京城的宫殿像在天上打开,宫殿高耸在云间。我重新穿上旧衣冠,就像把山里的猿猴关进笼子。我像病弱的鸟遇到风云,像坏墙得到粉刷。担任谏官和史官,不过是旧职来束缚我。我举起袖子拂去石螭上的灰尘,凝视着金雀。回想往事,就像一场梦。我常常担心种先生听说我的事,靠着松树大笑。
关中的朋友来了,送给我种先生的神仙之作。诗中描绘的繁华景象就像远方客人的坐骑,美人的佩饰清脆作响。诗句古朴淡雅像喝铏羹,文雅得如敲击木铎。千言百句,旨趣是那么宽裕。谁能想到这气势如虹的诗,却如此不看重功利。它俊逸得像麻姑的手,畅快得像在屠门大嚼。它就像浑金无需熔炼,尺璧不用雕琢。读了它能让我治愈心病,就像捧着檄文一样振奋,忘了滋味如同听到美妙的音乐。我把它放在怀中,日夜都觉得它像兰草一样芬芳。种先生褒奖我那些尘俗的诗,让我这铅刀也好像变成了干将、莫邪宝剑。虽然同声必有应和,但我又怀疑这是不是过誉的戏谑。
诗中盛赞山中的事,说云屋像张开的云霞帷幕。清晨带着露珠采摘兰芽,伴着烟雾品尝石髓。像巢父、许由一样用泉水洗耳,像商山四皓一样手握灵芝。有时登上绝顶,仿佛能摸到星斗。向下看尘世中的人,忙忙碌碌像螶𧎾一样。
男儿成年后,出处各有不同的选择。如果不能执掌大权,那就去手持矛槊。要让君主比得上唐尧虞舜,安定边疆像卫青、霍去病。不然就做个逸人,深居简出回归质朴。为什么我自己却碌碌无为,名声和节气一天天消磨。我已过了半生,功业却少得可怜。我没有办法铸造兵器,让百姓拿起农具耕种。没有才能统领军队,驱逐敌寇开拓沙漠。只能空谈王道,眼睁睁看着百姓的疾苦。我很惭愧不能像指佞草一样,只是徒然像倾心的葵藿。读了种先生这大雅之作,对我的启发也很有限。何况我本就有山野性情,谋划策略也不擅长。我搔首向朝廷的官职告别,打算回去耕种田地。
纳兰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