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吴佩孚在洛阳,除练兵以外就是搜刮军饷,因他料到直、奉再战,决不能免,所以不能不未雨绸缪,先积蓄个数千数百万元,以备一有事情可作为战费。积蓄以为战费,较之积蓄以为私财者何如?所以那时的财长,除却筹措政费军费以外,还须筹一笔预备战费,委实也不易做。至于这时的内阁总理,还是孙宝琦,财政总长是王克敏,孙宝琦和王克敏,原有意见,共事少久,意见愈多,纠纷愈甚。双方借端为难,已非一日。如此政府,安望其能建设。讲到两人所以如此冲突的原因,却在孙阁成立之时,王克敏为保定派的中坚人物,高凌霨内阁刚倒的时候,王克敏立刻奔走洛阳,竭力拉拢,自以为内阁总理,无论属之何人,这财政总长一席,总逃不出自己掌握之中。俗话说的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孙宝琦既做了总理,当然要拉拢他自己相信的人来担任这重要的财揆,才能放心,所以把王克敏维持阳历年关的功劳,完全抹杀不问,竟另外拉拢潘复、赵椿年一类人,教他们担任财政一部。幸而府方的王毓芝、李彦青两人竭力主张,非用王克敏入阁不可,孙宝琦不敢违拗,只得打消原来的主张,仍然用王克敏长财。幸臣之势力,如此可畏。 王克敏知道了这件事,心中如何不气,真是可气。当时向人宣言:“孙阁这等胡闹,不肯用他,便是胡闹。非加以压迫不可。”一个要加以压迫。孙宝琦虽然是个没用的老官僚,对于政争,却也知道诀窍,于是想出一个抵制之法,指使吴景濂派津派。的议员,借金佛郎案,竭力向王克敏攻击。有提弹劾案的,有提查办案的,倒王的风声,真个一天紧似一天。议员们的摇旗呐喊,岂能倒幸臣所维持的财长?这时阁员中,以保派为最多,他们亦有一种团体。这等团体,可称糟团。王克敏和内务程克,交通吴毓麟,完全是保派,外交顾维钧,农商颜惠庆,虽则并非保派,却和保派也有一番渊源。他们见王克敏吃了人家的亏,不免发生兔死狐悲之念,为抵制外力之计,对于孙宝琦,当然也有一种报复行为。他们的政策,却舍议员而用本身占有多数的阁员。阁员议员,无非银圆。在阁议席上,对于孙的提案,往往竭力反对,使他不能行使他所定的政策。如此互相倾轧,焉能望其建设?这原是一种制孙死命的计划。不料吴佩孚时时令内阁筹集军饷,王克敏不能不竭力设法,他的惟一方针,只有承认金佛郎案,立刻便可得一注大款子,无奈孙宝琦正借着这个题目,在那里讨好国人,所以不敢明目张胆的胡乱答应。可是除此以外,又无别法。吴佩孚却不管这些,因他们筹饷不力,时时有电报指斥。王克敏和程克、吴毓麟都非常着急。 有一天,程克忽然得了一个筹款的方法,便兴匆匆的跑到王克敏公馆里去商议进行的方法。恰好吴毓麟、颜惠庆、顾维钧和王克敏的妹子七姑太太,都在那里。程克和他们都是十分相熟的熟人,也不消客气;爽爽快快的向沙发上一横,向七姑太太笑道:“你几时到杭州去?我有一个礼拜不见你了。只道你已经回南,真个牵记得很。”七姑太太白了他一眼道:“你牵记我做什么?便把你这颗心零碎割开来,也牵记不到我呢。”吴毓麟拍手笑道:“真的,老程是一部垃圾马车,便把他的坏心磨作薤粉,也不够支配呢。”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王克敏也禁不住嗤的一笑。不怒而笑,其人可知。七姑太太便站起来要打他,吴毓麟忙着躲过,笑着告饶。七姑太太哪里肯听,赶上去就打。吴毓麟翻身就逃,不料一脚绊在痰盂上,把个痰盂滚了三五尺远,恰好那只脚跨上去时,又踏在痰盂上,痰盂一滚,吴毓麟站不住脚,立刻扑的一交,掼在地下,引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七姑太太也忙着回身倒在一张沙发上,掩着口,吃吃的笑个不住。吴毓麟赶着站起来时,裤子上已渍了许多水。王克敏忙着叫佣人进来收拾。吴毓麟又要了一块手巾,揩了揩手面,再把裤子上的水,也揩干了,众人取笑了一会,渐渐又说到正经话上来。 只听颜惠庆说道:“我想:要是二五附税能够实行,每年至少可得二千四百万的收入,拿来担保发行一笔巨额的公债,岂不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惠庆此语,系承上而来,可见程克未到前,他们正在议论筹款办法,不假辞句而补出全文,此谓用笔神化,不落痕迹。王克敏皱眉道:“这事也不易办呢。在金佛郎案没有解决之前,他们如何肯开会讨论?”束手无策。顾维钧道:“非但此也,华府条约,明明规定须在该约施行后三个月内,方能召集特别关税会议,现在法国还没批准,哪里说得到实行?”王克敏道:“你是熟悉外交情形的,难道还不知道法国所以不肯批准华府条约,就为我们不肯承认金佛郎吗?他既借这个来抵制,在我们不曾承认金佛郎案以前,如何肯轻易批准?倘然不承认金佛郎案,这二五附税,岂非一万年也不能实行吗?”说着,又顿足道:“我说,这金佛郎案是非承认不可的,偏这孙老头处处为难,借着这个题目来攻击我,使我又不好承认,又不能不承认,真教我为难极了。”此时王克敏之处境,确也为难。众人还不曾回答,程克先插嘴问道:“你们可是在这里谈论筹款的方法吗?我倒想了一个计较,大家不妨讨论讨论,看使得使不得?”王克敏急问什么方法?当然是他第一个着急。程克笑道:“我说出来,你们不要笑。”众人都希奇道:“这有什么可笑?只要有款可筹,便被人笑骂,打甚么紧。”诚哉诸君之言,当今之世,只要有钱耳,他何必问。程克道:“我今天偶然翻着义赈奖励章程,第二条上说,凡捐助义赈款银一万元以上者,应报由内务部呈请特予优加奖励。我想这一条,大可附会到简任、荐任的上面去,开他一个捐官的门路,倒也是一个源源不绝的生财之道咧。”王克敏忙道:“不错,这倒正是一个绝好的方法,怎说好笑?”颜惠庆道:“这事只怕国人要反对罢。”到底还是他怕招物议。吴毓麟道:“反对倒不必怕,好在我们又不是真个说捐官,在名义上说起来,国人也没有充分的反对理由。便算有人反对,我们不理他又有什么法子。”大有孤行一意的勇气,可佩之至。顾维钧道:“国人反对不反对,事前哪里料得到,现在何妨先做做看,等国人反对得真厉害时,取消不迟。”此所谓外交家之滑头手段也。王克敏道:“这话很不错,我们不妨先进行进行,看是个怎么样子再说。至于特别关税会议,也须竭力进行才好。”顾维钧道:“这问题我已和各国公使商量过好几次,都没有结果,看来暂时决不能即行召集了,所以我想先开预备会议,预备会议有了结果,便不怕正式会议开不成功了。”七姑太太初时只怔怔的听着,这时也插口道:“这方法倒很好,你们何妨就这样办呢。”颜惠庆道:“这照会应该怎样措辞?”顾维钧想了一会道:“让我自己来起个草,大家斟酌斟酌看。”众人都说:“很好。”王克敏叫人拿过纸笔来,看顾维钧一面想,一面写,做了半天,方才完稿。众人读那原文道: 华会九国关于中国关税税则之条件,原定俟该约施行后三个月内,应由中政府择定地点,定期召集特别会议,议定撤除厘金,增收二五附加税,及各种奢侈品亦增加税率,并规定中国海陆各边界关税章程各节。查该约之精神,旨在救济中国财政,但至今已届两载,各签约国尚未完全批准,以致特别会议不能如期召集,中国财政上种种计划,无法进行,内外各债,亦无从整理,为此中政府不得不提议先行召集预备会议之举,为将来特别会议之准备。 众人都说:“很好,就这样罢。”说着,忽见七姑太太看了看手表,说道:“时候到了,再迟火车要赶不上了。”程克吃惊道:“七姑太太今天回南边去吗?”七姑太太点头笑道:“正是,趁今天的特别快车去呢。”一面说,一面叫人预备汽车。程克和王克敏两人,亲自送她到车站。吴毓麟和颜惠庆、顾维钧等也都散了,召集特别关税会议的照会,已由外交部送达各国公使。各公使都说要请示本国政府,不肯即时答复。不料各国的训令转来,都是拒绝召集,一场大希望,完全落了空,颜惠庆、顾维钧、王克敏等都十分扫兴。真是葡萄牙公使说的:多此一举。那捐官问题,外面的舆论不甚赞成,可是程、王等都因急于要钱,先由内务部上了一个呈文,大略说: 查民国九年改订义赈奖励章程第二条,载:凡捐助义赈款银,达一万元以上者,应报由内务部呈请特予优加奖励等语。所谓奖励,即指简、荐实职而言,特原文未经说明,且规定捐数过巨,致捐款者仍多观望。以今视昔,灾情之重,需款之殷,筹款之穷于术,势非更予变通,未由济事。明知国家名器,未可轻予假人,顾兹千万灾民,偏要推在灾民身上,其实灾民所受之实惠,有几许哉?颙望苏息,又不能不勉予通融。为此拟请将民国九年义赈奖励章程,再行修正,以劝义举。是否有当,理合呈请钧座核示祗遵。 曹锟得了这呈文,便批交法制局核议,法制局因舆论上颇为攻击,核定缓议。原文道: 查内务部修正要点,系将原章程第二条之特予优加奖励等语,改为以简任或荐任职存记。在部中修改之意,本欲以优加奖励,鼓舞人民好善之心,然事同于前清之赈捐,流弊甚大,应从缓议。 程克见本人政策,这等骗人方法,也说得上政策,惶恐惶恐。第一次被驳,少不得再行呈请,不过将原文第二条,改为应由内务部专案呈请特奖。所谓特奖者,就是以简任或荐任职存记,不过名词上之异同而已。这样一改,立刻指令照准,于是前清的捐官法,便又实行恢复了。通令下后,自有一班铜臭的人,掏出整万的款子来,报效政府,买一个简、荐衔头,荣宗耀祖,手腕灵些的,更可活动一个实授差使,捞回本钱,得些利息。在政府方面,总算是不费之惠,而且又可得一笔制造灾民的军费,名之曰义赈捐款,而实际乃以制造灾民,岂不可叹?岂非一举两得?这事情在没有发表之前,本来做得十分秘密,不料给孙宝琦晓得后,又大加攻击,以致外面舆论也沸沸洋洋,排斥程克,因此程克和王克敏,更觉对孙不满。 这时正值江、浙战事将要发生,孙宝琦因着浙江同乡的公电,请出任调停,少不得向各方疏通。又自恃洛方处处对他表示保护,若直向吴佩孚说话,也似较有把握。因与幕僚计议,请他拟稿电请吴佩孚制止。那幕僚半晌方说道:“我也是浙江人,当然希望江、浙没有战事,但在我的目光看来,这个电报,竟是不必发的好。”又有一件公案。孙宝琦诧异道:“这是什么原故?难道吴玉帅也主张攻浙了吗?”孙慕老此时尚不知耶?可谓懵懵。幕僚道:“事情虽是一种谣传,不能认为十分确实,但所得消息,是极接近王克敏这边的人说出来的,这人又刚从浙江来,他这说话,当然是有几分可靠咧。”孙宝琦忙问是什么话?那幕僚笑道:“话长呢!而且怪肉麻有趣的。慕老孙宝琦字慕韩。既然注意,少不得学给你听。四省攻浙,初时不过一种计划罢咧,现在却已十分确定,不但外面遣兵调将,一切布置妥洽,并且连内应也弄好了。”孙宝琦道:“谁是内应?”幕僚道:“还有谁?除却夏定侯,怕不容易找到第二个罢。他本来是个内应专家,内应也有专家,怪不得卖官可称政策了。第一次赶走吕戴之,内幕已无人不知,要是没有童保暄,戴之岂不是要大吃其亏吗?吴大帅因此看中了他,想送他,”句。说到这里,低头想了一会,方道:“那传说的人也记不清了,怕是二十万现款,叫他倒子嘉的戈,但是还怕他不答应,急切又找不到向他说话的人,又是王克敏献计,说自己有个妹子在杭州,教她去说,无有不成功的。”真是好计。孙宝琦笑道,“定侯是有名的色鬼,这不是用美人计吗?”幕僚笑道:“虽不敢说确是美人计,但从外面看来,多少总有一点关系。”孙宝琦笑道:“吴大帅怕未必肯听他这些鬼计罢。”那幕僚笑道:“怎么不听?人家可已进行得差不多了。那王克敏要巴结吴大帅,少不得写信给他的妹子七姑太太,请她赶紧进行。七姑太太看在哥哥面上,少不得牺牲色相,向定侯献些殷勤。这其间,句。这其间,句。果然一拍就合了。”何其容易也?一笑。孙宝琦道:“这怕是谣言罢。”那幕僚道:“在先我也这般想,更可笑的,还有一件大肉麻事,真叫我学说也学不上来。”孙宝琦急问又是什么话?幕僚道:“这种话,慕老不能当作真话听的。大概请七姑太太去运动定侯,是一件事实,他们既然接洽这么一件秘密大事,少不得要避避别人的目光,在暗地里秘密接洽进行,因此引起了别人的疑窦,造出了一大段谣言,不过我也不能不秉着阙疑的主张,向你学说一番。这实是作者之言耳,却借用恰当。据一般谣言说:七姑太太得了乃兄的手书以后,便以定侯为目标,着着进行。”七姑太太在西湖中,本已流传不少的风流艳迹,定侯早已十分留心,并且同席过好几次了,只因自己的丰韵不佳,不能动美人的怜爱,因此几次三番,都不能勾引到手。如今见她居然降尊纡贵,玉趾亲临,这一喜,真个非同小可,立刻问长问短,挤眉弄眼的,向她打撞。七姑太太原系有求于他而来,少不得假以词色,有说有笑的,十分敷衍着他。那种温柔和悦的态度,和往日的冷心冷脸,截然如出两人。定侯认为美人垂青,欢喜得手舞脚蹈,早不觉丑态毕露,肉麻得一个不知所云。从此以后,定侯便天天要到西湖去看七姑太太。七姑太太也不时进城来看定侯,两人竟一天比一天的要好起来。那天定侯又去看七姑太太,七姑太太见事机已熟,便向他说道:“你的心倒很平,年年做警务处长,也不想生发生发的,大概做一辈子的警务处长,也就心满意足咧。’这几句话,打动了定侯的心事,便慨然长叹起来。七姑太太又笑道:‘你叹什么气?难道还不满足吗?我劝你也别三心两意罢。论起你的才干来,固然。句。休说区区一个警务处长,便做一个督军巡阅,也并非分外。都只因你自己心太平了,不肯做,做到现在,还是一个警务处长,便再过三年五载,恐怕也还是这么一回事儿。既然自己不肯做,还怪谁?唉声叹气,又有什么用呢?’定侯这时触动心事,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道:‘哪里是我自甘雌伏,不过没有机会,不能不这般耐守罢咧!’被女将军勾出真心话来了。七姑太太笑道:‘你别吹牛,便有天大的机会到你眼前来,也不见得你会乘机发展呢。’恐其念之不坚,更作反激辞以试探之,可谓妙甚。定侯正色道:‘胡说!你几时看我那般没出息?果真有机会,我难道是呆子,肯死守着小小前程,一点不动吗?’七姑太太笑道:‘如此说,我就给你一个机会,看你敢动不敢动?’定侯以为她说的是笑话,便也笑道:‘好,好,好,姑太太,就请你给我一个机会,看我敢不敢动?’七姑太太笑道:‘你别乱吹,我这法子,不是卖给没出息人的,你真能用,我就讲出来,讲了出来,你要是不能用,不肯用,我这妙计,就算丢在粪窖里。这种天大的损失,谁负责任?’再敲一句,不怕不着实。定侯笑道:‘你别瞎吹!要是你真有好机会给我,我不敢动,罚在你床前跪三千年如何?’七姑太太正色道:‘我不是和你说笑话,真有个极好的机会给你呢!你瞧我虽是女子,可同那批专事胡调、不知大体的下流女子一般身分么?’定侯见她说得十分正经,连忙挨进一步,悄悄说道:‘是了,姑太太,晓得你的厉害了,究是什么机会,请你说出来,让我斟酌斟酌,看行得行不得?’七姑太太笑道:‘你看!一听说是正经话,便又变成那种浪样儿,什么斟酌不斟酌,要讲斟酌,仍是游移不定之谈罢了。老实说,我这机会,是必灵必效、无容迟疑的,你若有一丝一毫不信任之心,我就不肯说了。’定侯见她说得这样剪截,不觉又气又笑,因道:‘你别尽闹玩笑,说真是真,说假是假,这样真不象真,假不象假,岂不令人难过?’真是难过。七姑太太笑道:‘你别嚷!我就老实告诉你罢。’因凑过头去,悄悄的说了一阵。她说一句,定侯点一点头,说完了,一口应允道:‘行,行,行!这很行!我有办法,你只管替我回复玉帅,我准定照办罢咧。’七姑太太道:‘你别掉枪花,说过的话儿不应口,我可不依你呢。……’”那幕僚刚演说到这里,孙宝琦已忍不住笑着插嘴道:“得咧得咧,别说了罢。这种秘密事儿,人家如何听得见?可见这些话,完全是造谣的了,你还是给我拟一个给玉帅的电稿罢。”那幕僚也禁不住笑道:“那原是笑话,但是吴大帅教王克敏写信给七姑太太这件事,实在是千真万确的,就是电请吴大帅制止,也不过是尽尽人事而已。”孙宝琦道:“就是说人事也不可不尽。”那幕僚见孙宝琦固执要拟,当然不敢再说,当下拟了一个电稿,大略道: 东南形势,又日益紧张,人民呼吁无门,流离载道。宝琦顾念桑梓,忧怀莫释,务恳怜悯此凋敝民生,不堪重荷锋镝之苦,实力制止,使战事不至实现。庶东南半壁,犹得保其完肤。民国幸甚!人民幸甚! 这电报拍出以后。过了一个礼拜,方才得了洛阳的复电,大略道: 卢、何抗命,称兵犯苏,甘为戎首,虽佩孚素抱东南完肤之旨,而职责所在,亦岂能含垢忍辱,坏我国家纲纪,不稍振饬?倘卢、何果能悔祸,自戢野心,即日束兵待罪,则佩孚又何求焉? 电报到达的第二天,黄渡、浏河、长兴等处,都已接触,和平调停的声浪,也就由微而绝了。其时奉天方面,因为响应浙江,已有大举入关之势。吴佩孚方面,也少不得积极备战。直隶的人民,无日不在奔走呼号之中。东南战事实现后十天,奉、直两军,也在朝阳方面接触了。正是: 鼙鼓声声听不断,南方未已北方来。 未知究竟如何结果,且待以后详续。 本回所记,与上回江、浙之战,同时发生,而又互有关系,故为补记之笔。夫民国肇造,首在与民更始,而更始之道,尤莫先于革除秕政。卖官鬻爵,历代之秕政也。满清知之,而蹈其覆辙,毒尽天下,误尽苍生,不图时至民国,尚欲效其所尤,此真饮鸩止渴之下策,堂堂内阁,赫赫总统,竟敢放胆而行,肆无忌惮,何怪仕途愈滥,奔竞愈多。《传》曰:“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名器之不慎如此,国事尚可问乎?虽然,彼总统阁员,果以何项资格,登此高位?盖《语》有之曰:“己身不正,而能正人者,未之有也。”
吴佩孚在洛阳期间,除了练兵之外,主要就是搜刮军饷。他预感到直系和奉系之间必将再次发生战争,因此必须提前积蓄大量资金,以备打仗之需。比起把钱私藏起来,把钱用于战争准备,显然更有意义。当时内阁总理是孙宝琦,财政总长是王克敏。孙宝琦和王克敏早有意见分歧,共事时间越长,矛盾越深,彼此借题发挥,相互刁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政府,怎么能指望它进行建设呢?
他们之间的矛盾,要追溯到孙宝琦担任总理之初。王克敏是保定派的核心人物,高凌霨内阁倒台后,他立刻跑到洛阳,积极拉拢吴佩孚,自以为只要当上了总理,不管任命谁来担任财政总长,这职位终究会落在自己手中。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孙宝琦当上总理后,自然要拉拢自己信任的人来担任重要职务,特别是财政部长这一关键职位,于是他完全无视了王克敏在维持阳历年关上的功劳,反而另选了潘复、赵椿年这类人来担任财政要职。幸好府中王毓芝、李彦青两人力争,强调非得用王克敏不可,孙宝琦才不得不收回成命,最终还是让王克敏继续担任财政总长。可见,这些权臣的势力,确实可怕。
王克敏得知此事,心里如何能不愤怒?他公开宣称:“孙宝琦这样胡来,不任用我,就是胡闹,必须施加压力才对。”虽然孙宝琦是个无能的老官僚,但他在政争中也懂得方法,于是想出了一个抵制的办法:唆使吴景濂派的议员,借“金佛郎案”大肆攻击王克敏。有人提弹劾案,有人提查办案,倒王的声浪一天比一天高涨。这些议员的摇旗呐喊,又怎能动摇那由权臣掌握的财政部长呢?
当时内阁中保派势力最大,他们也有自己的“团体”,这种团体可称为“糟团”——彼此勾结,相互支持。王克敏和内务部长程克勾结吴毓麟,都是保派;外交部长顾维钧、农商部长颜惠庆虽然并非保派,但和保派也有渊源。看到王克敏受了委屈,他们难免产生“兔死狐悲”的情绪。为抵制外部压力,他们自然也对孙宝琦进行报复,其政策是:不依赖议员,而依靠自己在内阁中占多数的议员进行抵制。在阁议中,他们常常反对孙宝琦的提案,使他无法推行自己制定的政策。这种相互倾轧的局面,又怎能指望建立一个健全的政府?这其实是一种专为打压孙宝琦而设的策略。
然而,吴佩孚不断要求内阁筹措军饷,王克敏不得不想办法解决。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承认“金佛郎案”,这可以立刻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但孙宝琦正借这个题目迎合民众,因此他不敢轻易答应。除此之外,也实在别无他法。吴佩孚却不管这些,因为内阁筹款不力,频频有电报指责。王克敏和程克、吴毓麟都感到非常焦急。
有一天,程克突然想到一个筹款办法,便急忙跑去王克敏家商议。恰好吴毓麟、颜惠庆、顾维钧以及王克敏的妹妹七姑太太都到了。程克和他们关系熟,也不用客气,直接在沙发上一躺,笑着对七姑太太说:“你什么时候去杭州?我一礼拜没见你,还以为你已经回南边去了,真把我给惦记着呢。”七姑太太瞪了他一眼说:“你惦记我做什么?就算把心割碎了,也追不上我呢。”吴毓麟拍手笑道:“真的,老程那家伙,就像一部垃圾马车,把坏心肠磨成薤草粉,都不够用呢。”说罢,大家哄笑起来。王克敏也忍不住轻嗤一笑,不怒而笑,可见其愤怒之情。七姑太太起身要打他,吴毓麟赶紧躲开,笑着求饶。七姑太太不肯听,直接冲上去打,吴毓麟翻身逃跑,结果一脚踢到痰盂上,痰盂滚了三四尺远。他刚要跨上去,又踩到了痰盂,痰盂一滚,吴毓麟站不稳,直接摔倒在地,惹得大家大笑起来。七姑太太也赶紧倒回沙发,掩着嘴吃吃地笑。吴毓麟爬起来,裤子上已湿了一大片。王克敏连忙叫人来收拾。吴毓麟又拿了条手帕擦手,又把裤子上的水擦干,大家玩笑了一会儿,话题才转回正事。
颜惠庆说:“如果能实行‘二五附加税’,每年至少可收两千四百万,用于担保发行大额国债,岂不是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这句话承接上文,说明在程克到来前,他们已经在讨论筹款办法,所谓“不假辞句而补出全文”,称为“用笔神化,不落痕迹”。王克敏皱眉说:“这不容易啊。在金佛郎案没解决之前,他们怎么可能开会讨论?”束手无策。顾维钧说:“不只是这个,根据华府条约规定,必须在该条约正式生效后三个月内才可召开特别关税会议。现在法国还没批准,更谈不上实行。”王克敏说:“你熟悉外交情况,难道不知道法国拒绝批准华府条约,就是因为我国不肯承认金佛郎吗?既然法国借这个作为借口,我们不承认金佛郎,它就绝不会批准;如果不去承认金佛郎案,那‘二五附加税’永远也实行不了。”说完,他跺脚说:“我说,金佛郎案非承认不可,可孙老头偏偏处处为难,借这个题目攻击我,让我既不敢承认,又不能不承认,真是为难至极。”
当时王克敏的确陷入两难境地,众人尚未回应,程克抢先插话问:“你们是不是在讨论筹款方法?我倒想了个办法,大家一起来讨论一下,行不行?”王克敏急切地问是什么方法,当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程克笑道:“我说出来,你们别笑。”大家觉得奇怪:“有什么好笑?只要有款可筹,再被人骂,又有什么关系?”确实如此,当今世道,只要有钱就行,还问什么。程克说:“我今天翻到《义赈奖励章程》第二条,上面说:凡捐赠义赈款项超过一万元的,应报由内务部呈报,特别授予优厚奖励。我想这个‘奖励’可以解释为简任、荐任官职。这样就能开一个‘捐官’的通道,形成源源不断的财源。”王克敏立刻说:“不错,这真是个绝妙的好办法,怎么还觉得好笑?”颜惠庆说:“这事怕是会引发国人反对。”终究还是他担心招来非议。吴毓麟说:“反对倒不必怕,因为我们在名义上说的不是真捐官,国人也无充分理由反对。就算有人反对,我们也不理他,又有什么办法?”这表现了大无畏的勇气,令人钦佩。顾维钧说:“国人反对不反对,事先怎么知道?现在不妨先试试看,等他们反对得厉害了,再取消也不迟。”这就是外交家的“滑头”伎俩。王克敏说:“这话很有道理,我们不妨先试一试,看看结果如何。至于特别关税会议,也要竭力推动才行。”顾维钧说:“我已经和各国公使谈了几次,都没结果,看来短期内无法召集。所以我想先开‘预备会议’,等预备会议有成果,正式会议就容易成功了。”七姑太太起初只是静静听着,后来也插话:“这个方法不错,你们何不就这样办呢?”颜惠庆问:“照会该怎么写?”顾维钧思索一会儿说:“让我来草拟,大家再斟酌。”众人说:“好。”王克敏让人拿纸笔过来,顾维钧一边想一边写,写完后呈上原文:
“华九国关于中国关税税则的条件,原定在该条约生效后三个月内,由中国政府选定地点、定期召开特别会议,讨论撤销厘金、增收二五附加税、提高奢侈品税率,并规定中国海陆边境关税章程等事项。经查该条约精神旨在改善中国财政,但至今已两年,各签约国尚未全部批准,导致特别会议无法如期召开,中国财政各项计划无法推进,内外债务也无从整理。为此,中国政府特提议先行召开预备会议,为将来正式会议做准备。”
众人一致认可:“就这样办。”就在这时,七姑太太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到了,再晚火车就赶不上了。”程克惊讶道:“七姑太太今天回南方去吗?”七姑太太点头笑道:“正是,趁今天的特别快车走呢。”她一边说一边让人准备汽车。程克和王克敏亲自送她到车站。吴毓麟、颜惠庆、顾维钧等人也陆续离开。召集特别关税会议的照会已由外交部送往各国公使。各国公使都说要向本国政府请示,不肯立即答复。结果各国的回复全是拒绝,这一番希望彻底落空。颜惠庆、顾维钧、王克敏等人全都感到失望,正如葡萄牙公使所说:“多此一举。”
“捐官”计划外在舆论并不支持,但程克、王克敏等人因急需资金,便先由内务部提交了一份呈文,大意是:
“查民国九年修订的《义赈奖励章程》第二条,规定凡捐款超过一万元者,应由内务部呈报,特别给予优厚奖励。所谓‘奖励’,即指简任、荐任实职。但原文未作说明,且规定捐款数额过高,导致捐款者多持观望态度。如今灾情严重,所需资金巨大,筹款方法已穷尽,若不另作变通,将难以解决。明知国家名器不可轻易授予他人,但为拯救千万灾民,只能暂时放宽。为此,拟请修订民国九年义赈奖励章程,以鼓励义举。是否有当,谨呈请贵部核示遵照。”
曹锟批交法制局审议,法制局因舆论批评,决定暂缓。原文说:
“查内务部修改要点,是把原章程第二条‘特予优加奖励’改为‘以简任或荐任职存记’。本意是想用‘奖励’激励人民行善,但其实等同于清末的赈捐,弊端严重,应从缓议。”
程克看到自己的办法被讽刺为“骗术”,内心惶恐。第一次被否决后,他又提交一次,把原文第二条修改为“应由内务部专案呈报特奖”。所谓“特奖”,就是简任或荐任官职,只是用词不同而已。这样一来,立刻被批准。于是,清末的“捐官法”再次被恢复。政府下发通令后,一批人纷纷掏出整万元捐款,向政府报效,换取简任或荐任的头衔,光宗耀祖。有些手腕灵活的人,甚至借此获得实职,收回本钱并赚取利息。对政府而言,这是“不费一文”的好处,还能获得一笔以“义赈”名义制造灾民的军费,名曰“义举”,实则以制造灾民来筹款,岂不可叹?岂非一举两得?
这事在未公开前是秘密进行的,结果被孙宝琦得知,立刻激烈攻击,导致舆论哗然,反对程克,因此程克和王克敏更对孙宝琦不满。
当时正值江、浙战争即将爆发,孙宝琦因浙江同乡的公电请求,被请出面调停,只好多方疏通。又自以为在洛阳方面处处受到保护,若直接向吴佩孚提出请求,可能更有把握。于是与幕僚商议,请他们拟电文劝吴佩孚制止战争。幕僚在讲述时,讲到一位情节:吴佩孚的部将卢永祥、何应钦起兵反叛,称兵犯苏,甘愿当首恶。虽然吴佩孚一向主张保全东南,但身为统帅,职责所在,不能容忍破坏国家法纪。若卢、何能悔过自省,立即收兵请罪,吴佩孚也就无需多言。
此电文发出后,过了一个星期,才收到洛阳的复电,大意如下:
“卢、何抗命,称兵犯苏,甘为首恶,虽吴佩孚素有保全东南之愿,但职责所在,岂能含垢忍辱,破坏国家纲纪,不稍整顿?若卢、何能真心悔过,立即收兵自缚,我便不必多言。”
电报到达的第二天,黄渡、浏河、长兴等地已经发生冲突,和平调停的呼声迅速消失。当时奉天方面响应浙江,已准备大举入关。吴佩孚方面也积极备战,直隶百姓无日不奔走呼号。等到东南战争爆发十天后,奉军与直军已在朝阳地区交火。正如诗句所言:
“鼙鼓声声听不断,南方未已北方来。”
战争结局如何,暂且留待以后再说。
本回事件与上回江浙之战同时发生,又互相关联,故作为补充记载。民国初建,首要任务是与民更始,而更始之道,尤以革除腐败政令为先。卖官鬻爵,历来是政坛腐败之病。清朝深知此弊,却重蹈覆辙,毒害天下,误伤苍生。想不到民国建立后,还企图效法这等陋习,这真是饮鸩止渴的下策。堂堂内阁、赫赫总统,竟敢公然放肆,肆意妄为,怎怪得仕途日益混乱、官员竞相奔竞?《尚书》说:“器物与名分,不可轻易授予他人。”如此轻率地使用名位,国家大事还如何问得清楚?即便如此,这些总统和内阁成员,究竟凭何资格登上高位?《论语》有言:“自己不正,却能端正他人,是从来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