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演义》•第八十五回 梁鼎芬造府为说客 黎元洪假馆作寓公
却说张勋主张复辟,仓猝办就,诸事统皆草率,所有手续,概不完备。就是草诏中所叙各奏,都是凭空捏造,未曾预办,因此又劳那康圣人费心,先将自己奏折草就,补呈进去,再把瞿鸿等奏请听政的折子,亦缮定一分,作为备卷。其实冯国璋、陆荣廷、瞿鸿等,尚未接洽,全凭文武两圣人,背地告成。这数种奏折原文,小子无暇详录,惟当时张勋有一通电,宣告中外,录述如下: 自顷政象谲奇,中原鼎沸,蒙兵未解,南耗旋惊,政府几等赘旒,疲氓迄无安枕。怵内讧之孔亟,虞外务之纷乘,全国漂摇,靡知所届。勋惟治国犹之治病,必先洞其症结,而后攻达易为功;卫国犹之卫身,必先定其心君,而后清宁可长保。既同处厝火积薪之会,当愈励挥戈返日之忠,不敢不掬此血诚,为天下正言以告。溯自辛亥武昌兵变,创改共和,纲纪隳颓,老成绝迹,暴民横恣,宵小把持,奖盗魁为伟人,祀死囚为烈士,议会倚乱民为后盾,阁员恃私党为护符,以剥削民脂为裕课,以压抑善良为自治,以摧折耆宿为开通;或广布谣言,而号为舆论,或密行输款,而托为外交,无非恃卖国为谋国之工,借立法为舞法之具。驯至昌言废孔,立召神恫,悖礼害群,率由兽行,以故道德沦丧,法度凌夷,匪党纵横,饿莩载道。一农之产,既厄于讹诈,复厄于诛求,一商之资,非耗于官捐,即耗于盗劫。凡在位者,略吞贿赂,交济其奸,名为民国,而不知有民,称为国民,而不知有国。至今日民穷财尽,而国本亦不免动摇,莫非国体不良,遂至此极。即此次政争伊始,不过中央略失其平,若在纪纲稍振之时,焉有轇輵不解之虑?乃竟兵连方镇,险象环生,一二日间,弥漫大地。乃公亦局中人,何徒责人而不自责。迄今外蒙独立,尚未取消,西南乱机,时虞窃发,国会虽经解散,政府久听虚悬,总理既为内外所不承认,仍即靦然通告就职,政令所及,不出都门,于是退职议员,公诋总统之言为伪令,推原祸始,实以共和为之厉阶。且国体既号共和,总统必须选举,权利所在,人怀幸心,而选举之期,又仅以五年为限,五年更一总统,则一大乱,一年或数月更一总理,则一小乱,选举无已时,乱亦无已时。此数语颇亦动听。小民何辜,动罹荼毒,以视君主世及,犹得享数年或数十年之幸福者,相距何啻天渊?利病较然,何能曲讳?或有谓国体既改共和,倘轻予更张,恐滋纷扰,不若拥护现任总统,或另举继任总统之为便者。不知总统违法之说,已为天下诟病之资,声誉既隳,威信亦失,强为拥护,终不自安;倘日后迫以陷险之机,曷若目前完其全身之术? 爱人以德,取害从轻,自不必佯予推崇,转伤忠厚。亏他自圆其说。至若另行推选,克期继任,讵敢谓海内魁硕,并世绝无其人?还是请辫帅登台何如?然在位者地丑德齐,莫能相下,在野者资轻力薄,孰愿率从?纵欲别选元良,一时亦难其选。盖总统之职,位高权重,有其才而无其德,往者既时蓄野心,有其德而无其才,继者乃徒供牵鼻,重以南北趋向,不无异同,选在北则南争,选在南则北争,争端相寻,而国已非其国矣。默察时势人情,与其袭共和之虚名,取灭亡之实祸,何如屏除党见,改建一巩固帝国,以竞存于列强之间,此义近为东西各国所主张,全球几无异议。中国本为数千年君主之制,圣贤继踵,代有留贻,制治之方,较各国为尤顺,然则为时势计,莫如规复君主,为名教计,更莫如推戴旧君,此心此理,八表攸同。伏思大清忠厚开基,救民水火,其得天下之正,远迈汉、唐,二祖七宗,以圣继圣,至我德宗景皇帝,时势多艰,忧勤尤亟,试考史宬载笔,如普免钱粮,叠颁内帑,多为旷古所无,即至辛亥用兵,孝定景皇后宁舍一姓之尊荣,不忍万民之涂炭,仁慈至意,沦浃人心,海内喁喁,讴思不已。前者朝廷逊政,另置临时政府,原谓试行共和之后,足以弭乱绥民,今共和已阅六年,而变乱相寻未已,仍以谕旨收回成柄,实与初旨相符。况我皇上冲龄典学,遵时养晦,国内迭经大难,而深宫匕鬯无惊,近且圣学日昭,德音四被,可知天佑清祚,特畀我皇上以非常睿智,庶应运而施其拨乱反正之功。祖泽灵长,于兹益显。勋等枕戈励志,六载于兹,横览中原,陆沈滋惧,比乃猝逢时变,来会上京。窃以为暂偷一日之安,自不如速定万年之计,业已熟商内外文武,众议佥同,谨于本日合词奏请皇上复辟,以植国本而固人心,庶几上有以仰慰列圣之灵,下有以俯慰群生之望。风声所树,海内景从。凡我同袍,皆属先朝旧臣,受恩深重,即军民人等,亦皆食毛践土,世沐生成,接电后,应即遵用正朔,悬挂龙旗。国难方殷,时乎不再,及今淬厉,尚有可为。本群下尊王爱国之至心,定大清国阜民康之鸿业。凡百君子,当共鉴之。 是时京城里面,俱经张勋传令,凡署廨局厂,及大小商场,一应将龙旗悬起,随风飘扬,仿佛仍是大清世界。总算北京的大清帝国。只总统府中,未曾悬挂龙旗,张勋还顾全黎总统面子,不遽用武力对待,但遣清室旧臣梁鼎芬等,清室旧臣四字,加诸梁鼎芬头上,却合身分。先往总统府中,入作说客。鼎芬见了黎总统,即将复辟情形,略述一番,并把一等公的封章,探囊出示。黎总统皱眉道:“我召张定武入都,难道叫他来复辟吗?”鼎芬道:“天意如此,人心如此,张大帅亦不过应天顺人,乃有这番举动,况公曾受过清职,食过清禄,辛亥政变,非公本意,天下共知,前次胁公登台,今番又逼公下场,公也可谓受尽折磨了,今何若就此息肩,安享天禄,既不负清室,亦不负民国,岂非一举两善么?”黎总统道:“我并非恋栈不去,不过总统的职位,乃出国民委托,不敢不勉任所难,若复辟一事,乃是张少轩一人主张,恐中外未必承认,我奈何敢私自允诺呢?”鼎芬复絮说片时,黎总统只是不答。再经鼎芬出词吓迫道:“先朝旧物,理当归还,公若不肯赞成,恐致后悔。”黎总统仍然无语。鼎芬知不可动,悻悻自去。黎总统暗暗着忙,急命秘书拟定数电,由黎总统亲自过目,因闻电报局被定武把守,料难拍发,乃特派亲吏潜出都城,持稿赴沪,方得电布出来: (第一电)本日张巡阅使率兵入城,实行复辟,断绝交通,派梁鼎芬等来府游说,元洪严词拒绝,誓不承认。 副总统等拥护共和,当必有善后之策。特闻。 (第二电)天不悔祸,复辟实行,闻本日清室上谕,有元洪奏请归政等语,不胜骇异。吾国由专制为共和,实出五族人民之公意,元洪受国民付托之重,自当始终民国,不知其他。特此奉闻,藉免误会。 (第三电)国家不幸,患难相寻,前因宪法争持,恐启兵端,安徽督军张勋,愿任调停之责,由国务总理李经羲,主张招致入都,共商国是。甫至天津,首请解散国会,在京各员,屡次声称保全国家统一起见,委曲相从。刻正组织内阁,期速完成,以图补救。不料昨晚十二点钟,突接报告,张勋主张复辟,先将电报局派兵占领。今日梁鼎芬等入府,面称先朝旧物,应即归还等语。 当经痛加责斥,逐出府外。风闻彼等已发出通电数道,何人名义,内容如何,概不得知。元洪负国民付托之重,本拟一俟内阁成立,秩序稍复,即行辞职以谢国人。今既枝节横生,张勋胆敢以一人之野心,破坏群力建造之邦基,即世界各国承认之国体,是果何事,敢卸仔肩?时局至此,诸公夙怀爱国,远过元洪,佇望迅即出师,共图讨贼,以期复我共和而救危亡,无任迫切。临电涕泣,不知所云。如有电复,即希由路透公司转交为盼。 黎总统既派人南下,复与府中心腹商量救急的方法,大众齐声道:“现在京中势力,全在张勋一人手中,总统既不允所请,他必用激烈手段,对付总统,不如急图自救,暂避凶威,徐待外援到来,再作后图。”黎总统沉吟道:“教我到何处去?”大众道:“事已万急,只好求助外人了。”黎总统尚未能决,半晌又问道:“我若一走,便不成为总统了,这事将怎么处置?”大众听了,还道黎总统尚恋职位,只得出言劝慰道:“这有何虑?外援一到,总统自然复位了。”黎总统慨然道:“我已决意辞职,不愿再干此事,惟一时无从交卸,徒为避匿方法,将来维持危局,究靠何人主张?罢!罢!我记得约法中,总统有故障时,副总统得代行职权,看来只好交与冯副总统罢。”大众又道:“冯副总统远在江南,如何交去?”黎总统也觉为难,为了这条问题,又劳黎总统想了一宵。大众逐渐散出,各去收拾物件,准备逃生。这原是第一要着。可怜这黎总统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几乎一夜未能合眼,稍稍困倦,朦胧半刻,又被声催醒,窗隙间已有曙光透入了。当即披衣起床,盥洗已毕,用过早膳,尚没有甚么急警,惟闻有人传报,清宫内又有任官的上谕,瞿鸿、升允并授大学士,冯国璋、陆荣廷并为参预政务大臣,沈曾植为学部尚书,萨镇冰为海军尚书,劳乃宣为法部尚书,李盛铎为农工商部尚书,詹天佑为邮传部尚书,贡桑诺尔布为理藩部尚书。此外尚有许多侍郎、左右丞,及都统、提督、府尹、厅丞诸名目,不胜枚举。随笔带过,较省笔墨。黎总统也无心细听,但安排交卸的手续,尚苦无人担承。 到了晌午,风声已加紧了,午后竟有定武军持械前来,声势汹汹,强令总统府卫队,一律撤换,并即日交出三海,不得迟延。陆军中将唐仲寅,为总统府卫队统领,无法抵推,亟入报黎总统,速请解决。黎总统本疑李经羲与勋同谋,不愿与议,至此急不暇择,便令秘书刘锺秀,往邀经羲,刘奉命欲行,可巧外面递入李经羲辞职呈文,并报称经羲已赴天津。走得好快。黎总统长叹道:“我也顾不得许多了,看来只有仍烦老段罢。”便命刘锺秀草定两令,一是准李经羲免职,仍任段祺瑞为国务总理,一是请冯国璋代理职权,所有大总统印信,暂交国务总理段祺瑞摄护,令他设法转呈。两令草就,盖过了印,即将印信封固,派人赍送天津,交给段祺瑞,自己随取了一些银币,带着唐仲寅、刘锺秀二人,及仆从一名,潜出府门,竟往东交民巷,投入法国医院中。 时已天暮,院门虽开,里面只有仆从数人住守,问及院长,答称外出未归,无从见客,那时只好怏怏退出,折入日本使馆界内。沿途踯躅,穷无所归,好似倦鸟失巢,惶急无主。亏得唐仲寅记起一人,谓与日本公使武随员斋藤少将,尝相往来,不妨向彼求援,并托保护。当下驰入斋藤少将官舍,投刺请见。幸斋藤少将未曾出门,便即迎入,他本是认识黎元洪,总统印信,已经交出,不能再称总统了。又与唐仲寅交好,当然坦怀相待。仲寅即将避难情形,约略告知,并浼他至日本公使前,善为转达,恳请保护身命。斋藤少将一力担承,遂命役从取出茶点,供饷二人。黎元洪稍稍放心,且因夜膳尚无着落,不得已将东洋茶食,略充饥渴。好在斋藤少将,诚心帮忙,叫他两人坐待,自往日使馆中代为请命,少顷即回报道:“敝公使已如所请,屈就营房数日,当予以相当保护,尽可无忧。”黎、唐二人,当即称谢。斋藤少将,便令卫兵腾出营房一间,导引两人栖宿,黎菩萨才得离开地狱,避入天堂了。还算不幸中之幸。越宿即由日本公使,通告驻京各国公使馆,并及清室道: 黎大总统带侍卫武官陆军中将唐仲寅、秘书刘锺秀及从者一名,于七月二日午后九时半,不预先通知,突至日本使馆域内之使领武随员斋藤少将官舍,恳其保护身命。日本公使馆认为不得已之事情,并顾及国际通义,决定作相当之保护,即以使馆域内之营房,暂充黎总统居所,特此告知。 总统避去,民国垂危,冯国璋远处江南,鞭长莫及,只有段祺瑞留寓天津,闻得京中政变,惹动雄心,即欲出讨张勋。可巧前司法总长梁启超,亦在津门,两下会议,由祺瑞表明己意,启超一力怂恿,决主兴兵。适陈光远在津驻扎,手下兵却有数千,段、梁遂相偕至光远营,商议讨张,光远却也赞同。又值李经羲到津,致书祺瑞,请他挽回大局,就是黎元洪所派遣的亲吏,亦赍送印信到津,交与祺瑞。祺瑞阅过来文,越觉名正言顺,当即嘱托梁启超,草拟通电数道,陆续拍发。梁本当代文豪,先已由自己出名,反对复辟,洋洋洒洒的撰成数千百言,通电全国,不过前时手无寸铁,但凭理想上立论,比张勋为董卓、朱温;好一个正比例。此次由段祺瑞出来兴师,更属理直气壮,乐得借那笔尖儿,横扫千人军。既而冯、段联约,瞿、陆辨诬,祺瑞自任共和军总司令,更靠那煌煌大文,鼓吹义旅,笔伐凶豪。小子有诗咏道: 笔锋也可作兵锋,文武兼优快折冲。 莫道书生无诣力,一枝斑管足褫凶。 欲知文中如何抒写,请看下回录叙。 康有为外,又有一梁鼎芬,是皆为清末之老生,脑筋中只含有事君以忠数语,而未知通变达权之大义者也。夫必有夏少康之英武,然后可以光夏物,必有周宣王之明哲,然后可以复周宗。彼宣统帝尚在冲年,宁能及此?况种族革命,已成常调,君主政体,不克再燃,即令英辟重生,亦未能违反民意,侈然自尊,更何论逊清之余裔乎?康有为出佐张勋,已同笨伯,而梁鼎芬复往说黎元洪,其愚尤甚。惟黎元洪引虎自卫,卒为虎噬,仓猝出走,日暮途穷,幸有日本使馆之营房,及斋藤少将之友谊,尚得借庇一枝,自全身命,否则不为所害者,亦几希矣。虽然,知人则哲,尧舜犹难,吾于黎氏何责焉?
译文:
张勋主张恢复帝制,仓促行事,各项准备都十分草率,手续也不齐全。他所编写的上奏文书中的内容,都是凭空捏造,并未提前准备。因此,不得不请康有为先草拟自己的奏折,补上提交,同时还将瞿鸿禴等人请愿让张勋代理执政的奏折也整理成一份,作为备查。实际上,冯国璋、陆荣廷、瞿鸿禴等人此时尚未与张勋达成协议,一切靠文武官员私下协调完成。这些奏折的原文,我无暇详细记录,只把张勋当时发出的一份通电内容摘录如下:
目前政局变幻莫测,中原动荡不安,蒙疆战事未平,南方又突发变故,政府几乎失势,百姓毫无安宁可言。面临内乱的紧迫,担心外患乘虚而入,全国陷入混乱,不知未来何方。我认为治国如同治病,必须先看清病因,才能对症下药;保卫国家如同保护自身,必须先安定内心,才能长久安康。现在我们正处在“火种堆积在柴堆上”的危急时刻,理应更加忠诚努力,奋起反击,不敢不以血泪之诚,为天下人直言呼吁。回顾辛亥年武昌起兵,改立共和,纲常礼教崩塌,老成持重之士几乎绝迹,暴民横行,奸佞当道,公然把劫匪称为英雄,把死囚奉为烈士,议会依赖乱民作为后盾,内阁依赖私人派系作为庇护,以贪污民脂为收入来源,以压制善良为“自治”,以打击老一辈贤能为“进步”;有的散布谣言,自称为舆论,有的秘密行贿,谎称是外交手段——无非是把出卖国家当作谋取国家利益的手段,把立法当作玩弄法律的工具。逐渐发展到公然否定孔子思想,招致神祇恐怖,违背礼制,行为如野兽,导致道德沦丧,法治衰败,匪帮横行,饿殍遍地。一个农民的收成,既被欺诈,又遭征收;一个商人的财产,不是被官府苛捐杂税,就是被盗匪抢劫。当权者稍稍贪污受贿,相互勾结,名为“民国”,却不知如何为民;称为“国民”,却不明白还有国家。如今百姓贫困不堪,国家根基也开始动摇,这根本是由于国体错误,以致发展到如此地步。即使此次政治风波的开端只是中央失去平衡,倘若当时能整顿纲纪,哪里会有如此纷乱不断的局面?如今连日战火不断,险情四伏,局势极其危险。我身为身处局中之人,怎能只责备别人而不自省?如今外蒙仍然独立未取消,西南地区仍有叛乱隐患,国会虽已解散,政府长期虚悬,总理既被内外所不承认,仍强行宣布就职,政令只及京城,因此退职议员公开谴责总统的命令是假命令,追究祸根,认为共和制度正是导致乱局的根源。既然国家定为共和,总统必须由选举产生,权力在人民手中,人人都怀有侥幸心理,选举周期只有五年,五年换一任总统,就会引发一场大乱;一年或几个月更换一次总理,就会引发小乱。选举若无止境,乱局也就永无止境。这番话听起来虽有道理,但民众何辜,竟遭此荼毒?与君主世袭制下百姓可享数年甚至数十年和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利弊分明,怎能隐瞒不谈?有人认为,既然已改立共和,若轻易更改,恐怕会引发混乱,不如拥护现任总统,或另选继任者。我却不认为,总统违法的问题早已被人广泛指责,声望已丧失,威信亦已崩塌,若再强撑,终感不安;若日后陷入险境,还不如现在保全自身。
以德待人,宽大为怀,本不必虚伪地推崇,反而会伤害道义和宽容之心。那些说法不过是自圆其说,无非是为自己开脱。至于另选总统,限期继任,怎敢说全国没有贤能之士?不如请辫子军首领上台?然而当权者之间才能德行相当,互不相让;在野者资历浅薄,谁愿意跟从?就算想另选贤才,一时也难选出合适人选。因为总统职位权力极大,有才无德者曾曾蓄意称霸,有德无才者只是被当成工具,更由于南北地域倾向不同,若选在北方,南方便反对;选在南方,北方便反对,争端不断,国家已不再是原来的国家。冷静观察现实和人心,与其苟且维持共和的虚名,导致灭亡的实际灾祸,不如摒弃党派成见,重建一个稳固的帝国,以在列强之间生存。中国本是数千年君主制国家,圣贤相继,代代传承,治国之道比各国更为妥当。从时势出发,不如恢复君主制;从名教角度出发,更应推戴旧帝复位。这一思想,天下人都会认同。我回忆大清开国以来,以仁厚立国,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其得天下之正,远胜汉唐,二祖七宗相继而起,一代传一代,直至我德宗景皇帝,时局艰难,勤勉为国,史书记载,他曾多次减免赋税,屡次发放内库钱财,前所未有。即使在辛亥年出兵讨伐,孝定景皇后宁愿舍弃皇室尊严,也不愿让百姓遭难,其仁慈之心深入民心,百姓衷心怀念。先前朝廷退位,另设临时政府,本意是要先试行共和,以平息乱局,安抚百姓,如今六年共和已过,而变乱不断,仍以皇帝谕旨收回权力,恰好与当初的初衷一致。况且当今皇上年幼,勤学守礼,低调自持,国家屡遭难劫,深宫却始终安宁,近来学问日益精进,德政广布天下,可知天意保佑清王朝,特赋予他超凡的智慧,以应对国家的动荡与变革。祖宗的福泽绵延,更显辉煌。我们这些旧臣枕戈以待,奋斗已有六载,纵观中原,忧心忡忡,没想到突然遭遇变故,来到北京。我认为,暂且苟安一天,远不如迅速制定万年大计。经与内外文武官员商议,众人都同意,谨于今日联合上奏,请求皇上复辟,以稳固国本,安定民心,上可慰历代先皇之灵,下可慰天下百姓之望。风行天下,全国响应。我们这些同僚,都是旧朝旧臣,恩情深重;普通百姓也都是生于这片土地,世世代代享福,接到电报后,应立即恢复使用旧制,悬挂龙旗。国家危难深重,时机不容再失,趁此机会奋起,尚有可为。我们这些忠于大清、热爱国家的人,共同确定一个国泰民安的伟业。请各位明察。
此时北京全城,张勋已下令,所有政府机关、工厂、商号,一律悬挂龙旗,随风飘扬,仿佛仍是清朝时代。北京实际上已成了清朝的领地。唯独总统府尚未悬挂龙旗,张勋还顾及黎元洪的面子,未立即动用武力,只派遣清室旧臣梁鼎芬等人,作为说客,前往总统府游说。梁鼎芬见了黎元洪,简单介绍了复辟的情况,并拿出一等公的印信,展示给他看。黎元洪皱眉说道:“我当初召张定武进京,难道是让他来复辟吗?”梁鼎芬回答道:“这是民心所向,天意所归,张大帅不过是顺应天意和人情,才做出这个举动。况且您曾担任过清朝官职,享受过清朝俸禄,辛亥年政变,非您本意,天下皆知。上次被胁迫上台,这次又被迫下台,您可谓受尽折磨。如今何不就此辞官,安享晚年?既不负清室,也不辜负民国,岂不是一举两得?”黎元洪说:“我不是舍不得职位,只是总统一职是民众授予的,我不能不尽力承担。而复辟之事,是张少轩一人的主张,恐怕不能得到国内外承认,我怎敢私自答应呢?”梁鼎芬又连续劝说了一阵,黎元洪始终没有回应。再劝时,梁鼎芬用威胁的语气说:“先朝的旧物,理应归还,如果您不答应,恐怕将来会后悔。”黎元洪仍无反应。梁鼎芬知道无法劝服,悻悻离开。黎元洪暗自着急,急忙让秘书拟定了几道电报,亲自过目。因听说电报局已被张勋控制,难以发出,于是特派亲信悄悄出城,携带电文到上海,才得以发布:
第一电:今天张巡阅使率兵入京,强行实施复辟,切断交通,派遣梁鼎芬等人前来总统府游说,元洪严词拒绝,坚决不予承认。副总统等人都拥护共和,必然会制定善后对策。特此报告。
第二电:天意不改,复辟已然实施。听说近日清廷发布谕旨,有元洪奏请归政的说法,令人震惊。我国从专制走向共和,是五族人民的共同意愿,元洪接受人民的托付,理应始终维护民国,绝不能违背。特此通报,以免误解。
第三电:国家不幸,灾祸不断,前因宪法之争,担心引发兵变,安徽督军张勋愿意担任调停者的角色。由国务总理李经羲提议,邀请他进京共商国是。张勋刚到天津,就提出解散国会,当时在京城的官员屡次表示为保全国家统一,愿意妥协。目前正着手组建内阁,力争尽快完成,以挽救危局。没想到昨晚十二点,突然接到报告,张勋主张复辟,先期占领了电报局。今天,梁鼎芬等人进入总统府,当面声称“先朝旧物,应即归还”。我对此深感愤怒,严厉斥责,将他们逐出府外。听说他们已发出了几道通电,但不知是谁名义,具体内容也无法得知。元洪肩负人民的托付,原打算等内阁成立、秩序稍稳后,便辞职以谢国人。现在事态复杂,张勋竟敢凭借一人野心,破坏这个建立在群力之上的国家根基,这种行为,难道是世界上被承认的国家体制?他又怎能卸下责任?时局至此,各位贤达都比元洪更有爱国之心,迫切盼望立刻出兵,共同讨伐叛军,以拯救共和、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内心悲痛,难以言表。如有电报回复,烦请通过路透社转达。
黎元洪在派人南下后,又与总统府内亲信商议紧急对策,众人一致认为:“现在京城的权力完全掌握在张勋一人手中,总统既不答应复辟,他必然采取激烈手段对付总统,不如迅速自救,暂时躲避,等待外援到达,再作打算。”黎元洪沉吟道:“我该去哪里?”众人道:“事态万分紧急,只好求助于外人。”黎元洪仍犹豫不定,半晌又问:“如果我一走,就不再是总统了,这职位该怎么处理?”众人听后,以为黎元洪仍恋职位,便劝慰道:“有什么可担忧的?只要外援一到,总统自然能复职。”黎元洪感慨地说:“我已决定辞职,不再过问此事,只是目前无法立即交出权力,只能暂时躲藏,将来如何维持国家危局,依靠谁来主持大局呢?”最终,他决定:“罢了吧!罢了吧!我记得《约法》中规定,总统若出现故障,副总统可代行职权。看来,只能交给冯副总统了。”众人又说:“冯副总统在江南,如何交接?”黎元洪也感到为难,为了这个问题,他整整一夜思索未果。众人逐渐散去,各自收拾行李,准备逃离。这正是第一要务。可怜黎元洪食不下咽,夜不能眠,几乎一整夜未能合眼,稍作困倦,又因外间传报声惊醒,窗缝间已有晨光透入。他急忙穿衣起床,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尚未有紧急消息,只是听说清宫又发布新任官员的谕旨:瞿鸿禴、升允被任命为大学士,冯国璋、陆荣廷被任命为参政大臣,沈曾植为学部尚书,萨镇冰为海军尚书,劳乃宣为法部尚书,李盛铎为农工商部尚书,詹天佑为邮传部尚书,贡桑诺尔布为理藩部尚书。此外尚有许多侍郎、左丞右丞、都统、提督、府尹、厅丞等官职,不胜枚举。黎元洪也无意细听,只忙着安排权力交接,却苦于无人愿意承担。
到了中午,风声更加紧迫,下午竟有张勋的士兵带武器前来,气势汹汹,要求总统府卫队全部替换,并立即交出“三海”地区,不得拖延。总统府卫队统领唐仲寅,无法拒绝,急忙入府报告黎元洪,请求立即处理。黎元洪原本怀疑李经羲与张勋有勾结,不愿与之商议,此时情急之下,只能下令秘书刘锺秀去邀请李经羲。刘锺秀奉命前往,却恰巧接到李经羲递交的辞职奏折,并听说明日已前往天津。他匆匆赶路,速度极快。黎元洪长叹一声:“我也顾不上那么多,看来只能再找老段(段祺瑞)了。”便命刘锺秀草拟两道命令:一是批准李经羲免职,继续由段祺瑞担任国务总理;二是请冯国璋代理总统职权,所有大总统印信,暂时交由国务总理段祺瑞代为保管,交由他设法转交。命令草成,加盖印信,将印信封好,派人送往天津,交给段祺瑞,自己则带了一些银钱,携带唐仲寅、刘锺秀两人和一名仆从,悄悄离开总统府,前往东交民巷,投奔法国医院。
时值黄昏,院门虽开,里面只有少数卫兵留守,询问院长,回答说外出未归,无法接见。只能无奈退出,转而进入日本使馆界内。一路徘徊,无处可去,犹如失巢的倦鸟,惶恐无依。幸亏唐仲寅想起一个人,曾与日本公使武随员斋藤少将有过交往,便建议前去求助,托其保护。当即前往斋藤少将官邸,投递名片请求接见。幸而斋藤少将未外出,便亲自迎入。他与黎元洪相识,知道总统印信已交出,已不再是总统,又与唐仲寅交好,当然坦诚相待。唐仲寅将躲藏情况简要说明,并请求他向日本公使转达,恳请保护性命。斋藤少将毫不犹豫地答应,随即命仆人取出茶点,招待两人。黎元洪稍感安心,但因夜餐无着,只好勉强吃些东洋茶食充饥。好在斋藤少将真心帮助,让两人等待,他亲自前往日本公使馆,请求保全。片刻后返回报告:“敝公使已如所请,同意暂居营房数日,将给予适当保护,您可以安心。”黎元洪和唐仲寅当即表示感谢。斋藤少将便命士兵腾出一间营房,带领两人安顿下来。黎元洪这才脱离险境,暂避于安全之地。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第二天,日本公使通知驻京各国使馆及清室道:
黎大总统携侍卫、陆军中将唐仲寅、秘书刘锺秀及随从一人,于七月二日下午九时半,未事先通知,突然到达日本使馆区域内,使领武官斋藤少将官舍,恳请其保护性命。日本公使馆认为这是迫不得已之行为,给予适当庇护。黎元洪引虎自卫,最终被虎所伤,仓促逃离,落得日暮途穷。幸有日本使馆的营房和斋藤少将的友谊,才得以暂时庇护,保全性命,否则几乎难逃一死。然而,知人则智,尧舜都难完全识人,我对黎元洪又怎能责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