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演义》•第七十九回 目断乡关伟人又殁 衅开府院政客交争

却说日本福岗医院,突有一人病逝,电讣到京,这人为谁?就是再造民国的蔡松坡。蔡本为四川督军,为什么东往日本呢?说来也觉话长,由小子撮要叙述:自蔡督四川后,川民渐安,但署中一切文件,已棼如乱丝,不得不认真料理,虽有罗佩金帮办,究竟不能不自行部署,又况军民两长,统归一身兼管,更觉忙碌得很,因此积劳过度,所有喉痛心疾,接连复发。适小凤仙自京致书,拟履行前约,愿来川中,他不免惹起情肠,增了若干愁闷,我是个多愁多病身,怎当你倾国倾城貌。踌躇了一夜,方裁笺作答道:  自军兴以来,顿膺喉痛及失眠之症,今兹督川,难却黄陂盛意,故勉为其难,俟各事布置就绪,即  出洋就医。尔时将挈卿偕行,放浪重洋,饱吸自由空气,卿姑待之!  是书发后,过了数日,病愈沉重,自觉不支,乃电达政府,请假就医,并荐罗佩金自代。政府准如所请,当即束装启行,航行至沪。沪上军商学各界,闻他到来,相率开会欢迎。渠因喉痛失音,未能到会,遂作书婉谢,惟居沪上寄庐中养疴,或至虹口某医院治疾,所有访客,一概挡驾。时梁任公亦自粤到沪,被他闻知,却立刻拜会,相见时,仍执弟子礼甚恭。任公道:“你也太过谦了,此地非从前学校可比,何妨脱略形迹。”松坡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从古到今,相传不易的名言。锷略读诗书,粗知礼义,岂可效袁项城一流人物,漠视这张四先生么?”述此数语,为学生听者!任公亦对他微笑,且密与语道:“你在此地养病,还须谨慎要紧。帝制余孽,往来南北,他们恨我切骨,幸勿遭他毒手。”松坡又答道:  “这是弟子所最注意的。自到上海后,除赴医院诊治外,镇日里杜门不出,谢绝交游,就是寻常食品,亦必先行化验,然后取食,想当不致有意外危险。且弟子留此数日,万一医治无效,决拟至日本一行,那东京的医院,较此地似靠得住哩。”任公徐答道:“这也好的,似你膂力方刚,正是经营四方的时候,千万珍重,为国自爱。”松坡太息道:“锷已过壮年,所有些须功业,统是先生一手造成,目下诸症百出,精神委顿,恐将来未必永年,不但有负国家,并且有负先生,为之奈何?”语中已寓将死之兆?  任公听了,不禁凄然,半晌才道:“松坡,你如何作这般想?疾病是人生所常有的,如能安心休养,自可渐痊,奈何作此颓唐语?”松坡欲言未言,饮过了几口清茶,才答道:“锷到沪已约一旬了,起初医生亦说是可治,不出两旬,可收效果,怎奈这几天间,喉间似有一物,嚅嚅欲动,每届饮食,艰难下咽,就是语言亦很觉为难,到了夜间,终夕不能安枕,想是血枯津竭的绝症,如何能持久哩!”言毕,起身欲行。任公复劝勉数语,两下作别。  越日,任公正欲回视,巧值电话传来,略言:“锷拟东渡,决于今晚动身。”任公乃即往寄庐,叙谈了好多时。是夕,即送他下船,再三叮嘱而别。两别字前后相应,这一别是长别了。任公返寓后,过了五六天,接得蔡书,内言就医福岗医院,尚有效验,倒也稍稍放心。哪知到了十一月八号,竟由福岗医院来电,译将出来,乃是蔡松坡于本日下午四时去世十二字,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外探问,已是传遍全沪,无论官商学界,统觉悲感得很。后来调查松坡寓日,病状依然,至日本国庆日天长节,就是我国十月三十一日,是日扶桑三岛,全体庆祝,举行提灯大会,松坡因侨寓无聊,特与二三友人,入市遨游,颇称尽兴。到了傍晚,接着上海急电,知是黄兴逝世,不由的顿足呼天道:“我中国又弱一个了。”自是愁闷益增,病亦愈剧。至十一月八日上午,势已垂危,东医束手,他闻病院外演试飞机,竟勉强起床,扶役夫肩,缓步出门。  适飞机从空中驶过,翱翔自得,几似大鹏振翅,扶摇直上,望了一会,忽觉眼花缭乱,头痛异常,他即倚着役夫肩上,闭了双目,休息片时,复睁起病眼,向西遥望,欷歔说道:“中华祖国,从此长离,就使驾着飞机,恐也不能西归了。”凄楚语不忍卒读。说毕,返身入内,卧床无语。  延至下午四时,奄然长逝,年仅三十七岁。越二日,由黎总统下令道:  勋一位上将衔陆军中将蔡锷,才略冠时,志气弘毅,年来奔走军旅,维持共和,厥功尤伟。前在四川督军任内,以积劳致疾,请假赴日本就医,方期调理可痊,长资倚畀,遽闻溘逝,震悼殊深。所  有身后一切事宜,即着驻日公使章宗祥,遴派专员,妥为照料,给银二万圆治丧。俟灵榇回国之日,另  行派员致祭;并交国务院从优议恤,以示笃念殊勋之至意。此令。  自经此令一下,全国均已闻知,相传小凤仙尚在京师,得此噩耗,悲恸终日,誓不欲生。鸨母再三劝解,哭声乃止。到了次日,凤仙闭户不出,至午后尚是寂然。鸨母大疑,排闼入室,哪知已香消玉殒,物在人亡。案上留有绝命书,语极悲惨,略谓:“妾与蔡君,生不相聚,死或可依。或者精魂犹毅,飞越重洋,追随蔡君,依依地下,长作流寓伴侣。如或不能,妾愿化恨海啼鹃,望白云苍莽中,是我蔡郎停尸处,夜夜悲鸣罢了。”这数语传达都门,脍炙人口。究竟这小凤仙曾否殉义,绝命书是真是假,小子一时也无从确查,只好人云亦云,留作一场佳话。如果实有此事,岂不是红粉英雄,有一无二,从前绿珠、关盼盼等,也应出小凤仙的下风了。不肯下一断语,是史笔阙疑之法。  还有一段奇梦,出诸松坡友人的口中,谓系松坡生前自述:癸丑年间,二次革命,黄、李等相继失败,松坡虽未曾与事,心中却郁郁不乐,时常借着杯中物,痛饮解闷。某日,醉后假寐,恍惚身入宫阙,有一人衮冕辉煌,高坐堂上,既见松坡,竟下阶相迎,向他长揖。松坡急忙还礼,忽背后被人一拍,痛不可忍,回头顾视,背后立着两人,一似乞丐模样,一似和尚模样,不由的惊讶起来。迨询及姓名,答称为李铁拐、唐玄奘,且由唐玄奘自述:“西行取经,备尝艰苦,此行将返京城,恐被孽龙夺去,现闻君腰下,佩有神剑,特乞拐仙介绍,求君除害安民”云云。松坡性本任侠,慨然照允,便与二人同出。返顾宫阙,倏忽不见,他也莫名其妙,掉头径去。约数十步,但见前面一带,统是云雾迷离,不可测摸,耳中闻得风涛澎湃,骇地震天,料知前途险恶,不易过去,正拟问明前导二人,借定行止,不意两人又不知去向,空中却现出一团红云,云端里面,飞出一条火龙,口喷赤霞,惹得满天皆赤。说时迟,那时快,松坡拔剑在手,奋身上跃,得登龙背。尤犹矫首仰视,被松坡用剑拟喉,正要刺入,突觉豁喇一声,身似坠下,惊醒转来,乃是南柯一梦。松坡细思梦境,不知主何朕兆,至袁氏称帝,护国军起,方觉梦有奇验,龙应袁氏,袞冕即帝服,下阶相迎,是袁氏任松坡为军事顾问官,唐玄奘应唐继尧,李拐仙应李烈钧,西行取经,恐被龙夺,是唐、李学取欧化,有志共和,几为袁氏破坏的隐兆。经松坡拔剑乘龙,龙乃被制,已见得帝制无成了。松坡奇梦已验,料无他虞,哪知身即坠下,亦兆死征。所以倒袁功成,松坡也即归天,这可见冥冥中间,未始没有定数呢。可作新闻一则。  后来《国葬法》颁行,第一条中,载着中国人民,为国家立有殊勋,身故后,经大总统咨请国会同意,或国会议决,准予举行国葬典礼。黄兴创造民国,蔡锷再造民国,均与第一条相符,当由国会议决,应予举行国葬典礼,乃由黎总统指令内务部,着查照《国葬法》办理,内务部遵即照办。十二月五日,蔡公灵柩回国,道经沪上,各界相率往奠,素车白马,竞集沪滨。中央亦派员致祭,比那黄上将治丧时,更觉拥挤。两人相较,蔡似过黄一筹。生不虚生,死犹不死。及返乡归葬,依《国葬法》例,设立专墓,高树穹碑,迭镌生前功绩,垂光身后。黄上将返葬时,亦照此办法,不必细表。  且说段祺瑞主持国柄,拥护黄陂,表面上似两相融洽,无甚嫌隙,哪知内部却罩着黑幕,惹起暗潮,遂令府院两方面,无端生出恶感来。内务总长孙洪伊,籍隶天津,北洋军官,非亲即友,他本为同盟会健将,与孙、黄诸人,一鼻孔儿出气,所以平时议论,慷慨激昂,对于共和两字,尤主张积极进行。民国初造,两院成立,他因亲友推选,入为众议院议员,嗣复组织进步党,反对帝制,袁氏欲望正炽,时由他连电驳斥,且有一篇泣告北方同乡父老书,说得淋漓惨澹,差不多似击筑的高渐离,弹筝的李龟年,一面奔走南北,游说黎、冯,劝他早自定计,切勿承认帝制。黎、冯两人颇加信从。至共和再造,黎氏继任,他遂入为阁员,按日里在总统府,参预庶政,每当总统见客,必侍坐黎侧。黎宽厚待人,就使有言逆耳,也常容忍过去,独他偏越俎抗谈,雌黄黑白,旁若无人,因此大小人员,无不侧目。这是孙氏病根。有时当国务院会议,他也直遂径行,与段总理时有龃龉,段未免介意。可巧国务院秘书长,乃是段氏高足徐树铮。树铮铜山人,尝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年少气盛,自称为文武才,段亦目为大器,引作高弟。洪宪以前,他已厕入段门,预议军事,不过政变无多,不堪表现。及袁氏称帝,乃劝段洁身自去,段遂辞职。滇、黔倡义,犹阴为段划策,密嘱曹锟、张敬尧诸将帅迁延观变。曹、张依训而行,免不得多方延宕。就是陕西独立也由他嗾使出来,他与陆建章素有嫌隙,遂乘此借公济私。后来击毙陆建章亦伏于此。袁既病死,黎、段登台,拔茅连茹,弹冠相庆,徐遂入任为院秘书长。那时长才得展,视天下事如反掌,今朝陈一议,明朝献一策,都中段意。段即倚作臂助,甚至内外政策,均惟徐言是从。国务院中,尝称他为总理第二。挟权自恣,误段实多。偏遇着一个孙洪伊,也是个眼高于顶的朋友,闻徐树铮势倾全院,心中很是不平,凡遇院中公牍,送府用印,孙辄吹毛索瘢,见有瑕疵可指,当即驳还,或间加改窜,颁行出去。看官!你想这矫矫自命的徐秘书,怎肯低首下心,受那孙总长的批评?积嫌越深,衔怨愈甚。  一日,国务院又开会议,孙洪伊入参国政,又来作抵掌高谈的苏季子,正在说得高兴,突有一人出阻道:“孙总长!你不要目中无人哩。须知智士千虑,不无一失,愚夫千虑,也有一得,难道除公以外,便不足与议么?”  孙瞧将过去,正是这位徐秘书长,便冷笑道:“足下的大材,我很佩服,但此处是阁员会议,俟足下入阁后,再来参议未迟。”徐树铮被他一嘲,不由的愤愤道:“树铮不才,忝任国务院秘书,也总算是国家命吏,并非绝对无言论权;况且国体共和,无论何等人民,均得上书言事,孙总长平日,自命维新,奈何反效专制时代,禁人旁议呢?”棋逢敌手。孙洪伊哼了一声道:“足下既有伟大的议论,何妨先向总理陈明,俟总理提出会议,果可利国利民,我等无不赞成。足下既免埋才,又免越职,怕不是一举两得么?”徐树铮听了,即易一说道:“孙总长!  你教我等不可越俎,你如何自行越俎呢?”孙洪伊忙问何事?树铮道:“你勾通报馆,泄漏院中秘密,尚说不是越俎吗?”孙洪伊勃然道:“你有什么证据?”树铮微哂道:  “证据不证据,你不必问我,你自思可有这事么?”洪伊怒上加怒,便向段总理道:“总理如何用此狂人?若再纵容过去,恐总理也要失望了。”段总理本信任徐树铮,闻了此言,面色顿变。各阁员睹这形态,连忙出为排解。那孙、徐两人,还是互相丑诋,喧嚷不休。这时段总理也忍耐不住,竟沉着脸道:“这里是会议场,并不是喧闹场,孙总长也未免自失体统了。”责孙不责徐,左袒可知。言毕,拂袖自去。阁员劝出孙洪伊,才得罢争。  越日,段总理负气入府谒见黎总统,述及孙、徐冲突事。黎总统淡淡答道:“孙总长原太性急,徐秘书亦未免欺人。”袒孙之意,亦在言外。段总理见语不投机,更增怅闷,便信口答道:“孙总长是府中要人,树铮不过一院内委员,总统如以树铮为欺人,不但树铮可去,就是祺瑞亦何妨辞职。”明是要挟。黎总统听到此语,忙道:“国家多故,全仗总理主持,如何为他两人,弃我自去呢?”段复道:  “祺瑞本无心再出,不过为势所逼,暂当此任。现在南北统一,大局稍平,阁员中不乏人才,总统可择贤代理,何必定需祺瑞,祺瑞也暂得息肩了。”黎总统道:“我也并不愿做总统,无非为国家起见,望总理不必多心。”段又无情无绪的答了数语,即行告退。  黎总统经此波折,心下很是不安,当召国务员入商。  交通总长许世英,以此事必需调人,非请徐东海出来,恐难就绪。黎总统颇也首肯。适徐已返居辉县,即日遣使,写了一封诚恳的手书,敦促来京。凑巧段氏意思,不谋而合,也去函请徐东海。使节相望,不绝于道。这位三朝元老徐世昌,因顾着双方友谊,不忍坐视,遂自辉县起程,乘着京汉铁路,直达京师,一至正阳门,但见府院中人,已在车站两旁,欢迓行旌。正是:  朝局又将成水火,都人胜似望云霓。  徐东海入京后,能否排难解纷,且至下回分解。  ----------  蔡松坡为推翻袁氏之第一人,即为再造共和之第一功,较诸黄克强之奔走革命,劳苦相等,而诣力实过之。黄少成而多败,蔡少败而多成,其优劣已可见一斑。即两人生平行谊,黄多缺憾,而蔡亦少疵,设令天假之年,使得展其骥足,保卫国家,未始非人民之福。乃年未强仕,即闻谢世,盗跖寿而颜子天,古今殆有同慨欤?著书人于黄、蔡之殁,特从详述,铭其功也。彼夫孙、徐二人交争,无非意气用事,孙似有志而其质未纯,徐似有才而其心未正,两不相下,激成衅隙,而府院暗潮,遂由是酿成之。麟凤死而狐鼠生,华夏其何日靖乎?

译文:

以下是对《民国演义·第七十九回》中相关段落的现代汉语翻译:

话说日本福冈医院突然有一位重要人物去世,电报传来京城,此人是谁?正是为再造民国而奋斗的蔡锷。蔡锷原本是四川的军政府督军,为什么去了日本呢?原因也很复杂,这里简单概括如下:蔡锷担任四川督军后,川省百姓逐渐安定,但军政文件混乱不堪,像乱麻一样,他不得不亲自整顿。虽然有罗佩金协助,但仍需自己安排。而且他既要负责军务,又要管民政,事务繁重,因此长期劳累,导致喉痛和心疾反复发作。

恰好小凤仙从北京寄来信,表示愿意履行之前的约定,来四川与他相会。这让他心中起了波澜,更加忧愁。作为一个多愁善感、身体欠佳的人,怎能承受她倾国倾城的美貌?他辗转一夜,终于写下回信道:

“自从军旅以来,就常常患有喉痛和失眠,如今担任四川督军,难却黄兴先生的厚意,只能勉力承担。等各项事务安排妥当,我便前往日本就医。那时我一定带您一同前去,浪迹重洋,饱吸自由空气,您先等我!”

信发出后几天,他的病情反而加重,自感身体难以支撑,于是发电报给政府,请假外出就医,并推荐罗佩金暂代自己的职务。政府批准了他的请求,他随即收拾行装,前往上海。

在上海,军界、商界、学界都听说他到来,纷纷召开会议欢迎他。但他因喉部疼痛说话困难,无法到场,便写信婉拒。他只是住在沪上的寄居处休养,或前往虹口某医院看病,对来访者一律拒绝。

这时,梁启超也从广东来到上海,听说了蔡锷的消息,立刻去拜访他。见面时,梁启超仍以“弟子”之礼恭敬相待。梁启超说:“你太谦虚了,现在这地方远非旧时学校可比,何妨放下旧礼俗,活得洒脱些?”蔡锷回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自古以来就流传的名言。我虽读过一些书,粗略懂得礼义,岂能效仿袁世凯那样的人,冷淡对待像张之洞这样有学问的前辈?”说罢,这些话被在场的听者听到。梁启超对他露出微笑,并私下说道:“你在这里休养,一定要小心谨慎。帝制余孽在南北往来,他们对我的仇恨十分深重,你得小心别被他们暗算。”蔡锷回答:

“这是我最在意的。自从到上海以来,除了去医院治疗,我每天闭门不出,谢绝所有社交,就连日常饮食,也必须先检查化验,再食用,想必不会有意外危险。如果治疗无效,我打算去日本一趟。东京的医院,比起这里或许更值得信赖。”

梁启超温和地回应:“这也很好。你正值壮年,正是可以走南闯北、为国效力的年纪,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为国家爱惜自己。”

蔡锷长叹道:“我已过壮年,所做的一些事业,全靠先生一手扶持。如今身体多病,精神疲惫,恐怕将来无法长寿。不仅辜负了国家,也辜负了先生,我该怎么办呢?”言语中已透露出他将不久于人世的预兆。

梁启超听后,不禁动容,沉默片刻才说:“松坡啊,你怎么想得如此悲观?疾病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只要安心调养,自然可以逐渐康复,何必说这些颓废的话呢?”蔡锷欲言又止,喝了几口清茶,才缓缓说道:

“我到上海已经约有一旬了。起初医生说病情可以治好,不出两礼拜就能见效。可最近几天,喉咙里好像有东西在动,吃东西非常困难,难以下咽,说话也极为艰难。夜里更是无法安睡,我觉得像是血枯津竭,已经到了绝症的地步,又怎能长久支撑啊!”说完,他起身准备离开。梁启超再次劝慰了几句,两人便告别。

第二天,梁启超正准备回府,突然接到电话,说:“蔡锷打算去日本,今晚就动身。”梁启超立刻前往蔡锷的住处,两人谈了许久。当晚,他送蔡锷上船,再三叮嘱后才告别。这次分别,是永别了。

梁启超回到寓所后,过了五、六天,收到了蔡锷的来信,信中说他在福冈医院治疗,情况有所好转,因此稍微安心。谁知到了11月8日,福冈医院来电,翻译过来是:“蔡松坡于当天下午四点去世”,这一消息震惊了整个上海。无论官场、商界还是学界,无不悲痛万分。

后来调查发现,蔡锷在日居所的身体状况并无好转。到了日本的国庆日——即我国的10月31日,日本全岛举行庆祝活动,举行提灯大会。蔡锷因在海外生活寂寞,便和几个好友去市里散步,心情颇为高兴。傍晚时,他收到上海的急电,得知黄兴去世,不禁捶胸顿足,大声哀叹:“中国又少了一个强者!”此后愁绪更重,病情也日益加重。

到11月8日上午,他的病情已十分危急,日方医生束手无策。他听说医院外正进行飞机飞行表演,便勉强起床,扶着仆人肩膀,缓步出门。

恰巧飞机从空中飞过,盘旋飞翔,气势雄伟,仿佛大鹏展翅,直冲云霄。蔡锷望着飞机,久久出神,突然觉得眼花耳聋、头痛难忍,便倚靠在仆人肩上闭上眼睛休息片刻,片刻后睁开眼睛,向西遥望,叹息道:“中华故土,从此永别。就算能乘坐飞机,恐怕也终究无法回去了。”悲痛的言语令人不忍卒读。说完,他转身回屋,躺卧在床,一语不发。

直到下午四点,蔡锷终于悄然离世,年仅三十七岁。

两天后,黎元洪总统发布命令道:

“勋位一级上将衔陆军中将蔡锷,才能出众,志向远大,多年来奔波军中,维护共和,功绩尤为卓越。在四川督军任内,因积劳成疾,请假赴日治疗,本指望能调理康复,长久效劳,不料突然病逝,令人震惊悲伤。他身后的一切事宜,由驻日公使章宗祥负责安排,并派遣专员妥善处理,发放两万元银元用于治丧。待灵柩回国之日,另行派员致祭;并由国务院从优追恤,以表达对这位功勋卓著之人的深切怀念。此令。”

消息一经公布,全国震惊,传遍四野。小凤仙在京城得知噩耗,悲痛欲绝,整整一天无法起身,母亲再三劝解,她才勉强停止哭泣。第二天,她关起门不出,午后仍静默如常。母亲大为担心,破门而入,却发现她已经香消玉殒。案头留下一封绝命书,内容极为悲痛,大意是:“我与蔡君一生未能相守,死后或许能相伴。如果灵魂不散,我愿飞越重洋,在茫茫天地间追随他,永远做他身旁的伴侣。若不能实现,我愿化作啼血的杜鹃,在茫茫云海中,日夜悲鸣,呼唤着我心爱的蔡郎停尸之处。”这番话传到京城,流传甚广,成为脍炙人口的佳话。

至于小凤仙是否真的殉情,绝命书是真是假,我一时也无法查证,只好姑且相信,作为一段感人至深的传说。如果此事真实,那么她的勇气和情义,岂不是红粉中的英雄,无人可比?昔日的绿珠、关盼盼等女子,也应逊色几分。我不能下定论,这是史笔留有疑问的写法。

还有一段奇梦,出自蔡锷友人的讲述,说是蔡锷生前自述:在癸丑年(1913年),二次革命中黄兴、李烈钧等人相继失败,蔡锷虽未直接参与,内心却十分忧伤,常常借酒消愁。某日喝醉后睡着,恍惚间进入宫殿,见一人身着龙袍,端坐堂上,看见蔡锷,马上下阶相迎,长跪行礼。蔡锷急忙还礼,忽然背后被一拍,疼痛难忍,回头一看,见两人立在身后:一人像乞丐,一人像和尚,大为惊骇。问他们姓名,答说是李铁拐和唐玄奘。唐玄奘自述:“我西行取经,历经艰难,即将返回京城,怕被恶龙夺去所携经书,听说你腰间佩有神剑,特请李铁拐引荐,求你除掉恶龙,保护百姓。”蔡锷素来仗义,欣然应允,便与二人一同离开。

回头望见宫阙,转瞬不见,自己也莫名其妙,便径直前行。走约几十步,前方云雾缭绕,难以看清,耳边风浪呼啸,震天动地,知前方凶险无比,正想问路时,那两人又不知去向,空中忽然出现一团红云,云中飞出一条火龙,口吐赤霞,天空瞬间变红。话音未落,突然蔡锷拔剑出鞘,奋身跃上龙背。正仰头望着,见龙咽喉处,他用剑直刺,忽然“轰”一声,身体仿佛坠落,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

蔡锷回想梦境,不知其含义,直到袁世凯称帝,护国军起义,才悟出其中寓意:龙象征袁世凯,龙袍即帝服,下阶相迎,是袁世凯任蔡锷为军事顾问;唐玄奘代表唐继尧,李铁拐代表李烈钧;“西行取经”象征唐、李等人主张学习西方、追求共和,却被袁世凯破坏,实为“被龙夺走”的隐喻;蔡锷拔剑制龙,寓意帝制注定失败;然而他坠落于地,预示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可见,命运的轨迹,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因此,袁世凯倒台、蔡锷功成之后,他便也溘然长逝,说明天意之中,并非偶然。

后来,我国颁布《国葬法》,其中第一条明确规定:凡为国家建功立业者,身故后,经总统提议,经国会同意或决议,可举行国葬。黄兴是创建民国的先驱,蔡锷是再造共和的关键人物,均符合这一条文,经国会决议,应举行国葬典礼。于是黎元洪总统下令内务部,依照《国葬法》办理。十二月五日,蔡锷的灵柩回国,途经上海,各界人士纷纷前往悼念,素车白马,聚集于沪上。中央政府也派代表致祭,场面比黄兴葬礼更为隆重。两人相较,蔡锷的风度更胜一筹。人生虽不能虚度,但死后仍能永存于人心。

后来,段祺瑞掌握实权,公开支持黄兴的立场,表面上与蔡锷的追随者关系融洽,实际上内部却暗藏矛盾,导致府院之间产生敌意。

内务总长孙洪伊出身天津,是北洋军阀中的一员,早年是同盟会骨干,与孙中山、黄兴等人志气相投,一向主张积极推行共和。民国初建,两院成立,他因亲友推荐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后来组织“进步党”,反对帝制。袁世凯称帝野心愈烈,他多次联电驳斥,并撰写《泣告北方同乡父老书》,情感真挚,辞色激昂,如同高渐离击筑、李龟年弹筝,一面奔走南北,游说黎元洪、冯国璋,劝他们早定主意,切勿承认帝制,得到二人认同。

后来共和得以恢复,黎元洪继任总统,孙洪伊便进入内阁,每天在总统府参与政务,每当总统接见宾客,他总坐在黎元洪一侧。黎元洪为人宽厚,即使有人言辞尖锐,也往往宽容待之,唯有孙洪伊总是越权发言,横加评论,目中无人,因此众人无不侧目——这是他为人之弊。

有时在国务院会议上,他直言不讳,与段祺瑞常有分歧,段祺瑞自然不满。偏偏国务院秘书长是段祺瑞的得意门生徐树铮。徐树铮原是山东人,曾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年少气盛,自称文武兼备,段祺瑞也视其为大器,引为心腹。在袁世凯称帝前,他已参与段祺瑞的军事谋划,但因政变不多,未能大显身手。袁世凯称帝后,他劝段祺瑞辞职,段遂离开政府。在滇、黔起义时,他暗中策划,秘密指示曹锟、张敬尧等将领观望形势,拖延行动。曹锟、张敬尧依其主意,故意拖延。就连陕西独立事件,也是他策划推动。他与陆建章早有嫌隙,便借机借公事打击陆建章,最终导致陆建章被杀害。袁世凯死后,黎元洪、段祺瑞相继上台,徐树铮也顺势进入国务院,担任秘书长。这时他才真正施展才华,主张大胆,政策不断,权势日盛,被称为“总理第二”。他挟权自重,失误甚多。

偏偏遇上孙洪伊,此人自视甚高,听说徐树铮权势日盛,心里非常不满。凡有国务院公文送到府里盖章,他总喜欢挑毛病,发现一点小瑕疵便退回修改,甚至自行改动后发布。看官想一想,这位自命不凡的徐树铮,怎能忍气吞声,甘受孙总长批评?怨气越积越深,彼此敌视。

某日,国务院开会,孙洪伊又在会上慷慨陈词,正说得得意,突然有人出来说:“孙总长,你别目中无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难道除你之外,就没有人可以参政么?”

孙洪伊一转身,发现是徐树铮。他冷笑着说道:“你的才华我非常佩服,但此处是内阁会议,你等将来入阁后再议不迟。”徐树铮被嘲得怒气冲冲,立刻反驳道:“我徐树铮虽才疏学浅,但担任国务院秘书,也是国家命官,难道没有言论权吗?况且共和体制下,无论何人,都有上书言事的权利。孙总长平时自称革新,为何反而效法专制时代,压制他人言论呢?”

孙洪伊冷笑一声:“你若真有高见,何不先向总理提出,待总理采纳,再行会议?若能利国利民,我们无不支持。你既免了埋没才华,也避免了越权,岂不是一举两得?”

徐树铮立刻回应:“孙总长,你常说不可越权,你自己怎么却越权了呢?”孙洪伊追问何事?徐树铮答道:“你勾结报社,泄露内阁机密,这不就是越权吗?”孙洪伊大怒,喝道:“你有什么证据?”

徐树铮微微一笑:“证据与否,你不必问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这事?”孙洪伊怒不可遏,立刻转告段祺瑞:“总理怎么任用这种狂人?若再放纵,恐怕总理也会失望。”段祺瑞本十分信任徐树铮,闻言脸色大变。众阁员见状,连忙劝解,但孙、徐二人仍互相攻击,吵闹不休。

段祺瑞终于忍无可忍,沉着脸说:“这里是会议场所,不是闹市,孙总长也太失体统了。”这句话明显偏向孙洪伊,而对徐树铮则加以批评。说完,他拂袖而去。

黎元洪经过此事,内心不安,于是召集阁员商议。交通总长许世英认为此事必须有调停之人,若不请徐世昌出面,恐怕难以解决。黎元洪也表示同意。恰巧徐世昌当时回乡在辉县,便立即派人写了一封诚恳的信,敦请他来北京。凑巧段祺瑞也恰好想请徐世昌出山,双方使者往来不绝。

这位三朝元老徐世昌,因顾及双方情谊,不愿坐视其事恶化,于是从辉县出发,乘火车直达北京。刚到正阳门,就看见府院两旁早已等候,民众欢送。正如诗所言:

“朝局将成水火,京城百姓期盼和平如云霓。”

徐世昌入京后,能否化解这场危机,如何收拾纷争,且待下回再讲。

蔡锷是推翻袁世凯的第一人,是再造共和的首功,比起黄兴奔走革命之苦劳,其成效更为显著。黄兴年轻时虽多失败,蔡锷虽少成功但多成,可见其成就更胜一筹。两人品行上,黄兴有诸多不足,蔡锷也并非完美,倘若天假以年,让他尽展才能,保卫国家,恐怕是人民之福。然而,他尚未年富力强便溘然长逝,就像盗跖长寿而颜回早逝,古今之间,恐怕有共同的慨叹。作者特意详述黄兴、蔡锷之逝,正是为了铭记他们之功。

至于孙洪伊与徐树铮之争,不过是意气用事。孙洪伊虽有志向,但为人不够纯粹;徐树铮虽有才华,但心术不正,彼此不服,激化矛盾,最终酿成府院之间的暗流。猛禽与凤凰之死,换来狐鼠般的奸佞掌权,华夏大地何时才能真正安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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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许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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