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演义》•第五十一回 妨功害能淫威震主 竭忠报国大义灭亲

却说元顺帝宠用伯颜,非常信任,随时赏给金帛珍宝,及田地户产,甚至把累朝御服,亦作为特赐品。伯颜也不推辞,惟奏请追尊顺帝生母,算是报效顺帝的忠忱。顺帝生母迈来迪,出身微贱,小子于前册中,已略述来历。见四十四回。此次伯颜奏请,正中顺帝意旨,遂令礼部议定徽称,追尊生母迈来迪为贞裕徽圣皇后。追尊所生,未始非报本之意,惟出自伯颜奏请,不免贡谀。顺帝以伯颜先意承旨,越加宠眷,复将“塔剌罕”的美名,给他世袭,又敕封伯颜弟马扎尔台为王。马扎尔台夙事武宗,后侍仁宗,素性恭谨,与乃兄伯颜谦傲不同,此时已知枢密院事,闻宠命迭下,竟入朝固辞。顺帝问以何意,马扎尔台道:“臣兄已封秦王,臣不宜再受王爵,太平故事,可作殷鉴,请陛下收回成命!”善鉴前车,故不俱亡。顺帝道:“卿真可谓小心翼翼了!”马扎尔台叩谢而退。顺帝尚是未安,仍命为太保,分枢密院往镇北方。  马扎尔台只好遵着,出都莅任,蠲徭薄赋,颇得民心。惟伯颜怙恶不悛,经马扎尔台屡次函劝,终未见从,反且任性横行,变乱国法,朝野士民,相率怨望。广东朱光卿,与其党石昆山、钟大明聚众造反,称大金国,改元赤符。惠州民聂秀卿等,亦举兵应光卿。河南盗棒胡,又聚众作乱,中州大震。此为顺帝时代乱祸四起之肇始。元廷命河南左丞庆童往讨,获得旗帜宣敕金印,遣使上献。  伯颜闻报,即日入朝,命来使呈上旗帜宣敕等物。顺帝瞧着道:“这等物件,意欲何为?”瘟皇帝。伯颜奏道:“这皆由汉人所为,请陛下问明汉官。”参政许有壬正在朝列,听着伯颜奏语,料他不怀好意,忙出班跪奏道:“此辈反状昭著,陛下何必下问,只命前敌大臣,努力痛剿便了!”顺帝道:“卿言甚是!汉人作乱,须汉官留意诛捕,卿系汉官,可传朕谕,命所有汉官等人,讲求诛捕的法儿,切实奏闻,朕当酌行。”诛捕汉贼,责成汉官,若诛捕蒙逆,必责成蒙官,此乃自分畛域,适足召亡。许有壬唯唯遵谕。顺帝即退朝还宫。伯颜不复再奏,怏怏趋出。看官!你道伯颜寓何意思?他料汉官必讳言汉贼,可以从此诘责,兴起大狱;孰意被有壬瞧透机关,竟尔直认,反致说不下去,以此失意退朝。  嗣闻四川合州人韩法师,亦拥众称尊,自号南朝越王,边警日有所闻。当由元廷严饬诸路督捕,才得兵吏戮力,渐次荡平。各路连章奏捷,并报明诛获叛民姓氏,其间以张、王、刘、李、赵五姓为最多。伯颜想入非非,竟入内廷密奏,请将五姓汉人,一律诛戮。亏得顺帝尚有知觉,说是五姓中亦有良莠,不能一律尽诛,于是伯颜又不获所请,负气而归。  转眼间已是至元四年,顺帝赴上都,次八里塘。时正春夏交季,天忽雨雹,大者如拳,且有种种怪状,如小儿环玦狮象等物,官民相率惊异,谣诼纷纷。未几有漳州民李志甫,袁州人周子旺,相继作乱,骚扰了好几月,结果是同归于尽,讹言方得少息。顺帝又归功伯颜,命在涿州、汴梁二处,建立生祠。嗣复晋封大丞相,加元德上辅功臣的美号,赐七宝玉书龙虎金符。元无大丞相名号,伯颜得此,可称特色。  伯颜益加骄恣,收集诸卫精兵,令党羽燕者不花,作为统领,每事必禀命伯颜。伯颜偶出,侍从无算,充溢街衢。至如帝驾仪卫,反日见零落,如晨星一般。天下但知有伯颜,不知有顺帝,因此顺帝宠眷的心思,反渐渐变做畏惧了。  会伯颜以郯王彻彻秃,颇得帝眷,与己相忤,暗思把他捽去,免做对头;遂诬奏彻彻秃隐蓄异图,须加诛戮。顺帝默忖道:“从前唐其势等谋变,彻彻秃先发逆谋,彼时尚不与逆党勾结,难道今反变志?此必伯颜阴怀嫉忌的缘故,万不可从。”乃将原奏留中不发。  次日伯颜又入内面奏,且连及宣让王帖木儿不花,威顺王宽彻普化,请一律诛逐。顺帝淡淡的答道:“这事须查有实据,方可下诏。”伯颜恰说了许多证据,大半是捕风捉影,似是而非,说得顺帝无言可答,只是默然。顺帝惯作此状。  伯颜见顺帝不答,忿忿的走了出去。顺帝只道他扫兴回邸,不复置念,谁知他竟密召党羽,捏做一道诏旨,传至郯王府中,把彻彻秃捆挷出来,一刀了讫。复伪传帝命,勒令宣让王、威顺王两人,即日出都,不准逗留。待至顺帝闻知,被杀的早已死去,被逐的也已撵出,不由得龙心大怒,要将伯颜加罪,立正典刑。怎奈顺帝的权力,不及伯颜,投鼠还须忌器,万一不慎,连帝位都保不住,没奈何耐着性子,徐图良策。然而恶人到头,终须有报,任你位高权重的大丞相,做到恶贯满盈的时候,总有人出来摆布,教他自去寻死。儆世名言。  这位大丞相伯颜的了局,说来更觉可奇,他不死在别人手中,偏偏死在他自己的侄儿手里,正是天网难逃,愈弄愈巧了。看官听着,他的侄儿,名叫脱脱,一作托克托。就是马扎尔台的长子。先是唐其势作乱时,脱脱尝躬与讨逆,以功进官,累升至金紫光禄大夫,伯颜欲令他入备宿卫,侦帝起居,嗣因专用私亲,恐干物议,乃以知枢密院事汪家奴,及翰林院承旨沙剌班,与脱脱同入禁中。脱脱得有所闻,从前必报知伯颜,寻见伯颜揽权自恣,也不免忧虑起来。  时马扎尔台尚未出镇,脱脱曾密禀道:“伯父骄纵日甚,万一天子震怒,猝加重谴,那时吾族要灭亡了,岂不可虑!”马扎尔台道:“我也曾虑及此事,只我兄不肯改过,奈何!”脱脱道:“总要先事预防方好哩。”马扎尔台点头称是。至马扎尔台奉命北去,脱脱无可禀承,越加惶急,暗思外人无可与商,只有幼年师事的吴直方,气谊相投,不妨请教。  当下密造师门,谒见直方,问及此事,直方慨然道:“古人有言,大义灭亲,汝但宜为国尽忠,不要专顾甚么亲族!”  脱脱拜谢道:“愿受师教!”言毕辞归。  一日,侍帝左右,见顺帝愁眉不展,遂自陈忘家殉国的意思。顺帝尚未见信,私下与阿鲁、世杰班两人述及脱脱奏语,令他密查。阿鲁、世杰班,算是顺帝心腹,做了数年皇帝,只有两人好算心腹,危乎危乎!至此奉顺帝命,与脱脱交游,每谈及忠义事,脱脱必披胆直陈,甚至欷歔涕泣,说得两人非常钦佩。  遂密报顺帝,说是靠得住的忠臣。  会郯王被杀,宣让、威顺二王被逐,顺帝敢怒不敢言,只日坐内廷,咄咄书空。脱脱瞧着,便跪请为帝分忧。顺帝太息道:“卿固怀忠,但此事不便命卿效力,奈何!”脱脱道:“臣入侍陛下,总期陛下得安,就使粉骨碎身,亦所不恨。”顺帝道:“事关卿家,卿可为朕设法否?”脱脱道:“臣幼读古书,颇知大义,毁家谋国,臣不敢辞!”顺帝乃把伯颜跋扈的情迹,详述一遍,并且带语带哭,脱脱也为泪下,遂奏对道:“臣当竭力设法,务报主恩!”顺帝点头。  脱脱退出。复去禀告吴直方,直方道:“这事关系重大,宗社安危,在此一举,但不知汝奏对时,有无旁人听着。”脱脱道:“恰有两人,一为阿鲁,一为脱脱木儿,想此两人为皇上亲臣,或不致漏泄机密。”直方道:“汝伯父权焰熏天,满朝多系党羽,若辈苟志图富贵,竟泄秘谋,不特汝身被戮,恐皇上亦蹈不测了。”脱脱闻了此语,未免露出慌张情形。直方道:“时刻无多,想尚不致遽泄,我尚有一计,可以挽回。”脱脱大喜,当即请教。直方与他附耳道:“如此如此!”此处为省文起见,所以含浑。喜得脱脱欢跃而出,忙去邀请阿鲁及脱脱木儿至家,治酒张乐,殷勤款待,自昼至夜,始终不令出门。自己恰设词离座,出访世杰班,议定伏甲朝门,俟翌晨伯颜入朝,拿他问罪。当下密戒卫士,严稽宫门出入,螭坳统为置兵,待晓乃发。  脱脱暂归,天尚未明,伯颜已遣人召脱脱,脱脱不敢不去。及见伯颜,竟遭诘责,说是宫廷内外,何故骤行加兵?消息真灵。那时脱脱心下大惊,勉强镇定了神,徐徐答道:“宫廷为天子所居,理宜小心防御;况目今盗贼四起,难保不潜入京师,所以预为戒严!”伯颜又叱道:“你何故不先报我?”脱脱惶恐,谢罪而去。料知事难速成,又去通知世杰班,教他缓图。果然伯颜隐有戒心,于次日入朝时,竟带卫卒至朝门外候着,作为保护。及退朝无事,又上一奏疏,请顺帝出畋柳林。  是时脱脱返家,已与阿鲁、脱脱木儿约为异姓兄弟,誓同报国。忽来宫监宣召,促脱脱入议,脱脱与二人相偕入宫。顺帝即将伯颜奏章,递与脱脱。脱脱阅毕,便启奏道:“陛下不宜出畋,请将原奏留中为是。”顺帝道:“朕意也是如此,只伯颜图朕日急,卿等务替朕严防!”言未已,宫监又呈进奏牍,仍是伯颜催请出猎。顺帝略略一瞧,即语脱脱道:“奈何?他又来催朕了。”脱脱道:“臣为陛下计,不妨托疾,只命太子代行,便可无虑。”顺帝道:“这计甚善,明晨就可颁旨,劳卿为朕草诏便了。”脱脱遵谕,即就顺帝前领了笔墨,写就数行,复呈顺帝亲览。由顺帝盖了御宝,于次日颁发出去。自此脱脱等留住禁中,与顺帝密图方法,三个缝皮匠,比个诸葛亮,这遭伯颜要堕入计中了。  伯颜接诏后,暗思太子代行,事颇尴尬,但诏中命大丞相保护,又是不好不去。默默的思索多时,竟想出废立的一条计策来,拟乘此出畋时候,挟了太子,号召各路兵马,入阙废君。又蹈唐其势覆辙,这正是暗中报应。计画已定,便点齐卫士,请太子启行,簇拥出城,竟赴柳林去讫。  看官!这太子却是何人,原来就是文宗次子燕帖古思。从前顺帝嗣位,曾奉太后谕旨,他日须传位燕帖古思,所以立燕帖古思为太子。应四十九回。  伯颜既奉太子出都,脱脱即与阿鲁等密谋,悉拘京城门钥。命所亲信布列城下,夤夜奉顺帝居玉德殿,召省院大臣,先后入见,令出五门听命。一面遣都指挥月可察儿,授以秘计,令率三十骑至柳林,取太子还都。又召翰林院中杨瑀、范汇二人,入宫草诏,详数伯颜罪状,贬为河南行省左丞相。命平章政事只儿瓦歹,赍赴柳林。脱脱自服戎装,率卫士巡城。  俟诸人出城后,阖了城门,登陴以待。  说时迟,那时快,不到数时,月可察儿已奉太子回来,传着暗号,由脱脱开城迎入,仍将城门关住。原来柳林距京师,只数十里,半日可以往返。月可察儿自二鼓起程,疾驰而去,至柳林,不过夜半。当时太子左右,已由脱脱派着心腹,使为内应,及与月可察儿相见,彼此不待详说,即入内挈了太子,与月可察儿一同入都。  伯颜正在睡乡,哪里晓得这般计画。至五鼓后,睡梦始觉,方由卫士报闻太子已归,急得顿足不已。正惊疑间,只儿瓦歹又到,宣读诏敕。伯颜听他读毕,还仗着前日势力,不去理睬,竟出帐上马,带着卫士,一口气跑至都门。  时已天晓,门尚未辟,只见脱脱剑佩雍容,踞坐城上,他即厉声喝着,大呼开城。威权已去,厉声何益!城上坐着的脱脱,起身答道:“皇上有旨,黜丞相一人,诸从官等皆无罪,可各归本卫!”伯颜道:“我即有罪,被皇上黜逐,也须陛辞皇上,如何不令我入城?”脱脱道:“圣旨难违,请即自便!”伯颜道:“你是我侄儿脱脱么?你幼年的时候,我曾视若己子,如何抚养,你今日怎得负我?”脱脱道:“为国家计,只能遵着大义,不能顾着私恩;况伯父此行,仍得保全宗族,不致如太平王家,祸及灭门,还算是万幸呢!”确是万幸。  伯颜尚欲再言,不意脱脱已下城自去。及返顾侍从,又散去了一大半,弄到没法可施,不得已回马南行。道出直定,人民见他到来,都说丞相伯颜,也有今日。有几个朴诚的父老,改恨为悯,奉进壶觞。伯颜温言抚慰,并问道:“尔等曾闻有逆子害父的事情么?”父老道:“小民等僻处乡野,只闻逆臣逼君,不曾闻逆子害父!”伯颜被他一驳,未免良心发现,俯首怀惭。旋与父老告别,狼狈南下,途次又接着廷寄,略称伯颜罪重罚轻,应再行加罚,安置南恩州阳春县。看官!你想南恩州远在岭南,镇日里烟瘴薰蒸,不可向迩,如这位养尊处优的大丞相伯颜,此时被充发出去,受这么苦,哪里禁当得起!他亦明知是一条死路,今日挨,明日宕,及行抵江西隆兴驿,奄奄成病,卧土炕中。那驿官又势利得很,还要冷讥热讽,任情奚落,就使不是病死,也活活的气死了。争权夺利者,其鉴诸。  伯颜既贬死,元廷召马扎尔台还朝,命为太师右丞相,脱脱知枢密院事,余如阿鲁、世杰班等,俱封赏有差。嗣复加封马扎尔台为忠王,赐号答剌罕。马扎尔台固辞,且称疾谢职。御史台奏请宣示天下以劝廉让,得旨允从。台官又来拍马。乃诏令马扎尔台,以太师就第,授脱脱为右丞相,录军国重事。脱脱乃悉更伯颜旧政,复科举取土法,雪郯王彻彻秃冤诬,召还宣让、威顺二王,使居旧藩,又弛马禁,减盐额,蠲宿逋,并续开经筵,慎选儒臣进讲,中外翕然,称为贤相。小子也有诗咏脱脱道:  春秋书法本森严,公义私恩不两兼,  鸩死叔牙诛子厚,忠臣法古有谁嫌?  脱脱秉政后,元廷忽又发生一种奇闻。欲知详细情形,且待下回再表。  ----------  伯颜以平唐其势功,敢弑顺后,目无尊长,至专政以后,日益鸱张,生杀予夺,任所欲为,迨弑郯王,逐宣让、威顺二王,矫制罪人,不法盖已极矣,仅加贬逐,尚为失刑。然非脱脱之以公灭私,恐贬逐犹非易事也。脱脱大义灭亲,为《麟经》所特许,固无待言;但天嫉伯颜之专擅,独假手于其犹子以报之,何其巧欤!本回依次铺叙,好似无数精采,随笔而下,其实不过一叙事文而已。然读《元史》至伯颜、马扎尔台、脱脱诸传,不如读此一回文字,较有兴味,是非用笔之长,曷克臻此,阅者宁得徒以小说目之!

译文:

元顺帝非常宠信和信任伯颜,常常给予他金帛珍宝、田地房屋,甚至把历代皇帝的御服也当作特别赏赐。伯颜也不推辞,反而上奏请求追尊顺帝的生母迈来迪为“贞裕徽圣皇后”,以此表达他对顺帝的忠心。迈来迪出身低微,以前的记载中已提到她的来历(见第四十四回)。这次伯颜提出请求,正好符合了顺帝的心意,于是下令礼部商议并确定尊号,正式追尊生母为皇后。追尊生母,本是报本思源之举,但却是由伯颜提出的,难免带有阿谀奉承的成分。顺帝因为伯颜能先领会自己的心意,更加宠信他,又赐予他“塔剌罕”的美名,让他世袭,并敕封伯颜的弟弟马扎尔台为王。马扎尔台早年侍奉武宗,后来又侍奉仁宗,为人恭敬谨慎,与兄长伯颜的傲慢作风完全不同。此时他已担任枢密院事,得知获得封王的命令后,立即入朝推辞。顺帝问他原因,马扎尔台回答:“我兄长已封为秦王,我就不该再受王爵,按太平年间的典例,这可作为前车之鉴,请陛下收回成命!”他善于吸取前人的教训,所以没有走向覆灭。顺帝听后说:“你真是谨慎小心啊!”马扎尔台叩头感谢后退出。顺帝内心仍不安,仍任命他为太保,让他分任枢密院事务,前往北方镇守。

马扎尔台只得遵命出京上任,他减免徭役、减轻赋税,深得民心。但伯颜却越来越暴虐不改,尽管马扎尔台多次写信劝诫,他始终不听,反而更加专横,扰乱国法,朝中士人和百姓都纷纷不满。广东朱光卿联合石昆山、钟大明起兵造反,自称“大金国”,改年号为“赤符”。惠州民聂秀卿等人也起兵响应。河南盗贼棒胡聚众作乱,中原地区震动。这标志着顺帝时代内乱四起的开端。元朝朝廷派河南左丞庆童前往征讨,收缴了叛军的旗帜、诏书和金印,派人上京献呈。

伯颜得知后,立刻进宫,命来使将这些物品呈上。顺帝看着问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伯颜回答:“都是汉人所为,请陛下问一下汉官。”当时参政许有壬正在朝堂上,听罢立刻察觉伯颜别有用心,连忙起身跪奏:“这些叛乱行为已十分明显,陛下不必再问,只需命令前线将领坚决镇压即可!”顺帝说:“你说得对!汉人作乱,应由汉官负责抓捕,你身为汉人官员,可转告朕的意思,命所有汉官查清情况,切实汇报,朕将斟酌处理。”结果是:如果要剿灭汉族叛乱,责任归汉官;如果要对付蒙古反贼,则责任归蒙古官员,这实际上是人为划清界限,只会引发更大的祸乱。许有壬只好遵命执行。顺帝退朝回宫后,伯颜再没有上奏,只闷闷不乐地离宫而去。读者你想想,伯颜真正打的什么主意?他估计汉官一定会隐瞒“汉贼”之事,借此制造冤案,引发大狱。没想到被许有壬看破了,他直接承认,反而无法继续狡辩,因此愤愤退出。

后来听说四川合州人韩法师也聚众称王,自号“南朝越王”,边境警报不断。元朝朝廷严令各地官员加强追捕,才渐渐平定了叛乱。各地接连上报捷报,并列出被剿灭的叛民姓氏,其中以张、王、刘、李、赵五姓人数最多。伯颜却想得离谱,竟然秘密向内廷进言,请求将这五个姓氏的汉族百姓全部处死。幸好顺帝还有清醒的头脑,指出这五姓中既有良民也有恶徒,不能一律诛杀,于是伯颜的请求被驳回,他心生不满回家。

转眼间已是至元四年,顺帝前往上都,途中在八里塘停留。正值春夏之交,天突然下冰雹,大的像拳头,还出现许多怪异现象,比如小孩变成环状、玦状,或像狮子、大象等,百姓官员都感到惊恐,谣言四起。不久,漳州人李志甫、袁州人周子旺相继造反,骚扰数月后最终失败,谣言才有所平息。顺帝把这一切归功于伯颜,下令在涿州、汴梁两地为他建立生祠。后来又加封他为“大丞相”,赐予“元德上辅功臣”称号,赏赐七颗宝玉、龙虎金符。元朝原本没有“大丞相”这一职位,伯颜得到了这个头衔,实属罕见。

伯颜变得更加跋扈,收罗各卫队的精壮士兵,任命党羽燕者不花统领,所有事情都必须先向他请示。伯颜一旦外出,随从无数,街市都挤满了人。而朝廷的仪仗护卫却日渐稀少,如同夜空中零落的星辰。天下人只知道伯颜,不知道顺帝了,因此顺帝对伯颜的宠信,逐渐变成了畏惧。

恰逢伯颜因为郯王彻彻秃受皇帝亲信,与自己意见不合,暗中想把他除掉,于是诬陷他有谋反之心,请求将其处死。顺帝思虑良久,心想:“从前唐其势等人曾图谋变乱,彻彻秃是最早起意的,当时他没有与反党勾结,难道今天反而变心了?这一定是伯颜心中嫉妒的缘故,绝对不能相信。”于是把原来的奏章留存宫中,没有下诏处理。

第二天,伯颜又进宫面奏,还提到了宣让王帖木儿不花、威顺王宽彻普化,请求一并除掉。顺帝淡淡地回答:“这事必须有确凿证据,才能下诏。”伯颜列举了大量所谓证据,大多都是凭空编造、似是而非,说得顺帝无话可说,只能沉默。顺帝一贯就是这样。

伯颜见顺帝不回应,愤怒地走出宫去。顺帝以为他只是扫兴离开,也不再过问,谁知他竟秘密召集群党,伪造一道诏令,传到郯王府中,将彻彻秃绑出并当场斩杀,又假传圣旨,命令宣让王和威顺王立刻出都,不准逗留。等到顺帝得知消息时,彻彻秃早已死于非命,两名亲王也已被赶出京城,顺帝顿时怒不可遏,打算将伯颜治罪,依法处死。可无奈顺帝权力远不如伯颜,行事如投鼠忌器,一旦不慎,连皇位都可能保不住,只能强忍怒气,慢慢寻找对策。但恶人终有报应,纵使权势滔天的大丞相,等到恶贯满盈之时,终究会有正义之人出来收拾他,让他自取灭亡。这是警世的名言。

这位大丞相伯颜的结局更显奇特,他并没有死在别人手中,反而死在他自己的侄子手里——正是天网难逃,越想逃越被围住。听好了,他的侄子名叫脱脱(也作托克托),正是马扎尔台的长子。早年在唐其势作乱时,脱脱曾亲自参与讨伐,因功升官,逐步升至“金紫光禄大夫”职位。伯颜想让他进入禁宫,负责监视皇帝起居,但因他用私人亲信、怕有非议,便任命知枢密院事的汪家奴、翰林院承旨沙剌班,与脱脱一同进入宫廷。脱脱得到消息后,必定及时上报伯颜。他渐渐察觉伯颜权力膨胀,日益专横,不免感到忧虑。

当时马扎尔台尚未出镇北方,脱脱曾私下向他进言:“伯父日益骄纵,万一皇帝震怒,突然重罚,我们家族将彻底灭亡,岂不可虑?”马扎尔台回应:“我也曾担忧此事,只是我兄长不肯悔改,怎么办?”脱脱说:“必须事先预防才好。”马扎尔台点头同意。等到马扎尔台奉命出镇北方,脱脱无处可说,更加焦急,想到外人难以求助,只有早年师从的吴直方,情谊深厚,不妨去请教。

于是秘密拜访吴直方,询问此事。吴直方感慨地说:“古人有言:‘大义灭亲’,你只要忠于国家,不必顾及家族亲情!”脱脱拜谢说:“我愿接受您的教诲!”说完辞别回家。

有一天,侍奉皇帝左右时,见顺帝愁眉不展,脱脱便自告奋勇地说愿意舍弃家庭、为国尽忠。顺帝尚未相信,私下与阿鲁、世杰班两人说起脱脱的言论,命他们暗中调查。阿鲁、世杰班是顺帝最信任的心腹,多年辅政,只有他们才真正了解皇帝的心意。此后二人受命与脱脱交游,每当谈及忠义之事,脱脱总是开诚布公,甚至哽咽落泪,说得两人极为钦佩。于是他们秘密向顺帝报告:脱脱是可靠的忠臣。

正当郯王被杀、宣让王和威顺王被逐时,顺帝虽怒却不敢言,只能在宫中坐着,拍着墙壁发呆。脱脱见状,立即跪下请求为皇帝分忧。顺帝叹息道:“你确实有忠心,但这件事不便让你直接出力,怎么办?”脱脱答道:“我侍奉陛下,只求陛下平安,即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顺帝说:“这关系到你家的事,你能为朕想办法吗?”脱脱回答:“我幼年读过古书,深知‘大义灭亲’的道理,即使毁家报国,我也不会推辞!”顺帝于是详细讲述伯颜跋扈的种种行径,甚至含着泪讲,脱脱也感动落泪,于是上奏道:“臣将竭尽全力,报答国恩!”顺帝点头答应。

脱脱退出后,又去禀告吴直方。吴直方说:“此事重大,关系到国家存亡,必须慎之又慎。只是不知道你奏对时,有没有人旁听?”脱脱回答:“正好有两人,一个是阿鲁,一个是脱脱木儿,他们都是皇帝的亲信,或许不会泄露机密。”吴直方说:“你伯父权势滔天,满朝都是他的党羽,如果他们图谋富贵,泄露机密,不仅你将被杀,恐怕连皇帝也难逃灾祸。”脱脱听了,神色慌张。吴直方说:“时间不多,或许不会立刻泄露,我还有一个计策,可以挽回。”脱脱大喜,立刻请教。吴直方低声说:“这样做……”(此处为省略,不详述)。脱脱十分兴奋,立刻邀请阿鲁和脱脱木儿到家,设酒宴款待,从白天一直持续到晚上,始终不让他们出门。自己则设法离开,拜访世杰班,商议在宫门设伏,等第二天伯颜入朝时,将他逮捕问罪。随后秘密叮嘱卫士,严查宫门出入,命螭坳统率士兵,等到天亮再行动。

脱脱回到家中,天还没亮,伯颜就派人召他,他不敢不去。见到伯颜后,被严厉责问:“宫廷内外为何突然加强戒备?”脱脱心中大惊,强作镇定,回答说:“皇宫是天子居所,自然要严加防范;况且眼下盗贼四起,难以保证不潜入京城,所以必须提前戒严!”伯颜又喝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脱脱惶恐道歉后离去。他判断事情难以迅速完成,又去通知世杰班,让他暂缓行动。果然,伯颜有所警觉,第二天入朝时,竟带了护卫在朝门外等候,以防不测。出朝后无事,又上书请求顺帝外出打猎到柳林。

此时脱脱回到家中,已与阿鲁、脱脱木儿结为“异姓兄弟”,立下共同为国效忠的誓言。忽然宫监前来召见,催促他入宫议事。脱脱与两人一同入宫。顺帝将伯颜的奏章递给他。脱脱看完后上奏:“陛下不宜外出,应将奏章留存宫中。”顺帝说:“我也有此意,只伯颜急于您出城,你们务必替我严密防范!”话刚说完,宫监又送来奏章,依旧是伯颜催促出猎。顺帝看了,叹道:“怎么办?他又来催我了。”脱脱说:“我为陛下考虑,不妨托病,只命太子代行,便可安心。”顺帝说:“这个计策很好,明天就颁旨,麻烦你为我草拟诏书。”脱脱遵命,就在顺帝面前接过笔墨,写好几行,再呈上去。顺帝加盖御玺,次日颁布。自此,脱脱等人留在宫中,与顺帝秘密谋划,三人像古代的“缝皮匠”,智慧过人,这回伯颜终于落入陷阱了。

伯颜接到诏书后,暗自思量:太子代行,场面尴尬,但诏书又命大丞相护送,他也无法不去。他默默思索良久,竟想出一条废立皇位的计策:趁此次出猎之机,挟持太子,召集各地兵马入京城,废掉现任皇帝。这与唐其势的覆灭如出一辙,正是因果报应。计策定下后,他召集卫士,请求太子启程,簇拥出城,前往柳林。

看官,请问这位太子是谁?原来就是文宗的次子燕帖古思。当初顺帝即位时,曾接到太后谕旨:日后应传位给燕帖古思,因此立他为太子。(见第四十九回)。

伯颜安排太子出城后,脱脱立即与阿鲁等人密谋,封锁京城所有城门,命亲信兵力布防在城下,连夜将顺帝接到玉德殿,召集省院大臣陆续入见,命他们依次出城接受命令。同时派都指挥月可察儿,秘密交待任务,命他率三十名骑兵前往柳林,将太子接回。又召翰林院的杨瑀、范汇二人入宫起草诏书,列举伯颜罪状,将他贬为河南行省左丞相。命平章政事只儿瓦歹,携带诏书前往柳林。脱脱自己穿上铠甲,率领卫兵巡视京城。

等众人出城后,关闭城门,登上城头等待。

话分两头,不到几个时辰,月可察儿已将太子接回,按照暗号,由脱脱开城迎接,随即关闭城门。柳林距离京城仅数十里,半天即可往返。月可察儿连夜赶到,顺利将太子接回。

伯颜被贬后,元朝朝廷召回马扎尔台回京,任命他为太师右丞相,脱脱任枢密院事,其余如阿鲁、世杰班等人也都得到赏赐。后来又封马扎尔台为“忠王”,赐号“答剌罕”。马扎尔台坚决推辞,并称病拒绝。御史台奏请宣布天下,以劝戒廉洁谦让,皇帝答应。御史台官员又继续拍马,于是下诏命马扎尔台以太师身份回府,任命脱脱为右丞相,执掌军政大权。脱脱于是全面改革伯颜时期的弊政,恢复科举制度,实行公平选才,为郯王彻彻秃平反冤案,召回被驱逐的宣让王和威顺王,让他们回到原藩地,解除马匹禁令,减少盐税,免除积欠债务,还重新开办经筵,谨慎选用儒臣讲学,朝廷内外纷纷称赞他为贤相。我为此写了一首诗赞颂脱脱:

“春秋史书本严谨,公义与私情不可兼。
毒杀叔牙诛子厚,忠臣执法谁会嫌?”

脱脱执政后,元朝朝廷突然又发生一件奇事。具体详情,留待下回再讲。

伯颜因平定唐其势有功,竟敢弑杀皇后,目无尊长,掌权后愈发飞扬跋扈,生杀予夺,唯我独尊。直到他杀害郯王、驱逐宣让王和威顺王、伪造诏书定罪他人,罪行已极为严重,仅被贬谪,尚算刑罚轻了。如果不是脱脱以“公义”消灭“私情”,恐怕这贬斥也难实现。脱脱“大义灭亲”,符合《礼记》中的传统原则,本无须多言;但上天嫉恨伯颜专权跋扈,偏偏借他幼子之手来报复,这岂不是巧妙之极!这一回层层展开,情节精彩纷呈,看似是普通叙事,实则内容丰富,生动有趣。若读《元史》中伯颜、马扎尔台、脱脱的传记,不如读这一回文字生动有趣。这并非单纯的小说,而是作者笔力之深的体现,读者不可仅以小说轻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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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蔡东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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