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谏大夫鲍宣,表字子都,系是渤海人氏。好学明经,家本清苦。少年尝受业桓氏,师弟相亲,情同父子。师家有女桓少君,配宣为妻。结婚时装束甚华,宣反愀然不悦,面语少君道:“少君家富,华衣美饰;我实贫贱,不敢当礼!”少君答道:“家大人平日重君,无非为君修德守约,故使妾来侍巾栉。妾既奉承君子,敢不唯命是从!”少君乃卸去盛装,送还母家,改著布衣短裙,与宣共挽鹿车,同归故里。宣家只有老母,由少君拜谒如仪,当即提瓮出汲,修行妇道,乡党共称为贤妇。特叙桓少君事,好作女箴。 既而宣得举孝廉,入为郎官,大司马王商,闻宣高行,荐为议郎,大司空何武,复荐宣为谏大夫。宣不屑苟谀,所以上书切谏。哀帝置诸不理,宣亦无可如何。忽由息夫躬上言,近年灾异迭见,恐有非常变祸,应遣大将军巡边,斩一郡守,立威应变。毫无道理。哀帝即召问丞相王嘉,嘉当然奏阻,哀帝只信息夫躬,不从嘉言。建平四年冬季,定议改元,遂于次年元日,改称元寿元年,下诏进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丁明为大司马骠骑将军。两大将军同日简选,意欲遣一人出巡,依着息夫躬所言,那知是日下午,日食几尽,哀帝不得不诏求直言。丞相王嘉,又将董贤劾奏一本,哀帝心中不怿。丹阳人杜邺,以方正应举,应诏对策,谓日食失明,是阳为阴掩的灾象。今诸外家并侍帷幄,手握重权,复并置大司马,册拜时即逢日食,天象告儆,不可不防!哀帝待遇丁傅,不过为外家起见,特示尊崇,若论到真心宠爱,不及董贤,所以董贤被劾,全然不睬。至若丁傅两家,遇人讥议,倒还有些起疑。接连是皇太太后傅氏,生起病来,不到旬日,呜呼哀哉!老姬的洪福也享尽了。先是关东人民,无故惊走,或持稻秆,或执麻秆,辗转付与,说是行西王母筹。有几个披发跣足,拆关逾墙,有几个乘车跨马,急足疾驰,甚至越过郡国二十六处,直抵京师。官吏禁不胜禁,只好由他瞎闹,愚民又多聚会歌舞,祀西王母。当时都下人士,借端谀颂,比太皇太后王氏为西王母,谓当寿考无疆。谁知却应在皇太太后傅氏身上,命尽归西。 傅氏既殁,哀帝又不禁记忆孔光,特派公车征召。俟光入朝,即问他日食原因,光奏对大意,也说是阴盛阳衰。哀帝方才相信,赐光束帛,拜为光禄大夫。董贤也乘时进言,将日食变象,归咎傅氏。巧为卸过。于是哀帝下诏,收回傅晏印绶,罢官归第。丞相王嘉,御史贾延,又上言息夫躬孙宠罪恶,躬宠已失奥援,无人代为保救,便即奉诏免官,限令即日就国。躬只好带同老母妻子,仓皇就道,既至宜陵,尚无第宅,不得已寄居邱亭。就地匪徒,见他行装累累,暗暗垂涎,夜间常去探伺,吓得躬胆战心惊。适有河内掾吏贾惠过境,与躬同乡,入亭问候。见躬形色慌张,询知情由,便教他折取东南桑枝,上画北斗七星。每夜披发北向。执枝诵咒,可以弭盗,又将咒语相告。躬信以为真,谢别贾惠,即依惠言办理,夜夜咒诅,好似疯人一般。偏有人上书告发,指为诅咒朝廷。当由哀帝派吏捕躬,系入洛阳诏狱。问官提躬审讯,但见躬仰天大呼,响声未绝,立即倒地。吏役忙去验视,耳鼻口中,统皆出血,咽喉已经中断,不能再活了。问官见躬扼喉自尽,越道他咒诅属实,不敢剖辩,因此再讯躬母,躬母名圣,白发皤皤,被问官威吓起来,身子抖个不住。问官愈觉动疑,迫令招供,只说是母子同谋,罪坐大逆不道,判处死刑。躬妻子充戍合浦。至哀帝崩后,孙宠及右师谭,也为有司所劾,追发东平冤狱,夺爵充戍,并死合浦郡中。这叫做天道好还,无恶不报哩!当头棒喝。 谏大夫鲍宣,又请起用何武师丹彭宣傅喜,并遣董贤就国。哀帝遣宣为司隶校尉,征召何武彭宣。独对着这位亲亲昵昵的董圣卿,贤字圣卿。非但不肯遣去,还要加封食邑二千户,伪托皇太太后遗命,颁发出来。丞相王嘉,封还诏书,力斥董贤谄佞,不宜亲近,结末有陛下继嗣未立,应思自求多福,奈何轻身肆志,不念高祖勤苦等语。这数句针砭入骨,大忤哀帝意旨。哀帝乃欲求嘉过失,记起中山案内,梁相鞫谭宗伯凤三人,一体坐免。独嘉复为保荐,迹近欺君。遂召嘉至尚书处责问,嘉只得免冠谢罪。不意光禄大夫孔光,觊觎相位,想把王嘉捽去。竟邀同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光禄勋马宫等,联名劾嘉,斥为罔上不道,请与廷尉杂治。独光禄大夫龚胜,以为嘉备位宰相,诸事并废,应该坐咎,若但为保荐梁相诸人,就坐他罔上不道的罪名,不足以示天下。哀帝竟从孔光等奏议,召嘉诣廷尉诏狱。当时相府掾属,劝嘉不如自裁,代为和药,进奉嘉前。嘉不肯吞服,有主簿泣语道:“将相不应对狱官陈冤,旧例如此,望君侯即自引决!”嘉摇首不答。内使危坐门首,促嘉赴狱。主簿又向嘉进药,嘉取杯掷地道:“丞相得备位三公,奉职负国,当服刑都市,垂为众戒!奈何作儿女子态,服药寻死呢?”说着,即出拜受诏,乘坐小车,径诣廷尉,缴出丞相新甫侯印绶,束手就缚。内使将印绶持报哀帝,哀帝总道王嘉闻命,定即自尽,及闻他径诣诏狱,越加气愤。立命将军以下至二千石,会同穷究。嘉不堪侵辱,仰天叹道:“我幸得备位宰相,不能进贤退不肖,以是负国,死有余责了!”大众问及贤不肖主名,嘉答说道:“孔光何武是贤人,董贤父子是不肖!我不能进孔光何武,退董贤父子,罪原该死,死亦无恨哩!”将军以下,听嘉如此说法,倒也不能定谳。嘉系狱至二十余日,呕血数升,竟致绝命。看官试想王嘉致死,一半是孔光逼成,嘉却反称光贤,真正可怪。究竟光是何等样人?看到后文,才知他是个无耻小人了!一语断煞。 哀帝闻得王嘉遗言,遂拜孔光为丞相,起何武为前将军,彭宣为御史大夫。宣字子武,淮阳人氏,经明行修,由前丞相张禹荐为博士,累任郡守,入为大司农光禄勋右将军。哀帝本调他为左将军,嗣欲位置丁傅子弟,乃将宣策免,赐爵关内侯,遣令归里。至是复蒙召入,哀帝转罢去御史大夫贾延,使宣继任。 会丞相孔光出视园陵,从吏向驰道中乱跑,有违法度,适为司隶鲍宣所见,喝令左右从事,拘住相府从吏,并把车马充公。光不甘受辱,虽未尝上书劾宣,但与同僚谈及,怨宣不情。当有人趋奉丞相,报知哀帝。哀帝正信任孔光,饬令御史中丞查办。御史使人捕宣从事,却受了一杯闭门羹。当下奏闻哀帝,劾宣闭门拒命,无人臣礼,大不敬不道。哀帝也不问曲直,立命系宣下狱。博士弟子王咸等,都称宣奉法从公,有何大罪?当即就太学中竖起长幡,号召大众道:“如欲救鲍司隶,请集此幡下!”诸生听了此语,争先趋集,霎时间多至千余人。乘着孔光入朝,拦住车前,要他救免鲍宣。光见人多势众,不便驳斥,只好佯从众意,托言入朝奏请,定使鲍司隶无恙,众乃避开两旁,使光进去。光既入朝堂,怎肯为宣解免?奸猾可知。诸生复守阙上书,为宣讼冤。哀帝只许贷宣死罪,罚受髡钳,放至上党。宣见上党地宜农牧,又少盗贼,就将家属徙至上党,一同居住。那孔光既得报复私怨,自然快意,从此感激皇恩,但能博得哀帝欢心,无不如命。 哀帝复欲荣宠董贤,使居大位,巧值大司马丁明,怜惜王嘉,为帝所闻,因即将明免官,拟令董贤代任。贤故意推辞,哀帝乃进光禄大夫薛赏为大司马,赏受职才越数日,忽然暴亡,情迹可疑!于是决计令贤为大司马。策文有云: 朕承天序,唯稽古,建尔于公,以为汉辅。往悉尔心,统辟王也。元戎,折冲绥远,匡正庶事,允执其中。天下之众,受制于朕,以将为命,以兵为威,可不慎与! 是时董贤年只二十有二,竟得超列三公,掌握兵权,真是汉朝开国以来,得未曾有。想是能摆龙阳君阵,故得超授。贤父恭迁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贤弟宽信代为驸马都尉,此次董氏亲属,并得联翩入都,受职邀荣。从前丁傅二外家,虽然贵显,尚没有董氏的迅速,这真可谓隆恩优渥了!从前孔光为御史大夫,贤父恭尝为光属吏,及贤为大司马,与光并列三公。哀帝却故意使贤访光,看光如何待贤?光却整肃衣冠,出门恭迎。见贤车已到门前,引身倒退。俟贤既至中门,复避入门侧,直待贤下车后,方延入厅中,低头便拜。拜毕起身,请贤上坐,自在下座陪着,好似卑职迎见长官,不敢乱礼。卑鄙至此,令人齿冷。及贤起座告辞,又恭恭敬敬的送出门外,请贤登车去讫,然后回入府中。贤很是高兴,还报哀帝。哀帝大喜,拜光两兄子为谏大夫常侍,光子放已经就职侍郎,故不另授。在光还道是喜出望外,那知人格已丧,这区区浮云富贵,有甚么稀罕呢? 时外戚王氏失势,只有平阿侯王谭子去疾,尚为侍中,去疾弟闳为中常侍,闳妻父中郎将萧咸,系故将军萧望之子。贤父恭,素慕咸名,欲娶咸女为次媳,特托王闳为媒,前去说合。闳不便推辞,只好转白萧咸,咸慌忙摇手。口中连说不敢当,一面屏去左右,密语闳道:“董贤为大司马,册文中有‘允执其中’一语,这是尧传舜的禅位文,并非三公故事,朝中故老,莫不惊奇!我女怎能与董公兄弟相配?烦汝善为我辞便了!”闳听罢即行,暗记前日策文,果有此语,难道汉室江山,真要让与董贤,越想越奇,又好笑,又好气,当下仍至董恭处复报,替萧家满口谦逊,只言寒门陋质,不敢高攀。恭尚以为故作谦辞,再向闳申说一番,闳已咬定前言,有坚却意。恭不禁作色,自言自叹道:“我家何负天下?乃为人所畏如是!”试问汝家何益天下?闳见恭含着怒意,起身辞去。过了数日,哀帝置酒麒麟殿,召集董贤父子亲属,及一班皇亲国戚,共同宴叙。闳亦在旁侍饮,酒至半酣,哀帝笑视董贤道:“我欲法尧禅舜,可好么?”贤陡闻此言,喜欢的了不得,但一时如何答说,也不禁暗暗沈吟。忽有一人进言道:“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所得私有。陛下上承宗庙,应该传授子孙,世世相继,天子岂可出戏言!”哀帝听说,举目一瞧,便是中常侍王闳,当下默然不悦,竟遣闳出归郎署,不使侍宴。左右都为闳生愁,恐闳因此得罪。太皇太后王氏,闻知此事,代闳谢过,哀帝乃复召闳入侍。闳却不肯中止,复上书极谏道: 臣闻王者立三公,法三光,居之者当得贤人。《易》曰:“鼎折足,复公餗。”喻三公非其人也。昔孝文皇帝幸邓通,不过中大夫;武皇帝幸韩嫣,赏赐而已,皆不在大位。今大司马卫将军董贤,无功于汉朝,又无肺腑之连,复无名迹高行以矫世,升擢数年,列备鼎足,典卫禁兵,无功封爵,父子兄弟,横蒙拔擢,赏赐空竭帑藏,万民喧哗不绝,诚不当天心也。昔褒神鼋变化为人,实生褒姒,乱周国,故臣恐陛下有过失之讥,贤有小人不知进退之祸,非所以垂法后世也。 哀帝览书,也觉不欢,但因闳为太皇太后从子,不得不格外含容。前时法尧禅舜一语,未免失言,因此不置可否,模糊过去。会匈奴单于囊知牙斯,及乌孙大昆弥伊秩靡入朝。囊知牙斯乃是复株累若煴单于少弟,复株累若煴早死,传弟且麋胥,且麋胥又传弟且莫车,且莫车再传弟囊知牙斯,号为乌珠留若煴单于。国势濅衰,因此历代事汉,来朝哀帝。参见已毕,由哀帝传旨赐宴,廷臣统在旁侍饮。乌孙大昆弥,当然在座,专顾饮酒,不暇张望。独囊知牙斯年少好奇,左右顾盼,蓦见廷臣中有一青年,唇红齿白,秀丽过人,坐位却在上面,居然首冠百僚。心中不禁诧异,遂向译员指问道:“这位大员姓甚名谁?”译员尚未及答,已为哀帝所见。询及原因,便命译员答说道:“这就是大司马董贤,年方逾冠,才德兼全,却是我朝的大贤。”董贤既是大贤,哀帝何不特赐双名!囊知牙斯晓得甚么董贤品行,一闻此语,便出席起贺,拜称汉得贤臣,哀帝很是心欢。待至宴罢,赏赐囊知牙斯,比乌孙王还要加厚,两番主谢恩回国。 董贤已任大司马,比不得前此在宫,朝夕留侍,所以公事一了,回家休息。不防到了门首,一声怪响,门竟坍倒。贤吓了一跳,自思门第新筑,结构甚坚,且是妻父将作大匠监工,何至遽朽?再令左右检验土木,原是牢固得很,不知何故倒坏?心甚不安。次日有诏颁出,乃是修复三公职衔,贤为大司马如故。改称丞相为大司徒,即令孔光任职。迁御史大夫彭宣为大司空,封长平侯。这诏与贤毫不关碍,贤当然无虞。又过了一二旬,仍无变动情事,贤把那大门倒坏的怪事,也淡淡忘却了。谁知内报传来,哀帝寝疾不起,急得贤神色慌张,立刻入宫省视,只见哀帝卧在床上,委顿异常,一时也不好细问,只得约略请安。哀帝不愿多言,含糊答了数语,惟口中呻吟不绝。贤也觉不佳,但思哀帝年未及壮,当不致一病即崩,自己宽慰自己,就在宫中留侍数日。偏偏哀帝病势日重,即于元寿二年六月中,奄然归天,年止二十有六,在位只有六年。 傅皇后及董昭仪等,入哭寝宫,贤感哀帝厚恩,也在寝门外号恸不休。蓦由太皇太后王氏到来,抚尸举哀,哀止即收取御玺,藏在袖中。一面召贤入问,丧事该若何调度。贤从未办过大丧,且因哀帝告崩,如寡妇失去情夫,三魂中失去二魂,竟至对答不出。好一位大司马。太皇太后方说道:“新都侯莽,曾奉先帝大丧,熟习故事,我当令他进来助汝。”贤忙免冠叩首道:“如此幸甚!”太皇太后立即遣使,召入王莽。莽倍道入都,进谒太皇太后,首言董贤无功无德,不合尸位,太是太后点首称是。莽遂托太皇太后意旨,命尚书劾贤不亲医药,当即禁贤出入宫殿。贤闻知此信,慌忙徒跣诣阙,免冠谢罪。莽竟传太皇太后命令,就阙下收贤印绶,罢归就第。贤怅怅回家,自思莽如此辣手,定是来报前嫌,将来自己性命,总要被他取去,不如图个自尽,免得受诛。乃即与妻说明意见,妻亦知无可挽回,情愿同死,两人对哭一场,先后自杀。冥途中若遇哀帝灵魂,仍好前后承欢,怪不得哀帝称为大贤呢! 家人还道有大祸临门,不敢报丧,遽将董贤夫妇棺殓,夤夜埋葬,事为王莽所闻,疑他诈死,复嘱有司奏请验尸,自行批准。令将贤棺抬至狱中,开棺相验,果系不差。但因他棺用朱漆,殓用珠璧,又说他僭行王制,把贤尸拖出棺外,剥去衣饰,用草包裹,乱埋狱中。再劾贤父恭骄恣不法,贤弟宽信淫佚无能,一并夺职,徙往合浦。家产发官估卖,约值钱四千三万万缗。贤平时厚待属吏朱诩。诩买棺及衣,至狱中收得贤尸,再为改葬,因即上书自劾,莽大为不悦,另寻诩罪,将他击死。大司徒孔光,专知贡谀献媚,当即邀同百官,推莽为大司马。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谓不宜委政外戚,自相荐举。太皇太后决意用莽,竟拜莽为大司马,领尚书事。莽自是手握大权,逐渐放出手段来了。小子有诗叹道: 幸臣死去大奸来,汉室江山已半灰。 毕竟妇人无远识,引狼入室自招灾! 欲知王莽如何举动,待至下回表明。 王嘉入相三年,守正不阿,不可谓非良相,惜乎不得其人,所遇非主耳!且其称美孔光,亦无知人之明。孔光阴险,恶过董贤父子,嘉知董贤父子之不肖,而不知孔光之为大奸,身被构陷,反以为贤,其致死也亦宜哉!司隶鲍宣,亦为孔光所排挤,仅得不死,而对于嬖幸之董贤,至不屑下拜,卑污若此,尚得谓之贤乎!董贤原有可杀之罪,但不当死于王莽之手,即其所劾罪案,亦不足以服人。孔光专媚于前,王莽专横于后,大奸之后,继以大憝,汉亦安能不亡?彼董贤之伏法,吾犹当为之称冤云。
以下是《前汉演义》第九十八回中关于鲍宣、王嘉、董贤等人故事的现代汉语翻译:
话说谏大夫鲍宣,字子都,是渤海人,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家境清贫。年轻时曾在桓家读书,与老师感情深厚,胜似父子。桓家有个女儿叫桓少君,被许配给鲍宣为妻。婚礼时,桓少君穿戴华丽,鲍宣却面露不满,对她说:“你家富裕,衣饰华美;我贫穷卑微,实在不敢承受这礼仪!”桓少君回应道:“父亲平时看重你,是希望你能修身立德,遵守诺言,所以让我来服侍你。我既然侍奉君子,怎敢不听从你吩咐!”于是,她脱去华服,回到母家,换成朴素的布衣短裙,与鲍宣共同拉着一辆鹿车,一起回到故乡。鲍宣家中只有老母亲,桓少君恭敬地向母亲行礼,之后就提着水瓮去打水,勤勉地履行妻子职责,乡里人都称她为贤德的妻子。这段故事,是为了劝诫女性要以德为先,修身立德。
后来鲍宣被举荐为孝廉,进入朝为郎官。大司马王商听说他品行高洁,便推荐他担任议郎;大司空何武又推荐他为谏大夫。鲍宣为人正直,不阿谀奉承,多次上书直言劝谏朝廷过失。然而哀帝对这些意见不予理会,鲍宣也无可奈何。后来,息夫躬上书说近年来天灾不断,恐怕会有重大变乱,建议派大将军巡视边境,斩一郡守以立威。这建议荒唐无理。哀帝便召见丞相王嘉询问,王嘉坚决反对,哀帝却只听信息夫躬,未采纳王嘉的意见。
建平四年冬天,朝廷决定改年号,第二年年初,改元为“元寿元年”。诏令进封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丁明为大司马、骠骑将军。两人同时被任命,本意是根据息夫躬的建议,派一人出巡。然而当天下午,发生日食,几乎遮蔽整整一轮太阳。哀帝不得不下诏征求直言。丞相王嘉又弹劾董贤,说他有罪。哀帝心中不悦。丹阳人杜邺因“方正”之才应试,上书对策,指出日食是“阴气太盛,阳气被遮”的征兆。目前外戚家族把持朝政,多人兼任大司马,而改年号时正值日食,天象示警,不可不防。哀帝对丁、傅两家的厚待,不过是出于外戚关系,实际真心宠幸的,还是董贤。因此董贤被弹劾,却无动于衷。至于丁、傅两家,一旦被人批评,便心生疑虑。
紧接着,皇太后的傅氏突然生病,不到十天便去世了。这位老宫妃的福份也耗尽了。当时关东百姓无端惊慌逃散,有的拿着稻草,有的拿着麻秆,互相传递,说是去迎接西王母。有人披发赤脚,翻墙越门;有人骑马乘车,飞奔急行,甚至穿越二十六个郡国,直抵京城。官府无法禁止,只能任其发展。民间还纷纷聚会唱歌跳舞,祭祀西王母。当时京城人士借机恭维颂扬,称太皇太后王氏就是西王母,祝愿她长寿安康。谁知这预言却应验在皇太后傅氏身上,命终归西。
傅氏去世后,哀帝又想起孔光,便派公车征召他入朝。孔光入朝后,皇帝问他日食的原因,孔光回答说:“是阴气太盛,阳气衰弱。”哀帝这才相信,赏赐了孔光帛书,任命他为光禄大夫。董贤趁机进言,把日食现象归咎于傅氏,巧妙地推脱了责任。于是哀帝下诏,收回傅晏的官职,罢免其官职。丞相王嘉和御史贾延又上书弹劾息夫躬及其孙息宠的罪行。息夫躬与息宠失去权势,无人庇护,便被下令免官,限期立即返回封地。息夫躬只好带母亲和家人仓皇逃往宜陵,但那里没有宅邸,只能寄居在邱亭。当地盗匪见他们行李众多,暗中觊觎,夜间频频探望,使息夫躬胆战心惊。
恰巧河内郡的官吏贾惠路过此地,是同乡,进入亭中探望。见息夫躬神色慌张,便询问缘由,遂教他折下东南方向的桑枝,画上北斗七星,每夜披发朝北,手持树枝念咒,就可以驱赶盗匪。还把咒语教给他。息夫躬信以为真,向贾惠道谢后,便照着办,夜夜念咒,像疯了一般。后来有人上书告发,称其诅咒朝廷。哀帝派人逮捕息夫躬,关进洛阳诏狱。审讯时,见他仰天大叫,声音未落,便立即倒地。狱吏急忙查看,发现他耳、鼻、口中皆有血流,咽喉已被割断,已无法存活。审官见息夫躬是自尽,便认定他诅咒属实,不敢再查证,于是转而审问其母。息夫躬的母亲名叫圣,白发苍苍,被审官恐吓,身体剧烈颤抖。审官更加怀疑,强迫她招供,说母子合谋,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判处死刑。息夫躬的妻子被流放到合浦充军。
直到哀帝去世后,孙宠和右师谭也被官吏弹劾,追查过去东平案中的冤狱,剥夺爵位,发配到合浦,最终死于合浦。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好还,恶必有报”!
谏大夫鲍宣又上书,请求重新启用何武、师丹、彭宣、傅喜,并让董贤归国。哀帝任命鲍宣为司隶校尉,征召何武、彭宣入朝。唯独对亲昵无比的董贤,不但不肯遣送,反而加封食邑二千户,伪托皇太后遗命发布。丞相王嘉坚决拒绝这份诏书,严辞批评董贤阿谀奉承,不应亲近,结尾写道:“陛下继承皇位,嗣子未立,应思自求多福,岂可轻视性命、放纵私欲,不顾高祖创业之艰辛?”这几句如针刺骨,触怒了哀帝。哀帝于是想找王嘉的过错,想起中山案中,梁相鞫谭、宗伯凤三人被一并罢免,而王嘉却为他们举荐,有欺君之嫌。于是召见王嘉到尚书台责问,王嘉只得脱冠谢罪。
不料光禄大夫孔光心怀野心,想排挤王嘉,便联合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光禄勋马宫等人,联名弹劾王嘉,称其“罔上不道”,请求与廷尉共同审理。只有光禄大夫龚胜认为,王嘉身为宰相,政务荒废,应当承担相应责任;如果只因推荐梁相等人,就定他“罔上不道”的罪名,不足以警示天下。哀帝最终采纳孔光等人的建议,召王嘉到廷尉诏狱。当时相府的属官劝王嘉不如自杀,代为准备毒药,献给王嘉。王嘉不肯服毒,主簿哭泣劝说:“作为宰相,不应向狱官申诉冤屈,旧例如此,愿您立即自尽!”王嘉摇头不答。内官站在门外催促,王嘉仍不接受。主簿又递上毒药,王嘉将杯子掷地,怒道:“我身为三公之首,辜负国家,应受城门刑罚,以警世人!怎可像妇人般服药寻死?”说完,便正式接受诏书,坐车前往廷尉,交出丞相印绶,束手就捕。
内官将印信回报哀帝,哀帝原本以为王嘉听到消息后会立刻自杀,结果得知他亲自前往诏狱,更加恼怒。于是下令将军以下至二千石官员共同调查此案。王嘉不堪羞辱,仰天长叹:“我有幸担任宰相,未能举荐贤人,罢免不贤之人,辜负国家,死亦无憾!”官员们问他,哪些是贤人、哪些是不肖之人,王嘉答道:“孔光、何武是贤人,董贤父子是不肖之人!我未能举荐孔光、何武,罢免董贤父子,罪责当死,死也无怨!”诸位将军等听后,也难以定罪。王嘉被囚禁二十多天,呕血数升,最终去世。
看官想一想,王嘉之死,一半是孔光逼迫所致,而他反而称孔光为贤人,这真是令人费解。那孔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待后文再看,才知他是个无耻小人!一句话点破。
哀帝得知王嘉遗言后,便任命孔光为丞相,起用何武为前将军,彭宣为御史大夫。彭宣字子武,是淮阳人,精通经学,品行端正。曾由前丞相张禹推荐为博士,历任地方官,后入朝任大司农、光禄勋、右将军。哀帝本想任命他为左将军,后来又想提拔丁、傅两家的子弟,便将彭宣罢免,赐封为关内侯,令他回家。后来再度召他入朝,哀帝还罢免了御史大夫贾延,任命彭宣接任。
有一天,丞相孔光巡视陵园,随行小吏在驰道上乱跑,违反了规定,被司隶校尉鲍宣看见。鲍宣命随从将相府的小吏拘禁,并没收了他们的车马。孔光不服,虽未上书弹劾鲍宣,但私下与同僚议论,怨恨鲍宣无情。后来有人向哀帝报告此事。哀帝深信孔光,便命令御史中丞调查。御史派人抓捕鲍宣的属下,却被一顿“闭门羹”招待(即拒绝接待)。随即上报哀帝,弹劾鲍宣闭门拒不接待,有失臣子之礼,属大不敬。哀帝不问真相,立即下令将鲍宣关入狱中。
博士弟子王咸等人纷纷称鲍宣奉法守公,有什么大罪?于是就在太学竖起一面长幡,号召众人:“若要救鲍司隶,请到幡下集合!”学生们听后,纷纷前来,短时间内聚集了一千余人。他们趁着孔光入朝,拦住车前,要求他救鲍宣。孔光见人多势众,不便否认,只好假装答应,说要入朝请求,保全鲍宣,众人这才退开,让孔光入朝。但孔光进朝后,哪会为鲍宣求情?其奸猾之心,可见一斑。学生们又到宫门上书,为鲍宣申冤。哀帝只同意减轻鲍宣死罪,罚他剃发戴刑具,发配到上党。鲍宣见上党地方适宜农耕,且盗匪少,便带着家人迁往上党居住,一同生活。
孔光既得报复旧怨,自然得意,从此感激皇恩,只要能博得哀帝欢心,便无所不为。
哀帝又想重用董贤,提升到高位。恰巧大司马丁明因怜悯王嘉而受到皇帝察觉,便罢免了丁明的官职,打算让董贤接任。董贤故意推辞,哀帝便提拔光禄大夫薛赏为大司马。薛赏上任几天后突然暴亡,情况可疑!于是决定让董贤担任大司马。诏书中写道:
“朕继承天命,依据古制,任命你为辅政大臣,治理天下。你应尽心为公,以统御天下,稳定边疆,纠正百官,秉持中正之德。天下百姓,皆受制于朕,以将为命,以兵为威,不可不慎啊!”
董贤担任大司马后,不再像从前那样在宫中日夜侍奉,公事办完便回家休息。没想到刚到门口,一声巨响,门竟塌了。董贤吓了一跳,心想:门是新修的,结构坚固,又是妻父任将作大匠监工,怎么会突然倒塌?便命左右查看,发现门体构造完好,实在无法解释,内心十分不安。
第二天朝廷颁布诏令:恢复三公制度,董贤仍为大司马,但改称丞相为大司徒,由孔光担任。彭宣改任大司空,封为长平侯。这份诏令与董贤无关,他自然无事可忧。再过一两个月,朝廷无任何变动。董贤也淡忘了门倒塌的事。
不久,宫中传来消息:哀帝病重,卧床不起,董贤惊慌失措,立刻入宫探望。哀帝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一时说不出话,只不断呻吟。董贤也觉得事态严重,心想哀帝年岁尚轻,不至于一病即亡,便暂时安慰自己,留在宫中好几天。可哀帝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最终于元寿二年六月忽然去世,年仅二十六岁,在位仅六年。
傅皇后和董昭仪等人进入寝宫哭祭,董贤感念哀帝厚恩,也号啕痛哭。突然太皇太后王氏赶到,扶尸哀悼,之后收起御玺,藏在袖中,随即召见董贤,问丧事该如何安排。董贤从未参与过大型丧事,又因皇帝突然去世,如失去情人一般,三魂中失去两魂,完全说不出话来。真是一个大司马啊!
太皇太后说:“新都侯王莽,曾主持先帝丧事,熟悉流程,我让他来协助你。”董贤连忙脱冠叩首道:“太感谢了!”太皇太后立即派人召王莽入朝。王莽日夜兼程赶回京城,拜见太皇太后,首先称董贤无功无德,不合担任辅政大臣。太皇太后点头称是。王莽便趁机传达太皇太后之意,命尚书弹劾董贤不关心医药,下令禁止他出入宫廷。
董贤得知后,急忙光脚奔往朝廷,脱冠谢罪。王莽随即传太皇太后命令,当场收走董贤的印绶,罢免其官职,令其回家。董贤回到家后,心想王莽如此狠辣,必定是来报前怨,将来自己的性命难保。不如自尽,免得受诛。便与妻子商量,妻子也知不可挽回,愿意一同赴死,两人相对哭泣,随后相继自杀。死后如果在冥冥之中遇到哀帝的灵魂,或许还能前后承欢,难怪哀帝称他为“大贤”呢!
家人以为出大事,不敢对外报告,急忙将董贤夫妇下葬,连夜埋好。此事被王莽得知,怀疑他们诈死,便下令有司验尸,自行批准。命人将董贤的棺材抬到狱中,打开棺材查验,果然无误。但因棺材用的是朱漆,殓尸时用了珠玉,被指控僭越王室礼仪,便将尸体拉出棺外,剥去衣物,用草草包裹,乱葬于狱中。
同时弹劾董贤父亲董恭骄横放纵,董贤弟弟董宽信淫乱无能,一并夺去官职,流放到合浦。家产被官府估价拍卖,估价四千三百万缗。董贤平时厚待属官朱诩。朱诩购棺买衣,到狱中收得董贤尸体,又为他重新安葬。于是上书自劾,王莽大为不悦,反而找其他罪名,将朱诩打死。
大司徒孔光专事阿谀奉承,便联合百官,推举王莽为大司马。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则认为不应将大权交给外戚,互相推举。太皇太后执意要任用王莽,最终任命他为大司马,总管尚书事务。自此,王莽掌握了大权,逐渐开始施展权谋。
小结有诗曰:
幸臣死去大奸来,汉室江山已半灰。
妇人无远识,引狼入室自招灾!
想了解王莽之后如何行事,待下回再讲。
王嘉任丞相三年,坚持正直,不阿附权贵,不能说不是良相,可惜遇到的君主不识其才。他反而称颂孔光,不知其中深意。孔光心机深沉,比董贤父子更坏,王嘉知道董贤父子不贤,却不知道孔光才是大奸,最终被陷害致死,也实属应然。司隶校尉鲍宣虽被孔光排挤,仅免于死,却对宠臣董贤不屑一拜,行为卑劣,还称其为贤吗?董贤虽有可杀之罪,却不应被王莽处死,即便所犯罪状不轻,也难以服众。孔光专意讨好前朝宠臣,王莽专横执政,大奸之后又出大恶,汉朝怎不灭亡?我对董贤之死,仍为之鸣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