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演义》•第六十六回 飞将军射石惊奇 愚主父受金拒谏

却说元光六年,匈奴兴兵入塞,杀掠吏民,前锋进至上谷,当由边境守将,飞报京师。武帝遂命卫青为车骑将军,带领骑兵万人,直出上谷,又使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骁骑将军李广出雁门。部下兵马,四路一律,李广资格最老,雁门又是熟路,总道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知匈奴早已探悉,料知李广不好轻敌,竟调集大队,沿途埋伏,待广纵骑前来,就好将他围住,生擒活捉。广果自恃骁勇,当然急进,匈奴兵佯作败状,诱他入围,四面攻击,任汝李广如何善战,终究是寡不敌众,杀得势穷力竭,竟为所擒。匈奴将士,获得李广,非常欢喜,遂将广缚住马上,押去献功。广知此去死多活少,闭目设谋,约莫行了数十里,只听胡儿口唱凯歌,自鸣得意,偷眼一瞧,近身有个胡儿,坐着一匹好马,便尽力一挣,扯断绳索,腾身急起,跃上胡儿马背,把胡儿推落马下,夺得弓箭,加鞭南驰。胡兵见广走脱,回马急追,却被广射死数人,竟得逃归。代郡一路的公孙敖,遇着胡兵,吃了一个败仗,伤兵至七千余人,也即逃回。公孙贺行至云中,不见一敌,驻扎了好几日,闻得两路兵败,不敢再进,当即收兵回来,总算不折一人。独卫青出兵上谷,径抵笼城,匈奴兵已多趋雁门,不过数千人留着,被青驱杀一阵,却斩获了数百人,还都报捷。全是运气使然。武帝闻得四路兵马,两路失败,一路无功,只有卫青得胜,当然另眼相待,加封关内侯。公孙贺无功无过,置诸不问,李广与公孙敖,丧师失律,并应处斩,经两人出钱赎罪,乃并免为庶人,看官听说!这卫青初次领兵,首当敌冲,真是安危难料,偏匈奴大队,移往雁门,仅留少数兵士,抵敌卫青,遂使青得着一回小小胜仗。这岂不是福星照临,应该富贵么?  李广替灾。  事有凑巧,他的同母姊卫子夫,选入宫中。接连生下三女,偏此次阿弟得胜,阿姊也居然生男。正是喜气重重。武帝年已及壮,尚未有子,此次专宠后房的卫夫人,竟得产下麟儿,正是如愿以偿,不胜快慰!三日开筵,取名为据,且下诏命立禖祠。古时帝喾元妃姜源,三妃简狄,皆出祀郊禖,得生贵子。姜源生弃,简狄生契。武帝仿行古礼,所以立祠祭神,使东方朔枚皋等作禖祝文,垂为纪念。一面册立卫子夫为皇后,满朝文武,一再贺喜,说不尽的热闹,忙不了的仪文。惟枚皋为了卫后正位,献赋戒终,却是独具只眼,言人未言。暗伏后文。武帝虽未尝驳斥,究不过视作闲文,没甚注意,并即纪瑞改元,称元光七年为元朔元年。  是年秋月,匈奴又来犯边,杀毙辽西太守,掠去吏民二千余人,武帝方遣韩安国为材官将军,出戍渔阳。部卒不过数千,竟被胡兵围住,安国出战败绩,回营拒守,险些儿覆没全巢,还亏燕兵来援,方得突围东走,移驻右北平。武帝遣使诘责,安国且惭且惧,呕血而亡。讣闻都中。免不得择人接任,武帝想了多时,不如再起李广,使他防边。乃颁诏出去,授广为右北平太守。  广自赎罪还家,与故颍阴侯灌婴孙灌强,屏居蓝田南山中,射猎自娱。尝带一骑兵出饮,深夜方归,路过亭下,正值霸陵县尉巡夜前来,厉声喝止。广未及答言,从骑已代为报名,说是故李将军。县尉时亦酒醉,悍然说道:“就是现任将军,也不宜犯夜,何况是故将军呢?”广不能与校,只好忍气吞声,留宿亭下,待至黎明,方得回家。未几即奉到朝命,授职赴任,奏调霸陵尉同行。霸陵尉无从推辞,过谒李广,立被广喝令斩首,广虽数奇,亦非大器。然后上书请罪,武帝方倚重广才,反加慰勉,因此广格外感奋,戒备极严。匈奴不敢进犯,且赠他一个美号,叫做飞将军。  右北平向多虎患,广日日巡逻,一面了敌,一面逐虎,靠着那百步穿杨的绝技,射毙好几个大虫。一日,复巡至山麓,遥望丛草中间,似有一虎蹲着,急忙张弓搭箭,射将过去。他本箭不虚发,当然射着。从骑见他射中虎身,便即过去牵取,谁知走近草丛,仔细一瞧,并不是虎,却是一块大石!最奇怪的是箭透石中,约有数寸,上面露出箭羽,却用手拔它不起。大众互相诧异,返报李广。广亲自往观,亦暗暗称奇,再回至原处注射,箭到石上,全然不受,反将箭镞折断。这大石本甚坚固,箭锋原难穿入,独李广开手一箭,得把石头射穿,后来连射数箭,俱不能入,不但大众瞧着,惊疑不置,就是李广亦莫名其妙,只好拍马自回。但经此一箭,越觉扬名,都说他箭能入石,确具神力,还有何人再敢当锋?所以广在任五年,烽燧无惊,后至郎中令石建病殁,广乃奉召入京,代任郎中令,事见后文。  惟右北平一带,匈奴原未敢相侵,此外边境袤延,守将虽多,没有似李广的声望,匈奴既与汉朝失和,怎肯敛兵不动,所以时出时入,飘忽无常。武帝再令车骑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出雁门,又使将军李息出代郡。青与匈奴兵交战一场,复斩首虏数千人,得胜而回。青连获胜仗,主眷日隆,凡有谋议,当即照行,独推荐齐人主父偃,终不见用。偃久羁京师,资用乏绝,借贷无门,不得已乞灵文字,草成数千言,诣阙呈入。书中共陈九事,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大略说是:  臣闻怒为逆德,兵为凶器,争为末节,盖务战胜,穷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并吞六国,务胜不休,尝欲北攻匈奴,不从李斯之谏,卒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又使天下飞刍挽粟,起自负海,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至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天下乃始叛秦也。及高皇帝平定天下,略地于边,闻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进,进谏不听,遂北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帝悔之,乃使刘敬往结和亲,然后天下无兵戈之事。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商周,固弗程督,禽兽畜之,不比为人。若不上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权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熟计之而加察焉!  这封书呈将进去,竟蒙武帝鉴赏,即日召见,面询数语,也觉应对称旨,遂拜偃为郎中。故丞相史严安,与偃同为临淄人,见偃得邀主知,也照样上书,无非是举秦为戒,还有无终人徐乐,也来凑兴,说了一番土崩瓦解的危言,拜本上呈,具由武帝召入,当面奖谕道:“公等前在何处?为何至今才来上书?朕却相见恨晚了!”遂并授官郎中,主父偃素擅辩才,前时尝游说诸侯,不得一遇,至此时来运凑,因言见幸,乐得多说几语,连陈数书。好在武帝并不厌烦,屡次采用,且屡次超迁。俄而使为谒者,俄而使为中郎,又俄而使为中大夫,为期不满一载,官阶竟得四迁,真是步步青云,联梯直上。严安徐乐,并皆瞠乎落后,让着先鞭。偃越觉兴高彩烈,遇事敢言。适梁王刘襄,刘买子。与城阳王刘延,刘章孙。先后上书,愿将属邑封弟,偃即乘机献议道:  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佚,急则恃强合纵,以逆京师,若依法割削,则逆节萌起,前日鼌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嫡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地之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封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靡不感德。实则国土既分,无尾大不掉之弊,安上全下,无逾于此。愿陛下采择施行!  武帝依议,先将梁王城阳王奏牍,一律批准,并令诸侯得分国邑,封子弟为列侯,因此远近藩封,削弱易制,比不得从前骄横了。贾长沙早有此议,偃不过拾人牙慧,并非奇谋,然尚有淮南之叛。元朔二年春月,匈奴又发兵侵边,突入上谷渔阳,武帝复遣卫青李息两将军,统兵出讨,由云中直抵陇西,屡败胡兵,击退白羊楼烦二王,阵斩敌首数千,截获牛羊百余万,尽得河套南地。捷书到达长安,武帝大悦,即派使犒劳两军。嗣由使臣返报,归功卫青。无非趋奉卫皇后。因下诏封青为长平侯,连青属下部将,亦邀特赏。校尉苏建,得封平陵侯,张次公得封岸头侯。  主父偃复入朝献策,说是河南地土肥饶,外阻大河,秦时蒙恬尝就地筑城,控制匈奴,今可修复故塞,特设郡县,内省转输,外拓边陲,实是灭胡的根本云云。但知迎合主心,不管前后矛盾。武帝见说,更命公卿会议,大众多有异言。御史大夫公孙弘,且极力驳说道:“秦时尝发三十万众筑城北河,终归无成,今奈何复蹈故辙呢?”武帝不以为然,竟从偃策,特派苏建,调集丁夫,筑城缮塞,因河为固,特置朔方五原两郡,徙民十万口居住。自经此次兴筑,费用不可胜计,累得府库日竭,把文景两朝的蓄积,搬发一空了。  主父偃又请将各地豪民,徙居茂陵。茂陵系武帝万年吉地,在长安东北,新置园邑,地广人稀,所以偃拟移民居住,谓可内实京师,外销奸猾等语。武帝亦惟言是听,诏令郡国调查富豪,徙至茂陵,不得违延。也是秦朝敝法。郡国自然遵行,陆续派吏驱遣,越是有财有势,越要他赶早启程。时有河内轵人郭解,素有侠名,乃是鸣雌侯许负外孙,短小精悍,动辄杀人。不过他生性慷慨,遇有乡里不平事件,往往代为调停,任劳任怨,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亦可不顾。因此关东一带,说起郭解二字,无不知名,称为大侠。此次亦名列徙中。解不欲迁居,特托人转恳将军卫青,代为求免。青因入白武帝,但言解系贫民,无力迁徙。偏武帝摇首不答,待至青退出殿门,却笑顾左右道:“郭解是一个布衣,乃能使将军说情,这还好算得贫穷么?”青不得所求,只好回复郭解,解未便违诏,没奈何整顿行装,挈眷登程。临行时候,亲友争来饯送,赆仪多至千余万缗,解悉数收受,谢别入关。关中人相率欢迎,无论知与不知,竞与交结,因此解名益盛。会有轵人杨季主子,充当县掾,押解至京,见他拥资甚厚,未免垂涎,遂向解一再需索。解却也慨与,偏解兄子代为不平,竟把杨掾刺死,取去首级。事为杨季主所闻,立命人入京控诉,谁知来人又被刺死,首亦不见。都下出了两件无头命案,当然哄动一时,到了官吏勘验尸身,察得来人身上,尚有诉冤告状,指明凶手郭解,于是案捕首犯,大索茂陵。解闻只潜遁,东出临晋关。关吏籍少翁,未识解面,颇慕解名,一经盘诘,解竟直认不讳。少翁越为感动,竟将他私放出关,嗣经侦吏到了关下,查问少翁,少翁恐连坐得罪,不如舍身全解,乃即自杀。解竟得安匿太原。越年遇赦,回视家属,偏被地方官闻知,把他拿住,再向轵县调查旧事。解虽犯案累累,却都在大赦以前,不能追咎。且全邑士绅,多半为解延誉,只有一儒生对众宣言,斥解种种不法,不意为解客所闻,待他回家时候,截住途中,把他杀死,截舌遁去。为此一案,又复提解讯质。解全未预闻,似应免罪,独公孙弘主张罪解,且说他私结党羽,睚眦杀人,大逆不道,例当族诛。武帝竟依弘言,便命把郭解全家处斩,解非不可诛,但屠及全家,毋乃太酷。还是郭解朋友,替他设法,救出解子孙一二人,方得不绝解后。东汉时有循吏郭伋,就是郭解的玄孙,这些后话不提。  且说燕王刘泽孙定国,承袭封爵,日夕肆淫,父死未几,便与庶母通奸,私生一男。又把弟妇硬行占住,作为己妾。后来越加淫纵,连自己三个女儿,也逼之侍寝,轮流交欢。禽兽不如。肥如令郢人,上书切谏,反触彼怒,意欲将郢人论罪。郢人乃拟入都告发,偏被定国先期劾捕,杀死灭口。定国妹为田蚡夫人,事见六十三回。田蚡得宠,定国亦依势横行,直至元朔二年,蚡已早死,郢人兄弟,乃诣阙诉冤,并托主父偃代为申理。偃前曾游燕,不得见用,至是遂借公济私,极言定国行同禽兽,不能不诛。武帝遂下诏赐死。定国自杀,国除为郡。定国应该受诛,与偃无尤。  朝臣等见偃势盛,一言能诛死燕主,夷灭燕国,只恐自己被他寻隙,构成罪名,所以格外奉承,随时馈遗财物,冀免祸殃。偃毫不客气,老实收受。有一知友,从旁诫偃,说偃未免太横,偃答说道:“我自束发游学,屈指已四十余年,从前所如不合,甚至父母弃我,兄弟嫉我,宾朋疏我,我实在受苦得够了。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就五鼎烹,亦属何妨!古人有言,日暮途远,故倒行逆施,语本伍子胥。我亦颇作此想呢!”  既而齐王次昌,与偃有嫌,又由偃讦发隐情。武帝便令偃为齐相,监束齐王。偃原籍临淄,得了这个美差,即日东行,也似衣锦还乡一般。那知福为祸倚,乐极悲生,为了这番相齐,竟把身家性命,一古脑儿灭得精光。小子有诗叹道:  谦能受益满招灾,得志骄盈兆祸胎,  此日荣归犹衣锦,他时暴骨竟成堆。  欲知主父偃如何族灭,待至下回叙明。      李广射石一事,古今传为奇闻,吾以为未兄奇也。石性本坚,非箭镞所能贯入,夫人而知之矣,然有时而泐,非必无罅隙之留,广之一箭贯石,乃适中其隙耳。且广曾视石为虎,倾全力以射之,而又适抵其隙,则石之射穿,固其宜也,何足怪乎!夫将在谋不在勇,广有勇寡谋,故屡战无功,动辄得咎,后人惜其数奇,亦非确论。彼主父偃所如不合,挟策干进,一纸书即邀主眷,立授官阶,前何其难,后何其易,甚至一岁四迁,无言不用,当时之得君如偃者,能有几人?然有无妄之福,必有无妄之灾,此古君子所以居安思危也。偃不知此,反欲倒行逆施,不死何为?乃知得不必喜,失不必忧,何数奇之足惜云!

译文:

元光六年,匈奴大军侵入汉朝边境,杀戮官吏百姓,前锋部队抵达上谷。边境守将连忙向朝廷报告。汉武帝随即任命卫青为车骑将军,率领一万骑兵,从上谷出兵;又派骑将军公孙敖从代郡出兵,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出兵,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出兵。各路兵马人数相同,李广资历最老,雁门又是他熟悉的地区,大家都认为他一定能大获全胜。谁知匈奴早已侦察到消息,知道李广轻敌,便调集大军,在沿途设下埋伏,等李广率军前进时,就将他包围,活捉。李广确实自负勇猛,于是急攻向前,匈奴军队假装败退,诱他进入圈套,四面围攻,尽管李广作战能力极强,终究寡不敌众,战至精疲力竭,最终被俘。匈奴士兵抓到李广后非常高兴,把他绑在马上押送去报功。李广知道此去必死无疑,便闭上眼睛暗中谋划。行了几十里路后,听到胡人高唱凯歌,十分得意,他偷偷看过去,发现一名胡人骑着一匹好马,便奋力一挣,扯断绳索,跃上胡人马背,将他推下马,夺过弓箭,挥鞭向南逃去。胡兵发现李广逃跑,立即追击,却被李广射杀了几个人,最终逃回。代郡的公孙敖遭遇胡兵,战败,死伤七千余人,不得不撤回。公孙贺行至云中,没有遇到敌军,就驻扎了好几天,后来听说两路军败退,便不敢再前进,撤兵返回,总算没有损失兵力。只有卫青出兵上谷,抵达笼城,匈奴已转移到雁门,仅留几千人守备,被卫青击退,斩获数百人,报捷回朝。这一切都是偶然的运气。武帝得知四路军队中有两路战败,一路无功,只有卫青获胜,自然对卫青另眼相待,加封为关内侯。公孙贺没有功劳也没有过错,被搁置不管。李广和公孙敖因战败失职,应被处死,两人出资赎罪,才被免去死刑,改为平民。读者请注意:卫青第一次领兵出征,身处险境,生死难料,偏偏匈奴主力转移到雁门,仅留下少数兵力抵挡卫青,所以卫青得以取得一次小小的胜利。这难道不是天赐福气,理应富贵吗?这正是李广命运的讽刺。

就在此时,李广的同母姐姐卫子夫被选入宫中。接连生下三个女儿,这一次,她的弟弟李广也取得胜利,姐姐也生了一个儿子。汉武帝年已壮年,一直没有子嗣,这次卫夫人得子,可谓如愿以偿,非常欣慰。三天后,举行盛大的庆贺宴会,给婴儿取名为“据”,并下诏建立“禖祠”。古代帝喾的元妃姜源、三妃简狄,都是在郊外祭祀“禖神”后生下贵子,姜源生下弃,简狄生下契。汉武帝模仿古礼,建立祠堂祭祀,让东方朔、枚皋等人撰写祝文作为纪念。随后册立卫子夫为皇后,全朝文武官员一片欢腾,热闹非凡。唯有枚皋因卫后登基,特献一篇赋文告诫后人,见解独特,预示了未来的变局。武帝虽未当场反驳,也只是当作闲文,未加重视。于是改年号,将元光七年改为元朔元年。

当年秋天,匈奴再次入侵,杀死辽西太守,掳掠百姓两千余人。武帝派韩安国担任材官将军,出兵驻守渔阳。部下不过几千人,却遭匈奴围困,安国出战战败,退回营中防守,几乎全军覆没,幸而燕地士兵赶来救援,才得以突围东逃,迁移到右北平。武帝派使者责问,安国既惭愧又惧怕,呕血而亡。消息传到京城,朝廷不得不重新任命接替者。武帝思来想去,决定再次起用李广,让他防守边境,于是下诏任命李广为右北平太守。

李广因赎罪归家,与颍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隐居在蓝田南山,以射猎为乐。有一次带一队骑兵外出饮酒,深夜返回,路过亭舍时,恰逢霸陵县尉巡夜,厉声喝止。李广还没来得及回应,随从已代为说明是“前任李将军”。县尉当时也喝醉了,态度蛮横地说:“就是现任将军也不允许深夜出没,更何况是前任的将军呢?”李广无法争辩,只好忍气吞声,留宿亭中,等到天亮才回家。不久便接到朝廷任命,让他赴任,并被要求带霸陵县尉同行。县尉无法推辞,便去拜访李广,李广立即下令将其斩首。李广虽然命途多舛,但也不是大才。之后,他上书请罪,汉武帝才重新倚重他的才能,加以安慰勉励,因此李广更加奋发,防范极为严密,匈奴不敢进犯,还因此给他加上“飞将军”的美誉。

右北平一带素有猛虎为患,李广每日巡视,一边防备匈奴,一边驱逐猛虎。凭借百步穿杨的绝技,他射杀了多名猛兽。一天,他巡行山脚,远远望见草丛中有一只老虎蹲伏着,急忙张弓搭箭,射去。他一向箭不虚发,果然射中了老虎身体。随从见他射中,便过去拖取,结果靠近草丛仔细一看,发现根本不是老虎,而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最奇怪的是,箭头已深深穿入石头,约有数寸,箭羽露出,但用手也无法拔出。众人惊讶不已,回去报告李广。李广亲自前往查看,也暗自觉得奇怪。再回到原地射箭,箭刚碰到石头,便毫无反应,甚至箭头都折断了。这块石头本来坚固,本不应被射穿,唯独李广一箭射中,竟然穿透了石头。此后他接连射了几箭,均无法进入,不但众人惊疑不解,就连李广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只好骑马返回。但这件事让他的名声大震,人们都说他箭能射穿石头,确实有非凡神力,于是无人再敢挑战他。李广在任五年,边境烽火不响,平安无事。后来,郎中令石建病亡,李广被召入京城,接任郎中令,此事详见后文。

然而,右北平一带匈奴并未敢入侵,其馀边境地域广阔,守将大多没有像李广那样的声望。匈奴与汉朝关系恶化,怎会停止侵扰?因此时常出没,来去无常。武帝再次命令车骑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兵出雁门,又派将军李息出代郡。卫青与匈奴交战,斩首数千,大获全胜后返回。卫青连战连胜,受到武帝器重,凡是他的建议,武帝都采纳。但独独推荐齐人主父偃,却未被采纳。主父偃长期滞留在京城,经费短缺,无处借贷,只好靠写文章谋生,写成数千字的奏章,亲自呈给朝廷。奏章中提出了九件事,八件是关于法律制度的,一件是劝阻对匈奴用兵。大意是:

“怒是违背道德的行为,兵器是凶恶的工具,争斗是次要的,凡是追求战争胜利、穷尽武事的人,最终没有不后悔的。昔日秦始皇吞并六国,一味强战不休,曾想北伐匈奴,不听李斯的劝告,最终派蒙恬率兵进攻,开拓千里疆土,征发天下男丁,沿长城防守,大军露宿在外,长达十余年,死伤人数无法统计。又令全国百姓运送粮草,从沿海出发,千里运输到北部边境,运输过程中每三十钟粮只能运到一石,男子急耕不足供粮,女子织布不足供军用,百姓困苦不堪,老弱孤寡无法维生,天下这才开始反叛秦朝。后来高祖刘邦平定天下,听说匈奴聚集在代谷之外,准备进攻。御史成进劝谏未被采纳,刘邦北上至代谷,结果遭遇了平城之围。高祖事后深感后悔,便派刘敬与匈奴和亲,才使天下从此安宁。匈奴难以彻底控制,不是一时之事,他们天生好掠夺,以偷袭为生,自古以来如此,上至虞、夏、商、周时代,也从未真正统治过,他们如同禽兽一般,应被放养,而不是当作人来治理。若不能以上古虞、夏、商、周的制度为借鉴,又不去吸取近世的教训,这是臣下最为担心之事,也是百姓所深感痛苦的根源。况且战争持久则变故生发,百姓苦难则思虑混乱,边境百姓劳苦困乏,将官之间互相猜疑,私通外邦,导致尉佗、章邯等人得以称雄,秦朝政策失败,权力被分割,这是得失之间的证据。《周书》说:‘国家的安危取决于诏令,存亡取决于任用贤能’。我恳请陛下深思熟虑,认真考虑!”

这份奏章被武帝看到,极为欣赏,当天便召见主父偃,询问几句话,也觉得回答恰当,于是任命他为郎中。时任丞相史的严安,与主父偃是同乡,见主父偃得宠,也急忙上书,内容只是引用秦朝的教训。还有无终人徐乐,也趁机进言,说天下已成崩解之局,上书被采纳,武帝召见,并当面称赞道:“你们之前在何处?为何直到现在才上书?朕真是相见恨晚啊!”于是也任命他们为郎中。主父偃擅长辩才,过去游说诸侯,未曾得见重用,如今时运降临,因言得宠,于是多有进言,接连上书。武帝并不厌烦,屡次采纳他的建议,并屡次升迁。不久,他被任命为谒者,又升为中郎,再升为中大夫,不到一年,官职竟升了四级,真是步步高升,直入云端。严安、徐乐等人则远远落在他后面。主父偃愈加得意,说话更加大胆。恰逢梁王刘襄、城阳王刘延先后上书,请求把属地分封给他们的弟弟,主父偃便趁机提出建议:

“古代诸侯,领地不过百里,强弱分明,易于控制;现在诸侯有的拥有几十座城池,领地达千里,平时则骄奢淫逸,容易堕落,一旦紧急时便联合起来对抗中央。若依法削减他们的领地,反而会激起叛乱,就像当年贾谊的建议被采纳,贾谊后来即被诛杀。如今诸侯的子弟众多,有的十几人,却只有一人继位,其余虽是骨肉至亲,却得不到一寸封地,仁孝之道便无法宣扬。我建议陛下令诸侯推恩,将封地分封给子弟,让他们成为列侯。他们每个人都能得到所愿,深感感激。实际上,国土被分割后,不会出现尾大不掉的局面,国家安定,百姓安宁,这比任何方法都好。恳请陛下采纳并实施!”

武帝采纳此建议,首先批准了梁王、城阳王的奏章,下令诸侯可以将封地分给子弟,封为列侯,各地藩王因此势力削弱,易于管理。贾谊早就有此主张,主父偃不过是拾人牙慧,非属奇策,但淮南王后来果然反叛。元朔二年春天,匈奴再次入侵,攻入上谷、渔阳,武帝再次派卫青、李息两员将军出兵,从云中直抵陇西,多次打败胡军,击退白羊王、楼烦王,斩首数千,俘获牛羊百余万,完全夺取河套以南的领土。捷报抵达长安,武帝非常高兴,即派使者犒劳两军。后来使者回京报告,功劳全归于卫青,显然是为了讨好卫皇后。于是武帝下诏封卫青为长平侯,同时封其部将:校尉苏建被封为平陵侯,张次公被封为岸头侯。

主父偃又提出:河南地区土地肥沃,北面有黄河为屏障,秦朝时蒙恬曾在此修筑城墙,控制匈奴,如今可以重建故城,设立郡县,内可组织运输,外可拓展边疆,这正是彻底消灭匈奴的根本。但此建议只迎合皇上的心意,不顾前后矛盾。武帝听后,下令公卿大臣讨论,多数人持异议。御史大夫公孙弘尤其激烈反对:“秦朝曾征发三十万人修筑北河长城,最终未能成功,如今怎能重蹈覆辙呢?”武帝不以为然,仍采纳主父偃的建议,派苏建组织民夫,修筑城防,依黄河为壁垒,设立朔方、五原两郡,迁移十万百姓居住。自那时起,工程耗费巨大,国库日渐枯竭,连文帝、景帝两朝积累的财富也一扫而空。

主父偃又建议将各地富有的豪强迁移到茂陵。茂陵是武帝的万年吉地,位于长安东北,新设的城镇人烟稀少,主父偃认为迁徙豪强可以充实京城,削弱奸猾之徒。武帝听从,下令各郡国调查富豪,将其迁往茂陵,不得拖延。这也是秦朝的弊政。各郡国自然执行,陆续派遣官吏驱赶,越是富有的、有势力的,越被逼速行。当时,河内轵县有人郭解,素有侠名,是鸣雌侯许负的外孙,身材矮小精悍,动辄杀人。但性情慷慨,遇有乡里不平事,常代人调解,任劳任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因此关东一带,只要听到“郭解”二字,无人不晓,被称为“大侠”。这次也列在迁徙名单中。郭解不愿迁移,便托人请求将军卫青,希望他向武帝求情。卫青进宫禀告,只说郭解是贫民,无力迁移。武帝摇头不答应,待卫青退出殿门后,转头对左右笑道:“郭解是平民,竟能让将军说情,这还算穷吗?”卫青无法求得,只好返回,郭解也不便违命,只得整理行装,带着家人出发。临行时,亲友纷纷前来送行,赠送的财物多达数以万计。郭解因一桩迁徙之事,名望大增,却也预示了悲剧的降临。

朝中臣子见主父偃权势日盛,一句话便可致燕王死命,使燕国覆灭,生怕自己被他抓住破绽,惹来灾祸,于是争相送礼,希望避开麻烦。主父偃毫不推辞,一律接收。有位知交劝告他,说他太跋扈了。主父偃回答道:“我自少年游学,至今已四十余载,过去所求无果,甚至父母抛弃我,兄弟怨恨我,朋友疏远我,我确实受尽苦楚。大丈夫生不享有五鼎美食,死就五鼎烹杀,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古人说‘日暮途远’,所以有时倒行逆施,这出自伍子胥之言。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久,齐王刘次昌与主父偃有矛盾,主父偃便揭发了他隐私。武帝遂任命主父偃为齐国丞相,监管齐王。主父偃本籍临淄,得此要职,便立即东行,俨然如同衣锦还乡。然而,福祸相依,乐极悲生,因这番相国之职,最终导致他的家族全部覆灭。后人有诗叹道:

“谦让能得福,满招必遭祸,得志骄傲必招灾,今日荣归似衣锦,他日尸骨成堆。”

想知道主父偃最终如何被灭族,待下回再叙。

李广射石一事,古今传为奇谈,我认为这并非真正奇异。石头本属坚硬,普通箭头难以射穿,常人皆知。但石头有时会风化,内部存在缝隙,李广一箭正好射中缝隙,自然能穿入。而且他原本误将石头当作老虎,倾尽全力一击,又恰好命中其隙,所以石头被射穿,也就不足为奇。将领的胜利在于谋略,不在勇猛。李广虽勇,但缺乏谋略,常战败,屡遭责罚。后人惋惜他命运多舛,其实未必正确。主父偃四处碰壁,最终靠一纸奏章获得重用,从当初的不得志,到后来一纸文书即得重用,升官加爵,一年内四次升迁,言论皆被采纳,当时能得到皇帝信任的人,又有几人?然而,凡有侥幸之福,必有侥幸之祸。这是古贤者所以居安思危的道理。主父偃不懂,反而妄图倒行逆施,不死还有什么意义?由此可见,得势不必狂喜,失势不必忧惧,所谓命运多舛,其实也不足为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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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蔡东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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