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太子启受了遗命,即日嗣位,是谓景帝。尊太后薄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窦氏为皇太后,一面令群臣会议,恭拟先帝庙号。当由群臣复奏,上庙号为孝文皇帝,丞相申屠嘉等,又言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大于孝文皇帝。应尊高皇帝为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庙祀千秋,世世不绝。就是四方郡国,亦宜各立太宗庙,有诏依议。当下奉文帝遗命,令臣民短丧,且匆匆奉葬霸陵。至是年孟冬改元,就称为景帝元年。廷尉张释之,因景帝为太子时,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曾有劾奏情事,见前文。至是恐景帝记恨,很是不安,时向老隐士王生问计。王生善谈黄老,名盛一时,盈廷公卿,多折节与交。释之亦尝在列。王生竟令释之结袜,释之不以为嫌,屈身长跪,替他结好,因此王生看重释之,恒与往来。及释之问计,王生谓不如面谢景帝,尚可无虞。释之依言入谢,景帝却说他守公奉法,应该如此。但口虽如此对付,心中总不能无嫌。才过半年,便将释之迁调出去,使为淮南相,另用张欧为廷尉。欧尝为东宫侍臣,治刑名学,但素性朴诚,不尚苛刻,属吏却也悦服,未敢相欺。景帝又减轻笞法,改五百为三百,三百为二百,总算是新政施仁,曲全罪犯。再加廷尉张欧,持平听讼,狱无冤滞,所以海内闻风,讴歌不息。 转眼间已是二年,太皇太后薄氏告终,出葬南陵。薄太后有侄孙女,曾选入东宫,为景帝妃,景帝不甚宠爱,只因戚谊相联,不得已立她为后。为下文被废张本。更立皇子德为河间王,阏为临江王,余为淮阳王,非为汝南王,彭祖为广州王,发为长沙王。长沙旧为吴氏封地,文帝末年,长沙王吴羌病殁,无子可传,撤除国籍,因把长沙地改封少子,这也不必细表。前后交代,界划清楚。 且说太子家人鼌错,在文帝十五年间,对策称旨,已擢任中大夫。及景帝即位,错为旧属,自然得蒙主宠,超拜内史。屡参谋议,每有献纳,景帝无不听从。朝廷一切法令,无不变更,九卿中多半侧目。就是丞相申屠嘉,也不免嫉视,恨不得将错斥去,错不顾众怨,任意更张,擅将内史署舍,开辟角门,穿过太上皇庙的短墙。太上皇庙,就是高祖父太公庙,内史署正在庙旁,向由东门出入,欲至大道,必须绕过庙外短墙,颇觉不便。错未曾奏闻,便即擅辟,竟将短垣穿过,筑成直道。申屠嘉得了此隙,即令府吏缮起奏章,弹劾错罪,说他蔑视太上皇,应以大不敬论,请即按律加诛。这道奏章尚未呈入,偏已有人闻知,向错通报,错大为失色,慌忙乘夜入宫,叩阍进见。景帝本准他随时白事,且闻他夤夜进来,还道有甚么变故,立即传入。及错奏明开门事件,景帝便向错笑说道:“这有何妨,尽管照办便了。”错得了此言,好似皇恩大赦一般,当即叩首告退。是夕好放心安睡了。 那申屠嘉如何得悉?一俟天明,便怀着奏章,入朝面递,好教景帝当时发落,省得悬搁起来。既入朝堂,略待须臾,便见景帝出来视朝。当下带同百官,行过常礼,就取出奏章,双手捧上。景帝启阅已毕,却淡淡的顾语道:“鼌错因署门不便,另辟新门,只穿过太上皇庙的外墙,与庙无损,不足为罪,且系朕使他为此,丞相不要多心。”嘉碰了这个钉子,只好顿首谢过,起身退归。回至相府,懊恼得不可名状,府吏等从旁惊问,嘉顿足说道:“我悔不先斩错,乃为所卖,可恨可恨!”说着,喉中作痒,吐出了一口粘痰;色如桃花。府吏等相率大惊,忙令侍从扶嘉入卧,一面延医调理。俗语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治,嘉病是因错而起,错不除去,嘉如何能痊?眼见是日日呕血。服药无灵,终致毕命。急性子终难长寿。景帝闻丧,总算遣人赐赙,予谥曰节,便升御史大夫陶青为丞相,且擢鼌错为御史大夫。错暗地生欢,不消细说。 惟大中大夫邓通,时已免官,他还疑是申屠嘉反对,把他劾去。及嘉已病死,又想运动起复,那知免官的原因,是为了吮痈遗嫌,结怨景帝,景帝把他黜免,他却还想做官,岂不是求福得祸么?一道诏下,竟把他拘系狱中,饬吏审讯。通尚未识何因,至当堂对簿,方知有人告讦,说他盗出徼外铸钱。这种罪名,全是捕风捉影,怎得不极口呼冤。偏问官隐承上意,将假成真,一番诱迫,硬要邓通自诬,通偷生怕死,只好依言直认。及问官复奏上去,又得了一道严诏,收回严道铜山,且将家产抄没,还要令他交清官债。通已做了面团团的富翁,何至官款未还?这显是罗织成文,砌成此罪。通虽得出狱,已是家破人空,无从居食。还是馆陶长公主,记着文帝遗言,不使饿死,特遣人赍给钱物,作为赒济。怎晓得一班虎吏,专知逢迎天子,竟把通所得赏赐,悉数夺去。甚至浑身搜检,连一簪都不能收藏。可怜邓通得而复失,仍变做两手空空。长公主得知此事,又私下给予衣食,叫他托词借贷,免为吏取。通遵着密嘱,用言搪塞,还算活了一两年。后来长公主无暇顾及,通不名一钱,寄食人家,有朝餐,无晚餐,终落得奄奄饿死,应了相士的前言。大数难逃,吮痈何益。 惟鼌错接连升任,气焰愈张,尝与景帝计议,请减削诸侯王土地,第一着应从吴国开手。所上议案,大略说是: 前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齐七十余城,楚四十余城,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半有天下。 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当改过自新,反益骄恣,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潜谋作乱,今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则反迟,祸大。末二语未尝无识。 景帝平日,也是怀着此念,欲削王侯。既得错议,便令公卿等复议朝堂,大众莫敢驳斥。独詹事窦婴,力言不可,乃将错议暂行搁起。窦婴字王孙,系窦太后从侄,官虽不过詹事,未列九卿,但为太后亲属,却是有此权力,所以不畏鼌错,放胆力争。错当然恨婴,惟因婴有内援,却也未便强辩,只得暂从含忍,留作后图。景帝三年冬十月,梁王武由镇入朝,武系窦太后少子,由淮阳徙梁,事见前文。统辖四十余城,地皆膏腴,收入甚富,历年得朝廷赏赐,不可胜计,府库金钱,积至亿万,珠玉宝器,比京师为多。景帝即位,武已入觐二次,此番复来朝见,当由景帝派使持节,用了乘车驷马,出郊迎接。待至阙下,由武下车拜谒,景帝即起座降殿,亲为扶起,携手入宫。窦太后素爱少子,景帝又只有这个母弟,自然曲体亲心,格外优待。既已谒过太后,当即开宴接风,太后上座,景帝与武左右分坐,一母两儿,聚首同堂,端的是天伦乐事,喜气融融。景帝酒后忘情,对着幼弟欢欣与语道:“千秋万岁后,当将帝位传王。”武得了此言,且喜且惊。明知是一句醉话,不便作真,但既有此一言,将来总好援为话柄,所以表面上虽然谦谢,心意中却甚欢愉。窦太后越加快慰,正要申说数语,使景帝订定密约,不料有一人趋至席前,引巵进言道:“天下乃高皇帝的天下,父子相传,立有定例,皇上怎得传位梁王?”说着,即将酒巵捧呈景帝,朗声说道:“陛下今日失言,请饮此酒。”景帝瞧着,乃是詹事窦婴,也自觉出言冒昧,应该受罚,便将酒巵接受,一饮而尽。独梁王武横目睨婴,面有愠色,更着急的乃是窦太后,好好的一场美事,偏被那侄儿打断,真是满怀郁愤,无处可伸。随即罢席不欢,怅然入内。景帝也率弟出宫,婴亦退去。翌日,即由婴上书辞职,告病回家。窦太后余怒未平,且将婴门籍除去,此后不准入见。门籍谓出入殿门户籍。梁王武住了数日,也辞行回国去了。 御史大夫鼌错,前次为了窦婴反对,停消议案,此次见婴免职,暗地生欢,因复提出原议,劝景帝速削诸王,毋再稽迟。议尚未决,适逢楚王戊入朝,错遂吹毛索瘢,说他生性渔色,当薄太后丧葬时,未尝守制,仍然纵淫,依律当加死罪,请景帝明正典刑。太觉辣手。这楚王戊系景帝从弟,乃祖就是元王刘交,即高祖同父少弟,殁谥曰元,前文中亦曾叙过。刘交王楚二十余年,尝用名士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敬礼不衰。穆生素不嗜酒,交与饮时,特为置醴,借示敬意。及交殁后,长子辟非先亡,由次子郢客嗣封。郢客继承先志,仍然优待三人。未几郢客又殁,子戊袭爵。起初尚勉绳祖武,后来渐耽酒色,无意礼贤,就使有时召宴穆生,也把醴酒失记,不为特设。穆生退席长叹道:“醴酒不设,王意已怠,我再若不去,恐不免受钳楚市了。”遂称疾不出。申公、白生,与穆生同事多年,闻他有疾,忙往探省。既入穆生家内,穆生虽然睡着,面上却没有甚么病容,当下瞧透隐情,便同声劝解道:“君何不念先王旧德,乃为了嗣王忘醴,小小失敬,就卧病不起呢?”穆生喟然道:“古人有言,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先王待我三人,始终有礼,无非为重道起见,今嗣王礼貌寖衰,是明明忘道了。王既忘道,怎可与他久居?我岂但为区区醴酒么?”申公、白生也叹息而出,穆生竟谢病自去。不愧知机。戊不以为意,专从女色上着想,采选丽姝,终日淫乐,所以薄太后丧讣到来,并没有甚么哀戚,仍在后宫,倚翠偎红,自图快活,太傅韦孟,作诗讽谏,毫不见从,孟亦辞归,戊以为距都甚远,朝廷未必察觉,乐得花天酒地,娱我少年。那知被鼌错查悉,竟乘戊入朝时,索取性命。还亏景帝不忍从严,但削夺东海郡,仍令回国。 错既得削楚,复议削赵,也将赵王遂摘取过失,把他常山郡削去。赵王遂即幽王友子,见前文。又闻胶西王卬,系齐王肥第五子,见前文。私下卖爵,亦提出弹劾,削去六县。三国已皆怨错,惟一时未敢遽动,错遂以为安然无忌,就好趁势削吴。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来了一个苍头白发的老人,踵门直入,见了错面,即皱眉与语道:“汝莫非寻死不成?”错闻声一瞧,乃是自己的父亲,慌忙扶令入座,问他何故前来。错父说道:“我在颍川家居,却也觉得安逸,今闻汝为政用事,硬要侵削王侯,疏人骨肉,外间已怨声载道,究属何为?所以特来问汝!”错应声道:“怨声原是难免,但今不为此,恐天子不尊,宗庙不固。”错父遽起,向错长叹道:“刘氏得安,鼌氏心危,我年已老,实不忍见祸及身,不如归去罢。”此老却也有识。错尚欲挽留,偏他父接连摇首,扬长自去。及错送出门外,也不见老父回顾,竟尔登车就道,一溜烟似的去了。错还入厅中,踌躇多时,总觉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违了父嘱,壹意做去。 吴王濞闻楚赵胶西,并致削地,已恐自己波及,也要坐削。忽由都中传出消息,说是鼌错议及削吴,果然不出所料,自思束手待毙,终属不妙,不如先发制人,或可泄愤。惟独力恐难成事,总须联络各国,方好起兵。默计各国诸王,要算胶西王最有勇力,为众所惮,况曾经削地,必然怀恨,何妨遣人前往,约同起事。计画已定,即令中大夫应高,出使胶西。胶西王卬,闻有吴使到来,当即召见,问明来意。应高道:“近日主上任用邪臣,听信谗贼,侵削诸侯,诛罚日甚,古语有言,刮糠及米,吴与胶西,皆著名大国,今日见削,明日便恐受诛。吴王抱病有年,不能朝请,朝廷不察,屡次加疑,甚至吴王胁肩累足,尚惧不能免祸。今闻大王因封爵小事,还且被削,罪轻罚重,后患更不堪设想了。未知大王曾预虑否?”卬答道:“我亦未尝不忧,但既为人臣,也是无法,君将何以教我?”应高道:“吴王与大王同忧,所以遣臣前来,请大王乘时兴兵,拚生除患。”卬不待说完,即瞿然惊起道:“寡人何敢如此!主上操持过急,我辈只有拚着一死,怎好造反呢?”高接说道:“御史大夫鼌错,荧惑天子,侵夺诸侯,各国都生叛意,事变已甚,今复彗星出现,蝗虫并起,天象已见,正是万世一时的机会。吴王已整甲待命,但得大王许诺,便当合同楚国,西略函谷关,据住荥阳敖仓的积粟,守候大王,待大王一到,并师入都,唾手成功,那时与大王中分天下,岂不甚善!”卬听了此言,禁不住高兴起来,便即极口称善,与高立约,使报吴王。吴王濞尚恐变卦,复扮作使臣模样,亲至胶西,与卬面订约章。卬愿纠合齐菑川胶东济南诸国,濞愿纠合楚赵诸国。彼此说妥,濞遂归吴,卬即遣使四出,与约起事。 胶西群臣,有几个见识高明,料难有成,向卬进谏道:“诸侯地小,不能当汉十分之二,大王无端起反,徒为太后加忧,实属非计!况今天下只有一主,尚起纷争,他日果侥幸成事,变做两头政治,岂不是越要滋扰么!”卬不肯从。利令智昏。旋得各使返报,谓齐与菑川胶东济南诸国,俱愿如约。卬喜如所望,飞书报吴,吴亦遣使往说楚赵。楚王戊早已归国,正是愤恨得很,还有甚么不允?申公、白生,极言不可,反致触动戊怒,把二人连系一处,使服赭衣,就市司舂。楚相张尚,太傅赵夷吾,再加谏阻,竟被戊喝令斩首。狂暴至此,不亡何待。遂调动兵马,起应吴王,赵王遂也应许吴使,赵相建德内史王悍,苦谏不听,反致烧死。比戊还要残忍。于是吴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七国,同时举兵。 独齐王将闾,前已与胶西连谋,忽觉此事不妙,幡然变计,敛兵自守。还有济北王志,本由胶西王号召,有意相从,适值城坏未修,无暇起应,更被郎中令等将王监束,不得发兵。胶西王卬,因齐中途悔约,即与胶东菑川济南三国,合兵围齐,拟先把临淄攻下,然后往会吴兵。就是失机。惟赵王遂出兵西境,等候吴楚兵至,一同西进,又遣使招诱匈奴,使为后援。 吴王濞已得六国响应,就遍征国中士卒,出发广陵,且下令军中道:“寡人年六十二,今自为将,少子年甫十四,亦使作前驱,将士等年齿不同,最老不过如寡人,最少不过如寡人少子,应各自努力,图功待赏,不得有违!”军中听着命令,未尽赞成,但也不能不去,只好相率西行,鱼贯而出,差不多有二十万人。濞又与闽越东越诸国,东越即东瓯。通使贻书,请兵相助。闽越犹怀观望,东越却发兵万人,来会吴军。吴军渡过淮水,与楚王戊相会,势焰尤威,再由濞致书淮南诸王,诱令出兵。淮南分为三国,事见前文。淮南王刘安,系厉王长冢子,尚记父仇,得濞贻书,便欲发兵,偏中了淮南相的计谋,佯请为将,待至兵权到手,即不服安命,守境拒吴。刘安不即诛死,还亏此相。衡山王勃,不愿从吴,谢绝吴使。庐江王赐,意在观望,含糊答复。吴王濞见三国不至,又复传檄四方,托词诛错。当时诸侯王共有二十二国,除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与吴同谋外,余皆裹足不前。齐燕城阳济北淮南衡山庐江梁代河间临江淮阳汝南广川长沙共十五国加入同叛七国,合得二十二国。濞已势成骑虎,也顾不得祸福利害,竟与楚王戊合攻梁国。梁王武飞章入都,火急求援,景帝闻报,不觉大惊,亟召群臣入朝,会议讨逆事宜。小子有诗叹道: 封建翻成乱国媒,叛吴牵率叛兵来, 追原祸始非无自,总为时君太好猜。 景帝会议讨逆,当有一人出奏,请景帝御驾亲征,欲知此人为谁,待至下回再表。 申屠嘉虽称刚正,而性太躁急,不合为相。相道在力持大体,徒以严峻为事,非计也。观其檄召邓通,擅欲加诛,已不免失之卤莽。幸而文帝仁柔,邓通庸劣,故不致嫁祸己身耳,彼景帝之宽,不逮文帝,鼌错之狡,远过邓通,嘉乃欲以待邓通者待鼌错,适见其惑也。呕血而死得保首领,其犹为申屠嘉之幸事欤?若邓通之不死嘉手,而终致饿毙,铜山无济,愈富愈穷,彼之热中富贵者,不知以通为鉴,尚营营逐逐,于朝市之间,果胡为者?吴王濞首先发难,连兵叛汉,虽鼌错之激成,终觉野心之未餍,名不正,言不顺,是而欲侥幸成功也,宁可得乎?彼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诸王,则更为不度德不量力之徒,以一国为孤注,其愚更不足道焉。
太子刘启继承皇位,即为汉景帝。尊薄氏为太皇太后,窦氏为皇太后。朝廷召集大臣商议,决定为先帝定庙号,群臣奏请称文帝为“孝文皇帝”,并认为高祖功德最高,应尊为“太祖”,文帝为“太宗”,世代供奉祭祀。地方诸侯国也应设立太宗庙,按此规定执行。随后遵照文帝遗命,令百姓简办丧事,迅速安葬于霸陵。这一年冬季改元,称为景帝元年。
廷尉张释之,因在景帝还是太子时,曾一起乘车入朝,未通过司马门,被弹劾过,当时心中一直不安。他便向一位隐居的高士王生请教对策。王生精通黄老之学,名望极高,朝廷官员多愿与他交结。张释之也常与他往来。王生劝他主动向景帝当面致谢,便可消除嫌疑。张释之遵从建议,入宫谢罪。景帝说他守法严谨,本该如此,嘴上虽这么说,内心仍感到不安。过了半年,景帝便将张释之调任为淮南相,改任张欧为廷尉。张欧曾是太子身边的近臣,擅长刑法事务,为人朴实诚恳,不苛刻,下属也信服他,不敢欺瞒。景帝还放宽刑罚,将笞刑从五百改为三百,三百改为二百,算是推行仁政。又因张欧公正审案,狱中无冤案积压,百姓纷纷称赞,社会风气日渐好转。
转眼间已是第二年,太皇太后薄氏去世,安葬于南陵。薄太后有一位侄孙女,曾被选入东宫,成了景帝的妃子,但景帝并不宠爱,只是因家族亲情关系,不得已立她为皇后,为以后被废埋下伏笔。景帝又封皇子刘德为河间王,刘阏为临江王,刘余为淮阳王,刘非为汝南王,刘彭祖为广州王,刘发为长沙王。长沙原是吴姓封地,文帝末年长沙王吴羌去世,无子嗣,便撤除封国,改封景帝的幼子为长沙王,此处不作详述。以上人事安排清晰明确,划分清楚。
再说太子的门客晁错,在文帝十五年时对策出色,被提拔为中大夫。景帝即位后,因为是旧属,自然得宠,很快升为内史。他多次参与国策商议,所提建议景帝都十分采纳。因此朝廷法令不断变更,九卿中许多人十分不满。就连丞相申屠嘉也心生嫉妒,恨不得除掉晁错。但晁错不顾众怒,任意更改制度,擅自把内史官署的围墙打通,在太上皇庙的墙外开辟直道。太上皇庙是高祖祖父的庙堂,内史官署在庙旁,原本从东门出入,要到大道上必须绕过庙墙,很不方便。晁错未上报,就擅自开道,直接穿过庙墙,建起一条直路。申屠嘉得知此事,立刻下令府吏起草奏章,弹劾晁错,说他蔑视太上皇,应以大不敬论处,请求依法诛杀。奏章还未上奏,已有密人告知晁错,他大惊失色,急忙连夜进宫,叩门见驾。景帝平时允许他随时进见,得知他深夜入宫,以为有紧急情况,立刻召见。晁错将事情原委奏明,景帝只是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关系,照办就是。”晁错听后如获大赦,当即叩首告退,当晚安心入睡。
申屠嘉却不知此事。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奏章入朝面呈,希望景帝立即处置,以免拖延。进入朝廷后,等待片刻,见景帝出殿视朝,便与百官行礼,取出奏章双手呈上。景帝看完后只淡淡说道:“晁错因官署出入不便,另辟新门,只是穿过太上皇庙的围墙,对庙宇并无损害,不足为罪,而且是朕让他这么做的,丞相不必多心。”申屠嘉被驳回,只能叩头谢罪,离开后,回到相府,懊恼极了,对府吏说:“我早该先杀晁错,才不会被他反制,真是可恨!”说着,喉咙开始发痒,吐出一口黏痰,颜色如桃花。府吏都大惊,赶紧让侍从扶他去卧房,同时延请医生诊治。俗语说:“心病还得心药治。”申屠嘉的病根是因为晁错引起的,如果晁错不除,他永远难以痊愈。不久便天天呕血,药无效,最终病逝。急脾气终究难长寿。景帝得知后,派人送葬,给予谥号“节”,并提拔御史大夫陶青为丞相,同时提拔晁错为御史大夫。晁错内心十分欢喜,不必多说。
至于大中大夫邓通,当时已遭罢免官职。他怀疑是申屠嘉告发所致。等到申屠嘉病死,邓通又想请求恢复官职,却不知自己被免职原因是因“吮痈”(舔痈,即替人吮伤口,指与文帝亲近,引发猜忌),结怨景帝,景帝才将他罢免。现在他想重新做官,岂非是自寻死路?不久朝廷下诏,将他拘禁审问。邓通起初不知原因,直到当堂被质问,才得知有人告他私铸钱币。这罪名纯属虚构,如何不痛哭冤枉?审问官却顺风而动,逼他自认,邓通害怕求生,只好认罪。之后,官府上报,又下严厉诏书,没收其家产,并要求他偿还官债。邓通原本是富翁,怎会欠官债?这明显是诬陷构陷。虽然他被释放,家中家产已尽,无处安身。只有馆陶长公主记得文帝的遗言,不让他饿死,派人送来钱粮接济。但朝廷官员只知巴结皇帝,竟把邓通收到的钱财全部没收,连一根簪子都不放过。可怜邓通得而复失,又变成两手空空。长公主私下再给予衣食,让他借口借贷,避免被官吏索取。邓通照办,暂时活了两三年。后来长公主无暇顾及,他就一贫如洗,寄食别人家,早晨有饭,晚上无食,最终病饿而死,应了相士早前的预言:“大数难逃,吮痈何益。”
晁错接连升职,势力越来越大。他曾与景帝商议,提议削减诸侯王的封地,最先应从吴国下手。所提议案大意是:
“当初高祖刚平定天下时,兄弟少,子孙弱,于是分封同姓亲王,齐国七十余城,楚国四十余城,吴国五十余城,分给三名庶出的亲戚,几乎掌控天下一半领土。
如今吴王早有太子之隙,谎称生病不入朝,按古法应被处死,文帝不忍,赐予他拐杖,恩宠极厚。但他反而越发骄纵,自己在山上铸钱,煮海水制盐,诱骗逃亡者,暗中谋反。如今若削他的地盘,他立刻反叛,若不削,也终将反叛。削地则反得快,祸患小;若不削,反叛会拖得更久,祸患更大。后两句虽有见识。”
景帝一向也想削弱诸侯王。接到晁错的建议后,便召集大臣在朝廷复议,众人无人敢反对。只有詹事窦婴力谏不可。窦婴字王孙,是窦太后的侄子,虽职卑未入九卿,但因是太后亲属,权力不小,敢于挺身直言。晁错当然恨他,但他因窦婴有内援,便只能暂时忍让,留待以后再图报复。
景帝三年冬季十月,梁王刘武从镇守地入朝。他是窦太后的少子,之前由淮阳徙封梁国,辖地四十余城,土地肥沃,收入丰厚,历年受朝廷赏赐不可胜数,府库金钱堆积如山,珠玉宝器甚至超过京城。景帝即位后,刘武已两次入朝,此次又来朝见,景帝派使臣持节,用四匹马的车出城迎接。抵达京城后,刘武下车拜见,景帝起身亲自扶起,携手入宫。窦太后很爱自己的小儿子,景帝也只有一个弟弟,自然格外优待。谒见太后后,当即设宴接风,太后坐上座,景帝和刘武分坐左右,母子同堂,亲如一家,喜气洋洋。景帝喝得兴起,对弟弟说:“我死后,要把皇位传给你。”刘武听了,既欢喜又震惊。他知道这是一句醉话,不方便当真,但既然说了,将来也可作为攻击的由头,表面上谦逊谢过,心中却十分高兴。窦太后更加欣慰,正想劝景帝订立密约,不想有人突然走到席前,举杯说道:“天下是高祖的天下,父传子,有祖制规定,皇上怎能传给梁王?”说完,将酒杯递给景帝,大声说:“陛下今日失言,请喝此杯。”景帝一看,正是詹事窦婴。他意识到话说得冒失,应受罚,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而梁王刘武愤怒地瞪视窦婴,脸色阴沉,窦太后也很生气,美事被侄子打断,满心郁闷,无法宣泄。宴会随即结束,大家不欢而散,各自回宫。景帝也带弟弟离宫,窦婴退下。第二天,窦婴呈上辞职书,称病告退。窦太后余怒未消,下令取消他的出入宫殿的登记制度,从此不准再入宫。梁王刘武住了几天,也辞行回去了。
御史大夫晁错见窦婴免职,内心十分高兴,便再次提出原议,劝景帝迅速削减诸侯王,不要拖延。议策尚未决,恰逢楚王刘戊入朝,晁错立刻抓住细节,说他品行败坏,薄太后刚去世,他不守孝,仍纵情淫乐,依照律法应处死,请求景帝明正典刑。这话说得太狠了。
这位楚王刘戊是景帝的堂兄弟,祖先是元王刘交,即高祖的同父少弟,谥号元,前文曾提过。刘交做楚王二十多年,曾请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始终保持尊重。穆生本不嗜酒,刘交待宴时特备清酒以示敬意。刘交死后,长子先亡,次子郢客继位,仍优待三人。不久郢客去世,其子刘戊继承爵位。起初尚能遵守祖制,后来渐渐沉溺酒色,不再敬重贤士,即使有宴请,也忘了设置清酒,不为特别准备。穆生退出后长叹:“清酒不设,君王心意已怠。我若再不去,恐怕要被牵入市曹受刑。”遂称病不出。申公、白生听说,也前去探望。进入穆生家中,他虽然睡着,脸上并无病状,两人立刻看穿缘由,便劝解道:“您何不记住先王的恩德?为后代不设清酒,是轻微的失礼,怎能因此卧病呢?”穆生感叹道:“古人说,君子见机而行,不等待到最后一刻。先王待我三人始终有礼,完全是为重道而来。如今嗣王礼仪渐衰,分明是忘道了。君王既然忘道,怎能长久相处?怎能共事?”申公、白生直言劝阻,反而触怒了刘戊,二人被绑上赭衣,在市集里被舂打。楚相张尚、太傅赵夷吾再劝阻,竟被刘戊下令斩首。此人狂暴至此,不久就必亡。于是刘戊调动兵马,响应吴国反叛。赵王刘遂也应允吴国使者,其相建德、内史王悍苦苦劝阻,最终被烧死。比刘戊还要残忍。于是,吴、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七国同时举兵。
只有齐王将闾,先前曾与胶西合谋,突然觉得此事不妥,立刻改变主意,整顿军队防守。还有一个济北王志,本是胶西招引的对象,有意追随,但恰逢城墙损坏未修,无暇出兵,还被郎中令等人扣住,无法调动。胶西王刘卬因齐国中途悔约,便联合胶东、菑川、济南三国,围攻齐国,打算先攻下临淄,再会合吴军。但此计划失当,错失良机。赵王刘遂出兵西境,等待吴、楚军队到达,一同西进,又派使者招引匈奴,希望得到后方支援。
吴王刘濞已得六国响应,便在全国征调士兵,从广陵出发,下达军令:“我今年六十二岁,现在自任统帅,我的小儿子才十四岁,也派他做前锋。将士年龄不同,最老的不超过我,最年轻的也不过是我儿子,大家应各尽所能,努力立功,等待赏赐,不得违背!”军中虽有不满,但也不能不从,只能陆续西进,总人数约二十万。刘濞还派人与闽越、东越等国通使,请求助战。闽越仍观望不决,东越则派兵一万人,前来会合。吴军渡过淮河,与楚王刘戊会合,声势更盛。刘濞又写信给淮南诸王,诱使出兵。淮南分为三国,此前已有记载。淮南王刘安,因记恨父亲被杀,听说刘濞书信,想出兵,却被淮南相设计,假装请为将领,待兵权到手,便不服刘安,坚守边境,拒绝出兵。刘安未被杀死,多亏这个相。衡山王刘勃不愿响应,拒绝了吴国使者。庐江王刘赐态度模糊,只含糊答应。吴王刘濞见三国未至,又发布檄文,借口要诛杀晁错。当时诸侯共有二十二国,除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与吴国同谋外,其余十五国本无行动,但后来齐、燕、城阳、济北、淮南、衡山、庐江、梁、代、河间、临淮、江淮、汝南、广川、长沙陆续加入叛乱,总计达二十二国。刘濞已如骑虎难下,顾不得利害,便与楚王刘戊联合进攻梁国。梁王刘武急忙上书朝廷求援,景帝得知消息,大为震惊,急召群臣入朝,商议讨伐叛乱事宜。
(诗曰)
分封倒成乱国因,叛吴牵起众诸侯;
追究祸根非无缘,终究是君主猜忌太深。
景帝商议讨逆时,有一位大臣上奏,请求景帝亲征,具体此人到下回再讲。
申屠嘉虽号称正直,但性情急躁,不适合担任丞相。做丞相应以大局为重,而他只以严厉著称,实属错误。看他擅自弹劾邓通,意图加刑,已显鲁莽。幸好文帝仁慈,邓通庸劣,才未因此遭殃。而景帝的宽仁,不及文帝,晁错的奸诈,远胜邓通。申屠嘉竟想用对待邓通的方式对待晁错,正暴露了他的愚蠢。他最终因呕血而死,保住性命,也算是申屠嘉的幸运。若邓通不死于申屠嘉之手,最终饿死街头,铜山无益,愈富愈穷。那些热衷富贵的人,不知以邓通为鉴,依然在朝廷间奔波,又图什么?吴王刘濞首先起兵,联合七国反叛汉朝,虽有晁错煽动,但根源在于其野心未满足,名不正言不顺,怎能侥幸成功?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诸王,则是更加不顾自身实力、盲目冒进的愚昧之徒,仅凭一国孤注一掷,愚蠢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