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帝闻母后到来,便率领文武百官,出郊恭迎。伫候片时,见薄太后驾到,一齐跪伏,就是文帝亦向母下拜。薄太后安坐舆中,笑容可掬,但令车骑将军薄昭,传谕免礼。薄昭早已下马,遵谕宣示,于是文帝起立,百官皆起,先导后拥,奉辇入都,直至长乐宫中,由文帝扶母下舆。登御正殿,又与百官北面谒贺,礼毕始散。这位薄太后的履历,小子早已叙过,毋庸赘述。见前文中。惟薄氏一索得男,生了这位文帝,不但母以子贵,而且文帝竭尽孝思,在代郡时,曾因母病久延,亲自侍奉,日夜不怠,饮食汤药,必先尝后进,薄氏因此得痊,所以贤孝著闻,终陟帝位。一位失宠的母妃,居然尊为皇太后,适应了许负所言,可见得苦尽甘回,凡事都有定数,毋庸强求呢。讽劝世人不少。 说也奇怪,薄太后的遭际,原是出诸意外,还有文帝的继室窦氏,也是反祸为福,无意中得着奇缘。随笔递入。窦氏系赵地观津人,早丧父母,只有兄弟二人,兄名建,字长君,弟名广国,字少君。少君甚幼,长君亦尚年少,未善谋生,又值兵乱未平,人民离析,窦氏与兄弟二人,几乎不能自存。巧值汉宫采选秀女,窦氏便去应选,得入宫中,侍奉吕后。既而吕后发放宫人,分赐诸王,每王五人,窦氏亦在行中。他因籍隶观津,自愿往赵,好与家乡接近,当下请托主管太监,陈述己意。主管太监却也应允,不意事后失记,竟将窦氏姓名,派入代国,及至窦氏得知,向他诘问,他方自知错误,但已奏明吕后,不能再改,只得好言劝慰,敷衍一番。窦氏洒了许多珠泪,自悲命薄,怅怅出都。同行尚有四女,途中虽不至寂寞,总觉得无限凄凉。那知到了代国,竟蒙代王特别赏识,选列嫔嫱,春风几度,递结珠胎。第一胎生下一女,取名为嫖,第二三胎均是男孩,长名启,次名武。当时代王夫人,本有四男,启与武乃是庶出,当然不及嫡室所生。窦氏却也自安本分,敬事王妃,并嘱二子听命四兄,所以代王嘉她知礼,格外宠爱。会值代王妃得病身亡,后宫虽尚有数人,总要算窦氏为领袖,隐隐有继妃的希望,不过尚未曾正名。至代王入都为帝,前王妃所出四男,接连夭逝,于是窦氏二子,也得头角崭露,突出冠时。有福人自会凑机,不必预先摆布。 文帝元年孟春之月,丞相以下诸官吏,联名上书,请豫立太子。文帝又再三谦让,谓他日应推选贤王,不宜私建子嗣。群臣又上书固请,略言三代以来,立嗣必子,今皇子启位次居长,敦厚慈仁,允宜立为太子,上承宗庙,下副人心。文帝乃准如所请,册立东宫,即以皇子启为太子。太子既定,群臣复请立皇后。看官试想!太子启既为窦氏所生,窦氏应该为后,尚何疑义?不过群臣未曾指名,让与文帝乾纲独断,文帝也因上有太后,须要禀承母命,才见孝思。当由薄太后下一明谕,饬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窦氏遂得为文帝继室,正位中宫,这叫做意外奇逢,不期自至。若使当年主管太监,不忘所托,最好是做了一个妾媵,怎能平空一跃,升做国母呢?彼时幽共二王,内有悍妇,若窦氏做他姬妾,恐怕还要枉死,何止不能为国母呢! 窦氏既得为后,长女嫖受封馆陶公主,次子武亦受封为淮阳王。就是窦后的父母,也由薄太后推类赐恩,并沐荣封。原来薄太后父母,并皆早殁,父葬会稽,母葬栎阳,自从文帝即位,追尊薄父为灵文侯,就会稽郡置园邑三百家,奉守祠冢。薄母为灵文夫人,亦就栎阳北添置园邑,如灵文侯园仪。薄太后以自己父母,统叨封典,不能厚我薄彼,将窦后父母搁过不提。乃诏令有司,追尊窦后父为安成侯,母为安成夫人,就在清河郡观津县中,置园邑二百家,所有奉守祠冢的礼仪,如灵文园大略相同。惺惺惜惺惺。还有车骑将军薄昭,系薄太后弟,时已得封为轵侯,因此窦后兄长君,也得蒙特旨,厚赐田宅,使他移居长安。窦后自然感念姑恩,泥首拜谢,待至长君奉旨到来,兄妹相见,当然忧喜交集,琐叙离踪。谈到季弟少君,长君却欷歔流涕,说是被人掠去,多年不得音问,生死未卜,窦后关情手足,也不禁涕泗滂沱,待至长君退出,遣人至清河郡中,嘱令地方有司,访觅少君,一时也无从寻着。 窦后正惦念得很,一日忽由内侍递入一书,展开一看,却是少君已到长安,自来认亲。书中述及少时情事,谓与姊同出采桑,尝失足堕地。窦后追忆起来,确有此事,因即向文帝说明,文帝乃召少君进见。少君与窦后阔别,差不多有十余年,当时尚只四五岁,久别重逢,几不相识,窦后未免错愕,不便遽认。还是文帝在座细问,方由少君仔细具陈,他自与姊别后,被盗掠去,卖与人家为奴,又辗转十余家,直至宜阳,时已有十六七岁了。宜阳主人,命与众仆入山烧炭,夜就山下搭篷,随便住宿。不料山忽崩塌,众仆约百余人,统被压死,只有少君脱祸。主人也为惊异,较前优待。少君又佣工数年,自思大难不死,或有后福,特向卜肆中问卜,卜人替他占得一卦,说他剥极遇复,便有奇遇,不但可以免穷,并且还要封侯。少君哑然失笑,疑为荒唐,不敢轻信。连我亦未必相信。可巧宜阳主人,徙居长安,少君也即随往。到了都中,正值文帝新立皇后,文武百官,一齐入贺,车盖往来,很是热闹。当有都人传说,谓皇后姓窦,乃是观津人氏,从前不过做个宫奴,今日居然升为国母,真正奇怪得很。少君听了传言,回忆姊氏曾入宫备选,难道今日的皇后,就是我姊不成?因此多方探听,果然就是姊氏,方大胆上书,即将采桑事列入,作为证据。乃奉召入宫,经文帝和颜问及,乃详陈始末情形。窦后还有疑意,因再盘问道:“汝可记得与姊相别,情迹如何?”少君道:“我姊西行时,我与兄曾送至邮舍,姊怜我年小,曾向邮舍中乞得米沈,为我沐头,又乞饭一碗,给我食罢,方才动身。”说至此,不禁哽咽起来。那窦后听了,比少君还要增悲,也顾不得文帝上坐,便起身流泪道:“汝真是我少弟了!可怜可怜!幸喜得有今日,汝姊已沐皇恩,我弟亦蒙天佑,重来聚首!”说到首字,竟不能再说下去,但与少君两手相持,痛哭起来。少君亦涕泪交横,内侍等站立左右,也为泣下。就是坐在上面的文帝,看到两人情词凄切,也为动容。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待至两人悲泣多时,才为劝止,且召入后兄长君,叫他相会。兄弟重叙,更有一番问答的苦情,不在话下。 惟文帝令他兄弟同居,再添赐许多田宅,长君少君,方拜辞帝后,携手同归。右丞相周勃,太尉灌婴闻知此事,私自商议道:“从前吕氏专权,我等幸得不死。今窦后兄弟,并集都中,将来或倚着后族,得官干政,岂非我等性命,又悬在两人手中?且彼两人出身寒微,未明礼义,一或得志,必且效尤吕氏,今宜预为加防,替他慎择师友,曲为陶熔,方不至有后患哩!”二人议定,随即上奏文帝,请即选择正士,与窦后兄弟交游。文帝准奏,择贤与处。窦氏兄弟,果然退让有礼,不敢倚势陵人。且文帝亦惩前毖后,但使他安居长安,不加封爵。直至景帝嗣位,尊窦后为皇太后,乃拟加封二舅,适值长君已死,不获受封,有子彭祖,得封南皮侯,少君尚存,得封章武侯。此外有魏其侯窦婴,乃是窦后从子,事见后文。 且说文帝励精图治,发政施仁,赈穷民,养耆老,遣都吏巡行天下,察视郡县守令,甄别淑慝,奏定黜陟。又令郡国不得进献珍物。海内大定,远近翕然。乃加赏前时随驾诸臣,封宋昌为壮武侯,张武等六人为九卿,另封淮南王舅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驷钧为靖郭侯,故常山丞相蔡兼为樊侯。又查得高祖时佐命功臣,如列侯郡守,共得百余人,各增封邑,无非是亲旧不遗的意思。 过了半年有余,文帝益明习国事,特因临朝时候,顾问右丞相周勃道:“天下凡一年内,决狱几何?”勃答称未知。文帝又问每年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详说不出,仍言未知。口中虽然直答,心中却很是怀惭,急得冷汗直流,湿透背上。文帝见勃不能言,更向左边顾问陈平。平亦未尝熟悉此事,靠着那一时急智,随口答说道:“这两事各有专职,陛下不必问臣。”文帝道:“这事何人专管?”平又答道:“陛下欲知决狱几何,请问廷尉。就是钱谷出入,亦请问治粟内史便了!”文帝作色道:“照此说来,究竟君主管何事?”平伏地叩谢道:“陛下不知臣驽钝,使臣得待罪宰相,宰相的职任,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抚万民,明庶物,外镇四夷诸侯,内使卿大夫各尽职务,关系却很是重大呢。”真是一张利嘴。文帝听着,乃点首称善。文帝也是忠厚,所以被他骗过。勃见平对答如流,更觉得相形见绌,越加惶愧。待至文帝退朝,与平一同趋出,因向平埋怨道:“君奈何不先教我!”忠厚人总觉带呆。平笑答道:“君居相位,难道不知己职,倘若主上问君,说是长安盗贼,尚有几人,试问君将如何对答哩?”勃无言可说,默然退归,自知才不如平,已有去意。可巧有人语勃道:“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首受厚赏,古人有言,功高遭忌,若再恋栈不去,祸即不远了!”勃被他一吓,越觉寒心,当即上书谢病,请还相印。文帝准奏,将勃免职,专任陈平为相,且与商及南越事宜。 南越王赵佗,前曾受高祖册封,归汉称臣。事见前文。至吕后四年,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佗因此动怒,背了汉朝,僭称南越武帝。且疑是长沙王吴回吴芮孙。进谗,遂发兵攻长沙,蹂躏数县,大掠而去。长沙王上报朝廷,请兵援应,吕后特遣隆虑侯周灶,率兵往讨。适值天时溽暑,士卒遇疫,途次多致病死,眼见是不能前行,并且南岭一带,由佗派兵堵住,无路可入,灶只得逗留中道,到了吕后病殁,索性班师回京。赵佗更横行无忌,用了兵威财物,诱致闽越西瓯,俱为属国,共得东西万余里地方,居然乘黄屋,建左纛,与汉天子仪制相同。文帝见四夷宾服,独有赵佗倔强得很,意欲设法羁縻,用柔制刚,当下命真定官吏,为佗父母坟旁,特置守邑,岁时致祭。且召佗兄弟属亲,各给厚赐,然后选派使臣,南下招佗。这种命意,不能不与相臣商议,陈平遂将陆贾保荐上去,说他前番出使,不辱君命,此时正好叫他再往,驾轻就熟,定必有成。文帝也以为然,遂召陆贸入朝,仍令为大中大夫,使他齎着御书,往谕赵佗。贾奉命起程,好几日到了南越,赵佗闻是熟客,当然接见。贾即取书交付,由佗接过手中,便即展阅,但见书中说是: 朕,高皇帝侧室子也,奉北藩于代,道路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诸吕为变,赖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诸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使存问,修治先人冢。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当时长沙王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王也,朕不能擅变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岭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无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争而不让,王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恶,终今以来,通使如故,故使贾驰谕,告王朕意。 赵佗阅毕,大为感动,便握贾手与语道:“汉天子真是长者,愿奉明诏,永为藩臣。”贾即指示御书道:“这是天子的亲笔,大王既愿臣服天朝,对着天子手书,就与面谒一般,应该加敬。”赵佗听着,就将御书悬诸座上,自在座前拜跪,顿首谢罪。贾又令速去帝号,佗亦允诺,下令国中道:“我闻两雄不并立,两贤不并世。汉皇帝真贤天子,自今以后,我当去帝制黄屋左纛,仍为汉藩。”贾乃夸奖赵佗贤明。佗闻言大喜,与贾共叙契阔,盛筵相待。款留了好几日,贾欲回朝报命,向佗取索复书,佗构思一番,亦缮成一书道: 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针对侧室子句。高皇帝幸赐臣佗玺,以为南越王。孝惠帝即位,义不忍绝,所以赐老夫者厚甚。高后用事,别异蛮夷,出令曰:毋与蛮夷越金铁田器,马牛羊即予,予牡毋予牝。老夫处僻,马牛羊齿已长,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内史藩,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辈,上书谢罪皆不返。又风闻老夫父母坟墓已坏削,兄弟宗族与诛论,吏相与议曰:今内不得振于汉,外无以自高异,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高皇后闻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窃疑长沙王谗臣,故敢发兵以伐其边。 且南方卑湿,蛮夷中西有西瓯,其众半羸,南面称王,东有闽越,其众数千人,亦称王,西北有长沙,其半蛮夷,亦称王,老夫故敢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老夫处越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谨昧死再拜以闻。 书既写就,随手封固,又取出许多方物,托贾带还,作为贡献,另外亦有赆仪赠贾。贾即别了赵佗,北还报命,及进见文帝,呈上书件,文帝看了一周,当然欣慰,也即厚赏陆贾,贾拜谢而退。好做富家翁了。嗣是南方无事,寰海承平,两番使越的陆大夫,亦安然寿终,小子有诗咏道: 武力何如文教优,御夷有道在怀柔, 诏书一纸蛮王拜,伏地甘心五体投。 未几就是文帝二年,岁朝方过,便有一位大员,病重身亡。欲知何人病逝,容至下回再表。 有薄太后之为姑,复有窦皇后之为妇,两人境遇不同,而其悲欢离合之情迹,则如出一辙,可谓姑妇之间,无独有偶者矣。语有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两后亦如是耳。长君少君,不期而会,先号后笑,命亦从同,得绛灌之代为设法,择正士以保傅之,而长君少君,卒为退让之君子,是何莫非窦氏之幸福欤。赵佗横恣岭南,第以一书招谕,即顿首谢罪,自去帝制,可见推诚待人,鲜有不为所感动者。忠信之道,行于蛮貊,奚必劳师动众为哉!
文帝听说母亲薄太后到来,便带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大家等待了一段时间,见薄太后驾到,立刻跪下,连文帝也向母亲行礼。薄太后坐在车中,面带笑容,只让车骑将军薄昭传话,不必行礼。薄昭早就下马,遵照命令宣布,于是文帝站起身来,百官也随之起身,前导后拥,把车辇迎入京城,一直到达长乐宫。文帝亲自扶母亲下车,进入正殿,又与百官一同朝北行礼祝贺,礼成之后才散去。
这位薄太后的生平,我之前已经讲过,这里不再赘述。只说她一生中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这位文帝。不仅因儿子而显贵,而且文帝始终非常孝顺。在代郡时,母亲生病很久,文帝亲自侍奉,日夜不离,饮食药汤都先尝再给母亲服用,母亲因此得以康复。正因如此,他以孝道著称,最终登上了皇帝之位。一位曾经失宠的妃嫔,竟被尊为皇太后,应验了许负的预言,说明一切苦尽甘来,事情自有其定数,不必强求。这其实也是在劝告世人啊。
奇怪的是,薄太后的际遇本是意外,而文帝的第二位妻子窦氏,也同样从厄运中转为福运,遇到了奇妙的转机。窦氏是赵地观津人,父母早逝,只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哥哥名叫建,字长君;弟弟名叫广国,字少君。少君年纪小,长君也还年少,没有谋生技能,又赶上战乱未平,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几乎活不下去。恰逢汉宫在选秀,窦氏便去应选,进入宫中,侍奉吕后。后来吕后将宫女分赐给各诸侯王,每王五人,窦氏也在其中。因为她的籍贯是观津,她就主动请求前往赵国,以便亲近家乡。她便向宫中太监提出请求,太监也答应了。可没想到后来太监忘了这件事,错误地将窦氏分给了代国。等到窦氏得知,才去追问,太监这才意识到自己出错了,但已经上报吕后,无法更改,只好安慰她,敷衍了事。窦氏伤心落泪,自叹命运不济,黯然离开京城。同行的还有四位女子,虽然路上并不孤单,但内心依然充满凄凉。
没想到到了代国,窦氏却受到代王的特别赏识,被选入后宫,与君王相处,几次相恋,终于怀了孩子。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取名叫嫖;第二、三个孩子都是男孩,长子名叫启,次子名叫武。当时代王的正妻已有四个儿子,启、武是庶出,自然不如嫡出的兄弟受宠。窦氏也安于自己的地位,恭敬侍奉王妃,并叮嘱两个儿子听从四兄的安排,因此代王很欣赏她的礼节,格外宠爱她。后来代王的正妻病逝,后宫虽还有几人,但窦氏成为实际上的领头人,隐隐有继妃的希望,不过还没正式立为妃。等到代王入朝即位当皇帝后,正妻所生的四个儿子接连夭折,窦氏的两个儿子便脱颖而出,受到重视。
有福的人自然会遇到机会,不一定需要提前安排。到了文帝元年春天,丞相以下的官员联名上书,请求提前立太子。文帝再三谦让,说将来应该由贤能的诸侯王来继承帝位,不宜偏私立自己的儿子。众大臣继续上书,说自三代以来,继承皇位必由嫡子,如今皇子启是长子,性情敦厚仁慈,理应被立为太子,上承宗庙,下合民心。文帝最终同意,册立太子,正式封启为太子。
太子确立后,大臣们又请求立皇后。大家想想看,太子启是窦氏所生,窦氏自然应该成为皇后,还有什么疑问?但大臣们没有直接点名,而是让文帝自己决定。文帝因为母亲是太后,必须遵循母命,才能体现孝道。于是薄太后下达明文诏令,正式册立太子的母亲窦氏为皇后。窦氏因此成为文帝的正妻,居于中宫,这真是意外中的奇遇,原本没有预料到的事,却自然发生了。如果当初那太监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如果窦氏只是被安排去做妾,又怎么会突然成为国母呢?当时代王的宫中还有其他强势夫人,如果窦氏只是被当作妾室,恐怕早就遇难,怎么可能成为国母呢?
窦氏被立为皇后后,长女嫖被封为馆陶公主,次子武则被封为淮阳王。窦氏的父母也因薄太后的恩典,受到追封。原来薄太后的父母早逝,父亲葬在会稽,母亲葬在栎阳。自从文帝登基后,追封薄父为灵文侯,在会稽郡设置三百户的园邑来供奉墓地;薄母被追封为灵文夫人,也在栎阳北边增设了园邑,规模和灵文侯园相同。薄太后因自己父母被恩典厚待,不能厚此薄彼,于是决定也给窦氏父母同样的待遇,下令追封窦氏父亲为安成侯,母亲为安成夫人,封地在清河郡观津县,设置二百户园邑,奉祀礼仪与灵文侯园基本相同。这就是“惺惺惜惺惺”了。
车骑将军薄昭是薄太后的弟弟,当时已受封为轵侯,因此窦氏的哥哥长君也获赐田宅,得以迁居长安。窦氏十分感激姑母的恩情,跪拜谢恩。等长君奉旨来到后,兄妹相见,自然喜忧交集,叙说了彼此离别的种种经历。说到弟弟少君,长君却叹息落泪,说少君被掳走,多年音信全无,生死未卜。窦氏心怀亲情,也不禁流下眼泪。待长君离开后,文帝下令地方官府在清河郡寻找少君,但始终没能找到。
窦氏一直挂念着弟弟,有一天,内侍送来一封信,打开一看,是少君已到长安,专程前来认亲。信中讲述了小时候的往事,说他和姐姐一起采桑叶,曾不小心跌落地上。窦氏回忆起往事,果然如此,便向文帝说明情况。文帝于是召见少君。两人分别已有十多年,当时少君才四五岁,久别重逢,几乎认不出,窦氏一开始不敢轻易认。直到文帝细细询问,少君才详细讲述:他与姐姐分开后,被掳走,卖为奴婢,辗转十余家,直到到了宜阳。当时已有十六七岁。宜阳主人让他和众仆去山上烧炭,夜间就在山下搭棚居住。没想到山体突然塌方,一百多人被掩埋,只有他侥幸逃生。主人大为震惊,对他态度反而更好。他后来又在人家做苦工几年,心想大难不死,或许会有转机,便去占卜。算命先生占出一卦,说他“剥极遇复”,会有奇遇,不仅摆脱贫困,还会封侯。他当时哈哈大笑,觉得荒唐,不相信。恰巧宜阳的主人迁居到长安,少君也跟着去了。到了都城,正值文帝新立皇后,文武百官纷纷前去祝贺,车马往来,热闹非凡。当时有百姓传言:皇后姓窦,是观津人,过去不过是个宫女,如今竟然成了国母,真是奇怪。少君听到后,想起姐姐早年曾进宫选秀,难道眼前的皇后就是姐姐吗?于是开始打听,果然确认是姐姐。他便大胆上书,将采桑时的细节作为证据,请求召见。后来被文帝召入宫中,文帝亲自询问,少君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窦氏仍有疑虑,便再问:“你能记得和姐姐分别时的情形吗?”少君说:“姐姐西行时,我和哥哥曾送到驿站,姐姐怜惜我年幼,便在驿站里赊了米和饭,让我洗头、吃一顿饭,才肯动身。”说到这,少君哽咽起来。窦氏听到后更感悲痛,顾不上文帝在座,立刻起身流泪说:“你真是我那个小弟弟啊!可怜你,幸亏今日相逢,姐姐已得皇恩,弟弟也蒙天赐,终于重聚!”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便紧紧握住少君的手,痛哭失声。少君也泪流满面,内侍等人站在一旁,也忍不住落泪。就连坐在上首的文帝,看到两人情真意切,也深受感动,心生恻隐。等他们哭了一阵后,文帝才劝止,随即召见长君,让他与弟弟相见。兄弟重逢,更有一番感人的诉说,此处不再细述。
文帝命令窦氏兄弟一同居住,并赐予更多田产宅院,他们才得以辞别帝后,手牵手一起回到家中。右丞相周勃、太尉灌婴得知此事,私下商议道:“过去的吕氏专权,我们侥幸活下来。如今窦氏兄弟都聚集在京城,将来若依靠后族势力插手朝政,岂不是我们性命又悬于两人之手?况且他们出身卑微,未受礼义教育,一旦得势,必定效仿吕氏,如今应提前防范。我们可以为他们选择贤德的师友,好好教导,以免将来造成祸患!”二人商议后,立即上奏文帝,请求选派正直贤能之人与窦氏兄弟交游。文帝批准,选派德才兼备之人与之交往。窦氏兄弟果然谦逊有礼,不敢仗势欺人。文帝也吸取了前车之鉴,让他们安于故土,没有加封爵位。等到景帝继位,尊窦氏为皇太后,打算加封她的两个弟弟,但长君已去世,未能受封,他的儿子彭祖被封为南皮侯;少君尚在世,被封为章武侯。此外,魏其侯窦婴是窦氏的侄子,后来的事另见文中。
再说文帝勤于政事,施行仁政,救济穷人,赡养老人,派遣官员巡视天下,考察郡县官吏的政绩,辨别贤劣,根据情况升降官员。他还下令郡国不得进献珍奇物品。天下安定,地方百姓无不称颂。为了表彰过去跟随他出征的臣子,他封宋昌为壮武侯,张武等人六人被封为九卿,另封淮南王的舅舅赵兼为周阳侯,齐王的舅舅驷钧为靖郭侯,原常山丞相蔡兼为樊侯。又查到高祖时代有功之臣,如列侯、郡守等共一百多人,均加封封地,目的是让他们受到照顾,不忘记旧日功勋。
过了半年多,文帝更加精通政务,曾问右丞相周勃:“全国一年内判决多少案件?”周勃回答说不知道。又问每年钱粮出入多少,周勃也说不清楚,仍回答“不知”。虽然口中说不知,心里却非常惭愧,冷汗直流,湿透了后背。文帝见他答不出,又转向左面问陈平。陈平也不熟悉,靠一时机智,随口答道:“这两件事各有所属,陛下不必问我。”文帝问:“那到底是谁负责?”陈平又答:“要问判决案件数量,请问廷尉;要问钱粮出入,请问治粟内史就行了!”文帝生气地说:“这样看来,究竟大臣管什么?”陈平立刻跪下感谢道:“陛下不了解我能力不足,让我担任宰相,宰相的职责是:上辅佐天子治理阴阳,顺应四季,下安抚万民,明辨物情,对外镇守四夷,对内使卿大夫各尽其职,责任非常重大。”真是口才了得!文帝听了,点头称好。文帝本性忠厚,竟被他骗过了。周勃见陈平对答如流,更感自己相形见绌,越发惶恐。等到文帝退朝,与陈平一同出门,周勃埋怨道:“你怎能不提前告诉我?”忠厚之人总是显得有些笨拙。陈平笑着说:“你担任宰相,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职责吗?如果陛下问你,长安盗贼还剩多少,你该如何回答呢?”周勃无话可说,默默退下,自知才智不如陈平,已然打消了继续留任的念头。恰好有人对他说:“你当初诛除吕氏、立代王,功高震主,本应受厚赏,古人说:功高必招忌恨,若再贪恋权位,祸患即将来临!”周勃听了吓了一跳,内心更加恐惧,立刻上书称病,请求辞去相位。文帝同意,免去周勃的宰相职务,改由陈平担任宰相,并与他商议南越事宜。
南越王赵佗,早年曾接受高祖册封,向汉称臣。此前已有记载。到吕后四年,有关部门提议禁止南越边境交易铁器,赵佗因此愤怒,背离汉朝,自称南越武帝,并怀疑是长沙王吴芮的后代,进谗言,发兵攻占长沙,烧毁数县,大肆抢掠后逃走。长沙王向朝廷报告,请求援兵,吕后派隆虑侯周灶率军讨伐。恰逢天气炎热,士兵疫病流行,在途中多死,无法继续前进。而且南岭一带被赵佗派人封锁,无路可入,周灶只得中途停留。等到吕后去世,便决定撤军返回。赵佗更肆意妄为,凭借武力和财富,招降了闽越、西瓯,共得东西万余里土地,甚至自建仪仗、使用黄屋、左纛,与汉朝天子仪制相同。文帝见四夷归附,唯独赵佗不服,想用柔和的政策来安抚他,以柔制刚。于是命真定的官员为赵佗父母坟墓旁设守地,每年进行祭祀。还召见赵佗的兄弟及亲族,一一厚赐。随后派遣使臣南下劝降。这种策略必须与丞相商议,陈平便推荐陆贾,说他之前出使成功,如今再派,一定有效。果然,文帝派陆贾出使。
陆贾抵达后,只用一封信劝说,赵佗便叩首认错,立即自请废除帝号,重新称“南越王”。文帝看到赵佗的复信,非常欣慰,也重赏了陆贾。自此南方安宁,天下大治。两位多次出使南越的陆贾,也安然寿终。我为此作诗一首:
武力何如文教优,御夷有道在怀柔,
诏书一纸蛮王拜,伏地甘心五体投。
不久,在文帝二年新年刚过,一位重臣突然病重去世。想知道是谁,容下回再讲。
薄太后为姑母,窦皇后为媳妇,两人命运不同,但悲欢离合的情节却如出一辙,可谓“姑妇之间,无独有偶”。正如俗语所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两位太后也如是啊。长君、少君不期而遇,先悲后喜,命运终于相同。得绛、灌两位老臣辅佐,选贤任能教以礼法,最终长君、少君成为谦让有德之人,这难道不是窦氏一家的福运吗?赵佗横行岭南,仅凭一封诏书,便低头认错,主动放弃帝号,可见真诚待人,很少有不感动的。忠信之道,行于偏远之地,何须劳师动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