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一百五回 茅焦解衣谏秦王 李牧坚壁却桓齮

话说秦大夫陈忠死后,相继而谏者不止,秦王辄戮之,陈尸阙下,前后凡诛杀二十七人,尸积成堆。时齐王建来朝于秦,赵悼襄王亦至,相与置酒咸阳宫甚欢,及见阙下死尸,问其故,莫不叹息,私议秦王之不孝也。时有沧州人茅焦,适游咸阳,寓旅店,同舍偶言及此事。焦愤然曰:“子而囚母,天地反覆矣!”使主人具汤水,“吾将沐浴,明早叩阍入谏秦王。”同舍笑曰:“彼二十七人者,皆王平日亲信之臣,尚且言而不听,死不旋踵,岂少汝一布衣耶!”茅焦曰:“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同舍皆笑其愚。次早五鼓,向主人索饭饱食,主人牵衣止之,茅焦绝衣而去,同寓者度其必死,相与剖分其衣囊。茅焦来至阙下,伏尸大呼曰:“臣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秦王使内侍出问曰:“客所谏者何事,得无涉王太后语耶!”茅焦曰:“臣正为此而来!”内侍还报曰:“客果为太后事来谏也!”秦王曰:“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内侍谓茅焦曰:“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茅焦曰:“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古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畏哉?”内侍复还报,秦王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顾左右,”炊镬汤于庭,当生煮之,彼安得全尸阙下,为二十七人满数乎?”于是秦王按剑而坐,龙眉倒竖,口中沫出,怒气勃勃不可遏,连呼:“召狂夫来就烹!”内侍往召茅焦。茅焦故意踽踽作细步,不肯急趋,内侍促之速行,茅焦曰:“我王即死矣!缓吾须臾何害?”内侍怜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阶下,再拜叩头奏曰:“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计,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审大王欲闻之否?”秦王色稍降,问曰:“汝有何计,可试言之。”茅焦对曰:“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主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秦王悚然良久,色愈降,乃曰:“子所言何事?寡人愿闻之。”茅焦曰:“大王今日不以天下为事乎?”秦王曰:“然。”茅焦曰:“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今大王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友之名;迁母于棫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戳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夫以天下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第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大王也,臣言已毕,请就烹!”乃起立解衣趋镬。秦王急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去汤镬!”茅焦曰:“大王已悬榜拒谏,不烹臣,无以立信。”秦王复命左右收起榜文,又命内侍与茅焦穿衣,延之坐,谢曰:“前谏者但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天使先生开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听!”茅焦再拜进曰:“大王既俯听臣言,请速备驾,往迎太后,阙下死尸,皆忠臣骨血,乞赐收葬!”秦王即命司里收取二十七人之尸,各具棺椁,同葬于龙首山,表曰“会忠墓”。是日秦王亲自发驾,往迎太后,即令茅焦御车,望雍州进发。南屏先生读史诗云:二十七人尸累累,解衣趋镬有茅焦。命中不死终须活,落得忠名万古标。车驾将到棫阳宫,先令使者传报,秦王膝行而前,见了太后,叩头大哭。太后亦垂泪不已,秦王引茅焦谒见太后,指曰:“此吾之颍考叔也,”是晚,秦王就在棫阳宫歇宿。次日,请太后登辇前行,秦王后随,千乘万骑,簇拥如云,路观者无不称颂秦王之孝。回到咸阳,置酒甘泉宫中,母子欢饮,太后别置酒以宴茅焦,谢曰:“使吾母子复得相会,皆茅君之力也。”秦王乃拜茅焦为太傅,爵上卿,又恐不韦复与宫闱相通,遣出都城,往河南本国居住。列国闻文信侯就国,各遣使问安,争欲请之,处以相位,使者络绎于道。秦王恐其用于他国,为秦之害,乃手书一缄,以赐不韦,略曰:君何功于秦,而封卢十万?君何亲于秦,而号称尚父?秦之施于君者厚矣!嫪皅之逆,由君始之,寡人不忍加诛,听君就国。君不自悔祸,又与诸侯使者交通。非寡人所以宽君之意也,其与家属徙居蜀郡,以郫之一城,为君终老。吕不韦接书读讫,怒曰:“吾破家扶立先王,功孰与我,太后先事我而得孕,王我所出也,亲孰与我,王何相负之甚也?”少顷,又叹曰:“吾以贾入子,阴谋人国,淫人之妻,杀人之君,灭人之祀,皇天岂容我哉,今日死晚矣!”遂置鸩于酒中,服之而死。门下客素受其恩者,相与盗载其尸,偷葬于北邙山下,与其妻合冢。今北邙道西有大冢,民间传称吕母冢,盖宾客讳言不韦葬处也。秦王闻不韦已死,求其尸不得,乃尽逐其宾客。因下令大索国中,凡他方游客,不许留居咸阳;已仕者削其官,三日内皆要逐出境外;容留之家一体治罪。有楚国上蔡人李斯,乃名贤荀卿之弟子,广有学问,向游秦国,事吕不韦为舍人。不韦荐其才能于秦王,拜为客卿。今日逐客令下,李斯亦在逐中,已被司里驱出咸阳城外。斯于途中写就表章,托言机密事,使邮传上之秦王。略曰:臣闻,“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成其德。”昔穆公之霸也,西取繇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枝于晋;孝公用商鞅,以定秦国之法;惠王用张仪,以散六国之纵;昭王用范睢,以获兼并之谋。四君皆赖客以成其功,客亦何负于秦哉。大王必欲逐客,客将去秦而为敌国之用,求其效忠谋于秦者,不可得矣!秦王览其书,大悟,遂除逐客之令,使人驰车往追李斯,及于骊山之下。斯乃还入咸阳,秦王命复其官,任用如初。李斯因说秦王曰:“昔秦穆公兴霸之时,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未可行兼并之术。自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并,仅存六国,秦之役属诸侯,非一代矣。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扫荡诸国,如拂灶尘。乃不及此时汲汲图功,坐待诸侯复强,相聚‘合纵’,悔之何及!”秦王曰:“寡人欲并吞六国,计将安出?”李斯曰:“韩近秦而弱,请先取韩,以惧诸国!”秦王从其计,使内史腾为将,率师十万攻韩。时韩桓惠王已薨,太子安即位。有公子非者,善于刑名法律之学,见韩之削弱,数上书于韩王安,韩王不能用。及秦兵伐韩,韩王惧,公子非自负其才,欲求用于秦国,乃自请于韩王,愿为使聘秦,以求息兵,韩王从之。公子非西见秦王,言韩王愿纳地为东藩,秦王大喜。非因说之曰:“臣有计可以破天下之‘纵’,而遂秦兼并之谋。大王用臣之谋,若赵不举,韩不亡,楚、魏不臣,齐、燕不附,愿斩臣之头,以徇于国,为人臣不忠者之戒!”因献其所著《说难》、《孤愤》、《五蠹》、《说林》等书,五十余万言。秦王读而善之,欲用为客卿,与议国事。李斯忌其才,谮于秦王曰:“诸侯公子各亲其亲,岂为他人用哉,秦攻韩,韩王急而遣非入秦,安知不如苏秦反间之计,非不可任也!”秦王曰:“然则逐之乎?”李斯曰:“昔魏公子无忌、赵公子平原,皆曾留秦,秦不用,纵之还国,卒为秦患,非有才,不如杀之,以翦韩之翼!”秦王乃囚韩非于云阳,将史蘽杀之,非曰:“吾何罪?”狱吏曰:“一栖不两雄,当今之世,有才者非用即诛,何必罪乎?”非乃慷慨赋诗曰:“《说》果难,《愤》何已?《五蠹》未除,《说林》何取!膏以香消,麝以脐死。是夜,非以冠缨自勒其喉而死。韩王闻非死,益惧,请以国内附称臣,秦王乃诏内史腾罢兵。秦王一日与李斯议事,夸韩非之才,惜其已死,李斯乃进曰:“臣举一人,姓尉名缭,大梁人也,深通兵法,其才胜韩非十倍!”秦王曰:“其人安在?”李斯曰:“今在咸阳,然其人自负甚高,不可以臣礼屈也!”秦王乃以宾礼召之,尉缭见秦王,长揖不拜,秦王答礼,置之上座,呼为先生,尉缭因进说曰:“夫列国之于强秦,譬犹郡县也,散则易尽,合则难攻,夫三晋合而智伯亡,五国合而齐湣走,大王不可不虑!”秦王曰:“欲使散而不复合,先生计将安出?”尉缭对曰:“今国家之计,皆决于豪臣,豪臣岂尽忠智?不过多得财物为乐耳!大王勿爱府库之藏,厚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而诸侯可尽!”秦王大悦,尊尉缭为上客,与之抗礼,衣服饮食尽与己同,时时造其馆,长跪请教。尉缭曰:“吾细察秦王为人,丰准长目,鹘膺豺声,中怀虎狼之心,残刻少恩。用人时轻为人屈,不用亦轻弃人。今天下未一,故不惜屈身于布衣,若得志,天下皆为鱼肉矣!”一夕,不辞而去,馆吏急报秦王,秦王如失臂手,遣轺车四出追还,与之立誓,拜为太尉,主兵事,其弟子皆拜大夫。于是大出内帑金钱,分遣宾客使者奔走列国,视其宠臣用事者,即厚赂之,探其国情,秦王复问尉缭以并兼次第。尉缭曰:“韩弱易攻宜先,其次莫如赵、魏,三晋既尽,即举兵而加楚。楚亡,燕、齐又安往乎?”秦王曰:“韩已称藩,而赵王尝置酒咸阳宫,未有加兵之名,奈何?”尉缭曰:“赵地大兵强,且有韩、魏为助,未可一举而灭也。韩内附称藩,则赵失助之半矣,王若患伐赵无名,请先加兵于魏。赵王有宠臣郭开者,贪得无厌,臣遣弟子王敖往说魏王,使赂郭开而请救于赵王,赵必出兵。吾因以为赵罪,移兵击之!”秦王曰:“善。”乃命大将桓齿奇,率兵十万,出函谷关,声言伐魏;复遣尉缭弟子王敖往魏,付以黄金五万斤,恣其所用。王敖至魏,说魏王曰:“三晋所以能抗强秦者,以唇齿互为蔽也,今韩已纳地称藩,而赵王亲诣咸阳,置酒为欢,韩、赵连袂而事秦,秦兵至魏,魏其危矣。大王何不割邺城以赂赵,而求救于赵。赵如发兵守邺,是赵代魏为守也!”魏王曰:“先生度必得之赵王乎?”王敖谬言曰:“赵之用事者郭开,臣素与相善,自能得之。”魏王从其言,以邺郡三城地界,并国书付与王敖,使往赵国求救。王敖先以黄金三千斤交结郭开,然后言三城之事,郭开受魏金,谓悼襄王曰:“秦之伐魏,欲并魏也;魏亡,则及于赵矣,今彼割邺郡之三城以求救,王宜听之。”悼襄王使扈辄率师五万,往受其地。秦王遂命桓齿奇进兵攻邺,扈辄出兵拒之,大战于东山固山,扈辄兵败,桓齿奇乘胜追逐,遂拔邺,连破九城,扈辄兵保于宜安,遣入告急于赵王。赵王聚群臣共议,众皆曰:“昔年惟廉颇能御秦兵,庞氏、乐氏亦称良将,今庞煖已死,而乐氏亦无人矣,惟廉颇尚在魏国,何不召之?”郭开与廉颇有仇,恐其复用,乃谮于赵王曰:“廉将军年近七旬,筋力衰矣,况前有乐乘之隙,若召而不用,益增怨望,大王姑使人觇视,倘其未衰,召之未晚。”赵王惑其言,遣内侍唐玖以犭唐猊名甲一副,良马四匹劳问,因而察之。郭开密邀唐玖至家,具酒相饯,出黄金二十镒为寿。唐玖讶其太厚,自谦无功,不敢受。郭开曰:“有一事相烦,必受此金,方敢启齿,”玖乃收其金,问:“郭大夫有何见谕?”郭开曰:“廉将军与某素不相能,足下此去,倘彼筋力衰颓,自不必言;万一尚壮,亦求足下增添几句,只说老迈不堪,赵王必不复召,此即足下之厚意也,”唐玖领令,竟往魏国,见了廉颇,致赵王之命,廉颇问曰:“秦兵今犯赵乎?”唐玖曰:“将军何以料之?”廉颇曰:“某在魏数年,赵王无一字相及,今忽有名甲,良马之赐,必有用某之处,是以知之。”唐玖曰:“将军不恨赵王耶?”廉颇曰:“某方日夜思用赵人,况敢恨赵王也?”及留唐玖同食,故意在他面前施逞精神,一饭斗米俱尽,啖肉十余斤,狼餐虎咽吃了一饱,因披赵王所赐之甲,一跃上马,驰骤如飞,复于马上舞长戟数回,乃跳下马,谓唐玖曰:“某何如少年时?烦多多拜上赵王,尚欲以余年报效。”唐玖明明看见廉颇精神强壮,奈私受了郭开贿赂,回到邯郸,谓赵王曰:“廉将军虽然年老,尚能食肉善饭,然有脾疾,与臣同坐,须臾间遗矢三次矣。”赵王叹曰:“战斗时岂堪遗矢?廉颇果老矣。”遂不复召。但益发军以助扈辄,时赵悼襄王之九年,秦王政之十一年也。其后楚王闻知廉颇在魏,使人召之,颇复奔楚为楚将。以楚兵不如赵,郁郁不得志而死。哀哉!史臣有诗云:老成名将说廉颇,遗矢谗言奈若何?请看吴亡宰嚭死,郭开何事取金多!时王敖犹在赵,谓郭开曰:“子不忧赵亡耶?何不劝王召廉颇也?”郭开曰:“赵之存亡,一国事也,若廉颇,独我之仇,岂可使复来赵国?”王敖知其无为国之心,复探之曰:“万一赵亡,君将焉往?”郭开曰:“吾将于齐、楚之间,择一国而托身焉。”王敖曰:“秦有并吞天下之势,齐、楚犹赵、魏也,为君计,不如托身于秦,秦王恢廓大度,屈己下贤,于人无所不容。”郭开曰:“子魏人,何以知秦王之深也?”王敖曰:“某之师尉缭子,见为秦太尉,某亦仕秦为大夫,秦王知君能得赵权,故命某交欢于子,所奉黄金,实秦王之赠也,若赵亡,君必来秦,当以上卿授子,赵之美田宅,惟君所欲。”郭开曰:“足下果肯相荐,倘有见谕,无不奉承。”王敖复以黄金七千斤,付开曰:“秦王以万金见托,欲交结赵国将相,今尽以付君,后有事,当相求也,”郭开大喜曰:“开受秦王厚赠,若不用心图报,即非人类。”王敖乃辞郭开归秦,以所余金四万斤反命曰:“臣以一万金了郭开,以一郭开了赵也。”秦王知赵不用廉颇,更催桓齿奇进兵,赵悼襄王忧惧,一疾而薨。悼襄王适子名嘉。赵有女娼,善歌舞,悼襄王悦之,留于宫中,与之生子,名迁,悼襄王爱娼因及迁,乃废适子嘉而立庶子迁为太子,使郭开为太傅。迁素不好学,郭开又导以声色狗马之事,二人相得甚欢,及悼襄王已薨,郭开奉太子迁即位,以三百户封公子嘉,留于国中,郭开为相国用事。桓齿奇乘赵丧,袭破赵军于宜安,斩扈辄,杀十万余人,进逼邯郸。赵王迁自为太子时,闻代守李牧之能,乃使人乘急传,持大将军印召牧。牧在代,有选车千五百乘,选骑万三千匹,精兵五万余人。留车三百乘,骑三千,兵万人守代,其余悉以自随,屯于邯郸城外,单身入城,谒见赵王。赵王问以却秦之术,李牧奏曰:“秦乘累胜之威,其锋甚锐,未易挫也,愿假臣便宜,无拘文法,方敢受命。”赵王许之,又问:“代兵堪战乎?”李牧曰:“战则未足,守则有余。”赵王曰:“今悉境内劲卒,尚可十万,使赵葱、颜聚各将五万,听君节制。”李牧拜命而行,列营于肥累,置壁垒,坚守不战,日椎牛享士,使分队较射,军士日受赏赐,自求出战,牧终不许。桓齿奇曰:“昔廉颇以坚壁拒王齿奇,今李牧亦用此计也。”仍分兵一半,往袭甘泉市,赵葱请救之,李牧曰:“彼攻而我救,是致于人也,兵家所忌,不如往攻其营,彼方有事甘泉市。其营必虚。又见我坚壁已久。不为战备。若袭破其营。则桓齿奇之气夺矣。”遂分兵三路,夜袭其营。营中不意赵兵猝到,遂大溃败。杀死有名牙将十余员,士卒无算。败兵奔往甘泉市,报知桓齿奇。桓齿奇大怒。悉兵来战,李牧张两翼以待之。代兵奋勇当先,交锋正酣。左右翼并进。桓齿奇不能抵当,大败,走归咸阳。赵王以李牧有却秦之功,曰:“牧乃吾之白起也!”亦封为武安君。食邑万户。秦王政怒桓齿奇兵败,废为庶人。复使大将王翦、杨端和各将兵分道伐赵。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以下是这段内容的现代汉语翻译: 话说秦国大夫陈忠死后,接连不断有人进谏,秦王总是将他们杀掉,把尸体陈列在宫阙之下,前后一共诛杀了二十七人,尸体堆积成了堆。当时齐王建来秦国朝见,赵悼襄王也来了,他们一起在咸阳宫摆酒设宴,十分欢乐。等看到宫阙下的死尸,询问缘故后,无不叹息,私下里都议论秦王不孝。 当时有个沧州人茅焦,恰好游历到咸阳,住在旅店中。同屋的人偶然谈到这件事,茅焦愤怒地说:“做儿子的囚禁母亲,这简直是天地颠倒啊!”他让店主准备热水,说:“我要洗澡,明早去宫门叩见秦王进谏。”同屋的人笑着说:“那二十七个人,都是秦王平日亲信的大臣,尚且进言不被听从,转眼就丢了性命,难道还少你一个平民百姓吗!”茅焦说:“如果进谏的人到二十七人就停止,那秦王自然不会听从;要是不止二十七人,秦王听不听,还不一定呢!”同屋的人都笑他愚蠢。 第二天清晨五更时分,茅焦向店主索要饭食,吃饱后,店主拉住他的衣服阻拦,茅焦扯断衣服离去。同屋的人料定他必死无疑,便一起瓜分了他的衣箱行囊。茅焦来到宫阙之下,趴在尸体上大声呼喊:“我是齐国客人茅焦,愿向大王进谏!”秦王派内侍出来问道:“客人要进谏的是什么事,莫非涉及王太后的事吗?”茅焦说:“我正是为此而来!”内侍回去报告说:“客人果然是为太后的事来进谏的!”秦王说:“你可以指着宫阙下堆积的尸体告诉他。” 内侍对茅焦说:“客人没看见宫阙下的死人一个挨着一个吗,怎么如此不怕死?”茅焦说:“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降生到地上就是正人君子。如今死的已有二十七人了,还缺一个,我之所以来,就是想凑满这个数罢了!古代的圣贤哪个不死,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内侍又回去报告,秦王大怒说:“这狂徒故意触犯我的禁令!”回头对左右的人说:“在庭院里烧起大鼎煮开水,要把他活活煮了,他怎么能在宫阙下留个全尸,去凑那二十七人的数呢?” 于是秦王手握宝剑坐着,龙眉竖起,口中唾沫飞溅,怒气冲冲不可遏制,连声呼喊:“把这狂徒召来煮了!”内侍去召茅焦。茅焦故意迈着小步慢慢走,不肯快走,内侍催促他快点,茅焦说:“我马上就要死了,让我多活一会儿又有什么害处?”内侍可怜他,就扶着他往前走。 茅焦到了台阶下,拜了两拜,叩头后上奏说:“我听说:‘有生命的人不忌讳谈论死亡,拥有国家的人不忌讳谈论灭亡。忌讳灭亡的人不能保存国家,忌讳死亡的人不能保全生命。’那生死存亡的大计,是英明的君主所用心思考的,不知大王想不想听听?”秦王脸色稍微缓和了些,问道:“你有什么计策,可以试着说说。” 茅焦回答说:“忠臣不会说阿谀顺从的话,英明的君主不会做出狂妄悖理的行为。君主有悖理的行为而臣子不进言,这是臣子辜负了君主;臣子有忠诚的话而君主不听从,这是君主辜负了臣子。大王有违背天理的悖理行为,却自己不知道;我有逆耳的忠言,而大王又不想听。我担心秦国从此就危险了!”秦王惊恐了好一会儿,脸色更加缓和,说:“你所说的是什么事?我愿意听听。” 茅焦说:“大王如今不把统一天下当作大事吗?”秦王说:“是的。”茅焦说:“当今天下之所以尊崇秦国,不只是因为秦国的威力,也是因为大王是天下的雄主,忠臣烈士都聚集在秦国朝廷的缘故。如今大王车裂了假父,有不仁的心;用袋子闷死两个弟弟,有不友爱的名声;把母亲迁到棫阳宫,有不孝的行为;诛杀进谏的人,把尸体陈列在宫阙下,有夏桀、商纣一样的统治。以统一天下为目标,却做出这样的事,凭什么让天下人信服呢?从前舜尽心侍奉愚蠢的母亲,后来被任用为帝王;夏桀杀死龙逢,商纣杀死比干,天下人都背叛了他们。我自知必死,只是担心我死之后,再没有能在那二十八人之后,又来进言的人了。怨恨和诽谤的声音日益高涨,忠诚的谋略被堵塞,朝廷内外离心离德,诸侯将会背叛。可惜啊!秦国的帝业即将成功,却要毁在大王手里。我的话说完了,请把我煮了吧!”说完就站起来解开衣服走向大鼎。 秦王急忙走下宫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挥手让左右的人说:“撤去大鼎!”茅焦说:“大王已经张贴榜文拒绝进谏,不煮了我,无法树立信用。”秦王又命令左右的人收起榜文,还让内侍给茅焦穿上衣服,请他坐下,道歉说:“先前进谏的人只是数落我的罪过,没有明白地说明生死存亡的大计,上天让先生来开启我的愚蒙,我怎敢不恭敬地听从!” 茅焦又拜了两拜进言说:“大王既然愿意听从我的话,请赶快准备车马,去迎接太后。宫阙下的死尸,都是忠臣的血肉,恳请赐恩收葬!”秦王立刻命令司里收取二十七人的尸体,都准备好棺椁,一起葬在龙首山,立碑题为“会忠墓”。 当天秦王亲自驾车,去迎接太后,还让茅焦驾车,前往雍州。南屏先生读史诗说:“二十七人尸累累,解衣趋镬有茅焦。命中不死终须活,落得忠名万古标。” 车队快到棫阳宫时,先派使者通报。秦王跪着前行,见到太后,叩头大哭。太后也泪流不止。秦王带茅焦拜见太后,指着茅焦说:“这就是我的颍考叔啊。”当晚,秦王就在棫阳宫歇息。 第二天,请太后登上辇车在前面走,秦王在后面跟随,成千上万的车马,像云彩一样簇拥着,路边观看的人无不称颂秦王的孝顺。回到咸阳,在甘泉宫摆酒,母子欢乐地饮酒。太后另外摆酒宴请茅焦,感谢说:“让我们母子能够再次相见,都是茅先生的功劳啊。”秦王于是拜茅焦为太傅,封上卿的爵位。 秦王又担心吕不韦再和宫廷有往来,就把他赶出都城,让他到河南自己的封国居住。列国听说文信侯回到封国,各自派使者去问安,争着请他去,要给他相位,使者在路上接连不断。秦王担心他被其他国家任用,成为秦国的祸害,就写了一封信赐给吕不韦,大致说:“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却封给你十万户的食邑?你和秦国有什么亲属关系,却号称尚父?秦国给你的待遇够优厚了!嫪毐的叛乱,是由你引起的,我不忍心杀你,让你回到封国。你不知悔改,又和诸侯的使者交往。这不是我宽容你的本意,你和家属迁到蜀郡居住,把郫的一座城给你养老。” 吕不韦接过信读完,愤怒地说:“我倾家荡产扶立先王,谁的功劳能和我相比?太后先和我在一起然后有了身孕,大王是我所生,谁和大王的关系能比我更亲?大王怎么能这样辜负我呢?”过了一会儿,又叹息说:“我以商人的儿子身份,用阴谋夺取别人的国家,奸淫别人的妻子,杀害别人的君主,灭绝别人的祭祀,上天怎么会容我呢?今天死已经晚了!”于是把毒药放在酒里,喝下去死了。他门下平时受他恩惠的门客,一起偷偷地用车载着他的尸体,葬在北邙山下,和他的妻子合葬。如今北邙道西有个大坟,民间传说叫吕母冢,大概是门客们忌讳说出吕不韦的葬处。 秦王听说吕不韦死了,找不到他的尸体,就把他的门客都赶走了。还下令在全国大规模搜查,凡是其他地方来的游客,不许留在咸阳;已经做官的削去官职,三天内都要驱逐出境外;收留他们的人家一同治罪。 有个楚国上蔡人李斯,是著名贤士荀卿的弟子,学问渊博,从前到秦国游历,在吕不韦门下做舍人。吕不韦把他的才能推荐给秦王,被任命为客卿。如今逐客令下达,李斯也在被驱逐之列,已经被司里赶出咸阳城外。李斯在途中写好奏章,假托是机密事,让驿站传递给秦王。大致说:“我听说,‘泰山不拒绝土壤,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河海不挑拣细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帝王不拒绝众多百姓,所以能成就他的德行。’从前秦穆公称霸的时候,从西戎得到繇余,从宛地得到百里奚,从宋国迎来蹇叔,从晋国求得丕豹、公孙枝;秦孝公用商鞅,制定了秦国的法律;秦惠王用张仪,瓦解了六国的合纵;秦昭王用范雎,获得了兼并的谋略。这四位君主都依靠客卿成就了他们的功业,客卿又有什么对不起秦国的呢?大王如果一定要驱逐客卿,客卿将会离开秦国而为敌国所用,想要他们为秦国效忠谋划,就不可能了!” 秦王看了他的信,恍然大悟,于是废除了逐客令,派人驾车去追李斯,在骊山脚下追上了。李斯于是回到咸阳,秦王命令恢复他的官职,像当初一样任用他。 李斯趁机劝说秦王:“从前秦穆公兴起霸业的时候,诸侯还很多,周朝的德望还没有衰落,所以不能实行兼并的策略。从秦孝公以来,周王室衰微,诸侯相互兼并,只留下六个国家,秦国役使诸侯,已经不止一代了。凭借秦国的强大,大王的贤明,扫荡各国,就像拂去灶上的灰尘一样容易。却不趁这个时候急切地谋求功业,坐等诸侯再次强大,联合起来‘合纵’,后悔怎么来得及!”秦王说:“我想吞并六国,该用什么计策呢?”李斯说:“韩国离秦国近而且弱小,请先攻取韩国,来震慑其他国家!”秦王听从了他的计策,派内史腾为将领,率领十万军队攻打韩国。 当时韩桓惠王已经去世,太子安即位。有个公子韩非,擅长刑名法律的学问,看到韩国的衰弱,多次给韩王安上书,韩王不能采用他的意见。等到秦兵攻打韩国,韩王害怕了,公子韩非自认为有才能,想在秦国得到任用,就向韩王请求,愿意作为使者去秦国,以求停止战争,韩王答应了他。 公子韩非西去拜见秦王,说韩王愿意献出土地做秦国东边的藩属,秦王非常高兴。韩非趁机劝说秦王:“我有计策可以打破天下的‘合纵’,从而实现秦国兼并的谋略。大王采用我的谋略,如果赵国不被攻克,韩国不灭亡,楚国、魏国不称臣,齐国、燕国不归附,愿意砍我的头,在国内示众,作为臣子不忠的警戒!”于是献上他所写的《说难》《孤愤》《五蠹》《说林》等书,五十多万字。秦王读了很赞赏,想用他做客卿,和他商议国家大事。 李斯嫉妒他的才能,向秦王进谗言说:“诸侯的公子各自亲近自己的国家,怎么会为别人所用呢?秦国攻打韩国,韩王着急了就派韩非来秦国,怎么知道他不像苏秦那样用反间计呢?韩非不能任用!”秦王说:“那么把他赶走吗?”李斯说:“从前魏公子无忌、赵公子平原君,都曾留在秦国,秦国不用他们,放他们回国,最终成为秦国的祸患。韩非有才能,不如杀了他,来剪掉韩国的羽翼!” 秦王于是把韩非囚禁在云阳,派狱吏杀他。韩非说:“我有什么罪?”狱吏说:“一个巢穴容不下两只雄鸟,当今之世,有才能的人不是被任用就是被诛杀,何必问有罪没罪呢?”韩非于是慷慨地赋诗说:“《说》果难,《愤》何已?《五蠹》未除,《说林》何取!膏以香消,麝以脐死。”这天夜里,韩非用帽带勒住自己的喉咙死了。 韩王听说韩非死了,更加害怕,请求把国内附称臣,秦王于是下诏让内史腾停止进兵。 有一天秦王和李斯商议事情,夸赞韩非的才能,可惜他已经死了。李斯就推荐说:“我举荐一个人,姓尉名缭,是大梁人,精通兵法,他的才能胜过韩非十倍!”秦王说:“这个人在哪里?”李斯说:“现在在咸阳,不过这个人非常自负,不能用对待臣子的礼节去委屈他!” 秦王就用对待宾客的礼节召见他。尉缭见到秦王,拱手作揖却不跪拜,秦王回礼,让他坐在上座,称他为先生。尉缭于是进言说:“各国对于强大的秦国来说,就像郡县一样。它们分散就容易被消灭,联合起来就难以攻打。从前三晋联合起来智伯就灭亡了,五国联合起来齐湣王就逃走了,大王不能不考虑!”秦王说:“要让它们分散而不再联合,先生有什么计策?” 尉缭回答说:“如今各国的大计,都由豪臣决定,豪臣难道都忠诚有智谋吗?不过是贪图多得到财物罢了!大王不要吝惜府库里的钱财,用重金贿赂他们的豪臣,来打乱他们的谋划,不过损失三十万金,诸侯就可以全部被消灭!”秦王非常高兴,尊尉缭为上客,和他行平等的礼节,衣服饮食都和自己一样,还时常到他的馆舍,跪着向他请教。 尉缭说:“我仔细观察秦王的为人,高鼻梁,细长的眼睛,胸部像鸷鸟,声音像豺狼,内心怀有虎狼一样的心,残忍刻薄,缺少恩惠。用人的时候轻易地向人屈从,不用人的时候也轻易地抛弃人。如今天下还没有统一,所以不惜向平民屈身;如果得志,天下人都将成为他的鱼肉了!”一天晚上,尉缭不辞而别,馆吏急忙报告秦王,秦王好像失去了手臂一样着急,派轻便的马车四处追赶,把他追了回来,和他立下誓言,任命他为太尉,主管军事,他的弟子都被任命为大夫。 于是大量拿出国库的金钱,分别派遣宾客使者到各国奔走,看到各国受宠掌权的大臣,就用重金贿赂他们,探听各国的国情。秦王又问尉缭兼并各国的先后顺序。尉缭说:“韩国弱小容易攻打,应该先攻打;其次不如攻打赵国、魏国。三晋被消灭后,就发兵攻打楚国。楚国灭亡了,燕国、齐国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秦王说:“韩国已经称藩,而且赵王曾经在咸阳宫摆酒,没有出兵攻打它的理由,怎么办呢?” 尉缭说:“赵国土地广阔,兵力强大,而且有韩国、魏国的帮助,不能一下子把它消灭。韩国内附称藩,那么赵国就失去了一半的帮助。大王如果担心攻打赵国没有理由,请先向魏国出兵。赵王有个宠臣叫郭开,贪得无厌,我派弟子王敖去劝说魏王,让他贿赂郭开,向赵王求救,赵国一定会出兵。我们就把这作为赵国的罪过,转移兵力攻打它!”秦王说:“好。” 于是命令大将桓齮率领十万军队,出函谷关,声称攻打魏国;又派尉缭的弟子王敖去魏国,交给他五万斤黄金,让他随意使用。王敖到了魏国,劝说魏王:“三晋之所以能抵抗强大的秦国,是因为像嘴唇和牙齿一样相互庇护。如今韩国已经献出土地称藩,而且赵王亲自到咸阳,摆酒欢乐,韩国、赵国联合起来侍奉秦国,秦兵到了魏国,魏国就危险了。大王为什么不割让邺城贿赂赵国,向赵国求救呢?赵国如果发兵守卫邺城,就是赵国代替魏国防守了!” 魏王说:“先生估计一定能得到赵王的同意吗?”王敖说谎说:“赵国掌权的郭开,我一向和他关系很好,自然能说服他。”魏王听从了他的话,把邺郡的三个城的地界和国家文书交给王敖,让他去赵国求救。 王敖先拿三千斤黄金结交郭开,然后说三个城的事。郭开接受了魏国的金子,对悼襄王说:“秦国攻打魏国,是想吞并魏国;魏国灭亡了,就轮到赵国了。如今魏国割让邺郡的三个城来求救,大王应该答应。”悼襄王派扈辄率领五万军队,去接收那三个城。 秦王于是命令桓齮进兵攻打邺城,扈辄出兵抵抗,在东山固山大战,扈辄战败,桓齮乘胜追击,攻下了邺城,接连攻克九个城,扈辄的军队退守宜安,派人向赵王告急。 赵王召集大臣们一起商议,大家都说:“从前只有廉颇能抵御秦兵,庞氏、乐氏也被称为良将。如今庞煖已经死了,乐氏也没有人才了,只有廉颇还在魏国,为什么不把他召回来?”郭开和廉颇有仇,担心他再次被任用,就向赵王进谗言说:“廉将军快七十岁了,筋力衰退了。况且以前和乐乘有矛盾,如果召他回来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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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冯梦龙

冯梦龙(1574-1646),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字犹龙,又字子犹,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等。汉族,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出身士大夫家庭。兄梦桂,善画。弟梦熊,太学生,曾从冯梦龙治《春秋》,有诗传世。他们兄弟三人并称“吴下三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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