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九十三回 赵主父饿死沙邱宫 孟尝君偷过函谷关

话说赵武灵王身长八尺八寸,龙颜鸟噣,广鬓虬髯,面黑有光,胸开三尺,气雄万夫,志吞四海。即位五年,娶韩女为夫人,生子曰章,立为太子。至十六年,因梦美人鼓琴,心慕其貌,次日向群臣言之,大夫胡广自言其女孟姚,善于琴,武灵王召见于大陵之台,容貌宛如梦中所见,因使鼓琴,大悦之,纳于宫中,谓之吴娃,生子曰何。及韩后薨,竟立吴娃为后,废太子章,而立何为太子。武灵王自念赵国北边于燕,东边于胡,西边于林胡、楼烦,与赵为邻,而秦止一河之隔,居四战之地,恐日就微弱,乃身自胡服,革带皮靴,使民皆效胡俗,窄袖左衽,以便骑射,国中无贵贱,莫不胡服者,废车乘马,日逐射猎,兵以益强。武灵王亲自帅师略地,至于常山,西极云中,北尽雁门,拓地数百里,遂有吞秦之志。欲取路云中,自九原而南,竟袭咸阳。以诸将不可专任,不若使其子治国事,而出其身经略四方,乃使群臣大朝于东宫,传位于太子何,是为惠王。武灵王自号曰主父,主父者,犹后世称太上皇也。使肥义为相国,李兑为太傅,公子成为司马,封长子章以安阳之地,号安阳君,使田不礼为之相,此周赧王十七年事也。主父欲窥秦之山川形势,及观秦王之为人,乃诈称赵国使者赵招,赍国书来告立君于秦国,携工数人,一路图其地形,竟入咸阳,来谒秦王,昭襄王问曰:“汝王年齿几何?”对曰:“尚壮。”又问曰:“既在壮年,何以传位于子?”对曰:“寡君以嗣位之人,多不谙事,欲及其身,使娴习之。寡君虽为‘主父’,然国事未尝不主裁也!”昭襄王曰:“汝国亦畏秦乎?”对曰:“寡君不畏秦,不胡服习骑射矣。今驰马控弦之士,十倍昔年,以此待秦,或者可终徼盟好。”昭襄王见其应对凿凿,甚相敬重,使者辞出就馆,昭襄王睡至中夜,忽思赵使者形貌魁梧轩伟,不似人臣之相,事有可疑,辗转不寐。天明,传旨宣赵招相见,其从人答曰:“使人患病,不能入朝,请缓之。”过三日,使者尚不出,昭襄王怒,遣吏迫之,吏直入舍中,不见使者,止获从人,自称真赵招,乃解到昭襄王面前,王问:“汝既是真赵招,使者的系何人?”对曰:“实吾王主父也,主父欲睹大王威容,故诈称使者而来,今已出咸阳三日矣,特命臣招待罪于此。”昭襄王大惊,顿足曰:“主父大欺吾也!”即使泾阳君同白起领精兵三千,星夜追之,至函谷关,守关将士言:“赵国使者,于三日前已出关矣!”泾阳君等回复秦王,秦王心跳不宁者数日,乃以礼遣赵招还国。髯翁有诗云:分明猛虎踞咸阳,谁敢潜窥函谷关。不道龙颜赵主父,竟从堂上认秦王?次年,主父复出巡云中,自代而西,收兵于楼烦,筑城于灵寿,以镇中山,名赵王城。吴娃亦于肥乡筑城,号夫人城。是时赵之强甲于三晋。其年楚怀王自秦来奔,惠王与群臣计议,恐触秦怒,且主父远在代地,不敢自专,遂闭关不纳,怀王计穷,欲南奔大梁,秦兵追及之,复与泾阳君俱至咸阳。怀王愤甚,呕血斗余,遂发病,未几而薨。秦乃归其丧于楚,楚人怜怀王为秦所欺,客死于外,百姓往迎丧者,无不痛哭,如悲亲戚。诸侯咸恶秦之无道,复为“合纵”以摈秦。楚大夫屈原痛怀王之死,繇子兰、靳尚误之,今日二人,仍旧用事,君臣贪于苟安,绝无报秦之志,乃屡屡进谏,劝顷襄王进贤远佞,选将练兵,以图雪怀王之耻,子兰悟其意,使靳尚言于顷襄王曰:“原自以同姓不得重用,心怀怨望,且每向人言大王忘秦仇为不孝,子兰等不主张伐秦为不忠。”顷襄王大怒,削屈原之职,放归田里。原有姊名媭,已远嫁,闻原被放,乃归家,访原于夔之故宅,见原被发垢面,形容枯槁,行吟于江畔,乃喻之曰:“楚王不听子言,子之心已尽矣!忧思何益。幸有田亩,何不力耕自食,以终余年乎?”原重违姊意,乃秉耒而耕,里人哀原之忠者皆为助力。月余,姊去,原叹曰:“楚事至此,吾不忍见宗室之亡灭!”忽一日晨起,抱石自投汨罗江而死,其日乃五月五日,里人闻原自溺,争棹小舟出江拯救,已无及矣。乃为角黍投于江中以祭之,系以彩线,恐为蛟龙所撄食也,又龙舟竞渡之戏,亦因拯救屈原而起,至今自楚至吴,相沿成俗,屈原所耕之田,获米如白玉,因号曰“玉米田。”里人私为原立祠,名其乡曰姊归乡,今荆州府有归州,亦因姊归得名也。至宋元丰中,封原为清烈公,兼为其姊立庙,号姊归庙,后复加封原为忠烈王,髯翁有《过忠烈王庙诗》云:峨峨庙貌立江傍,香火争趋忠烈王。佞骨不知何处朽,龙舟岁岁吊沧浪。再说赵主父出巡云中,回至邯郸,论功行赏,赐通国百姓酒餔五日。是日,群臣毕集称贺,主父使惠王听朝,自己设便坐于傍,观其行礼,见何年幼,服衮冕南面为王,长子章魁然丈夫,反北面拜舞于下,兄屈于弟,意甚怜之。朝既散,主父见公子胜在侧,私谓曰:“汝见安阳君乎。虽随班拜舞,似有不甘之色,吾分赵地为二,使章为代王,与赵相并,汝以为何如?”赵胜对曰:“王昔日已误矣。今君臣之分已定,复生事端,恐有争变。”主父曰:“事权在我,又何虑哉?”主父回宫,夫人吴娃见其色变,问曰:“今日朝中有何事?”主父曰:“吾见故太子章,以兄朝弟,于理于顺,欲立为代王,胜又言其不便,吾是以踌躇而未决也。”吴娃曰:“昔晋穆侯生二子,长曰仇,弟曰成师,穆侯薨,子仇嗣立,都于翼,封其弟成师于曲沃,其后曲沃益强,遂尽灭仇之子孙,并吞翼国,此主父所知也,成师为弟,尚能戕兄,况以兄而临弟,以长而临少乎?吾母子且为鱼肉矣!”主父惑其言,遂止。有侍人旧曾服事故太子章于东宫者,闻知主父商议之事,乃私告于章。章与田不礼计之,不礼曰:“主父分王二子,出自公心,特为妇人所阻耳,王年幼,不谙事,诚乘间以计图之,主父亦无如何也。”章曰:“此事惟君留意,富贵共之!”太傅李兑与肥义相善,密告曰:“安阳君强壮而骄,其党甚众,且有怨望之心,田不礼刚狠自用,知进而不知退,二人为党行险侥幸,其事不远,子任重而势尊,祸必先及,何不称病,传政于公子成,可以自免。”肥义曰:“主父以王属义,尊为相国,谓义可托安危也,今未见祸形,而先自避,不为荀息所笑乎?”李兑叹曰:“子今为忠臣,不得复为智士矣!”因泣下,久之,别去。肥义思李兑之言,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展转踌躇未得良策,乃谓近侍高信曰:“今后若有召吾王者,必先告我。”高信曰:“诺。”忽一日,主父与王同游于沙邱,安阳君章亦从行,那沙邱有台,乃商纣王所筑,有离宫二所,主父与王各居一宫,相去五六里,安阳君之馆适当其中。田不礼谓安阳君曰:“王出游在外,其兵众不甚集,若假以主父之命召王,王必至,吾伏兵于中途,要而杀之,因奉主父以抚其众,谁敢违者?”章曰:“此计甚妙!”即遣心腹内侍,伪为主父使者,夜召惠王曰:“主父卒然病发,欲见王面,幸速往!”高信即走告相国肥义,义曰:“王素无病,事可疑也。”乃入谓王曰:“义当以身先之,俟无他故,王乃可行。”又谓高信曰:“紧闭宫门,慎勿轻启。”肥义与数骑随使者先行,至中途,伏兵误以为王,群起尽杀之,田不礼举火验视,乃肥义也,田不礼大惊曰:“事已变矣,及其机未露,宜悉众乘夜袭王,幸或可胜。”于是奉安阳君以攻王,高信因肥义吩咐,已预作准备,田不礼攻王宫不能入,至天明,高信使从军乘屋发矢,贼多伤死者,矢尽,乃飞瓦下掷之,田不礼命取巨石系于木,以撞宫门,哗声如雷,惠王正在危急,只听得宫外喊声大举,两队军马杀来,贼兵大败,纷纷而散。原来是公子成,李兑在国中商议,恐安阳君乘机为乱,各率一枝军前来接应,正遇著贼围王宫,解救了此难,安阳君兵败,谓田不礼曰:“今当如何?”不礼曰:“急走主父处涕泣哀求,主父必然相庇,吾当力拒追兵。”章从其言,乃单骑奔主父宫中,主父果然开门匿之,殊无难色。田不礼驱残兵再与成、兑交战,众寡不敌,不礼被兑斩之,兑度安阳君无处托身,必然往投主父,乃引兵前围主父之宫,打开宫门,李兑仗剑当先开路,公子成在后,入见主父,叩头曰:“安阳君反叛,法所不宥,愿主父出之。”主父曰:“彼未尝至吾宫中,二卿可他觅也。”兑、成再四告禀,主父并不统口。李兑曰:“事已至此,当搜简一番,即不得贼,谢罪未晚。”公子成曰:“君言是也。”乃呼集亲兵数百人,遍搜宫中,于复壁中得安阳君,牵之以出。李兑遽拔剑击断其头。公子成曰:“何急也!”兑曰:“若遇主父,万一见夺,抗之则非臣礼,从之则为失贼,不如杀之。”公子成乃服。李兑提安阳君之首,自宫内出,闻主父泣声,复谓公子成曰:“主父开宫纳章,心已怜之矣。吾等以章故,围主父之宫,搜章而杀之,无乃伤主父之心,事平之后,主父以围宫加罪,吾辈族灭矣。王年幼不足与计,吾等当自决也!”乃吩咐军士:“不许解围!”使人诈传惠王之令曰:“在宫人等,先出者免罪,后出者即系贼党,夷其族!”从官及内侍等,闻王令,争先出宫,单单剩得主父一人。主父呼人,无一应者,欲出则门已下钥矣,一连围了数日,主父在宫中饿甚,无从取食,庭中树有雀巢,乃探其卵生啖之,月余饿死。髯仙有诗叹曰:胡服行边靖虏尘,雄心直欲并西秦。吴娃一脉能胎祸,梦里琴声解误人。主父既死,外人未知。李兑等尚不敢入,直待三月有余,方才启钥入视,主父尸身已枯瘪矣,公子成奉惠王往沙邱宫,视殓发丧,葬于代地,今灵邱县以葬武灵王得名也。惠王回国,以公子成为相国,李兑为司寇。未几,公子成卒,惠王以公子胜曾阻主父分王之谋,乃用为相国,封以平原,号为平原君。平原君亦好士,有孟尝君之风,既贵,益招致宾客,坐食者常数千人。平原君之府第有画楼,置美人于上,其楼俯临民家,民家之主人有躄疾,晓起蹒跚而出汲,美人于楼上望见,大笑。少顷,躄者造平原君之门,请见,公子胜揖而进之,躄者曰:“闻君之喜士,士所以不远千里集于君之门者,以君贵士而贱色也。臣不幸有罴癃之病,不良于行。君之后宫,乃临而笑臣,臣不甘受妇人之辱,愿得笑臣者之头!”胜笑应曰:“喏。”躄者去,平原君笑曰:“愚哉,此竖也!以一笑之故,遂欲杀吾美人乎?”平原君门下有个常规,主客者,每月一进客籍,稽客之多少。料算钱谷出入之数,前此客有增无减。至是日渐引去,岁余客减半。公子胜怪之,乃鸣钟大会诸客,问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乃纷纷引去,何也?”客中一人前对曰:“君不杀笑躄之美人,众皆怫然,以君爱色而贱士,所以去耳,臣等不日亦将辞矣。”平原君大惊,引罪曰:“此胜之过也。”即解佩剑,令左右斩楼上美人之头,自造躄者之门,长跽请罪,躄者乃喜。于是门下皆称颂平原君之贤,宾客复聚如初。时人为三字语云:“食我饱,衣我温,息其馆,游其门。齐孟尝,赵平原,佳公子,贤主人。”时秦昭襄王闻平原君斩美人谢躄之事,一日与向寿述之,嗟叹其贤。向寿曰:“尚不及齐孟尝君之甚也。”秦王曰:“孟尝君如何?”向寿曰:“孟尝君自其父田婴存日,即使主家政,接待宾客。宾客归之如云,诸侯咸敬慕之,请于田婴以为世子,及嗣为薛公,宾客益盛,衣食与己无二,供给繁费,为之破产。士从齐来者,人人以为孟尝君亲己,无有间言。今平原容美人笑躄而不诛,直待宾客离心,乃斩头以谢,不亦晚乎?”秦王曰:“寡人安得一见孟尝君,与之同事哉!”向寿曰:“王如欲见孟尝君,何不召之!”秦王曰:“彼齐相国也,召之安肯来乎?”向寿曰:“王诚以亲子弟为质于齐,以请孟尝君;齐信秦,不敢不遣。王得孟尝君即以为相,齐亦必相王之亲子弟。秦、齐互相,其交必合,然后共谋诸侯不难矣!”秦王曰:“善。”乃以泾阳君悝为质于齐,“愿易孟尝君来秦,使寡人一见其面,以慰饥渴之想。”宾客闻秦召,皆劝孟尝君必行。时苏代适为燕使于齐,谓孟尝君曰:“今代从外来,见土偶人与木偶人相与语,木偶人谓土偶人曰:‘天方雨,子必败矣,奈何?’土偶人笑曰:‘我生于土,败则仍还于土耳;子遭雨漂流,吾不知其所底也!’秦虎狼之国,楚怀王犹不返,况君乎,若留君不遣,臣不知君之所终矣!”孟尝君乃辞秦不欲行,匡章言于湣王曰:“秦之效质而求见孟尝君,欲亲齐也;孟尝君不往,失秦欢矣,虽然留秦之质,犹为不信秦也。王不如以礼归泾阳君于秦,而使孟尝君聘秦,以答秦之礼。如是则秦王必听信孟尝君,而厚于齐。”湣王以为然,谓泾阳君曰:“寡人行将遣相国文行聘于上国,以候秦王之颜色,岂敢烦贵人为质?”即备车乘送泾阳君还秦,而使孟尝君行聘于秦。孟尝君同宾客千余人,车骑百余乘,西入咸阳,谒见秦王。秦王降阶迎之,握手为欢,道平生相慕之意。孟尝君有白狐裘,毛深二寸,其白如雪,价值千金,天下无双,以此为私礼,献于秦王。秦王服此裘入宫,夸于所幸燕姬,燕姬曰:“此裘亦常有,何以足贵?”秦王曰:“狐非数千岁色不白,今之白裘,皆取狐腋下一片,补缀而成;此乃纯白之皮,所以贵重,真无价之珍也。齐乃山东大国,故有此珍服耳。”时天气尚暖,秦王解裘付主藏吏,吩咐珍藏,以俟进御。择日将立孟尝君为丞相,樗里疾忌孟尝君见用,恐夺其相权,乃使其客公孙奭说秦王曰:“田文,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夫以孟尝君之贤,其筹事无不中,又加以宾客之众,而借秦权以阴为齐谋,秦其危矣。”秦王以其言问于樗里疾,疾对曰:“奭言是也!”秦王曰:“然则遣之乎?”疾对曰:“孟尝君居秦月余,其宾客千人,尽已得秦钜细之事,若遣之归齐,终为秦害,不如杀之。”秦王惑其言,命幽孟尝君于馆舍。泾阳君在齐时,孟尝君待之甚厚,日具饮食,临行,复馈以宝器数事,泾阳君甚德之。至是,闻秦王之谋,私见孟尝君言其事,孟尝君惧而问计,泾阳君曰:“王计尚未决也,宫中有燕姬者,最得王心,所言必从,君携有重器,吾为君进于燕姬,求其一言,放君还国,则祸可免矣。”孟尝君以白璧二双,托泾阳君献于燕姬求解。燕姬曰:“妾甚爱白狐裘,闻山东大国有之,若有此裘,妾不惜一言,不愿得璧也!”泾阳君回报孟尝君,孟尝君曰:“只有一裘,已献秦王,何可复得?”遍问宾客:“有能复得白狐裘者否?”众皆束手莫对,最下坐有一客,自言:“臣能得之。”孟尝君曰:“子有何计得裘?”客曰:“臣能为狗盗。”孟尝君笑而遣之,客是夜装束如狗,从窦中潜入秦宫库藏,为狗吠声,主藏吏以为守狗,不疑。客伺吏睡熟,取身边所藏钥匙,逗开藏柜,果得白狐裘,遂盗之以出,献于孟尝君。孟尝君使泾阳君转献燕姬,燕姬大悦。值与王夜饮方欢,遂进言曰:“妾闻齐有孟尝君,天下之大贤也。孟尝君方为齐相,不欲来秦,秦请而致之,不用则已矣,乃欲加诛?夫请人国之相,而无故诛之,又有戮贤之名,妾恐天下贤士,将裹足而避秦。”秦王曰:“善。”明日御殿,即命具车马,给驿券,放孟尝君还齐。孟尝君曰:“吾侥幸燕姬之一言,得脱虎口,万一秦王中悔,吾命休矣。”客有善为伪券者,为孟尝君易券中名姓,星驰而去。至函谷关,夜方半,关门下钥已久,孟尝君虑追者或至,急欲出关,关开闭俱有常期,人定即闭,鸡鸣始开,孟尝君与宾客咸拥聚关内,心甚惶迫,忽闻鸡鸣声自客队中出,孟尝君怪而视之,乃下客一人,能效鸡声音,于是群鸡尽鸣,关吏以为天且晓,即起验券开关,孟尝君之众,复星驰而去。谓二客曰:“吾之得脱虎口,乃狗盗鸡鸣之力也。”众宾客自愧无功,从此不敢怠慢下坐之客。髯翁有赞曰:明珠弹雀,不如泥丸;白璧疗饥,不如壶餐。狗吠裘得,鸡鸣关启,虽为圣贤,不如彼鄙。细流纳海,累尘成冈,用人惟器,勿陋孟尝。樗里疾闻孟尝君得放归国,即趋入朝,见昭襄王曰:“王即不杀田文,亦宜留以为质,奈何遣之?”秦王大悔,即使人驰急传追孟尝君,到函谷关,索出客籍阅之,无齐使田文姓名,使者曰:“得无从间道,尚未至乎?”候半日,杳无影响。乃言孟尝君状貌及宾客车马之数,关吏曰:“若然,则今早出关者是矣。”使者曰:“还可追否?”关吏曰:“其驰如飞,今已去百里之远,不可追也!”使者乃还报秦王,王叹曰:“孟尝君有鬼神不测之机,果天下贤士也!”后秦王索狐白裘于主藏吏不得,及见燕姬服之,因叩其故,知其为孟尝君之客所盗,复叹曰:“孟尝君门下,如通都之市,无物不有,吾秦国未有其比。”竟以裘赐燕姬,不罪主藏吏。不知孟尝君归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 白话文翻译 话说赵武灵王身高八尺八寸,长着龙一样的容貌、鸟一样的嘴巴,宽宽的鬓角、卷曲的胡须,脸黑而有光泽,胸部宽阔三尺,气概雄健超过万人,志向远大想要吞并四海。他即位五年时,娶了韩国女子为夫人,生下儿子叫赵章,立为太子。到十六年时,他因为梦见一个美人弹琴,心里很仰慕她的容貌,第二天就跟大臣们说了这件事。大夫胡广说自己的女儿孟姚擅长弹琴,赵武灵王在大陵之台召见了她,发现她的容貌就像梦中见到的一样,于是让她弹琴,非常高兴,把她接入宫中,称她为吴娃,后来吴娃生下儿子叫赵何。等到韩后去世,赵武灵王竟然立吴娃为王后,废掉太子赵章,立赵何为太子。 赵武灵王心想赵国北面与燕国接壤,东面与胡人相邻,西面与林胡、楼烦相邻,而且秦国与赵国只隔着一条河,赵国处于四面受敌的地方,担心国家会一天天变弱。于是他自己穿上胡人的服装,扎上皮带、穿上皮靴,让百姓都效仿胡人的习俗,穿窄袖子、向左开襟的衣服,以便于骑马射箭。国内无论贵贱,没有不穿胡服的,还废除了车辆,改骑马,天天去打猎,军队因此日益强大。 赵武灵王亲自率领军队去攻占土地,打到了常山,西边到了云中,北边到了雁门,开拓了几百里的土地,于是有了吞并秦国的想法。他想取道云中,从九原往南,直接袭击咸阳。他觉得将领们不能完全依靠,不如让自己的儿子治理国家大事,而自己出去谋划四方。于是他让大臣们在东宫举行大朝会,把王位传给太子赵何,这就是赵惠王。赵武灵王自己号称主父,主父就相当于后世所说的太上皇。他让肥义做相国,李兑做太傅,公子成做司马,把安阳的土地封给长子赵章,称他为安阳君,让田不礼做他的相国,这是周赧王十七年的事情。 主父想窥探秦国的山川形势,看看秦王的为人,于是假装成赵国使者赵招,带着国书到秦国去告知新立国君的事情,还带着几个工匠,一路上画下地形,直接进入咸阳去拜见秦王。秦昭襄王问:“你们国王年纪多大了?”主父回答说:“还年轻。”昭襄王又问:“既然还在壮年,为什么要把王位传给儿子呢?”主父回答说:“我们国君认为继位的人大多不熟悉政事,想在自己还在世的时候,让他多练习。我们国君虽然是‘主父’,但国家大事还是由他来裁决!”昭襄王问:“你们国家也害怕秦国吗?”主父回答说:“我们国君如果不害怕秦国,就不会穿胡服、练习骑马射箭了。现在我们骑马射箭的士兵,比以前多了十倍,用这样的实力来对付秦国,也许可以最终结成友好同盟。”昭襄王见他回答得头头是道,很是敬重他。使者告辞后回到馆舍。 昭襄王睡到半夜,忽然想到赵国使者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不像是臣子的模样,事情有些可疑,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后,他传旨让赵招进宫相见,使者的随从回答说:“使者生病了,不能上朝,请您宽限几天。”过了三天,使者还是没有出来,昭襄王很生气,派官吏去催促。官吏直接进入馆舍,没见到使者,只抓到了随从,随从自称是真的赵招,被押到昭襄王面前。昭襄王问:“你既然是真赵招,那使者到底是谁?”随从回答说:“实际上是我们的主父。主父想看看大王的威严容貌,所以假装成使者来,现在已经离开咸阳三天了,特意让我来这里认罪。”昭襄王非常吃惊,跺脚说:“主父太欺负我了!”马上派泾阳君和白起带领三千精兵,连夜追赶。到了函谷关,守关的将士说:“赵国使者三天前就已经出关了!”泾阳君等人回去向秦王报告,秦王好几天都心神不宁,最后以礼送赵招回国。有位老先生写诗说:分明有猛虎盘踞在咸阳,谁敢偷偷窥探函谷关。没想到龙颜之姿的赵主父,竟然能在朝堂上见到秦王。 第二年,主父又出去巡视云中,从代地往西,在楼烦收编了军队,在灵寿筑城,来镇守中山,把这座城命名为赵王城。吴娃也在肥乡筑城,号称夫人城。这时赵国的强大在三晋之中是首屈一指的。这一年楚怀王从秦国逃到赵国,赵惠王和大臣们商议,担心得罪秦国,而且主父远在代地,不敢自己做主,于是关闭城门不让楚怀王进来。楚怀王没有办法,想往南逃到大梁,秦国的军队追上了他,他又和泾阳君一起回到了咸阳。楚怀王非常气愤,吐血一斗多,于是生了病,不久就去世了。秦国把他的尸体送回楚国,楚国人可怜楚怀王被秦国欺骗,死在外地,去迎接尸体的百姓,没有不痛哭的,就像死了自己的亲人一样。诸侯们都厌恶秦国的无道,又结成“合纵”联盟来排斥秦国。 楚国大夫屈原痛心楚怀王的死,是因为子兰、靳尚误国,而现在这两个人仍然当权,君臣贪图一时的安逸,完全没有报复秦国的想法,于是多次进谏,劝楚顷襄王任用贤才、远离小人,挑选将领、训练军队,来洗刷楚怀王的耻辱。子兰明白他的意思,让靳尚对楚顷襄王说:“屈原因为自己是王族却得不到重用,心怀怨恨,而且他常常对人说大王忘记秦国的仇恨是不孝,子兰等人不主张讨伐秦国是不忠。”楚顷襄王非常生气,免去了屈原的官职,把他放逐回家乡。 屈原的姐姐叫女媭,已经远嫁,听说屈原被放逐,就回到家乡,到夔地的旧宅去看望屈原。她看到屈原披头散发、满脸污垢,面容憔悴,在江边一边走一边吟诗,就劝他说:“楚王不听你的话,你的心意已经尽到了!忧愁思虑又有什么用呢。幸好还有田地,为什么不努力耕种自己养活自己,安度晚年呢?”屈原不忍心违背姐姐的心意,就拿起农具去耕种,村里同情屈原忠心的人都来帮忙。一个多月后,姐姐走了,屈原叹息说:“楚国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忍心看到王室灭亡!”忽然有一天早晨起来,他抱着石头跳进汨罗江自杀了,这天是五月初五。村里的人听说屈原投江,都争着划着小船到江里去救他,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们就把角黍扔到江里祭祀他,还系上彩线,担心被蛟龙吃掉。还有龙舟竞渡的游戏,也是因为拯救屈原而兴起的,直到现在从楚国到吴国,都一直保留着这个习俗。屈原耕种的田,收获的米像白玉一样,所以被称为“玉米田”。村里的人私下为屈原建了祠堂,把那个地方命名为姊归乡,现在荆州府有归州,也是因为姊归而得名。到宋元丰年间,封屈原为清烈公,还为他的姐姐建了庙,叫姊归庙,后来又加封屈原为忠烈王。有位老先生写了《过忠烈王庙诗》说:高大的庙宇矗立在江边,人们争着去祭祀忠烈王。那些奸臣的骨头不知道在哪里腐烂了,每年都有龙舟去悼念屈原。 再说赵主父出去巡视云中,回到邯郸后,论功行赏,赐全国百姓喝酒吃肉五天。这一天,大臣们都来祝贺,主父让赵惠王上朝处理政事,自己在旁边设了个便座观看。他看到赵何年纪小,穿着礼服、戴着皇冠坐在王位上,长子赵章身材魁梧,反而在下面朝拜,哥哥向弟弟低头,心里很同情他。朝会结束后,主父看到公子胜在旁边,私下对他说:“你看到安阳君了吗?虽然他跟着大家一起朝拜,好像有不甘心的样子。我把赵国的土地分成两块,让赵章做代王,和赵国并列,你觉得怎么样?”赵胜回答说:“大王以前已经做错了。现在君臣的名分已经确定,再引发事端,恐怕会有争斗和变故。”主父说:“权力在我手里,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主父回到宫里,夫人吴娃看到他脸色不对,问他:“今天朝里有什么事?”主父说:“我看到原来的太子赵章,以哥哥的身份朝拜弟弟,在道理上不顺,想立他为代王,赵胜又说这样不方便,所以我还在犹豫没有决定。”吴娃说:“从前晋穆侯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仇,小儿子叫成师。晋穆侯去世后,儿子仇继位,把都城定在翼,把他的弟弟成师封在曲沃。后来曲沃越来越强大,最后把仇的子孙都消灭了,吞并了翼国,这是主父您知道的。成师是弟弟,还能杀害哥哥,何况是哥哥面对弟弟,年长的面对年幼的呢?我们母子恐怕会成为别人的鱼肉了!”主父被她的话迷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有个侍从以前在东宫侍奉过原来的太子赵章,听说了主父商议的事情,就私下告诉了赵章。赵章和田不礼商量,田不礼说:“主父想把土地分给两个儿子,是出于公心,只是被妇人阻止了。大王年纪小,不懂事,如果我们趁机想办法,主父也没办法。”赵章说:“这件事就靠您留意了,以后富贵我们一起分享!” 太傅李兑和肥义关系很好,他秘密地对肥义说:“安阳君身体强壮而且骄傲,他的党羽很多,而且有怨恨之心。田不礼刚愎自用,只知道前进不知道后退。这两个人勾结在一起,冒险行事,想侥幸成功,他们的阴谋很快就会发生。您责任重大、地位尊贵,灾祸一定会先降临到您身上,您为什么不称病,把政事交给公子成,这样可以保全自己。”肥义说:“主父把大王托付给我,让我做相国,认为我可以托付国家的安危。现在还没有看到灾祸的迹象,就先自己逃避,不是会被荀息笑话吗?”李兑叹息说:“您现在是忠臣,就不能再做智士了!”说完就哭了,过了很久才离开。 肥义想着李兑的话,晚上睡不着觉,饭也吃不下,反复考虑也没有想出好办法,于是对近侍高信说:“以后如果有人来召大王,一定要先告诉我。”高信答应了。 忽然有一天,主父和赵王一起到沙丘游玩,安阳君赵章也跟着去了。沙丘有个高台,是商纣王建造的,有两座离宫,主父和赵王各住一座,相距五六里,安阳君的住处正好在中间。田不礼对安阳君说:“大王出游在外,他的军队没有集中在一起。如果假传主父的命令召大王,大王一定会来。我们在中途埋伏士兵,拦截并杀死他,然后尊奉主父来安抚众人,谁敢违抗?”赵章说:“这个计策很好!”马上派心腹内侍,假装成主父的使者,夜里去召赵惠王说:“主父突然发病,想见大王一面,请您赶快去!”高信马上跑去告诉相国肥义,肥义说:“大王一向没有病,这件事很可疑。”于是进去对赵王说:“我应该先去,等确定没有危险,大王再去。”又对高信说:“紧闭宫门,千万不要轻易打开。” 肥义带着几个骑兵跟着使者先走,到了中途,埋伏的士兵误以为是赵王,一拥而上把他们都杀了。田不礼点火一看,原来是肥义,大惊失色地说:“事情有变了,趁事情还没有暴露,应该率领全部人马连夜袭击赵王,也许还有可能取胜。”于是他们拥戴安阳君去攻打赵王。高信因为肥义的吩咐,已经预先做好了准备,田不礼攻打王宫攻不进去。到了天亮,高信让士兵爬上屋顶射箭,很多贼兵被射死射伤,箭射完了,就扔瓦片下去。田不礼让人把巨石绑在木头上,用来撞宫门,声音像打雷一样。赵王正在危急的时候,只听到宫外喊声大作,两队人马杀了过来,贼兵大败,纷纷逃散。 原来是公子成和李兑在国内商议,担心安阳君趁机叛乱,各自率领一支军队前来接应,正好遇到贼兵围攻王宫,解救了这场灾难。安阳君兵败,对田不礼说:“现在该怎么办?”田不礼说:“赶紧跑到主父那里,哭着哀求,主父一定会庇护我们,我会尽力抵抗追兵。”赵章听从了他的话,单人匹马跑到主父的宫里,主父果然开门把他藏了起来,一点也没有为难的样子。田不礼率领残兵再和公子成、李兑交战,寡不敌众,田不礼被李兑杀了。李兑估计安阳君无处可去,一定会去投靠主父,于是带兵前去包围主父的宫殿,打开宫门,李兑拿着剑在前面开路,公子成在后面跟着,进去拜见主父,叩头说:“安阳君反叛,按法律不能饶恕,请主父把他交出来。”主父说:“他没有到我的宫里,你们二位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找。”李兑和公子成再三请求,主父就是不答应。李兑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应该搜查一遍,即使没有找到贼,再谢罪也不晚。”公子成说:“您说得对。”于是召集了几百名亲兵,在宫里到处搜查,在夹壁墙里找到了安阳君,把他拉了出来。李兑立刻拔剑砍断了他的头。公子成说:“何必这么着急呢!”李兑说:“如果让主父看到,万一他要把人抢走,抗拒他就不符合臣子的礼节,顺从他就会让贼跑掉,不如杀了他。”公子成这才服气。 李兑提着安阳君的头从宫里出来,听到主父的哭声,又对公子成说:“主父打开宫门收留赵章,心里已经可怜他了。我们因为赵章的缘故,包围了主父的宫殿,搜出赵章并杀了他,恐怕会伤了主父的心。事情平定以后,主父如果因为包围宫殿的事加罪于我们,我们就要被灭族了。大王年纪小,不能和他商量,我们应该自己做决定。”于是吩咐士兵:“不许撤围!”还派人假传赵惠王的命令说:“在宫里的人,先出来的免罪,后出来的就是贼党,要灭族!”侍从官员和太监们听到命令,都争先恐后地出宫,只剩下主父一个人。主父喊人,没有人答应,想出去门已经锁上了。一连被围了几天,主父在宫里饿得受不了,没有东西吃,院子里的树上有鸟巢,他就掏鸟蛋生吃。一个多月后,主父饿死了。有位老先生写诗感叹说:穿着胡服巡视边疆平定战乱,雄心壮志想要吞并西边的秦国。吴娃这一脉带来了灾祸,梦里的琴声误了人啊。 主父死了,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李兑等人还不敢进去,一直等了三个多月,才打开门进去看,主父的尸体已经干瘪了。公子成侍奉赵惠王到沙丘宫,看着入殓发丧,把主父葬在代地,现在的灵邱县就是因为埋葬了赵武灵王而得名。 赵惠王回到国内,让公子成做相国,李兑做司寇。不久,公子成去世了,赵惠王因为公子胜曾经阻止主父分王的计划,就任用他做相国,把平原封给他,称他为平原君。平原君也喜欢结交士人,有孟尝君的风范,他显贵以后,更加广泛地招揽宾客,吃闲饭的人常常有几千人。 平原君的府第有一座画楼,上面住着美人。画楼俯瞰着百姓的家,有个百姓的主人脚有毛病,早晨起来一瘸一拐地出去打水,美人在楼上看见了,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个瘸子来到平原君的门前求见,公子胜把他请了进去。瘸子说:“听说您喜欢士人,士人之所以不远千里来到您的门下,是因为您尊重士人而轻视女色。我不幸得了残疾的病,走路不方便。您后宫的美人却在楼上嘲笑我,我不甘心受到妇人的侮辱,希望得到嘲笑我的美人的头!”公子胜笑着答应说:“好。”瘸子走了以后,平原君笑着说:“真是愚蠢啊,这个小子!因为一笑的缘故,就要杀我的美人吗?” 平原君门下有个规矩,负责接待宾客的人,每月要进呈一次宾客的名册,统计宾客的多少,计算钱粮的收支情况。以前宾客只有增加没有减少,从这以后,宾客渐渐离开,一年多的时间,宾客减少了一半。公子胜觉得奇怪,就敲钟大会宾客,问他们:“我对待各位,从来不敢失礼,你们却纷纷离开,这是为什么呢?”有个宾客上前回答说:“您不杀嘲笑瘸子的美人,大家都很生气,认为您爱女色而轻视士人,所以都离开了,我们过不了几天也要告辞了。”平原君非常吃惊,承认错误说:“这是我的过错。”马上解下佩剑,让手下人砍下楼上美人的头,亲自到瘸子的门前,跪着赔罪,瘸子这才高兴。于是门下的人都称赞平原君贤明,宾客又像以前一样聚集在一起。当时的人编了三字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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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冯梦龙

冯梦龙(1574-1646),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字犹龙,又字子犹,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等。汉族,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出身士大夫家庭。兄梦桂,善画。弟梦熊,太学生,曾从冯梦龙治《春秋》,有诗传世。他们兄弟三人并称“吴下三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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