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楚灵王有一癖性,偏好细腰。不问男女,凡腰围粗大者,一见便如眼中之钉。既成章华之宫,选美人腰细者居之,以此又名曰细腰宫。宫人求媚于王,减食忍饿,以求腰细,甚有饿死而不悔者;国人化之,皆以腰粗为丑,不敢饱食;虽百官入朝,皆用软带紧束其腰,以免王之憎恶。灵王恋细腰之宫,日夕酣饮其中,管弦之声,昼夜不绝。一日,登台作乐,正在欢宴之际,忽闻台下喧闹之声。须臾,潘子臣拥一位官员至前,灵王视之,乃芋尹申无宇也。灵王惊问其故,潘子臣奏曰:“无宇不由王命,闯入王宫,擅执守卒,无礼之甚,责在于臣,故拘使来见,惟我王详夺。”灵王问申无宇曰:“汝所执何人?”申无宇对曰:“臣之阍人也,托使守阍,乃逾墙盗臣酒器,事觉逃窜,访之岁余不得,今窜入王宫,谬充守卒,臣是以执之。”灵王曰:“既为寡人守宫,可以赦之。”申无宇对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王以下,公、卿、大夫、士、皂、舆、僚、仆、台,递相臣服,以上制下,以下事上,上下相维,国以不乱。臣有阍人,而臣不能行其法,使借王宫以自庇,苟得所庇,盗贼公行,又谁禁之?臣宁死不敢奉命。”灵王曰:“卿言是也!”遂命以阍人畀无宇,免其擅执之罪。无宇谢恩而出。越数日,大夫薳启疆邀请鲁昭公至,楚灵王大喜。启疆奏言:“鲁侯初不肯行。臣以鲁先君成公与先大夫婴齐盟蜀之好,再三叙述,胁以攻伐之事,方始惧而束装。鲁侯习于礼仪,愿我王留心,勿贻鲁笑。”灵王问曰:“鲁侯之貌如何?”启疆曰:“白面长身,须垂尺余,威仪甚可观也!”灵王乃密传一令,精选国中长躯长髯,出色大汉十人,伟其衣冠,使习礼三日,命为傧相,然后接见鲁侯。鲁侯乍见,错愕不已。遂同游章华之宫。鲁侯见土木壮丽,夸奖之声不绝,灵王曰:“上国亦有此宫室之美乎?”鲁侯鞠躬对曰:“敝邑褊小,安敢望上国万分之一。”灵王面有骄色,遂陟章华之台,怎见得台高?有诗为证:高台半出云,望望高不极。草木无参差,山河同一色。台势高峻逶迤,盘数层而上。每层俱有明廊曲槛,预选楚中美童,年二十以内者,装束鲜丽,略如妇人,手捧雕盘玉斝,唱郢歌劝酒,金石丝竹,纷然响和。既升绝顶,乐声嘹亮,俱在天际。觥筹交错,粉香相逐,飘飘乎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夺魄,不自知其在人间矣。大醉而别,灵王赠鲁侯以“大屈”之弓。“大屈”者,弓名,乃楚库所藏之宝弓也。次日,灵王心中不舍此弓,有追悔之意,与薳启疆言之。启疆曰:“臣能使鲁侯以弓还归于楚。”启疆乃造公馆,见鲁侯,佯为不知,问曰:“寡君昨宴好之际,以何物遗君?”鲁侯出弓示之,启疆见弓,即再拜称贺,鲁侯曰:“一弓何足为贺?”启疆曰:“此弓名闻天下,齐、晋与越三国皆遣人相求,寡君嫌有厚薄,未敢轻许。今特传之于君,彼三国者,将望鲁而求之,鲁其备御三邻,慎守此宝,敢不贺乎?”鲁侯蹴然曰:“寡人不知弓之为宝,若此,何敢登受?”乃遣使还弓于楚,遂辞归。伍举闻之,叹曰:“吾王其不终乎?以落成召诸侯,诸侯无有至者,仅一鲁侯辱临。而一弓之不忍,甘于失信。夫不能舍己,必将取人;取人必多怨,亡无日矣!”此周景王十年事也。却说晋平公闻楚以章华之宫,号召诸侯,乃谓诸大夫曰:“楚,蛮夷之国,犹能以宫室之美,夸示诸侯,岂晋而反不如耶?”大夫羊舌肹进曰:“伯者之服诸侯,闻以德,不闻以宫室。章华之筑,楚失德也,君奈何效之!”平公不听,乃于曲沃汾水之傍,起造宫室,略仿章华之制,广大不及,而精美过之,名曰祁之宫。亦遣使布告诸侯,髯翁有诗叹云:章华筑怨万民愁,不道祁篪复效尤。堪笑伯君无远计,却将土木召诸侯!列国闻落成之命,莫不窃笑其为者,然虽如此,却不敢不遣使来贺。惟郑简公因前赴楚灵王之会,未曾朝晋;卫灵公元新嗣位,未见晋侯,所以二国之君,亲自至晋。二国中又是卫君先到。单表卫灵公行至濮水之上,天晚宿于驿舍,夜半不能成寝,耳中如闻鼓琴之声,乃披衣起坐,倚枕而听之,其音甚微,而泠泠可辨,从来乐工所未奏,真新声也,试问左右,皆曰:“弗闻,”灵公素好音乐,有太师名涓,善制新声,能为四时之曲,灵公爱之,出入必使相从。乃使左右召师涓,师涓至,曲犹未终,灵公曰:“子试听之,其状颇似鬼神,”师涓静听,良久声止。师涓曰:“臣能识其略矣,更须一宿,臣能写之。”灵公乃复留一宿,夜半,其声复发,师涓援琴而习之,尽得其妙。既至晋,朝贺礼毕,平公设宴于祁之台。酒酣,平公曰:“素闻卫有师涓者,善为新声,今偕来否?”灵公起对曰:“见在台下。”平公曰:“试为寡人召之。”灵公召师涓登台,平公亦召师旷,相者扶至,二人于阶下叩首参谒。平公赐师旷坐,即令师涓坐于旷之傍。平公问师涓曰:“近日有何新声?”师涓奏曰:“途中适有所闻,愿得琴而鼓之。”平公命左右设几,取古桐之琴,置于师涓之前,涓先将七弦调和,然后拂指而弹,才奏数声,平公称善。曲未及半,师旷遽以手按琴曰:“且止,此亡国之音,不可奏也!”平公曰:“何以见之?”师旷奏曰:“殷末时,乐师名延者,与纣为靡靡之乐,纣听之而忘倦,即此声也。及武王伐纣,师延抱琴东走,自投于濮水之中,有好音者过此,其声辄自水中而出,涓之途中所闻,其必在濮水之上矣!”卫灵公暗暗惊异,平公又问曰:“此前代之乐,奏之何伤?”师旷曰:“纣因淫乐,以亡其国。此不祥之音,故不可奏。”平公曰:“寡人所好者,新声也,涓其为寡人终之。”师涓重整弦声,备写抑扬之态,如诉如泣。平公大悦,问师旷曰:“此曲名为何调?”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平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清商》虽悲,不如《清徵》。”平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君德薄,不当听此曲。”平公曰:“寡人酷嗜新声,子其无辞。”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一群,自南方来,渐集于宫门之栋,数之得八双;再奏之,其鹤飞鸣,序立于台之阶下,左右各八;三奏之,鹤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声达霄汉。平公鼓掌大悦,满坐生欢,台上台下,观者莫不踊跃称奇。平公命取白玉卮,满斟醇酿,亲赐师旷,旷接而饮之。平公叹曰:“音至《清徵》,无以加矣!”师旷曰:“更不如《清角》。”平公大惊曰:“更有加于《清徵》者乎?何不并使寡人听之?”师旷曰:“《清角》更不比《清徵》,臣不敢奏也。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驾象车而御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虎狼前驱,鬼神后随,螣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自后君德日薄,不足以服鬼神,神人隔绝,若奏此声,鬼神毕集,有祸无福。”平公曰:“寡人老矣。诚一听《清角》,虽死不恨。”师旷固辞,平公起立,迫之再三。师旷不得已,复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云从西方而起;再奏之,狂风骤发,裂帘幕,摧俎豆,屋瓦乱飞,廊柱俱拔。顷之,疾雷一声,大雨如注,台下水深数尺,台中无不沾湿。从者惊散,平公恐惧,与灵公伏于廊室之间,良久,风息雨止,从者渐集,扶携两君下台而去。是夜,平公受惊,遂得心悸之病。梦中见一物,色黄,大如车轮,蹒跚而至,径入寝门。察之,其状如鳖,前二足,后一足,所至水涌。平公大叫一声曰:“怪事!”忽然惊醒,怔忡不止。及旦,百官至寝门问安。平公以梦中所见,告之群臣,皆莫能解,须臾,驿使报:“郑君为朝贺,已到馆驿。”平公遣羊舌肹往劳,羊舌肹喜曰:“君梦可明矣!”众问其故,羊舌肹曰:“吾闻郑大夫子产博学多闻,郑伯相礼,必用此人,吾当问之。”肹至馆驿致饩,兼道晋君之意,病中不能相见。时卫灵公亦以同时受惊,有微恙告归。郑简公亦遂辞归,独留公孙侨候疾。羊舌肹问曰:“寡君梦见有物如鳖,黄身三足,入于寝门,此何祟也?”公孙侨曰:“以侨所闻,鳖三足者,其名曰‘能’。昔禹父曰鲧,治水无功,舜摄尧政,乃殛鲧于东海之羽山,截其一足,其神化为‘黄能’,入于羽渊。禹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以来,祀典不缺。今周室将衰,政在盟主,宜佐天子,以祀百神,君或者未之祀乎?”羊舌肹以其言告于平公。平公命大夫韩起,祀鲧如郊礼,平公病稍定,叹曰:“子产真博物君子也!”以莒国所贡方鼎赐之。公孙侨将归郑,私谓羊舌肹曰:“君不恤民隐,而效楚人之侈,心已僻矣,疾更作,将不可为,吾所对,乃权词以宽其意也。”其时有人早起,过魏榆地方,闻山下有若数人相聚之声,议论晋事。近前视之,惟顽石十余块,并无一人。既行过,声复如前,急回顾之,声自石出。其人大惊,述于土人,土人曰:“吾等闻石言数日矣,以其事怪,未敢言也。”此语传闻于绛州,平公召师旷问曰:“石何以能言?”旷对曰:“石不能言,乃鬼神凭之耳。夫鬼神以民为依。怨气聚于民,则鬼神不安;鬼神不安,则妖兴。今君崇饰宫室,以竭民之财力,石言其在是乎?”平公嘿然。师旷退,谓羊舌肹曰:“神怒民怨,君不久矣。侈心之兴,实起于楚;虽楚君之祸,可计日而俟也。”月余,平公病复作,竟成不起。自筑祁宫至薨日,不及三年,又皆在病困之中。枉害百姓,不得安享,岂不可笑,史臣有诗云:崇台广厦奏新声,竭尽民脂怨黩盈。物怪神妖催命去,祁篪空自费经营!平公薨后,群臣奉世子夷嗣位,是为昭公,此是后话。再说齐大夫高强,自其父虿逐高止,谮杀闾邱婴,举朝皆为不平。及强嗣为大夫,年少嗜酒,栾施亦嗜酒,相得甚欢,与陈无宇、鲍国踪迹少疏,四族遂分为二党。栾、高二人每聚饮,醉后辄言陈、鲍两家长短;陈、鲍闻之,渐生疑忌。忽一日,高强因醉中鞭扑小竖,栾施复助之。小竖怀恨,乃乘夜奔告陈无宇,言:“栾、高欲聚家众,来袭陈、鲍二家,期在明日矣!”复奔告鲍国,鲍国信之,忙令小竖往约陈无宇,共攻栾、高。无宇授甲于家众,即时登车,欲诣鲍国之家,途中遇见高强,亦乘车而来,强已半醉,在车中与无宇拱手,问:“率甲何往?”无宇谩应曰:“往讨一叛奴耳!”亦问:“子良何往?”强对曰:“吾将饮于栾氏也!”既别,无宇令舆人速骋,须臾,遂及鲍门。只见车徒济济,戈甲森森,鲍国亦贯甲持弓,方欲升车矣。二人合做一处商量,无宇述子良之言:“将饮于栾氏,未知的否,可使人探之!”鲍国遣使往栾氏觇视,回报:“栾、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去冠,蹲踞而赛饮!”鲍国曰:“小竖之语妄矣!”无宇曰:“竖言虽不实,然子良于途中见我率甲,问我何往,我谩应以将讨叛奴,今无所致讨,彼心必疑,倘先谋逐我,悔无及矣,不如乘其饮酒,不做准备,先往袭之!”鲍国曰:“善。”两家甲士同时起行,无宇当先,鲍国押后,杀向栾家,将前后府门团团围住。栾施方持巨觥欲吸,闻陈、鲍二家兵到,不觉觥坠于地,高强虽醉,尚有三分主意,谓栾施曰:“亟聚家徒,授甲入朝,奉主公以伐陈、鲍,无不克矣!”栾施乃悉聚家众,高强当先,栾施在后,从后门突出,杀开一条血路,径奔公宫,陈无宇、鲍国恐其挟齐侯为重,紧紧追来,高氏族人闻变,亦聚众来救。景公在宫中,闻四族率甲相攻,正不知事从何起,急命阍者紧闭虎门,以宫甲守之,使内侍召晏婴入宫。栾施、高强攻虎门不能入,屯于门之右;陈、鲍之甲屯于门之左,两下相持。须臾,晏婴端冕委弁,驾车而至,四家皆使人招之,婴皆不顾,谓使者曰:“婴惟君命是从,不敢自私。”阍者启门,晏婴入见。景公曰:“四族相攻,兵及寝门,何以待之?”晏婴奏曰:“栾、高怙累世之宠,专行不忌,已非一日。高止之逐,闾邱之死,国人胥怨。今又伐寝门,罪诚不宥。但陈、鲍不候君命,擅兴兵甲,亦不为无罪也,惟君裁之!”景公曰:“栾、高之罪,重于陈、鲍,宜去之,谁堪使者?”晏婴对曰:“大夫王黑可使也!”景公传命,使王黑以公徒助陈、鲍攻栾、高,栾、高兵败,退于大衢。国人恶栾、高者,皆攘臂助战,高强酒犹未醒,不能力战。栾施先奔东门,高强从之,王黑同陈、鲍追及,又战于东门,栾、高之众渐渐奔散,乃夺门而出,遂奔鲁国。陈、鲍逐两家妻子,而分其家财。晏婴谓陈无宇曰:“子擅命以逐世臣,又专其利,人将议子,何不以所分得者,悉归诸公,子无所利,人必以让德称子,所得多矣!”无宇曰:“多谢指教。无宇敢不从命!”于是将所分食邑及家财,尽登簿籍,献于景公。景公大悦。景公之母夫人曰孟姬,无宇又私有所献。孟姬言于景公曰:“陈无宇诛翦强家,以振公室,利归于公,其让德不可没也,何不以高唐之邑赐之?”景公从其言,陈氏始富。陈无宇有心要做好人,言:“群公子向被高虿所逐,实出无辜,宜召而复之!”景公以为然,无宇以公命召子山、子商、子周等,凡幄幕器用,及从人之衣屦,皆自出家财,私下完备,遣人分头往迎。诸公子得归故国,已自欢喜,及见器物毕具,知是陈无宇所赐,感激无已。无宇又大施恩惠于公室,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悉以私禄分给之,又访求国中之贫约孤寡者,私与之粟,凡有借贷,以大量出,以小量入,贫不能偿者,即焚其券。国中无不颂陈氏之德,愿为效死而无地也。史臣论陈氏厚施于民,乃异日移国之渐,亦由君不施德,故臣下得借私恩小惠,以结百姓之心耳。有诗云:威福君权敢上侵,辄将私惠结民心。请看陈氏移齐计,只为当时感德深。景公用晏婴为相国,婴见民心悉归陈氏,私与景公言之,劝景公宽刑薄敛,兴发补助,施泽于民,以挽留人心。景公不能从。话分两头,再说楚灵王成章华之宫,诸侯落成者甚少;闻晋筑祁宫,诸侯皆贺,大有不平之意,召伍举商议,欲兴师以侵中原。伍举曰:“王以德义召诸侯,而诸侯不至,是其罪也,以土木召诸侯,而责其不至,何以服人,必欲用兵以威中华,必择有罪者征之,方为有名。”灵王曰:“今之有罪者何国?”伍举奏曰:“蔡世子般弑其君父,于今九年矣,王初合诸侯,蔡君来会,是以隐忍不诛。然弑逆之贼,虽子孙犹当伏法,况其身乎?蔡近于楚,若讨蔡而兼其地,则义利两得矣!”说犹未了,近臣报:“陈国有讣音到,言陈侯溺已薨,公子留嗣位。”伍举曰:“陈世子偃师,名在诸侯之策,今立公子留,置偃师于何地?以臣度之,陈国必有变矣!”毕竟陈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东周列国志》•第六十八回 贺祁师旷辨新声 散家财陈氏买齐国
译文:
这并不是古诗词,而是一篇小说章节。以下是将其翻译为较为通俗的现代汉语:
话说楚灵王有个怪癖,特别喜欢细腰。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腰围粗的,他一看见就像眼中钉一样。建成章华宫后,挑选腰细的美人住在里面,所以这宫又被叫做细腰宫。宫女们为了讨楚王欢心,节食挨饿,就为了让腰变细,甚至有人饿死了也不后悔;楚国人受这种风气影响,都觉得腰粗是丑事,不敢吃饱饭;就连百官上朝,都用软带子紧紧束着腰,免得被楚王讨厌。
灵王迷恋细腰宫,日夜在里面畅快饮酒,管弦乐器的声音,白天黑夜都不停。有一天,他登台奏乐,正在欢宴的时候,忽然听到台下喧闹的声音。一会儿,潘子臣簇拥着一位官员来到面前,灵王一看,是芋尹申无宇。灵王惊讶地问是怎么回事,潘子臣上奏说:“申无宇不经过大王您的允许,闯进王宫,擅自抓了守卫的士兵,太无礼了,责任在我,所以把他抓来见您,请大王您仔细裁决。”灵王问申无宇:“你抓的是谁?”申无宇回答说:“是我的看门人,我派他看守家门,他却翻墙偷了我的酒器,事情被发觉后逃跑了,我找了他一年多都没找到,现在他逃进王宫,冒充守卫的士兵,所以我把他抓了。”灵王说:“既然是为我守宫,可以赦免他。”申无宇回答说:“天上有十个太阳,人有十个等级,从王以下,有公、卿、大夫、士、皂、舆、僚、仆、台,依次相互臣服,上级管制下级,下级侍奉上级,上下相互维系,国家才不会混乱。我有看门人,却不能对他执行法律,让他借王宫来庇护自己,如果人人都能得到庇护,盗贼就会公然横行,又有谁能禁止呢?我宁可死也不敢奉命。”灵王说:“你说得对!”于是命令把看门人交给申无宇,免去他擅自抓人之罪。申无宇谢恩后出去了。
过了几天,大夫薳启疆邀请鲁昭公来了,楚灵王非常高兴。薳启疆上奏说:“鲁侯一开始不肯来。我拿鲁国先君成公和我国先大夫婴齐在蜀地结盟的友好关系,再三跟他说,又用攻打他的事威胁他,他才害怕了,收拾行李前来。鲁侯熟悉礼仪,希望大王您多留意,别让鲁国笑话咱们。”灵王问:“鲁侯长什么样?”薳启疆说:“他脸白个子高,胡子垂下来有一尺多长,威仪很是可观!”灵王就秘密传下一道命令,精心挑选国内身材高大、胡须浓密、特别出众的大汉十人,让他们穿上华丽的衣服,让他们学习礼仪三天,任命他们为傧相,然后才接见鲁侯。鲁侯乍一见到,惊讶得不得了。接着他们一起游览章华宫。鲁侯看到宫殿建筑壮丽,不停地夸奖,灵王说:“贵国也有这么漂亮的宫殿吗?”鲁侯鞠躬回答说:“我们国家狭小,哪敢和贵国相比,连贵国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灵王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接着登上章华台,这台有多高呢?有诗为证:高台半出云,望望高不极。草木无参差,山河同一色。台的地势高峻曲折,盘旋着几层往上。每层都有明亮的走廊和曲折的栏杆,预先选好楚国中二十岁以内的美少年,打扮得鲜艳华丽,有点像妇人,手里捧着雕花的盘子和玉制的酒器,唱着郢地的歌劝酒,金石丝竹等乐器,纷纷奏响相互应和。登上台顶后,乐声嘹亮,好像都在天边。大家酒杯交错,脂粉香气相互追逐,飘飘然就像进入了神仙洞府,让人神魂颠倒,都不知道自己还在人间了。鲁侯大醉后告别,灵王把“大屈”弓送给了鲁侯。“大屈”,是弓的名字,是楚国仓库里收藏的宝弓。
第二天,灵王心里舍不得这把弓,有点后悔,就跟薳启疆说了。薳启疆说:“我能让鲁侯把弓还给楚国。”薳启疆就到鲁侯住的公馆,假装不知道,问:“我们国君昨天宴会上高兴的时候,送了什么东西给您?”鲁侯拿出弓给他看,薳启疆看到弓,马上拜了两拜表示祝贺,鲁侯说:“一把弓有什么值得祝贺的?”薳启疆说:“这把弓天下闻名,齐国、晋国和越国三个国家都派人来求,我们国君怕有厚此薄彼的嫌疑,不敢轻易答应。现在特地送给您,那三个国家,将会指望鲁国,向您求这把弓,鲁国要防备好这三个邻国,小心守护好这宝贝,能不祝贺吗?”鲁侯不安地说:“我不知道这把弓是宝贝,像这样的话,我哪敢接受?”于是派使者把弓还给楚国,然后告辞回国了。伍举听说后,感叹说:“我们大王怕是不得善终啊?因为宫殿落成召集诸侯,诸侯没几个来的,只有一个鲁侯屈尊前来。却舍不得一把弓,甘心失信于人。不能舍弃自己的东西,就一定会去夺取别人的;夺取别人的一定会招来很多怨恨,灭亡的日子不远了!”这是周景王十年的事。
再说晋平公听说楚国用章华宫号召诸侯,就对各位大夫说:“楚国,是蛮夷之国,还能用宫殿的华丽向诸侯炫耀,难道晋国反而不如它吗?”大夫羊舌肹进言说:“霸主让诸侯臣服,是靠德行,没听说过靠宫殿的。章华宫的建造,是楚国失德的表现,您为什么要效仿它呢!”平公不听,就在曲沃汾水旁边,建造宫殿,大致仿照章华宫的样式,规模比不上章华宫,但精美程度超过了它,名叫祁宫。也派使者通告诸侯,有位老先生写诗感叹说:章华筑怨万民愁,不道祁篪复效尤。堪笑伯君无远计,却将土木召诸侯!各国听说宫殿落成的消息,都暗地里嘲笑这么做的人,不过虽然这样,却不敢不派使者来祝贺。只有郑简公因为之前去参加楚灵王的会盟,没去朝拜晋国;卫灵公元刚继位,没见过晋侯,所以这两个国家的国君,亲自到晋国来。这两个国家中又是卫君先到。
单说卫灵公走到濮水边上,天晚了住在驿站里,半夜睡不着觉,耳朵里好像听到弹琴的声音,就披衣坐起来,靠着枕头听,那声音很微弱,但清脆悦耳能分辨出来,是从来乐工都没演奏过的,真是新曲子,他问身边的人,都说:“没听到。”灵公向来喜欢音乐,有个太师叫涓,擅长创作新曲子,能创作四季的曲调,灵公很喜欢他,出入一定让他跟着。于是灵公让身边的人把师涓叫来,曲子还没结束,灵公说:“你听听看,这声音好像是鬼神发出来的。”师涓静静地听,过了很久声音停了。师涓说:“我大概能记住了,再住一晚,我能把它写下来。”灵公就又留了一晚,半夜,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师涓拿起琴练习,把曲子的妙处都掌握了。
到了晋国,朝拜祝贺的礼仪结束后,平公在祁台设宴。酒喝得正畅快的时候,平公说:“一直听说卫国有个师涓,擅长创作新曲子,现在跟着来了吗?”灵公站起来回答说:“现在在台下。”平公说:“试着替我把他叫来。”灵公把师涓叫上台,平公也把师旷叫来,侍从扶着师旷到了,两人在台阶下磕头拜见。平公赐师旷坐下,又让师涓坐在师旷旁边。平公问师涓:“最近有什么新曲子?”师涓上奏说:“路上正好听到一首,希望能拿到琴弹奏一下。”平公命令身边的人摆好几案,拿了一把古桐木做的琴,放在师涓面前,师涓先把七根琴弦调好,然后手指拂动着弹奏,才弹了几声,平公就称赞好。曲子还没弹到一半,师旷急忙用手按住琴说:“先停下,这是亡国之音,不能弹奏!”平公说:“怎么看出来的?”师旷上奏说:“商朝末年的时候,有个乐师叫延,给纣王创作了靡靡之音,纣王听了都忘了疲倦,就是这个声音。到武王讨伐纣王的时候,师延抱着琴往东跑,自己跳进濮水里面,有喜欢音乐的人经过这里,那声音就会从水里传出来,师涓在途中听到的,一定是在濮水边上了!”卫灵公暗暗感到惊异,平公又问:“这是前代的音乐,弹奏它有什么妨害呢?”师旷说:“纣王因为沉迷于淫乐,丢掉了国家。这是不祥的声音,所以不能弹奏。”平公说:“我喜欢的就是新曲子,师涓你替我把它弹完。”师涓重新调好弦音,把曲子的抑扬顿挫都弹了出来,好像在倾诉又好像在哭泣。平公非常高兴,问师旷:“这首曲子叫什么调?”师旷说:“这就是所谓的《清商》!”平公说:“《清商》是最悲伤的吗?”师旷说:“《清商》虽然悲伤,比不上《清徵》。”平公说:“能让我听听《清徵》吗?”师旷说:“不行。古代能听《清徵》的,都是有德行道义的君主。现在您德行浅薄,不适合听这首曲子。”平公说:“我非常喜欢新曲子,你别推辞。”师旷不得已,拿起琴弹奏。弹奏第一遍的时候,有一群黑鹤从南方飞来,渐渐聚集在宫门的屋梁上,数了一下有八对;弹奏第二遍的时候,那些鹤飞着鸣叫,整齐地站在台阶下面,左右各八只;弹奏第三遍的时候,鹤伸长脖子鸣叫,展开翅膀跳舞,声音符合宫商的音律,一直传到云霄。平公鼓掌非常高兴,满座的人都很欢乐,台上台下,观看的人没有不兴奋地称奇的。平公让人拿白玉酒杯,倒满美酒,亲自赐给师旷,师旷接过酒杯喝了。平公感叹说:“音乐到了《清徵》,没有能超过它的了!”师旷说:“更比不上《清角》。”平公大吃一惊说:“还有比《清徵》更美妙的吗?为什么不让我也听听呢?”师旷说:“《清角》和《清徵》可不一样,我不敢弹奏。从前黄帝在泰山会合鬼神,驾着象牙装饰的车,驾驭着蛟龙,毕方在车旁陪驾,蚩尤在前面开道,风伯清扫灰尘,雨师洒水开路,虎狼在前面引路,鬼神在后面跟随,螣蛇趴在地上,凤凰覆盖在上面,大规模地会合鬼神,创作了《清角》。从那以后君主的德行一天比一天浅薄,不足以让鬼神信服,神和人隔绝了,如果弹奏这个声音,鬼神都会聚集过来,只有灾祸没有福气。”平公说:“我老了。真能听一次《清角》,就算死了也不遗憾。”师旷坚决推辞,平公站起来,再三逼迫他。师旷不得已,又拿起琴弹奏。弹奏第一遍的时候,有黑色的云从西方升起;弹奏第二遍的时候,狂风突然刮起来,吹裂了帘幕,吹倒了祭祀用的器具,屋瓦乱飞,廊柱都被拔起来。一会儿,一声惊雷响起,大雨像注下来一样,台下积水有几尺深,台上的人都被淋湿了。侍从们惊慌地散开,平公很害怕,和灵公趴在廊屋之间,过了很久,风停雨住,侍从们渐渐聚集起来,扶着两位国君下台离开了。
这天夜里,平公受了惊吓,就得了心悸的病。他梦中看见一个东西,颜色发黄,像车轮那么大,摇摇晃晃地走来,径直走进卧室的门。仔细一看,它样子像鳖,前面两只脚,后面一只脚,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涌起水来。平公大叫一声说:“怪事!”忽然惊醒,心慌得厉害停不下来。到了早上,百官到卧室门口问安。平公把梦中见到的事,告诉了群臣,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会儿,驿站的使者来报告:“郑国国君为了朝拜祝贺,已经到宾馆了。”平公派羊舌肹去慰问,羊舌肹高兴地说:“国君的梦可以弄明白了!”大家问他原因,羊舌肹说:“我听说郑国大夫子产博学多闻,郑伯举行礼仪,一定会用这个人,我去问问他。”羊舌肹到宾馆送去礼物,顺便传达晋君的意思,说晋君病了不能相见。这时候卫灵公也因为同时受了惊吓,有点小病告辞回国了。郑简公也跟着告辞回国,只留下公孙侨等着问候晋君的病情。羊舌肹问:“我们国君梦见有个东西像鳖,黄色的身子三只脚,走进卧室的门,这是什么鬼怪作祟呢?”公孙侨说:“据我所知,三只脚的鳖,它的名字叫‘能’。从前大禹的父亲叫鲧,治水没有成功,舜代行尧的政务,就把鲧流放到东海的羽山,砍了他一只脚,他的神灵变成了‘黄能’,进入了羽渊。大禹登上皇位后,在郊外祭祀他的神灵,夏、商、周三代以来,祭祀的典礼都没断过。现在周王室要衰落了,政权掌握在盟主手里,应该辅佐天子,祭祀各种神灵,国君是不是没有祭祀呢?”羊舌肹把他的话告诉了平公。平公命令大夫韩起,按照在郊外祭祀的礼仪祭祀鲧,平公的病稍微好了一点,感叹说:“子产真是见多识广的君子啊!”把莒国进贡的方鼎赏赐给他。公孙侨要回郑国,私下对羊舌肹说:“国君不体恤百姓的疾苦,却效仿楚国人的奢侈,心思已经不正了,病要是再发作,就没救了,我刚才的回答,是权宜之计,为了宽慰他的心意。”
当时有人早起,经过魏榆这个地方,听到山下好像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话的声音,在议论晋国的事。走近一看,只有十几块大石头,一个人也没有。走过去后,声音又像刚才一样响起来,急忙回头看,声音是从石头里发出来的。那个人非常吃惊,把这件事告诉了当地人,当地人说:“我们听到石头说话好几天了,因为这事太奇怪,没敢说。”这话传到了绛州,平公把师旷叫来问:“石头怎么能说话呢?”师旷回答说:“石头不能说话,是鬼神依附在它上面罢了。鬼神依靠百姓。怨气聚集在百姓中,鬼神就不安宁;鬼神不安宁,妖怪就会出现。现在国君大肆修建宫殿,耗尽了百姓的财力,石头说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平公沉默不语。师旷退下后,对羊舌肹说:“神灵发怒,百姓怨恨,国君的日子不长了。奢侈之心的兴起,实际上是从楚国开始的;虽然楚国国君的灾祸,也指日可待了。”
一个多月后,平公的病又发作了,最后没能治好。从建造祁宫到去世,不到三年时间,而且都在病中。白白害了百姓,自己却不能安享,难道不可笑吗?史官有诗说:崇台广厦奏新声,竭尽民脂怨黩盈。物怪神妖催命去,祁篪空自费经营!平公去世后,群臣拥戴太子夷继位,这就是昭公,这是后话了。
再说齐国大夫高强,自从他父亲高虿驱逐了高止,诬陷杀害了闾邱婴,满朝的人都觉得不公平。等到高强继承了大夫的职位,他年纪小喜欢喝酒,栾施也喜欢喝酒,两人很合得来,和陈无宇、鲍国来往少了,这四大家族就分成了两派。栾施、高强两人每次聚在一起喝酒,喝醉了就说陈、鲍两家的长短;陈、鲍两家听说后,渐渐产生了猜疑和忌讳。
忽然有一天,高强因为喝醉了鞭打一个小仆人,栾施还帮着他。小仆人怀恨在心,就趁夜跑去告诉陈无宇,说:“栾施、高强要召集家里的人,来袭击陈、鲍两家,时间定在明天!”又跑去告诉鲍国,鲍国相信了,急忙让小仆人去约陈无宇,一起攻打栾、高两家。陈无宇给家里的人发放盔甲武器,马上上车,想去鲍国家里,路上遇到高强,也乘车来了,高强已经半醉了,在车里和陈无宇拱手,问:“带着士兵要去哪里?”陈无宇随便回答说:“去讨伐一个叛逃的奴仆!”也问:“子良你要去哪里?”高强回答说:“我要去栾施家喝酒!”分别后,陈无宇让车夫赶快赶路,一会儿,就到了鲍国门口。只见车马和士兵很多,武器盔甲整齐,鲍国也穿着盔甲拿着弓,正准备上车。两人凑到一起商量,陈无宇说了高强的话:“要去栾施家喝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派人去打探一下!”鲍国派使者去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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