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灵王二十三年夏五月,莒黎比公因许齐侯岁岁来朝,是月亲自至临淄朝齐,庄公大喜。设飨于北郭,款待黎比公,崔氏府第,正在北郭,崔杼有心拿庄公破绽,诈称寒疾不能起身。诸大夫皆侍宴,惟杼不往,密使心腹叩信于贾竖,竖密报云:“主公只等席散,便来问相国之病。”崔杼笑曰:“君岂忧吾病哉?正以吾病为利,欲行无耻之事耳。”乃谓其妻棠姜曰:“我今日欲除此无道昏君。汝若从吾之计,吾不扬汝之丑,当立汝子为适嗣;如不从吾言,先斩汝母子之首。”棠姜曰:“妇人,从夫者也,子有命,焉敢不依!”崔杼乃使棠无咎伏甲士百人于内室之左右,使崔成、崔疆仗甲于门之内,使东郭偃伏甲于门之外,分拨已定,约以鸣钟为号,再使人送密信于贾竖:“君若来时,须要如此恁般。”且说庄公爱棠姜之色,心心念念,寝食不忘,只因崔杼防范稍密,不便数数来往,是日见崔杼辞病不至,正中其怀,神魂已落在棠姜身上,燕享之仪,了事而已。事毕,趋驾往崔氏问疾。阍者谬对曰:“病甚重,方服药而卧。”庄公曰:“卧于何处?”对曰:“卧于外寝。”庄公大喜,竟入内室。时州绰、贾举、公孙傲、偻堙四人从行,贾竖曰:“君之行事,子所知也,盍待于外,无混入以惊相国。”州绰等信以为然,遂俱止于门外,惟贾举不肯出,曰:“留一人何害?”乃独止堂中,贾竖闭中门而入。阍者复掩大门,拴而锁之。庄公至内室,棠姜艳妆出迎,未交一言,有侍婢来告:“相国口燥,欲索蜜汤。”棠姜曰:“妾往取蜜即至也!”棠姜同侍婢自侧户冉冉而去,庄公倚槛待之,望而不至,乃歌曰:“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歌方毕,闻廊下有刀戟之声,庄公讶曰:“此处安得有兵?”呼贾竖不应,须臾间,左右甲士俱起,庄公大惊,情知有变,急趋后户,户已闭,庄公力大,破户而出,得一楼登之,棠无咎引甲士围楼,声声只叫:“奉相国之命,来拿淫贼!”庄公倚槛谕之曰:“我,尔君也!幸舍我去!”无咎曰:“相国有命,不敢自专!”庄公曰:“相国何在?愿与立盟,誓不相害!”无咎曰:“相国病不能来也!”庄公曰:“寡人知罪矣,容至太庙中自尽,以谢相国何如?”无咎又曰:“我等但知拿奸淫之人,不知有君,君既知罪,即请自裁,毋徒取辱!”庄公不得已,从楼牖中跃出,登花台,欲逾墙走。无咎引弓射之,中其左股,从墙上倒坠下来,甲士一齐俱上,刺杀庄公,无咎即使人鸣钟数声。时近黄昏,贾举在堂中侧耳而听,忽见贾竖启门,携烛而出曰:“室中有贼,主公召尔!尔先入,我当报州将军等!”贾举曰:“与我烛!”贾竖授烛,失手坠地,烛灭。举仗剑摸索,才入中门,遇绊索踬地。崔疆从门旁突出,击而杀之。州绰等在门外,不知门内之事。东郭偃伪为结好,邀至旁舍中,秉烛具酒肉,且劝使释剑乐饮,亦遍饮从者。忽闻宅内鸣钟,东郭偃曰:“主公饮酒矣!”州绰曰:“不忌相国乎?”偃曰:“相国病甚,谁忌之?”有顷,钟再鸣,偃起曰:“吾当入视!”偃去,甲士悉起,州绰等急简兵器,先被东郭偃使人盗去了。州绰大怒,视门前有升车石,磔以投人。偻堙适趋过,误中堙,折其一足,惧而走。公孙傲拔系马柱而舞,甲士多伤。众人以火炬攻之,须发尽燎。时大门忽启,崔成、崔疆复率甲自内而出,公孙傲以手拉崔成,折其臂,崔疆以长戈刺傲,立死,并杀偻堙。州绰夺甲士之戟,复来寻斗。东郭偃大呼:“昏君奸淫无道,已受诛戮,不干众人之事,何不留身以事新主?”州绰乃投戟于地曰:“吾以羁旅亡命,受齐侯知己之遇,今日不能出力,反害偻堙,殆天意也,惟当舍一命以报君宠,岂肯苟活,为齐、晋两国所笑乎?”即以头触石垣三四,石破头亦裂。邴师闻庄公之死,自刭于朝门之外,封具缢于家。铎父与襄尹相约,往哭庄公之尸,中路闻贾举等俱死,遂皆自杀。髯翁有诗云:似虎如龙勇绝伦,因怀君宠命轻尘。私恩只许私恩报,殉难何曾有大臣。时王何约卢蒲癸同死,癸曰:“无益也,不如逃之,以俟后图。幸有一人复国,必当相引!”王何曰:“请立誓!”誓成,王何遂出奔莒国。卢蒲癸将行,谓其弟卢蒲嫳曰:“君之立勇爵,以自卫也。与君同死,何益于君?我去,子必求事崔、庆而归我,我因以为君报仇。如此,则虽死不虚矣!”嫳许之,癸乃出奔晋国。卢蒲嫳遂求事庆封,庆封用为家臣。申鲜虞出奔楚,后仕楚为右尹。时齐国诸大夫闻崔氏作乱,皆闭门待信,无敢至者,惟晏婴直造崔氏,入其室,枕庄公之股,放声大哭,既起,又踊跃三度,然后趋出。棠无咎曰:“必杀晏婴,方免众谤!”崔杼曰:“此人有贤名,杀之恐失人心!”晏婴遂归,告于陈须无曰:“盍议立君乎?”须无曰:“守有高、国,权有崔、庆,须无何能为?”婴退。须无曰:“乱贼在朝,不可与共事也!”驾而奔宋。晏婴复往见高止、国夏。皆言:“崔氏将至。且庆氏在,非吾所能张主也!”婴乃叹息而去。未几,庆封使其子庆舍,搜捕庄公余党,杀逐殆尽,以车迎崔杼入朝,然后使召高、国,共议立君之事。高,国让于崔、庆,庆封复让于崔杼,崔杼曰:“灵公之子杵臼,年已长,其母为鲁大夫叔孙侨如之女,立之可结鲁好!”众人皆唯唯。于是迎公子杵臼为君,是为景公。时景公年幼,崔杼自立为右相,立庆封为左相,盟群臣于太公之庙,刑牲歃血,誓其众曰:“诸君有不与崔、庆同心者,有如日!”庆封继之,高、国亦从其誓。轮及晏婴,婴仰天叹曰:“诸君能忠于君,利于社稷,而婴不与同心者,有如上帝!”崔、庆俱色变。高、国曰:“二相今日之举,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崔、庆乃悦。时莒黎比公尚在齐国,崔、庆奉景公与黎比公为盟,黎比公乃归莒。崔杼命棠无咎敛州绰,贾举等之尸,与庄公同葬于北郭,减其礼数,不用兵甲,曰:“恐其逞勇于地下也!”命太史伯以疟疾书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书于简曰:“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杼见之大怒,杀太史。太史有弟三人,曰仲、叔、季。仲复书如前,杼又杀之。叔亦如之,杼复杀之。季又书,杼执其简谓季曰:“汝三兄皆死,汝独不爱性命乎,若更其语,当免汝。”季对曰:“据事直书,史氏之职也。失职而生,不如死。昔赵穿弑晋灵公,太史董狐以赵盾位为正卿,不能讨贼,书曰:‘赵盾弑其君夷皋。盾不为怪,知史职不可废也。某即不书,天下必有书之者,不书不足以盖相国之丑,而徒贻识者之笑,某是以不爱其死,惟相国裁之!”崔杼叹曰:“吾惧社稷之陨,不得已而为此,虽直书,人必谅我”乃掷简还季。季捧简而出,将至史馆,遇南史氏方来,季问其故,南史氏曰:“闻汝兄弟俱死,恐遂没夏五月乙亥之事,吾是以执简而来也!”季以所书简示之,南史氏乃辞去。髯翁读史至此,有赞云:朝纲纽解,乱臣接迹。斧钺不加,诛之以笔!不畏身死,而畏溺职。南史同心,有遂无格!皎日青天,奸雄夺魄。彼哉谀语,羞此史册!崔杼愧太史之笔,乃委罪贾竖而杀之。是月,晋平公以水势既退,复大合诸侯于夷仪,将为伐齐之举。崔杼使左相庆封以庄公之死,告于晋师,言:“群臣惧大国之诛,社稷不保,已代大国行讨矣。新君杵臼,出自鲁姬,愿改事上国,勿替旧好,所攘朝歌之地,仍归上国,更以宗器若干,乐器若干为献。”诸侯亦皆有赂。平公大悦,班师而归,诸侯皆散。自此晋、齐复合。时殖绰在卫,闻州绰、刑蒯皆死,复归齐国。卫献公衎出奔在齐,素闻其勇,使公孙丁以厚币招之,绰遂留事献公。此事搁过一边。是年吴王诸樊伐楚,过巢攻其门,巢将牛臣隐身于短墙而射之,诸樊中矢而死。群臣守寿梦临终之戒,立其弟余祭为王。余祭曰:“吾兄非死于巢也,以先王之言,国当次及,欲速死以传季弟,故轻生耳。”乃夜祷于天,亦求速死,左右曰:“人所欲者,寿也,王乃自祈早死,不亦远于人情乎?”余祭曰:“昔我先人太王,废长立幼,竟成大业,今吾兄弟四人,以次相承,若俱考终命,札且老矣,吾是以求速也!”此段话且搁过一边。却说卫大夫孙林父、宁殖既逐其君衎,奉其弟剽为君,后宁殖病笃,召其子宁喜谓曰:“宁氏自庄、武以来,世笃忠贞。出君之事,孙子为之,非吾意也。而人皆称曰‘孙、宁’,吾恨无以自明,即死无颜见祖父于地下。子能使故君复位,盖吾之愆,方是吾子。不然,吾不享汝之祀矣。”喜泣拜曰:“敢不勉图!”殖死,喜嗣为左相,自是日以复国为念。奈殇公剽屡会诸侯,四境无故,上卿孙林父又是献公衎的嫡仇,无间可乘。周灵王二十四年,卫献公袭夷仪据之,使公孙丁私入帝邱城,谓宁喜曰:“子能反父之意,复纳寡人,卫国之政,尽归于子,寡人但主祭祀而已。”宁喜正有遗嘱在心,今得此信,且有委政之言,不胜之喜。又思:“卫侯一时求复,故以甜言相哄,倘归而悔之,奈何?公子鱄贤而有信,若得他为证明,他日定不相负。”乃为复书,密付来使,书中大约言:“此乃国家大事,臣喜一人,岂能独力承当?子鲜乃国人所信,必得他到此面订,方有商量。”子鲜者,公子鱄之字也。献公谓公子鱄曰:“寡人复国,全由宁氏,吾弟必须为我一行,”子鱄口虽答应,全无去意。献公屡屡促之,鱄对曰:“天下无无政之君,君曰‘政由宁氏’,异日必悔之,是使鱄失信于宁氏也,鱄所以不敢奉命。”献公曰:“寡人今窜身一隅,犹无政也,倘先人之祀,延及子孙,寡人之愿足矣,岂敢食言,以累吾弟。”鱄对曰:“君意既决,鱄何敢避事,以败君之大功?”乃私入帝邱城,来见宁喜,复申献公之约,宁喜曰:“子鲜若能任其言,喜敢不任其事!”鱄向天誓曰:“鱄若负此言,不能食卫之粟,”喜曰:“子鲜之誓,重于泰山矣!”公子鱄回复献公去了。宁喜以殖之遗命,告于蘧瑗,瑗掩耳而走曰:“瑗不与闻君之出,又敢与闻其入乎?”遂去卫适鲁。喜复告于大夫石恶、北宫遗,二人皆赞成之,喜乃告于右宰谷,谷连声曰:“不可,不可!新君之立,十二年矣,未有失德,今谋复故君,必废新君,父子得罪于两世,天下谁能容之?”喜曰:“吾受先人遗命,此事断不可已。”右宰谷曰:“吾请往见故君,观其为人视往日如何,而后商之。”喜曰:“善。”右宰谷乃潜往夷仪,求见献公,献公方濯足,闻谷至,不及穿履,徒跣而出,喜形于面,谓谷曰:“子从左相处来,必有好音矣!”谷对曰:“臣以便道奉候,喜不知也!”献公曰:“子第为寡人致左相,速速为寡人图成其事,左相纵不思复寡人,独不思得卫政乎?”谷对曰:“所乐为君者,以政在也,政去,何以为君?”献公曰:“不然,所谓君者,受尊号,享荣名,美衣玉食,崇阶华宫,乘高车,驾上驷,府库充盈,使令满前,入有嫔御姬侍之奉,出有田猎毕弋之娱,岂必劳心政务,然后为乐哉?”谷嘿然而退。复见公子鱄,谷述献公之言。鱄曰:“君淹恤日久,苦极望甘,故为此言。夫所谓君者,敬礼大臣,录用贤能,节财而用之,恤民而使之,作事必宽,出言必信,然后能享荣名,而受尊号,此皆吾君之所熟闻也!”右宰谷归谓宁喜曰:“吾见故君,其言粪土耳!无改于旧。”喜曰:“曾见子鲜否?”谷曰:“子鲜之言合道,然非君所能行也!”喜曰:“吾恃子鲜矣,吾有先臣之遗命,虽知其无改,安能已乎?”谷曰:“必欲举事,请俟其间。”时孙林父年老,同其庶长子孙蒯居戚,留二子孙嘉、孙襄在朝。周灵王二十五年春二月,孙嘉奉殇公之命,出使聘齐,惟孙襄居守。适献公又遣公孙丁来讨信,右宰谷谓宁喜曰:“子欲行事,此其时矣,父兄不在,襄可取也;得襄,则子叔无能为矣!”喜曰:“子言正合吾意。”遂阴集家甲,使右宰谷同公孙丁帅之以伐孙襄。孙氏府第壮丽,亚于公宫,墙垣坚厚,家甲千人,有家将雍鉏、褚带二人,轮班值日巡警。是日褚带当班,右宰谷兵到,褚带闭门登楼问故,谷曰:“欲见舍人,有事商议。”褚带曰:“议事何须用兵?”欲引弓射之,谷急退,帅卒攻门。孙襄亲至门上,督视把守,褚带使善射者更番迭进,将弓持满,临楼牖而立,近者辄射之,死者数人。雍鉏闻府第有事,亦起军丁来接应,两下混战,互有杀伤。右宰谷度不能取胜,引兵而回,孙襄命开门亲自驰良马追赶,遇右宰谷,以长铙挽其车。右宰谷大呼,”公孙为我速射!”公孙丁认得是孙襄,弯弓搭箭,一发正中其胸,却得雍褚二将齐上,救回去了。胡曾先生咏史诗云:孙氏无成宁氏昌,天教一矢中孙襄。安排兔窟千年富,谁料寒灰发火光?右宰谷转去,回复宁喜,说孙家如此难攻,“若非公孙神箭,射中孙襄,追兵还不肯退。”宁喜曰:“一次攻他不下,第二次越难攻了,既然箭中其主,军心必乱,今夜吾自往攻之,如再无功,即当出奔,以避其祸,我与孙氏,已无两立之势矣!”一面整顿车仗,先将妻子送出郊外,恐一时兵败,脱身不及;一面遣人打听孙家动静,约莫黄昏时候,打探者回报:“孙氏府第内有号哭之声,门上人出入,状甚仓皇。”宁喜曰:“此必孙襄伤重而亡也!”言未毕,北宫遗忽至,言:“孙襄已死,其家无主,可速攻之。”时漏下已三更,宁喜自行披挂,同北宫遗、右宰谷,公孙丁等,悉起家众,重至孙氏之门,雍鉏,褚带方临尸哭泣,闻报宁家兵又到,急忙披挂,已被攻入大门,鉏等急闭中门,奈孙氏家甲先自逃散,无人协守,亦被攻破,雍鉏逾后墙而遁,奔往戚邑去了。褚带为乱军所杀。其时天已大明,宁喜灭孙襄之家,断襄之首,携至公宫,来见殇公,言:“孙氏专政日久,有叛逆之情,某已勒兵往讨,得孙襄之首矣!”殇公曰:“孙氏果谋叛,奈何不令寡人闻之?既无寡人在目,又来见寡人何事?”宁喜起立,抚剑言曰:“君乃孙氏所立,非先君之命,群臣百姓,复思故君,请君避位,以成尧、舜之德!”殇公怒曰:“汝擅杀世臣,废置任意,真乃叛逆之臣也。寡人南面为君,已十三载,宁死不能受辱!”即操戈以逐宁喜。喜趋出宫门,殇公举目一看,只见刀枪济济,戈甲森森,宁家之兵,布满宫外,慌忙退步,宁喜一声指麾,甲士齐上,将殇公拘住,世子角闻变,仗剑来救,被公孙丁赶上,一戟刺死,宁喜传令,囚殇公于太庙,逼使饮鸩而亡,此周灵王二十五年春二月辛卯日事也。宁喜使人迎其妻子,复归府第,乃集群臣于朝堂,议迎立故君,各官皆到。惟有太叔仪乃是卫成公之子,卫文公之孙,年六十余,独称病不至。人问其故,仪曰:“新旧皆君也,国家不幸有此事,老臣何忍与闻乎?”宁喜迁殇公之宫眷于外,扫除宫室,即备法驾,遣右宰谷,北宫遗同公孙丁往夷仪迎接献公。献公星夜驱驰,三日而至,大夫公孙免余,直至境外相见,献公感其远迎之意,执其手曰:“不图今日复为君臣!”自此免余有宠。诸大夫皆迎于境内,献公自车揖之,既谒庙临朝,百官拜贺,太叔仪尚称病不朝,献公使人责之曰:“太叔不欲寡人返国乎?何为拒寡人?”仪顿首对曰:“昔君之出,臣不能从,臣罪一也;君之在外,臣不能怀贰心,以通内外之言,罪二也;及君求入,臣又不能与闻大事,罪三也。君以三罪责臣,臣敢逃死!”即命驾车,欲谋出奔,献公亲往留之。仪见献公,垂泪不止,请为殇公成丧,献公许之,然后出就班列。献公使宁喜独相卫国,凡事一听专决,加食邑三千室;北宫遗、右宰谷、石恶、公孙免余等,俱增秩禄;公孙丁、殖绰有从亡之劳,公孙无地、公孙臣,其父有死难之节,俱进爵大夫;其他太叔仪、齐恶、孔羁、褚师申等,俱如旧;召蘧瑗于鲁,复其位。却说孙嘉聘齐而回,中道闻变,径归戚邑。林父知献公必不干休,乃以戚邑附晋,诉说宁喜弑君之恶,求晋侯做主,恐卫侯不日遣兵伐戚,乞赐发兵,协力守御。晋平公以三百人助之,孙林父使晋兵专戍茅氏之地,孙蒯谏曰:“戍兵单薄,恐不能拒卫人,奈何?”林父笑曰:“三百人不足为吾轻重,故委之东鄙,若卫人袭杀晋戍,必然激晋之怒,不愁晋人不助我也!”孙蒯曰:“大人高见,儿万不及!”宁喜闻林父请兵,晋仅发三百人,喜曰:“晋若真助林父,岂但以三百人塞责哉!”乃使殖绰将选卒千人,往袭茅氏。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东周列国志》•第六十五回 弑齐光崔庆专权 纳卫衎宁喜擅政
译文:
这并非古诗词,而是长篇小说《东周列国志》中的一回。以下是这一回的大致现代汉语翻译:
话说周灵王二十三年夏五月,莒国的黎比公因为答应了齐侯每年都去朝见,这个月就亲自到临淄去朝见齐庄公,庄公十分高兴。在北郭设下宴会款待黎比公,崔杼的府第正好在北郭,崔杼有心抓住庄公的把柄,就谎称得了寒病不能起身。各位大夫都陪侍宴会,只有崔杼没去,他秘密派心腹向宫中的小吏打听消息,小吏悄悄报告说:“主公只等宴席散了,就来问候相国的病。”崔杼笑着说:“国君哪里是担心我的病啊?正因为我病了对他有利,他是想干那无耻的事罢了。”于是对他的妻子棠姜说:“我今天要除掉这个无道的昏君。你要是听从我的计策,我就不宣扬你的丑事,还会立你的儿子为嫡子;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先砍了你们母子的头。”棠姜说:“妇人是要听从丈夫的,您有命令,我哪敢不依!”崔杼就让棠无咎在室内两旁埋伏了一百名甲士,让崔成、崔疆在门内拿着兵器等候,让东郭偃在门外埋伏甲士,安排妥当后,约定以鸣钟为信号,又派人给小吏送了密信,说:“国君要是来了,你要如此这般。”
再说庄公贪恋棠姜的美色,心里时时刻刻都想着她,吃饭睡觉都忘不了,只是因为崔杼防范得比较严密,不方便经常去,这天见崔杼称病没来,正合他的心意,心思早就飞到棠姜身上了,宴会的仪式,也就是敷衍了事。事情结束后,他急忙驾车去崔家问候病情。守门的人骗他说:“相国病得很重,刚吃了药躺下。”庄公问:“睡在哪里?”回答说:“睡在外屋。”庄公大喜,径直走进内室。当时州绰、贾举、公孙傲、偻堙四人跟着他,小吏说:“国君的事,你们是知道的,何不在外面等着,别进去惊扰了相国。”州绰等人信以为真,就都在门外等着,只有贾举不肯出去,说:“留一个人有什么妨碍?”就独自留在堂中,小吏关上中门进去了。守门的人又关上大门,拴好锁上。
庄公到了内室,棠姜打扮得十分艳丽出来迎接,还没说上一句话,有个婢女来报告:“相国口渴,想要点蜜汤。”棠姜说:“我去拿蜜马上就来!”棠姜和婢女从侧门慢慢走了,庄公靠在栏杆等她,等了很久也不见来,就唱道:“屋子这么幽深啊,是美人游玩的地方;屋子这么深邃啊,是美人相会的地方;见不到美人啊,我的忧愁何时是尽头啊!”歌刚唱完,就听到走廊下有刀戟的声音,庄公惊讶地说:“这里怎么会有士兵?”喊小吏也没人答应,不一会儿,左右的甲士都冲了出来,庄公大惊,知道事情有变,急忙往后门跑,门已经关上了,庄公力气大,撞开门跑了出去,爬上一座楼,棠无咎领着甲士把楼围了起来,只听见声声喊着:“奉相国的命令,来抓淫贼!”庄公靠在栏杆对他们说:“我,是你们的国君啊!请放了我吧!”无咎说:“相国有命令,我不敢自作主张!”庄公说:“相国在哪里?我愿意和他立盟,发誓不会害他!”无咎说:“相国病了不能来!”庄公说:“我知道错了,让我到太庙中自尽,来向相国谢罪怎么样?”无咎又说:“我们只知道抓奸淫的人,不知道有国君,您既然知道错了,就请自行了断吧,别白白受辱!”庄公没办法,从窗户中跳了出去,登上花台,想翻墙逃走。无咎拉弓射他,射中了他的左腿,他从墙上摔了下来,甲士们一拥而上,把庄公杀了,无咎马上让人敲了几声钟。
这时天快黑了,贾举在堂中侧着耳朵听,忽然看见小吏打开门,拿着蜡烛出来说:“屋里有贼,主公召你!你先进去,我去报告州将军他们!”贾举说:“给我蜡烛!”小吏把蜡烛递给他,不小心掉在地上,蜡烛灭了。贾举拿着剑摸索着,刚走进中门,被绊索绊倒了。崔疆从门旁冲出来,把他杀了。州绰等人在门外,不知道门里的事。东郭偃假装和他们交好,把他们邀请到旁边的屋里,点上蜡烛摆上酒肉,还劝他们放下剑痛快喝酒,也给他们的随从都倒了酒。忽然听到宅子里敲钟,东郭偃说:“主公喝酒了!”州绰说:“不怕相国吗?”偃说:“相国病得很重,谁还怕他?”过了一会儿,钟又响了,偃站起来说:“我进去看看!”偃走后,甲士们都站了起来,州绰等人急忙找兵器,却发现早就被东郭偃派人偷走了。州绰大怒,看到门前有块上车用的石头,就把石头打碎扔向人。偻堙正好路过,不小心被石头砸中,折断了一条腿,吓得赶紧跑了。公孙傲拔起系马的柱子挥舞起来,很多甲士都受了伤。众人用火把攻击他,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被烧着了。这时大门忽然打开,崔成、崔疆又率领甲士从里面出来,公孙傲用手拉崔成,把他的胳膊折断了,崔疆用长戈刺公孙傲,公孙傲立刻就死了,还杀了偻堙。州绰夺过甲士的戟,又来打斗。东郭偃大喊:“昏君奸淫无道,已经被诛杀了,不关大家的事,何不留着性命侍奉新君主呢?”州绰就把戟扔在地上说:“我作为一个流亡的人,受到齐侯的知遇之恩,今天不能出力,反而害了偻堙,这大概是天意吧,我只能舍弃这条命来报答国君的恩宠,怎么能苟且偷生,被齐、晋两国的人笑话呢?”就用头撞了三四下石墙,石头破了,头也裂开了。邴师听说庄公死了,在朝门外面自杀了,封具在家里上吊死了。铎父和襄尹相约去哭庄公的尸体,走到半路听说贾举等人都死了,就都自杀了。有位老者写诗说:“勇猛绝伦像虎又像龙,因为感念君恩把性命看得轻如尘埃。私恩只能用私恩来报答,殉难的哪里有大臣呢。”
当时王何约卢蒲癸一起死,癸说:“这样没什么好处,不如逃走,等以后有机会再说。要是有一个人能让国家复兴,一定会互相引荐!”王何说:“那我们立个誓!”发誓完毕,王何就逃到莒国去了。卢蒲癸要走的时候,对他的弟弟卢蒲嫳说:“国君设立勇爵,是为了自卫。和国君一起死,对国君有什么好处呢?我走了,你一定要想办法侍奉崔、庆两家,然后把我接回来,我好为国君报仇。这样,就算死了也不白死!”嫳答应了,癸就逃到晋国去了。卢蒲嫳就去求见庆封,庆封让他做了家臣。申鲜虞逃到楚国,后来在楚国做了右尹。
当时齐国的各位大夫听说崔家作乱,都关上门等着消息,没人敢去,只有晏婴直接到了崔家,走进屋里,枕着庄公的大腿,放声大哭,哭完站起来,又跳了三下,然后就走了出去。棠无咎说:“一定要杀了晏婴,才能免得众人的指责!”崔杼说:“这个人有贤名,杀了他恐怕会失去人心!”晏婴就回去了,告诉陈须无说:“咱们商议一下立国君的事吧?”须无说:“有高氏、国氏守着,崔氏、庆氏掌握着权力,我能做什么呢?”晏婴退下。须无说:“乱贼在朝廷,不能和他们共事!”就驾车逃到宋国去了。晏婴又去见高止、国夏。他们都说:“崔氏要来。而且庆氏在,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晏婴就叹息着走了。
没多久,庆封让他的儿子庆舍搜捕庄公的余党,把他们差不多都杀光赶走了,用车接崔杼入朝,然后派人去召高、国两家,一起商议立国君的事。高、国两家让给崔、庆两家,庆封又让给崔杼,崔杼说:“灵公的儿子杵臼,年纪已经大了,他的母亲是鲁国大夫叔孙侨如的女儿,立他可以和鲁国交好!”众人都表示同意。于是迎接公子杵臼做了国君,就是齐景公。当时景公年幼,崔杼自己做了右相,立庆封为左相,在太公庙和群臣结盟,杀了牲畜歃血为盟,对众人发誓说:“各位大臣要是不跟崔、庆两家一条心,就像这太阳一样!”庆封接着发誓,高、国两家也跟着发誓。轮到晏婴,晏婴仰天长叹说:“各位大臣要是能忠于国君,对国家有利,而我不跟你们一条心,就让上帝惩罚我!”崔、庆两人都变了脸色。高、国两家说:“两位相国今天的举动,正是忠于国君对国家有利的事啊!”崔、庆两人才高兴起来。当时莒国的黎比公还在齐国,崔、庆两家侍奉景公和黎比公结盟,黎比公就回莒国去了。
崔杼让棠无咎收敛州绰、贾举等人的尸体,和庄公一起葬在北郭,减少了葬礼的礼数,不用兵器仪仗,说:“怕他们在地下还逞勇。”他让太史伯把庄公的死写成是得疟疾死的,太史伯不答应,在竹简上写道:“夏五月乙亥,崔杼杀了他的国君光。”崔杼看到后大怒,杀了太史伯。太史伯有三个弟弟,叫仲、叔、季。仲还是像前面那样写,崔杼又杀了他。叔也是这样,崔杼又杀了他。季还是照样写,崔杼拿着他的竹简对季说:“你三个哥哥都死了,你难道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要是改了这话,就饶了你。”季回答说:“按照事实如实记录,是史官的职责。失职活着,还不如死了。从前赵穿杀了晋灵公,太史董狐因为赵盾是正卿,不能讨伐贼子,就写道:‘赵盾杀了他的国君夷皋。’赵盾也不责怪,知道史官的职责不能荒废。我就算不写,天下也一定有人会写的,不写不能掩盖相国的丑事,只会让有见识的人笑话,我因此不怕死,请相国自己决定吧!”崔杼叹息说:“我是怕国家灭亡,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就算如实记录,人们也一定会谅解我的。”就把竹简扔还给季。季捧着竹简走出来,快到史馆的时候,遇到南史氏正赶来,季问他原因,南史氏说:“听说你们兄弟都死了,怕就把夏五月乙亥这件事埋没了,所以我拿着竹简来了。”季把自己写的竹简给他看,南史氏才告辞走了。有位老者读到这里,写了篇赞文说:“朝廷纲纪混乱,乱臣接连不断。不用刀斧诛杀,用笔墨来讨伐!不怕身死,只怕失职。南史氏和你们同心,事情就能成功没有阻碍!青天白日,让奸雄丧胆。那些阿谀奉承的话,在这样的史册面前真是羞愧!”崔杼对太史的笔感到羞愧,就把罪过推到小吏身上,把他杀了。
这个月,晋平公因为水势退了,又在夷仪大会诸侯,准备讨伐齐国。崔杼让左相庆封把庄公的死告诉晋军,说:“群臣害怕大国的讨伐,国家保不住了,已经代替大国进行讨伐了。新君杵臼,母亲是鲁国的姬氏,愿意重新侍奉大国,不改变以前的友好关系,以前占领的朝歌之地,仍然归还给大国,再献上一些宗庙祭器和乐器。”给诸侯们也都送了礼。平公非常高兴,就班师回朝了,诸侯们也都散了。从这以后,晋、齐两国又和好如初。
当时殖绰在卫国,听说州绰、刑蒯都死了,又回到齐国。卫献公衎逃到齐国,一直听说他很勇猛,就派公孙丁带着厚礼去招他,殖绰就留下来侍奉献公。这件事暂且放下不提。
这一年吴王诸樊攻打楚国,经过巢国攻打城门,巢国的将领牛臣藏在短墙后面射他,诸樊中箭而死。群臣遵守寿梦临终时的告诫,立他的弟弟余祭做了王。余祭说:“我哥哥不是死在巢国,是因为先王的话,国家应该按顺序传下去,他想快点死好把王位传给小弟弟,所以才不把生命当回事。”于是晚上向天祈祷,也求快点死,左右的人说:“人们想要的是长寿,大王却自己祈求早点死,这不是太违背人情了吗?”余祭说:“从前我们的先人太王,废了长子立了幼子,最终成就了大业,现在我们兄弟四人,按顺序继承王位,如果都能自然死亡,季札就老了,所以我才求快点死!”这段话也暂且放下不提。
再说卫国的大夫孙林父、宁殖赶走了他们的国君衎,侍奉他的弟弟剽做了国君,后来宁殖病重,把他的儿子宁喜叫来对他说:“宁氏从庄公、武公以来,世代都很忠贞。赶走国君这件事,是孙氏干的,不是我的本意。可是人们都说是‘孙、宁’,我遗憾没法证明自己,就算死了也没脸在地下见祖父。你要是能让原来的国君复位,弥补我的过错,你才是我的儿子。不然,我就不享用你的祭祀了。”宁喜哭着下拜说:“我怎么敢不努力去做!”宁殖死后,宁喜继承做了左相,从这以后每天都想着让国君复国。无奈殇公剽多次和诸侯会盟,边境平安无事,上卿孙林父又是献公衎的死对头,没有机会可乘。
周灵王二十四年,卫献公袭击并占领了夷仪,派公孙丁偷偷进入帝邱城,对宁喜说:“你要是能违背你父亲的意思,再把我迎回去,卫国的政事,都归你管,我只主持祭祀就行了。”宁喜正想着父亲的遗嘱,现在得到这个消息,又有把政事交给他的话,高兴得不得了。又想:“卫侯一时想复国,所以用好话哄我,要是回去后反悔了,怎么办?公子鱄贤明又有信用,如果能让他来做证明,以后一定不会辜负我。”于是写了封回信,秘密交给来使,信里大概说:“这是国家大事,我宁喜一个人,怎么能独自承担呢?子鲜是国人都信任的人,必须让他到这里当面商定,才有商量的余地。”子鲜,就是公子鱄的字。献公对公子鱄说:“我复国,全靠宁氏,你一定要为我走一趟。”公子鱄嘴上答应了,却根本没有去的意思。献公多次催促他,鱄回答说:“天下没有不管政事的国君,您说‘政事由宁氏掌管’,以后一定会后悔的,这样会让我在宁氏面前失信,所以我不敢奉命。”献公说:“我现在躲在一个角落里,就像没有政事一样,要是能让先人的祭祀延续到子孙,我的心愿就满足了,怎么敢说话不算数,连累你呢。”鱄回答说:“您的心意已经决定了,我怎么敢逃避事情,坏了您的大事呢?”于是偷偷进入帝邱城,来见宁喜,再次申明献公的约定,宁喜说:“子鲜要是能保证他的话,我宁喜怎么敢不承担这件事!”鱄对着天发誓说:“我要是违背了这话,就不能吃卫国的粮食。”宁喜说:“子鲜的誓言,比泰山还重啊!”公子鱄回去向献公回复了。
宁喜把父亲的遗命告诉了蘧瑗,瑗捂着耳朵跑了,说:“我没参与国君的出走,又怎么敢参与他的回来呢?”于是离开卫国去了鲁国。宁喜又告诉了大夫石恶、北宫遗,两人都赞成这件事,宁喜就告诉了右宰谷,谷连声说:“不行,不行!新君即位已经十二年了,没有失德的地方,现在谋划让原来的国君复位,就一定要废了新君,父子两代都得罪人,天下谁能容得下我们呢?”宁喜说:“我接受了先人的遗命,这件事一定不能放弃。”右宰谷说:“我去见见原来的国君,看看他为人和以前相比怎么样,然后再商量。”宁喜说:“好。”右宰谷就偷偷去了夷仪,求见献公,献公正在洗脚,听说谷来了,
纳兰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