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三十五回 晋重耳周游列国 秦怀嬴重婚公子

话说公子重耳怪狐偃用计去齐,夺魏犨之戈以刺偃,偃急忙下车走避,重耳亦跳下车挺戈逐之。赵衰、臼季、狐射姑、介子推等,一齐下车解劝。重耳投戟于地,恨恨不已。狐偃叩首请罪曰:“杀偃以成公子,偃死愈于生矣!” 重耳曰:“此行有成则已,如无所成,吾必食舅氏之肉。”狐偃笑而答曰:“事若不济,偃不知死在何处,焉得与尔食之;如其克济,子当列鼎而食,偃肉腥臊,何足食?”赵衰等并进曰:“某等以公子负大有为之志,故舍骨肉,弃乡里,奔走道途,相随不舍,亦望垂功名于竹帛耳。今晋君无道,国人孰不愿戴公子为君。公子自不求入,谁走齐国而迎公子者?今日之事,实出吾等公议,非子犯一人之谋,公子勿错怪也。”魏犨亦厉声曰:“大丈夫当努力成名,声施后世,奈何恋恋儿女子目前之乐,而不思终身之计耶?”重耳改容曰:“事既如此,惟诸君命。”狐毛进干糒,介子推捧水以进,重耳与诸人各饱食。壶叔等割草饲马,重施衔勒,再整轮辕,望前进发。有诗为证:凤脱鸡群翔万仞,虎离豹穴奔千山。要知重耳能成伯,只在周游列国间。不一日行至曹国。却说曹共公为人,专好游嬉,不理朝政,亲小人,远君子,以谀佞为腹心,视爵位如粪土。朝中服赤芾乘轩车者,三百余人,皆里巷市井之徒,胁肩谄笑之辈。见晋公子带领一班豪杰到来,正是“薰莸不同器”了,惟恐其久留曹国,都阻挡曹共公不要延接他。大夫僖负羁谏曰:“晋、曹同姓,公子穷而过我,宜厚礼之。”曹共公曰:“曹,小国也,而居列国之中,子弟往来,何国无之?若一一待之以礼,则国微费重,何以支吾?”负羁又曰:“晋公子贤德闻于天下,且重瞳骈胁,大贵之征,不可以寻常子弟视也。”曹共公一团稚气,说贤德他也不管,说到重瞳骈胁,便道:“重瞳寡人知之,未知骈胁如何?”负羁对曰:“骈胁者,骈胁骨相合如一,乃异相也。”曹共公曰:“寡人不信,姑留馆中,俟其浴而观之。”乃使馆人自延公子进馆, 以水饭相待,不致饩,不设享,不讲宾主之礼,重耳怒而不食。馆人进澡盆请浴,重耳道路腌月赞,正想洗涤尘垢,乃解衣就浴。曹共公与嬖幸数人,微服至馆,突入浴堂,迫近公子,看他的骈胁,言三语四,嘈杂一番而去。狐偃等闻有外人,急忙来看,犹闻嬉笑之声,询问馆人,乃曹君也,君臣无不愠怒。却说僖负羁谏曹伯不听,归到家中,其妻吕氏迎之,见其面有忧色,问:“朝中何事?”负羁以晋公子过曹,曹君不礼为言。吕氏曰:“妾适往郊外采桑,正值晋公子车从过去。妾观晋公子犹未的,但从行者数人,皆英杰也。吾闻:‘有其君者,必有其臣;有其臣者,必有其君。’以从行诸子观之,晋公子必能光复晋国。此时兴兵伐曹,玉石俱焚,悔之无及。曹君既不听忠言,子当私自结纳可也。妾已备下食品数盘,可藏白璧于中,以为贽见之礼,结交在未遇之先,子宜速往。”僖负羁从其言,夜叩公馆。重耳腹中方馁,含怒而坐,闻曹大夫僖负羁求见馈飧,乃召之入。负羁再拜,先为曹君请罪,然后述自家致敬之意。重耳大悦,叹曰:“不意曹国有此贤臣。亡人幸而返国,当图相报。”重耳进食,得盘中白璧,谓负羁曰:“大夫惠顾亡人,使不饥饿于土地足矣,何用重贿。”负羁曰:“此外臣一点敬心,公子万乞勿弃。”重耳再三不受。负羁退而叹曰:“晋公子穷困如此,而不贪吾璧,其志不可量也。”次日,重耳即行。负羁私送出城十里方回。史官有诗云:错看龙虎作豾貆,盲眼曹共识见微。堪叹乘轩三百辈,无人及得负羁妻。重耳去曹适宋。狐偃前驱先到,与司马公孙固相会。公孙固曰:“寡君不自量,与楚争胜,兵败股伤,至今病不能起。然闻公子之名,向慕久矣,必当扫除馆舍,以候车驾。”公孙固入告于宋襄公,襄公正恨楚国,日夜求贤人相助,以为报仇之计,闻晋公子远来,晋乃大国,公子又有贤名,不胜之喜。其奈伤股未痊,难以面会,随命公孙固郊迎授馆,待以国君之礼,馈之七牢。次日,重耳欲行,公孙固奉襄公之命,再三请其宽留。私问狐偃:“当初齐桓公如何相待?”偃备细告以纳姬赠马之事。公孙固回复宋公。宋公曰:“公子昔年已婚宋国矣,纳女吾不能,马则如数可也。”亦以马二十乘相赠,重耳感激不已。住了数日,馈问不绝。狐偃见宋襄公病体没有痊好之期,私与公孙固商议复国一事。公孙固曰:“公子若惮风尘之劳,敝邑虽小,亦可以息足。如有大志,敝邑新遭丧败,力不能振,更求他大国,方可济耳。”狐偃曰:“子之言,肺腑也。”即日告知公子,束装起程,宋襄公闻公子欲行,复厚赠资粮衣履之类,从人无不欢喜。自晋公子去后,襄公箭疮日甚一日,不久而薨。临终谓世子王臣曰:“吾不听子鱼之言,以及于此。汝嗣位,当以国委之。楚,大仇也,世世勿与通好。晋公子若返国,必然得位,得位必能合诸侯,吾子孙谦事之,可以少安。”王臣再拜受命,襄公在位十四年薨。王臣主丧即位,是为成公。髯仙有诗论宋襄公德力俱无,不当列于五伯之内。诗云:一事无成身死伤,但将迂语自称扬。腐儒全不稽名实,五伯犹然列宋襄。再说重耳去宋,将至郑国,早有人报知郑文公。文公谓群臣曰:“重耳叛父而逃,列国不纳,屡至饥馁,此不肖之人,不必礼之。”上卿叔詹谏曰:“晋公子有三助,乃天祐之人,不可慢也。”郑伯曰:“何为三助?”叔詹对曰:“‘同姓为婚,其类不蕃’,今重耳及狐女所生,狐与姬同宗,而生重耳,处有贤名,出无祸患,此一助也;自重耳出亡,国家不靖,岂非天意有待治国之人乎?此二助也;赵衰、狐偃,皆当世英杰,重耳得而臣之,此三助也。有此三助,君其礼之。礼同姓,恤困穷,尊贤才,顺天命,四者皆美事也。”郑伯曰:“重耳且老矣,是何能为?”叔詹对曰:“君若不能尽礼,则请杀之,毋留仇雠,以遗后患。”郑伯笑曰:“大夫之言甚矣。既使寡人礼之,又使寡人杀之,礼之何恩,杀之何怨!”乃传令门官,闭门勿纳。重耳见郑不相延接,遂驱车竟过。行至楚国,谒见楚成王。成王亦待以国君之礼,设享九献,重耳谦让不敢当。赵衰侍立,谓公子曰:“公子出亡在外十余年矣,小国犹轻慢,况大国乎。此天命也,子勿让。”重耳乃受其享。终席,楚王恭敬不衰,重耳言词亦愈逊,由此两人甚相得,重耳遂安居于楚。一日,楚王与重耳猎于云梦之泽。楚王卖弄武艺,连射一鹿一兔,俱获之,诸将皆伏地称贺。适有人熊一头,冲车而过,楚王谓重耳曰:“公子何不射之!”重耳拈弓搭箭,暗暗祝祷:“某若能归晋为君,此箭去中其右掌。”飕的一箭,正穿右掌之上,军士取熊以献。楚王惊服曰:“公子真神箭也!”须臾,围场中发起喊来,楚王使左右视之,回报道:“山谷中赶出一兽,似熊非熊,其鼻如象,其头似狮,其足似虎,其发如豺,其鬣似野豕,其尾似牛,其身大于马,其文黑白斑驳,剑戟刀箭,俱不能伤。嚼铁如泥,车轴裹铁,俱被啮食,矫捷无伦,人不能制,以此喧闹。”楚王谓重耳曰:“公子生长中原,博闻多识,必知此兽之名。”重耳回顾赵衰,衰前进曰:“臣能知之。此兽其名曰‘貘’,秉天地之金气而生,头小足卑,好食铜铁,便溺所至,五金见之,皆消化为水,其骨实无髓,可以代槌,取其皮为褥,能辟瘟去湿。”楚王曰:“然则何以制之?”赵衰曰:“皮肉皆铁所结,惟鼻孔中有虚窍,可以纯钢之物刺之;或以火炙立死,金性畏火故也。”言毕,魏犨厉声曰:“臣不用兵器,活擒此兽,献于驾前。”跳下车来,飞奔去了。楚王谓重耳曰:“寡人与公子同往观之。”即命驰车而往。且说魏犨赶入西北角围中,一见那兽,便挥拳连击几下。那兽全然不怕,大叫一声,如牛鸣之响,直立起来,用舌一舐,将魏犨腰间鎏金锃带舐去一段。魏犨大怒曰:“孽畜不得无礼!”耸身一跃,离地约五尺许,那兽就地打一滚,又蹲在一边。魏犨心中愈怒,再复跃起,趁这一跃之势,用尽平生威力,腾身跨在那兽身上,双手将他项子抱住,那兽奋力踯躅,魏犨随之上下,只不放手。挣扎多时,那兽力势渐衰,魏犨凶猛有余,两臂抱持愈紧,那兽项子被勒,气塞不通,全不动弹。魏犨乃跳下身来,再舒铜筋铁骨,两只臂膊,将那兽的象鼻一手捻定,如牵犬羊一般,直至二君之前。真虎将也!赵衰命军士取火薰其鼻端,火气透入,那兽便软做一堆。魏犨方才放手,拔起腰间宝剑砍之,剑光迸起,兽毛亦不损伤。赵衰曰:“欲杀此兽取皮,亦当用火围而炙之。”楚王依其言,那兽皮肉如铁,经四围火炙,渐渐柔软,可以开剥。楚王曰:“公子相从诸杰,文武俱备,吾国中万不及一也!”时楚将成得臣在旁,颇有不服之意,即奏楚王曰:“吾王夸晋臣之武,臣愿与之比较。”楚王不许,曰:“晋君臣,客也,汝当敬之。”是日猎罢会饮,大欢。楚王谓重耳曰:“公子若返晋国,何以报寡人?”重耳曰:“子女玉帛,君所余也;羽毛齿革,则楚地之所产。何以报君王?”楚王笑曰:“虽然,必有所报,寡人愿闻之。”重耳曰:“若以君王之灵,得复晋国,愿同欢好,以安百姓。倘不得已,与君王以兵车会于平原广泽之间,请避君王三舍。”按行军三十里一停,谓之一舍,三舍九十里,言异日晋、楚交兵,当退避三舍,不敢即战,以报楚相待之恩。当日饮罢,楚将成得臣怒言于楚王曰:“王遇晋公子甚厚,今重耳出言不逊,异日归晋,必负楚恩,臣请杀之。”楚王曰:“晋公子贤,其从者皆国器,似有天助,楚其敢违天乎?”得臣曰:“王即不杀重耳,且拘留狐偃、赵衰数人,勿令与虎添翼。”楚王曰:“留之不为吾用,徒取怨焉。寡人方施德于公子,以怨易德,非计也!”于是待晋公子益厚。话分两头。却说周襄王十五年。实晋惠公之十四年。是岁惠公抱病在身,不能视朝,其太子圉久质秦国。圉之母家乃梁国也,梁君无道,不恤民力,日以筑凿为事,万民嗟怨,往往流徙入秦,以逃苛役。秦穆公乘民心之变,命百里奚兴兵袭梁灭之,梁君为乱民所杀。太子圉闻梁见灭,叹曰:“秦灭我外家,是轻我也?”遂有怨秦之意,及闻惠公有疾,思想:“只身在外,外无哀怜之交,内无腹心之援,万一君父不测,诸大夫更立他公子,我终身客死于秦,与草木何异?不如逃归侍疾,以安国人之心。”乃夜与其妻怀嬴枕席之间,说明其事:“我如今欲不逃归,晋国非我之有,欲逃归,又割舍不得夫妇之情,你可与我同归晋国,公私两尽。”怀嬴泣下,对曰:“子一国太子,乃拘辱于此,其欲归不亦宜乎?寡君使婢子侍巾栉,欲以固子之心也,今从子而归,背弃君命,妾罪大矣,子自择便,勿与妾言,妾不敢从,亦不敢泄子之语于他人也。”太子圉遂逃归于晋,秦穆公闻子圉不别而行,大骂:“背义之贼,天不祐汝!”乃谓诸大夫曰:“夷吾父子,俱负寡人,寡人必有以报之!”自悔当时不纳重耳,乃使人访重耳踪迹,知其在楚已数月矣。于是遣公孙枝聘于楚王,因迎重耳至秦,欲以纳之。重耳假意谓楚王曰:“亡人委命于君王,不愿入秦。”楚王曰:“楚、晋隔远,公子若求入晋,必须更历数国,秦与晋接境,朝发夕到,且秦君素贤,又与晋君相恶,此公子天赞之会也,公子其勉行!”重耳拜谢,楚王厚赠金帛车马,以壮其行色。重耳在路复数月,方至秦界,虽然经历尚有数国,都是秦、楚所属,况有公孙枝同行,一路安稳,自不必说。秦穆公闻重耳来信,喜形于色,郊迎授馆,礼数极丰。秦夫人穆姬亦敬爱重耳,而恨子圉,劝穆公以怀嬴妻重耳,结为姻好。穆公使夫人告于怀嬴,怀嬴曰:“妾已失身公子圉矣,可再字乎?”穆姬曰:“子圉不来矣,重耳贤而多助,必得晋国,得晋国必以汝为夫人,是秦、晋世为婚姻也。”怀嬴默然良久,曰:“诚如此,妾何惜一身,不以成两国之好?”穆公乃使公孙枝通语于重耳。子圉与重耳有叔侄之分,怀嬴是嫡亲侄妇,重耳恐干碍伦理,欲辞不受。赵衰进曰:“吾闻怀嬴美而才,秦君及夫人之所爱也。不纳秦女,无以结秦欢,臣闻之:‘欲人爱己,必先爱人;欲人从己,必先从人。’无以结秦欢,而欲用秦之力,必不可得也,公子其毋辞。”重耳曰:“同姓为婚,犹有避焉,况犹子乎?”臼季进曰:“古之同姓,为同德也,非谓族也。昔黄帝、炎帝俱有熊国君少典之子,黄帝生于姬水,炎帝生于姜水,二帝异德,故黄帝为姬姓,炎帝为姜姓。姬、姜之族世为婚姻,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人,惟姬、己各二,同德故也。德同姓同,族虽远,婚姻不通;德异姓异,族虽近,男女不避。尧为帝喾之子,黄帝五代之孙,而舜为黄帝八代之孙,尧之女于舜为祖姑,而尧以妻舜,舜未尝辞。古人婚姻之道若此,以德言,子圉之德岂同公子;以亲言,秦女之亲不比祖姑,况收其所弃,非夺其所欢,是何伤哉?”重耳复谋于狐偃曰:“舅犯以为可否?”狐偃问曰:“公子今求入,欲事之乎?抑代之也。”重耳不应。狐偃曰:“晋之统系将在圉矣。如欲事之,是为国母;如欲代之,则仇雠之妻。又何问焉?”重耳犹有惭色。赵衰曰:“方夺其国,何囿于妻?成大事而惜小节,后悔何及?”重耳意乃决。公孙枝复命于穆公,重耳择吉布币,就公馆中成婚,怀嬴之貌,更美于齐姜,又妙选宗女四名为媵,俱有颜色,重耳喜出望外,遂不知有道路之苦矣。史官有诗论怀嬴之事云:一女如何有二天?况于叔侄分相悬。只因要结秦欢好,不恤人言礼义愆。秦穆公素重晋公子之品,又添上甥舅之亲,情谊愈笃,三日一宴,五日一飧。秦世子亦敬事重耳,时时馈问。赵衰、狐偃等因与秦臣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深相结纳,共踌躇复国之事。一来公子新婚,二来晋国无衅,以此不敢轻易举动。自古道:“运到时来,铁树花开。”天生下公子重耳,有晋君之分,有名的伯主,自然生出机会。再说太子圉自秦逃归,见了父亲晋惠公。惠公大喜曰:“吾抱病已久,正愁付托无人,今吾子得脱樊笼,复还储位,吾心安矣。”是秋九月,惠公病笃,托孤于吕省、郤芮二人,使辅子圉:“群公子不足虑,只要谨防重耳。”吕、郤二人,顿首受命。是夜,惠公薨,太子圉主丧即位,是为怀公。怀公恐重耳在外为变,乃出令:“凡晋臣从重耳出亡者,因亲及亲,限三个月内俱要唤回。如期回者,仍复旧职,既往不咎,若过期不至,禄籍除名,丹书注死。父子兄弟坐视不召者,并死不赦。”老国舅狐突二子狐毛、狐偃,俱从重耳在秦,郤芮私劝狐突作书,唤二子归国。狐突再三不肯,郤芮乃谓怀公曰:“二狐有将相之才,今从重耳,如虎得翼,突不肯唤归,其意不测,主公当自与言之。”怀公即使人召狐突,突与家人诀别而行,来见怀公,奏曰:“老臣病废在家,不知宣召何言?”怀公曰:“毛偃在外,老国舅曾有家信去唤否?”突对曰:“未曾。”怀公曰:“寡人有令,‘过期不至者,罪及亲党’,老国舅岂不闻乎?”突对曰:“臣二子委质重耳,非一日矣,忠臣事君,有死无二。二子之忠于重耳,犹在朝诸臣之忠于君也,即使逃归,臣犹将数其不忠,戮于家庙,况召之乎?”怀公大怒,喝令二力士以白刃交加其颈,谓曰:“二子若来,免汝一死。”因索简置突前,郤芮执其手,使书之。突呼曰:“勿执我手,我当自书。”乃大书“子无二父,臣无二君”八字。怀公大怒曰:“汝不惧耶?”突对曰:“为子不孝,为臣不忠,老臣之所惧也。若死,乃臣子之常事,有何惧焉?”舒颈受刑。怀公命斩于市曹。太卜郭偃见其尸,叹曰:“君初嗣位,德未及于匹夫,而诛戮老臣,其败不久矣!”即日称疾不出。狐氏家臣。急忙逃奔秦国,报与毛、偃知道。不知毛、偃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 故事背景介绍 公子重耳因狐偃用计带他离开齐国而愤怒,拿起魏犨的戈要刺狐偃,狐偃急忙下车躲避,重耳也跳下车追赶。赵衰、臼季、狐射姑、介子推等人下车劝解。重耳把戟扔在地上,愤恨不已。狐偃叩头请罪说:“杀了我能成就公子,我死了比活着还好。”重耳说:“这次出行如果成功就算了,要是不成功,我一定吃舅舅的肉。”狐偃笑着回答:“事情如果不成功,我不知道会死在哪里,你哪能吃到我的肉;如果成功了,你会列鼎而食,我的肉又腥又臊,哪值得你吃?”赵衰等人也劝说道:“我们认为公子有大有作为的志向,所以舍弃骨肉亲情,离开家乡,奔走在路上,一直跟着你,也是希望能在历史上留下功名。现在晋君无道,国内的人谁不想拥戴公子做国君。公子自己不求回国,谁会跑到齐国来迎接你呢?今天的事,是我们大家共同商议的,不是子犯一个人的主意,公子不要怪错人了。”魏犨也大声说:“大丈夫应当努力成名,让名声流传后世,怎么能贪恋儿女情长眼前的快乐,而不考虑终身大事呢?”重耳脸色变了,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听你们的。”狐毛送来干粮,介子推捧来水,重耳和众人都吃饱了。壶叔等人割草喂马,重新给马套上缰绳,整理好车马,继续前进。有诗为证:凤凰脱离鸡群能翱翔万里,老虎离开豹穴能奔跃千山。要知道重耳能成为霸主,全在他周游列国的时候。 ### 周游曹国 没过几天,他们到了曹国。曹共公这个人,只喜欢游玩嬉戏,不处理朝政,亲近小人,疏远君子,把阿谀奉承的人当作心腹,把爵位看作粪土。朝中穿着红色蔽膝、坐着轩车的有三百多人,都是些市井之徒、阿谀谄媚的人。他们看到晋公子带领一班豪杰来了,觉得“好人和坏人不能放在一起”,生怕他们在曹国久留,都劝曹共公不要接待重耳。大夫僖负羁劝谏说:“晋和曹是同姓国家,公子在穷困的时候经过我们这里,应该以厚礼相待。”曹共公说:“曹是个小国,又处在列国中间,各国子弟往来,哪个国家没有呢?如果都以礼相待,国家小费用大,怎么应付得了?”僖负羁又说:“晋公子贤德闻名天下,而且他眼睛有两个瞳孔,肋骨连在一起,这是大贵的征兆,不能把他当作普通的子弟看待。”曹共公像个孩子似的,说贤德他不在意,听到眼睛有两个瞳孔、肋骨连在一起,就问:“眼睛有两个瞳孔我知道,肋骨连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僖负羁回答说:“肋骨连在一起,就是肋骨合在一起像一块,这是奇异的相貌。”曹共公说:“我不相信,暂且把他留在馆舍里,等他洗澡的时候去看看。”于是让馆舍的人把公子请进馆舍,用粗茶淡饭招待他,不送活的牲畜,不举行宴会,不讲宾主之礼,重耳很生气,不肯吃饭。馆舍的人送来澡盆请他洗澡,重耳一路上身上脏,正想洗去灰尘污垢,就脱了衣服去洗澡。曹共公和几个宠臣,穿着便服到了馆舍,突然闯进浴室,凑近公子,看他的肋骨,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才离开。狐偃等人听到有外人,急忙来看,还能听到嬉笑的声音,询问馆舍的人,才知道是曹君,君臣都很生气。 僖负羁劝谏曹伯不听,回到家里,他的妻子吕氏迎接他,看到他脸上有忧虑的神色,问:“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僖负羁把晋公子经过曹国,曹君不礼貌的事说了。吕氏说:“我刚才到郊外采桑,正好碰到晋公子的车队过去。我看晋公子还不太确定,但他的随从有几个人,都是英雄豪杰。我听说:‘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有什么样的臣子,就有什么样的君主。’从这些随从来看,晋公子一定能光复晋国。到那时兴兵讨伐曹国,玉石俱焚,后悔就来不及了。曹君既然不听忠言,你应该私下和晋公子结交。我已经准备了几盘食物,可以把白璧藏在里面,作为见面礼,在他还没发达的时候结交他,你应该赶快去。”僖负羁听从了她的话,夜里去敲公馆的门。重耳正饿着肚子,生气地坐着,听说曹国大夫僖负羁求见并送食物,就把他叫了进去。僖负羁拜了两拜,先替曹君请罪,然后表达自己的敬意。重耳很高兴,感叹说:“没想到曹国有这样的贤臣。我如果有幸回国,一定会报答你。”重耳吃饭时,看到了盘中的白璧,对僖负羁说:“大夫照顾我,让我在贵国不挨饿就够了,何必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僖负羁说:“这是我一点心意,公子千万不要推辞。”重耳再三不肯接受。僖负羁退下后叹息说:“晋公子穷困到这个地步,还不贪图我的白璧,他的志向不可限量啊。”第二天,重耳就出发了。僖负羁私下送他出城十里才回去。史官有诗说:错把龙虎当成小猪,瞎眼的曹君见识短浅。可叹那三百个坐轩车的人,没有人比得上僖负羁的妻子。 ### 路过宋国 重耳离开曹国前往宋国。狐偃先到,和司马公孙固见面。公孙固说:“我们国君不自量力,和楚国争胜,打了败仗,大腿受伤,到现在还病着不能起床。但他听说公子的名声,仰慕很久了,一定会打扫馆舍,等候公子的到来。”公孙固进去告诉宋襄公,襄公正恨楚国,日夜想找贤人帮助他报仇,听说晋公子远道而来,晋是大国,公子又有贤名,非常高兴。无奈他大腿的伤还没好,不能亲自见面,就命令公孙固到郊外迎接,安排馆舍,用接待国君的礼节对待重耳,送给他七副太牢。第二天,重耳想走,公孙固奉襄公的命令,再三请他多留几天。私下问狐偃:“当初齐桓公是怎么对待你们的?”狐偃详细地说了齐桓公送姬妾、送马的事。公孙固回去告诉宋公。宋公说:“公子以前已经在宋国结婚了,送女子我做不到,马可以如数给。”也送了二十匹马给重耳,重耳非常感激。住了几天,宋公不断派人送东西慰问。狐偃见宋襄公的病没有好的希望,私下和公孙固商议重耳复国的事。公孙固说:“公子如果怕旅途劳累,我们国家虽然小,也可以让你休息。如果有远大的志向,我们国家刚打了败仗,力量不够,你还是找其他大国,才能成功。”狐偃说:“你说的是真心话。”当天就告诉了公子,收拾行李出发。宋襄公听说公子要走,又送了很多财物、粮食、衣服、鞋子等,随从的人都很高兴。晋公子走后,襄公的箭伤越来越严重,不久就死了。临终时对太子王臣说:“我不听子鱼的话,才到这个地步。你继位后,要把国家交给他。楚国是我们的大仇人,世世代代不要和他们交好。晋公子如果回国,一定会得到君位,得到君位一定会联合诸侯,我们的子孙要恭敬地侍奉他,这样国家可以稍微安定。”王臣拜了两拜接受命令,襄公在位十四年去世。王臣主持丧事,登上君位,这就是宋成公。有诗评论宋襄公德才都没有,不应该列在五霸之内。诗说:一事无成自己死伤,只说些迂腐的话自我吹嘘。腐儒完全不考察名和实,五霸里还列着宋襄公。 ### 经过郑国 重耳离开宋国,快到郑国的时候,有人报告给郑文公。文公对群臣说:“重耳背叛父亲逃跑,各国都不接纳他,他还多次挨饿,这是个不成器的人,不用以礼相待。”上卿叔詹劝谏说:“晋公子有三个有利条件,是上天保佑的人,不能怠慢他。”郑伯问:“哪三个有利条件?”叔詹回答说:“‘同姓通婚,后代不昌盛’,现在重耳是狐女所生,狐和姬是同宗,却生下重耳,他在国内有贤名,在外没有祸患,这是第一个有利条件;自从重耳流亡国外,晋国不安宁,这难道不是上天在等一个治国的人吗?这是第二个有利条件;赵衰、狐偃,都是当代的英雄豪杰,重耳能让他们做臣子,这是第三个有利条件。有这三个有利条件,国君应该以礼相待。礼遇同姓,救济穷困的人,尊重贤才,顺应天命,这四件事都是好事。”郑伯说:“重耳都老了,能有什么作为?”叔詹回答说:“国君如果不能以礼相待,那就请杀了他,不要留下仇人,给自己留下后患。”郑伯笑着说:“大夫的话太过分了。既让我以礼相待,又让我杀了他,以礼相待有什么恩,杀了他又有什么怨!”于是传令守门的官员,关门不让重耳进来。重耳见郑国不接待他,就驾车直接过去了。 ### 抵达楚国 重耳到了楚国,拜见楚成王。成王也用接待国君的礼节对待他,设了九次献酒的宴会,重耳谦让不敢接受。赵衰站在旁边,对公子说:“公子在外面流亡十多年了,小国都轻视你,何况大国呢。这是上天的安排,你不要谦让。”重耳就接受了宴会。整个宴会过程中,楚王一直很恭敬,重耳的言辞也更加谦逊,从此两人相处得很好,重耳就安心地住在楚国。 有一天,楚王和重耳在云梦泽打猎。楚王炫耀自己的武艺,接连射中一只鹿和一只兔子,将领们都伏地祝贺。正好有一头人熊冲过车子,楚王对重耳说:“公子为什么不射它!”重耳拿起弓搭上箭,暗暗祈祷:“我如果能回到晋国做国君,这箭就射中它的右掌。”嗖的一箭,正好射中右掌,军士把熊献上来。楚王惊讶佩服地说:“公子真是神箭手啊!”一会儿,围场里传来喊声,楚王派左右的人去看,回来报告说:“山谷里赶出一只野兽,像熊又不是熊,鼻子像大象,头像狮子,脚像老虎,毛像豺狼,鬃毛像野猪,尾巴像牛,身体比马大,身上的花纹黑白相间,剑戟刀箭都伤不了它。它嚼铁像嚼泥一样,车轴上包的铁都被它吃掉了,它非常敏捷,人制服不了它,所以大家在喧闹。”楚王对重耳说:“公子生长在中原,见多识广,一定知道这野兽的名字。”重耳回头看赵衰,赵衰上前说:“我知道。这野兽叫‘貘’,是秉着天地的金气而生的,头小,脚短,喜欢吃铜铁,它的大小便所到之处,金属碰到都会化成水,它的骨头里面没有骨髓,可以代替槌子,用它的皮做褥子,能避瘟去湿。”楚王问:“那怎么制服它呢?”赵衰说:“它的皮肉都是铁结成的,只有鼻孔里有个空洞,可以用纯钢的东西刺它;或者用火烧它,它马上就会死,因为金性怕火。”说完,魏犨大声说:“我不用兵器,活捉这只野兽,献给大王。”跳下车,飞奔而去。楚王对重耳说:“我和公子一起去看看。”就命令驾车前往。 魏犨赶到西北角的围场,一看到那只野兽,就挥拳打了几下。那只野兽一点也不怕,大叫一声,像牛叫一样响,直立起来,用舌头一舔,把魏犨腰间的鎏金锃带舔去一段。魏犨大怒说:“孽畜不得无礼!”纵身一跃,离地大约五尺多,那只野兽就地打了个滚,又蹲在一边。魏犨更生气了,再次跃起,趁着这一跃的势头,用尽平生的力气,飞身跨到那只野兽身上,双手抱住它的脖子,那只野兽奋力挣扎,魏犨随着它上下起伏,就是不放手。挣扎了很久,那只野兽力气渐渐小了,魏犨非常凶猛,两臂抱得更紧,那只野兽的脖子被勒住,气都喘不过来,一动不动了。魏犨跳下来,又伸出铜筋铁骨般的双臂,抓住那只野兽的象鼻,像牵羊一样,把它拉到两位国君面前。真是一员虎将啊!赵衰命令军士取火熏它的鼻子,火气透进去,那只野兽就软成一团。魏犨才放手,拔出腰间的宝剑砍它,剑光迸起,野兽的毛都没损伤。赵衰说:“要杀这只野兽取皮,也应该用火围着烤它。”楚王按照他的话做,那只野兽的皮肉像铁一样,经过四周的火烤,渐渐变软,可以剥皮了。楚王说:“公子的随从都是英雄豪杰,文武双全,我们楚国一个也比不上!”当时楚将成得臣在旁边,很不服气,就对楚王说:“大王夸赞晋臣的武艺,我愿意和他们比试。”楚王不答应,说:“晋君臣是客人,你应该尊敬他们。”这天打猎回来后一起喝酒,非常高兴。楚王对重耳说:“公子如果回到晋国,用什么报答我?”重耳说:“美女、宝玉和丝绸,您有的是;鸟羽、兽齿和皮革,是楚国的特产。我用什么报答您呢?”楚王笑着说:“虽然这样,一定有可以报答的,我想听你说。”重耳说:“如果托您的福,能回到晋国,我愿意和您友好相处,让百姓安居乐业。如果不得已,和您在平原大泽中交战,请让我退避您九十里。”按照行军的规矩,三十里为一舍,三舍就是九十里,意思是以后晋、楚交战,晋军会退避九十里,不敢马上交战,以报答楚国的款待之恩。 当天喝酒结束后,楚将成得臣生气地对楚王说:“大王对晋公子太好了,现在重耳说话不恭敬,以后回到晋国,一定会辜负楚国的恩情,我请求杀了他。”楚王说:“晋公子贤德,他的随从都是国家的栋梁,好像有上天保佑,楚国怎么敢违背上天呢?”成得臣说:“大王即使不杀重耳,也应该拘留狐偃、赵衰几个人,不要让他们给老虎添翅膀。”楚王说:“留下他们也不能为我所用,只会招来怨恨。我正想对公子施恩,用怨恨代替恩德,不是好办法!”于是对晋公子更好了。 ### 太子圉逃归与秦穆公的打算 周襄王十五年,也就是晋惠公十四年。这一年惠公生病,不能上朝,他的太子圉在秦国做人质很久了。太子圉的母亲家是梁国,梁君无道,不体恤百姓的劳力,每天都搞土木工程,百姓们怨声载道,很多人逃到秦国,躲避繁重的劳役。秦穆公趁着民心变动,命令百里奚带兵袭击并灭掉了梁国,梁君被乱民杀死。太子圉听说梁国被灭,叹息说:“秦国灭了我的外家,是轻视我啊?”于是对秦国有了怨恨。等听说惠公生病,他想:“我一个人在外面,外面没有同情我的朋友,国内没有心腹的支持,万一父亲去世,大夫们另立其他公子,我就会在秦国客死他乡,和草木有什么区别?不如逃回去侍奉父亲,安定国内的人心。”于是在夜里和他的妻子怀嬴在床上,说明了这件事:“我现在如果不逃回去,晋国就不会是我的;如果逃回去,又舍不得夫妻之情,你可以和我一起回晋国,这样公私两方面都能兼顾。”怀嬴哭着说:“你是一国的太子,被拘留在这里受辱,想回去是应该的。我们国君让我侍奉你,是想让你安心,现在我跟你回去,就是违背国君的命令,我的罪过就大了。你自己做决定,不要和我说,我不敢跟你走,也不敢把你的话泄露给别人。”太子圉就逃回了晋国。秦穆公听说子圉不告而别,大骂:“背义的贼,上天不会保佑你!”然后对大夫们说:“夷吾父子都辜负了我,我一定要报复他们!”他后悔当时没有接纳重耳,就派人打听重耳的下落,知道他在楚国已经几个月了。于是派公孙枝到楚国访问,顺便迎接重耳到秦国,想帮助他回国。重耳假意对楚王说:“我把命运托付给您了,不想去秦国。”楚王说:“楚和晋距离远,公子如果想回晋国,必须经过几个国家,秦国和晋国接壤,早上出发晚上就能到,而且秦君一向贤明,又和晋君关系不好,这是公子上天赐予的机会,公子努力去吧!”重耳拜谢,楚王送给他很多金银、布帛、车马,让他的行程更风光。重耳在路上又走了几个月,才到秦国边境,虽然还经过了几个国家,但都是秦、楚的附属国,何况有公孙枝同行,一路上很安全,就不必说了。 ### 秦穆公联姻重耳 秦穆公听说重耳来了,非常高兴,到郊外迎接,安排馆舍,礼节非常周到。秦夫人穆姬也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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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冯梦龙

冯梦龙(1574-1646),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字犹龙,又字子犹,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等。汉族,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出身士大夫家庭。兄梦桂,善画。弟梦熊,太学生,曾从冯梦龙治《春秋》,有诗传世。他们兄弟三人并称“吴下三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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