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三十一回 晋惠公怒杀庆郑 介子推割股啖君

话说晋惠公囚于灵台山,只道穆姬见怪,全不知衰绖逆君之事,遂谓韩简曰:“昔先君与秦议婚时,史苏已有‘西邻责言,不利婚媾’之占;若从其言,必无今日之事矣!”简对曰:“先君之败德,岂在婚秦哉!且秦不念婚姻,君何以得入?入而又伐,以好成仇,秦必不然,君其察之。”惠公嘿然。未几,穆公使公孙枝至灵台山问候晋侯,许以复归。公孙枝曰:“敝邑群臣,无不欲甘心于君者,寡君独以君夫人登台请死之故,不敢伤婚姻之好;前约河外五城,可速交割,再使太子圉为质,君可归矣!”惠公方才晓得穆姬用情,愧惭无地,即遣大夫郤乞归晋,吩咐吕省以割地质子之事;省特至王城,会秦穆公,将五城地图,及钱谷户口之数献之,情愿纳质归君。穆公问:“太子如何不到?”省对曰:“国中不和,故太子暂留敝邑,俟寡君入境之日,太子即出境矣!”穆公曰:“晋国为何不和?”省对曰:“君子自知其罪,惟思感秦之德,小人不知其罪,但欲报秦之仇,以此不和也。”穆公曰:“汝国犹望君之归乎?”省对曰:“君子以为必归,便欲送太子以和秦;小人以为必不归,坚欲立太子以拒秦。然以臣愚见,执吾君可以立威,舍吾君又可以见德,德威兼济,此伯主之所以行乎诸侯也。伤君子之心,而激小人之怒,于秦何益?弃前功而坠伯业,料君之必不然矣!”穆公笑曰:“寡人意与饴甥正合。”命孟明往定五城之界,设官分守,迁晋侯于郊外之公馆,以宾礼待之,馈以七牢,遣公孙枝引兵同吕省护送晋侯归国。凡牛羊豕各一,谓之一牢,七牢,礼之厚者,此乃穆公修好之意也。惠公自九月战败,囚于秦,至十一月才得释。与难诸臣,一同归国,惟虢射病死于秦,不得归。蛾晰闻惠公将入,谓庆郑曰:“子以救君误韩简,君是以被获,今君归,子必不免,盍奔他国以避之?”庆郑曰:“军法:‘兵败当死,将为虏当死’,况误君而贻以大辱,又罪之甚者?君若不还,吾亦将率其家属以死于秦,况君归矣,乃令失刑乎。吾之留此,将使君行法于我,以快君之心,使人臣知有罪之无所逃也,又何避焉?”蛾晰叹息而去。惠公将至绛,太子圉率领狐突、郤芮、庆郑、蛾晰、司马说、寺人勃鞮等,出郊迎接。惠公在车中望见庆郑,怒从心起,使家仆徒召之来前,问曰:“郑何敢来见寡人?”庆郑对曰:“君始从臣言报秦之施,必不伐;继从臣言,与秦讲和,必不战;三从臣言,不乘‘小驷’,必不败。臣之忠于君也至矣。何为不见?”惠公曰:“汝今尚有何言?”庆郑对曰:“臣有死罪三:有忠言而不能使君必听,罪之一也;卜车右吉,而不能使君必用,罪之二也;以救君召二三子,而不能使君必不为人擒,罪之三也。臣请受刑,以明臣罪。”惠公不能答,使梁繇靡代数其罪。梁繇靡曰:“郑所言,皆非死法也。郑有死罪三,汝不自知乎?君在泥泞之中,急而呼汝,汝不顾,一宜死;我几获秦君,汝以救君误之,二宜死;二三子俱受执缚,汝不力战,不面伤,全身逃归,三宜死。”庆郑曰:“三军之士皆在此,听郑一言。有人能坐以待刑,而不能力战面伤者乎?”蛾晰谏曰:“郑死不避刑,可谓勇矣。君可赦之,使报韩原之仇。”梁繇靡曰:“战已败矣,又用罪人以报其仇,天下不笑晋为无人乎?”家仆徒亦谏曰:“郑有忠言三,可以赎死,与其杀之以行君之法,不若赦之以成君之仁。”梁繇靡又曰:“国所以强,惟法行也。失刑乱法,谁复知惧?不诛郑,今后再不能用兵矣!”惠公顾司马说,使速行刑。庆郑引颈受戮。髯仙有诗叹惠公器量之浅,不能容一庆郑也。诗曰:闭籴谁教负泛舟,反容奸佞杀忠谋。惠公褊急无君德,只合灵台永作囚。梁繇靡当时围住秦穆公,自谓必获,却被庆郑呼云:“急救主公!”遂弃之而去。以此深恨庆郑,必欲诛之。诛郑之时,天昏地惨,日色无光,诸大夫中多有流涕者,蛾晰请其尸葬之,曰:“吾以报载我之恩也。”惠公既归国,遂使世子圉随公孙枝入秦为质,因请屠岸夷之尸,葬以上大夫之礼,命其子嗣为中大夫。惠公一日谓郤芮曰:“寡人在秦三月,所忧者惟重耳,恐其乘变求入,今日才放心也。”郤芮曰:“重耳在外,终是心腹之疾,必除了此人,方绝后患。”惠公问:“何人能为寡人杀重耳者?寡人不吝重赏。”郤芮曰:“寺人勃鞮,向年伐蒲,曾斩重耳之衣袂,常恐重耳入国,或治其罪。君欲杀重耳,除非此人可用。”惠公召勃鞮,密告以杀重耳之事。勃鞮对曰:“重耳在翟十二年矣。翟人伐咎如,获其二女,曰叔隗、季隗,皆有美色,以季隗妻重耳,而以叔隗妻赵衰,各生有子,君臣安于室家之乐,无复虞我之意,臣今往伐,翟人必助重耳兴兵拒战,胜负未卜,愿得力士数人,微行至翟,乘其出游,刺而杀之。”惠公曰:“此计大妙。”遂与勃鞮黄金百镒,使购求力士,自去行事:“限汝三日内便要起身,事毕之日当加重用。”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若要不闻,除非莫言。”惠公所托虽是勃鞮一人,内侍中多有闻其谋者。狐突闻勃鞮挥金如土,购求力士,心怀疑惑,密地里访问其故。那狐突是老国舅,哪个内侍不相熟?不免把这密谋来泄漏于狐突之耳。狐突大惊,即时密写一信,遣人星夜往翟,报与公子重耳知道。却说重耳,是日正与翟君猎于渭水之滨,忽有一人冒围而入,求见狐氏兄弟,说:“有老国舅家书在此。”狐毛、狐偃曰:“吾父素不通外信,今有家书,必然国中有事。”即召其人至前,那人呈上书信,叩了一头,转身就走,毛偃心疑,启函读之,书中云:“主公谋刺公子,已遣寺人勃鞮,限三日内起身,汝兄弟禀知公子,速往他国,无得久延取祸。”二狐大惊,将书禀知重耳。重耳曰:“吾妻子皆在此,此吾家矣,欲去将何之?”狐偃曰:“吾之适此,非以营家,将以图国也,以力不能适远,故暂休足于此。今为日已久,宜徙大国。勃鞮之来,殆天遣之以促公子之行乎?”重耳曰:“即行,适何国为可?”狐偃曰:“齐侯虽耄,伯业尚存,收恤诸侯,录用贤士,今管仲、隰朋新亡,国无贤佐,公子若至齐,齐侯必然加礼。倘晋有变,又可惜齐之力,以图复也。”重耳以为然,乃罢猎归,告其妻季隗曰:“晋君将使人行刺于我,恐遭毒手,将远适大国,结连秦楚,为复国之计。子宜尽心抚育二子,待我二十五年不至,方可别嫁他人。”季隗泣曰:“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妾今二十五岁矣,再过二十五年,妾当老死,尚嫁人乎?妾自当待子,子勿虑也。”赵衰亦嘱咐叔隗,不必尽述。次早,重耳命壶叔整顿车乘,守藏小吏头须收拾金帛,正吩咐间,只见狐毛、狐偃仓皇而至,言:“父亲老国舅见勃鞮受命次日,即便起身,诚恐公子未行,难以提防,不及写书,又遣能行快走之人,星夜赶至,催促公子速速逃避,勿淹时刻。”重耳闻信,大惊曰:“鞮来何速也!”不及装束,遂与二狐徒步出于城外。壶叔见公子已行,止备犊车一乘,追上与公子乘坐。赵衰、臼季诸人,陆续赶上,不及乘车,都是步行。重耳问:“头须如何不来?”有人说:“头须席卷藏中所有逃去,不知所向了。”重耳已失窠巢,又没盘费,此时情绪,好不愁闷。事已如此,不得不行。正是: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公子出城半日。翟君始知。欲赠资装。已无及矣,有诗为证:流落夷邦十二年,困龙伏蛰未升天。豆箕何事相煎急,道路于今又播迁。却说惠公原限寺人勃鞮三日内起身,往翟干事,如何次日便行?那勃鞮原是个寺人,专以献勤取宠为事,前番献公差他伐蒲,失了公子重耳,仅割取衣袂而回,料想重耳必然衔恨,今番又奉惠公之差,若能够杀却重耳,不惟与惠公立功,兼可除自己之患,故此纠合力士数人,先期疾走,正要公子不知防备,好去结果他性命,谁知老国舅两番送信,漏泄其情,比及勃鞮到翟,访问公子消息,公子已不在了,翟君亦为公子面上,吩咐关津,凡过往之人,加意盘诘,十分严紧。勃鞮在晋国,还是个近侍的宦者,今日为杀重耳而来,做了奸人刺客之流,若被盘诘,如何答应?因此过不得翟国,只得怏怏而回,复命于惠公。惠公没法,只得暂时搁起。再说公子重耳一心要往齐邦,却先要经繇卫国,这是“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重耳离了翟境,一路穷苦之状,自不必说。数日,至于卫界,关吏叩其来历,赵衰曰:“吾主乃晋公子重耳,避难在外,今欲往齐,假道于上国耳。”吏开关延入,飞报卫侯,上卿宁速,请迎之入城。卫文公曰:“寡人立国楚丘,并不曾借晋人半臂之力,卫、晋虽为同姓,未通盟好,况出亡之人,何关轻重?若迎之,必当设宴赠贿,费多少事,不如逐之。”乃吩咐守门阍者,不许放晋公子入城,重耳乃从城外而行。魏犨、颠颉进曰:“卫毁无礼,公子宜临城责之。”赵衰曰:“蛟龙失势,比于蚯蚓,公子且宜含忍,无徒责礼于他人也,”犨、颉曰:“既彼不尽主人之礼,剽掠村落,以助朝夕,彼亦难怪我矣。”重耳曰:“剽掠者谓之盗,吾宁忍饿,岂可行盗贼之事乎?”是日,公子君臣尚未早餐,忍饥而行。看看过午,到一处地名五鹿,见一伙田夫,同饭于陇上,重耳令狐偃问之求食。田夫问:“客从何来?”偃曰:“吾乃晋客,车上者乃吾主也。远行无粮,愿求一餐。”田夫笑曰:“堂堂男子,不能自资,而问吾求食耶?吾等乃村农,饱食方能荷锄,焉有余食及于他人?”偃曰:“纵不得食,乞赐一食器,”田夫乃戏以土块与之曰:“此土可以器也。”魏犨大骂:“村夫焉敢辱吾!”夺其食器,掷而碎之。重耳亦大怒,将加鞭扑。偃急止之曰:“得饭易,得土难,土地国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国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果依其言,下车拜受,田夫不解其意,乃群聚而笑曰:“此诚痴人耳!”后人有诗曰:土地应为国本基,皇天假手慰艰危。高明子犯窥先兆,田野愚民反笑痴。再行约十余里,从者饥不能行,乃休于树下。耳饥困,枕狐毛之膝而卧。狐毛曰:“子余尚携有壶餐,其行在后,可俟之。”魏犨曰:“虽有壶餐,不够子余一人之食,料无存矣。”众人争采蕨薇煮食,重耳不能下咽,忽见介子推捧肉汤一盂以进,重耳食之而美,食毕,问:“此处何从得肉?”介子推曰:“臣之股肉也。臣闻:‘孝子杀身以事其亲,忠臣杀身以事其君。’今公子乏食,臣故割股以饱公子之腹。”重耳垂泪曰:“亡人累子甚矣!将何以报?”子推曰:“但愿公子早归晋国,以成臣等股肱之义,臣岂望报哉?”髯仙有诗赞云:孝子重归全,亏体谓亲辱。嗟嗟介子推,割股充君腹。委质称股肱,腹心同祸福。岂不念亲遗,忠孝难兼局?彼哉私身家,何以食君禄。良久,赵衰始至。众人问其行迟之故,衰曰:“被棘刺损足胫,故不能前。”乃出竹笥中壶餐,以献于重耳。重耳曰:“子余不苦饥耶;何不自食?”衰对曰:“臣虽饥,岂敢背君而自食耶?”狐毛戏魏犨曰:“此浆若落子手,在腹中且化矣。”魏犨惭而退。重耳即以壶浆赐赵衰,衰汲水调之,遍食从者,重耳叹服。重耳君臣一路觅食,半饥半饱,至于齐国。齐桓公素闻重耳贤名,一知公子进关,即遣使往郊,迎入公馆,设宴款待。席间问:“公子带有内眷否?”重耳对曰:“亡人一身不能自卫,安能携家乎!”桓公曰:“寡人独处一宵,如度一年,公子绌在行旅,而无人以侍巾栉,寡人为公子忧之。”于是择宗女中之美者,纳于重耳,赠马二十乘,自是从行之众,皆有车马。桓公又使廪人致粟,庖人致肉,日以为常。重耳大悦,叹曰:“向闻齐侯好贤礼士,今始信之。其成伯,不亦宜乎!”其时周襄王之八年,乃齐桓公之四十二年也。桓公自从前岁委政鲍叔牙,一依管仲遗言,将竖刁、雍巫、开方三人逐去,食不甘味,夜不酣寝,口无谑语,面无笑容。长卫姬进曰:“君逐竖刁诸人,而国不加治,容颜日悴,意者左右使令,不能体君之心,何不召之?”公曰:“寡人亦思念此三人,但已逐之,而又召之,恐拂鲍叔牙之意也。”长卫姬曰:“鲍叔牙左右,岂无给使令者?老矣,奈何自苦如此?但以调味,先召易牙,则开方、刁可不烦招而致也。”桓公从其言,乃召雍巫和五味。鲍叔牙谏曰:“君岂忘仲父遗言乎?何召之。”桓公曰:“此三人有益于寡人,无害于国。仲父之言,无乃太过?”遂不听叔牙之言,并召开方、竖刁,三人同时皆令复职,给事左右。鲍叔牙愤郁发病而死。齐事从此大坏矣。后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这并非古诗词,而是长篇历史小说《东周列国志》中的一个章节,以下是将这部分内容用较为通俗易懂的现代汉语进行翻译: 话说晋惠公被囚禁在灵台山,还以为是穆姬怪罪他,完全不知道穆姬穿着丧服迎接国君这件事。他就对韩简说:“以前先君和秦国商议婚事的时候,史苏就有‘西边邻国可能会有怨言,这门婚事不太有利’的占卜预言。要是当初听了他的话,肯定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韩简回答说:“先君德行有失,哪里是因为和秦国联姻呢!况且秦国要是不顾及这层婚姻关系,您怎么能当上国君呢?您当上国君后却又去讨伐秦国,把好事变成了仇恨,秦国肯定不会是这样不讲道理的,您仔细想想。”惠公听了,默默无言。 没过多久,穆姬派公孙枝到灵台山问候晋侯,并且答应让他回国。公孙枝说:“我们秦国的大臣们,没有不想把您千刀万剐的,只是我们国君因为夫人登上高台以死相求的缘故,才不忍心破坏这婚姻的情分。之前约定的黄河以外的五座城池,您得赶紧交割,再派太子圉来做人质,您就可以回国了!”惠公这才明白穆姬的一片苦心,羞愧得无地自容,立刻派大夫郤乞回晋国,吩咐吕省处理割让城池和送太子做人质的事情。吕省特意到王城去见秦穆公,把五座城池的地图,还有钱粮、户口的数目都献给了他,表示愿意送太子做人质,让国君回国。 秦穆公问:“太子为什么没来?”吕省回答说:“国内意见不统一,所以太子暂时留在国内,等我们国君回到晋国境内的时候,太子就会出境来做人质。”穆公又问:“晋国为什么意见不统一呢?”吕省说:“那些明白事理的人知道国君有罪,只想着感激秦国的恩德;而那些不明事理的人不知道国君有罪,只想着报复秦国,所以意见不一致。”穆公问:“你们国家还盼着国君回去吗?”吕省说:“明白事理的人认为国君一定会回来,所以想送太子去秦国求和;不明事理的人认为国君回不来了,坚决要立太子来抵抗秦国。不过在我看来,扣押我们国君可以树立您的威严,放了我们国君又可以显示您的仁德,恩威并施,这才是霸主在诸侯中该有的作为啊。要是伤了明白事理的人的心,又激起不明事理的人的愤怒,对秦国又有什么好处呢?放弃之前的功劳,毁掉称霸的大业,我想您肯定不会这么做的!”穆公笑着说:“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于是命令孟明去划定五座城池的边界,设置官员分别把守,把晋侯迁到郊外的公馆,用对待宾客的礼节招待他,送给他七牢的礼物,还派公孙枝带兵和吕省一起护送晋侯回国。一头牛、一只羊、一头猪合称为一牢,送七牢是很丰厚的礼节,这表明了穆公想要和晋国和好的心意。 惠公从九月战败,被囚禁在秦国,到十一月才被释放。和他一起经历这场灾难的大臣们,也都一起回国了,只有虢射病死在秦国,没能回来。蛾晰听说惠公要回来了,就对庆郑说:“你因为救国君,耽误了韩简的行动,所以国君才被俘虏。现在国君要回来了,你肯定逃不了惩罚,何不到别的国家去躲一躲呢?”庆郑说:“按照军法,打了败仗就该死,做了俘虏也该死,更何况我耽误了国君,让他遭受这么大的耻辱,这罪过就更大了。要是国君回不来,我也会带着我的家人死在秦国。现在国君回来了,我怎么能让他不执行刑罚呢?我留在这儿,就是要让国君对我执行刑罚,让他心里痛快,也让大臣们知道犯了罪是逃不掉的,我为什么要躲呢?”蛾晰听了,叹息着离开了。 惠公快到绛城的时候,太子圉率领着狐突、郤芮、庆郑、蛾晰、司马说、寺人勃鞮等人,到郊外迎接。惠公在车里看到庆郑,顿时怒火中烧,派家仆徒把庆郑叫到跟前,问道:“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庆郑回答说:“国君您要是一开始听我的话,报答秦国的帮助,就不会去讨伐秦国;后来又听我的话,和秦国讲和,就不会打仗;最后听我的话,不坐那匹‘小驷’马,就不会战败。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啊,为什么不能见您呢?”惠公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庆郑说:“我有三条死罪:我有忠言却不能让您一定听从,这是第一条罪;占卜说我做车右吉利,却不能让您一定任用我,这是第二条罪;我为了救您,叫来了其他几位大臣,却不能让您不被人抓住,这是第三条罪。我愿意接受刑罚,来表明我的罪过。”惠公听了,无言以对,就让梁繇靡来数落庆郑的罪过。 梁繇靡说:“庆郑刚才说的那些,都不算是该杀头的罪。他有三条死罪,你自己不知道吗?国君陷在泥泞里,着急地叫你,你却不管不顾,这是第一条该杀的理由;我差点抓住秦君,你却因为救国君耽误了我,这是第二条该杀的理由;其他几位大臣都被俘虏了,你却不奋力战斗,脸上也没受伤,完好无损地逃了回来,这是第三条该杀的理由。”庆郑说:“三军将士都在这儿,大家听听我要说的话。哪有人能坐着等着受刑,却不能奋力战斗、不怕受伤的呢?”蛾晰劝惠公说:“庆郑连死都不怕,接受刑罚,可以说是很勇敢了。您可以赦免他,让他去报韩原之战的仇。”梁繇靡说:“仗都已经打败了,还用有罪的人去报仇,天下人不会笑话晋国没人了吗?”家仆徒也劝道:“庆郑有三条忠言,可以抵他的死罪。与其杀了他来执行您的法令,不如赦免他来成就您的仁德。”梁繇靡又说:“国家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法令能执行下去。不执行刑罚,破坏法令,谁还会害怕犯罪呢?不杀庆郑,今后晋国就没法再打仗了!”惠公看着司马说,让他赶快执行刑罚。庆郑伸长脖子,等着被杀。有位诗人写诗感叹惠公气量狭小,容不下一个庆郑,诗是这样写的:“闭籴谁教负泛舟,反容奸佞杀忠谋。惠公褊急无君德,只合灵台永作囚。” 梁繇靡当时围住了秦穆公,还以为肯定能抓住他,却被庆郑喊了一句“急救主公”,就丢下秦穆公去救惠公了。所以他特别恨庆郑,一定要杀了他。庆郑被杀的时候,天色昏暗,大地凄惨,太阳都好像没了光彩,很多大夫都流下了眼泪。蛾晰请求把庆郑的尸体埋葬了,说:“我这是为了报答他载我一程的恩情。” 惠公回国以后,就派世子圉跟着公孙枝到秦国去做人质,还请求把屠岸夷的尸体要回来,用安葬上大夫的礼节把他埋了,又让他的儿子继承中大夫的职位。有一天,惠公对郤芮说:“我在秦国的三个月里,最担心的就是重耳,怕他趁着国内有变回国来争夺君位。现在我总算放心了。”郤芮说:“重耳在国外,始终是您的心腹大患,一定要除掉他,才能断绝后患。”惠公问:“谁能替我杀了重耳呢?我一定不会吝惜重赏。”郤芮说:“寺人勃鞮,当年去蒲城讨伐重耳的时候,曾经砍断了重耳的衣袖,他一直担心重耳回国后会治他的罪。您要是想杀重耳,非他不可。” 惠公把勃鞮召来,悄悄告诉他要杀重耳的事情。勃鞮说:“重耳在翟国已经十二年了。翟国人攻打廧咎如,得到了他们的两个女儿,一个叫叔隗,一个叫季隗,都长得很漂亮。翟国人把季隗嫁给了重耳,把叔隗嫁给了赵衰,他们各自都有了孩子。君臣几个人安于家庭的快乐,不再防备我们了。我现在去讨伐,翟国人肯定会帮助重耳起兵抵抗,胜负很难说。我希望能找几个大力士,悄悄地到翟国去,趁重耳出去游玩的时候,把他刺死。”惠公说:“这个计策太好了。”于是给了勃鞮一百镒黄金,让他去招募大力士,自己去办这件事,还说:“限你三天之内就出发,事情办成了,一定重重有赏。” 俗话说:“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若要不闻,除非莫言。”惠公虽然只把这件事托付给了勃鞮一个人,但是宫里的内侍有很多都听到了这个计划。狐突看到勃鞮挥金如土,招募大力士,心里很怀疑,就偷偷地打听是怎么回事。狐突是老国舅,哪个内侍不认识他呢?免不了就把这个秘密计划泄露给了狐突。狐突大吃一惊,立刻写了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到翟国,告诉公子重耳。 再说重耳,这天正和翟国国君在渭水边上打猎,忽然有一个人冲破人群跑进来,求见狐毛和狐偃,说:“有老国舅的家书。”狐毛和狐偃说:“我们父亲向来不和外面通信,现在有家书,肯定是国内出了事。”就把那个人叫到跟前,那个人呈上书信,磕了个头,转身就走。狐毛和狐偃心里怀疑,打开信一看,信上写着:“主公谋划刺杀公子,已经派寺人勃鞮去了,限他三天之内出发。你们兄弟俩告诉公子,赶快到别的国家去,不要耽误时间,招来灾祸。”狐毛和狐偃大吃一惊,把信的内容告诉了重耳。 重耳说:“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要走的话,能到哪里去呢?”狐偃说:“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安家,而是为了图谋回国夺取君位。因为力量不够,没办法到更远的地方去,所以暂时在这里休息。现在时间已经不短了,应该到大国去。勃鞮来,大概是上天派他来催促您动身的吧?”重耳说:“要是现在就走,到哪个国家比较好呢?”狐偃说:“齐侯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他的霸业还在,他收留救济诸侯,任用贤能的人。现在管仲、隰朋刚去世,齐国没有贤能的辅佐大臣了。公子您要是到了齐国,齐侯肯定会以礼相待。万一晋国有变,还可以借助齐国的力量,图谋回国复位。”重耳觉得有道理,就停止打猎回去了。 他告诉他的妻子季隗说:“晋国国君要派人来刺杀我,我怕遭毒手,打算到大国去,联合秦国和楚国,想办法回国复位。你要好好抚养我们的两个儿子。要是我二十五年不回来,你就可以改嫁别人。”季隗哭着说:“男子汉志在四方,我怎么敢留你呢?我现在二十五岁了,再过二十五年,我都老得快死了,还嫁什么人呢?我会一直等你,你不用担心。”赵衰也嘱咐了叔隗,这里就不详细说了。 第二天早上,重耳让壶叔准备好车辆,守藏小吏头须收拾好金银财物。正吩咐着,只见狐毛和狐偃慌慌张张地跑来了,说:“父亲老国舅看到勃鞮接受命令的第二天就出发了,怕公子您还没走,不好防备,来不及写信,又派了一个跑得快的人,连夜赶来,催促公子您赶快逃走,一刻也不要耽误。”重耳听了,大惊失色,说:“勃鞮来得这么快啊!”来不及整理行装,就和狐毛、狐偃徒步跑出了城。壶叔看到公子走了,只准备了一辆牛车,追上去让公子坐。赵衰、臼季等人,也陆续追上来了,来不及坐车,都是步行。重耳问:“头须怎么没来?”有人说:“头须把收藏的财物都卷走逃跑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重耳没了住处,又没了路费,心里又愁又闷。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走。这就像俗话说的: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公子出城半天后,翟国国君才知道。他想送些财物给重耳,已经来不及了。有诗为证:“流落夷邦十二年,困龙伏蛰未升天。豆箕何事相煎急,道路于今又播迁。” 再说惠公原本限寺人勃鞮三天之内出发到翟国去办事,为什么他第二天就走了呢?原来勃鞮是个宦官,专门靠讨好上司来得到宠爱。上次献公派他去蒲城讨伐重耳,没抓住重耳,只割了他的衣袖回来,他料想重耳肯定会恨他。现在又接到惠公的命令,如果能杀了重耳,不仅能给惠公立功,还能除掉自己的后患。所以他纠集了几个大力士,提前出发,想趁公子没有防备,去结果他的性命。谁知道老国舅两次送信,把事情泄露出去了。等勃鞮到了翟国,打听公子的消息,公子已经不在了。翟国国君因为公子的缘故,吩咐关卡的守卫,对过往的人都要仔细盘查,查得很严。勃鞮在晋国的时候,还是个国君身边的近侍宦官,现在为了杀重耳来这里,成了刺客一类的坏人,要是被盘查,他怎么回答呢?所以他过不了翟国,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向惠公复命。惠公没办法,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搁下。 再说公子重耳一心想去齐国,但是得先经过卫国。这就像俗话说的“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重耳离开了翟国的边界,一路上穷困潦倒的样子,就不用说了。几天后,到了卫国的边界,守关的官吏问他们是干什么的,赵衰说:“我们的主人是晋国公子重耳,因为避难在外面,现在想去齐国,想借贵国的道路走一走。”官吏打开城门,把他们放了进去,然后飞快地报告给卫侯。上卿宁速请求把重耳迎进城里。卫文公说:“我在楚丘建立国家,从来没得到过晋国人的一点帮助。卫国和晋国虽然是同姓,但也没结盟友好过。何况他是个流亡在外的人,对我们来说有什么重要的呢?要是迎接他,还得设宴招待,送他礼物,多麻烦啊,不如把他赶走。”于是吩咐守门的人,不许放晋国公子进城。重耳只好从城外绕过去。 魏犨、颠颉说:“卫毁太无礼了,公子您应该到城下去责备他。”赵衰说:“蛟龙失了势,就和蚯蚓一样。公子您暂且忍耐一下,不要只想着让别人对您讲礼节。”魏犨、颠颉说:“既然他不尽主人的礼节,那我们就抢劫村子里的东西,维持生活,他也怪不得我们。”重耳说:“抢劫的人就是强盗,我宁愿饿着,也不能做强盗的事情。”这天,公子和他的大臣们还没吃早饭,饿着肚子往前走。快到中午的时候,到了一个叫五鹿的地方,看见一群农夫在田埂上吃饭。重耳让狐偃去问他们要点吃的。农夫问:“你们从哪里来?”狐偃说:“我们是晋国人,车上坐的是我们的主人。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没有粮食了,希望能给我们一顿饭吃。”农夫笑着说:“堂堂男子汉,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还来问我们要吃的?我们都是种地的农民,吃饱了才能干活,哪有多余的食物给别人呢?”狐偃说:“就算没有吃的,给我们一个盛食物的器具也行。”农夫就开玩笑地拿了一块土块给他,说:“这块土可以当器具。”魏犨大骂道:“乡巴佬,竟敢侮辱我们!”夺过土块,扔在地上摔碎了。重耳也很生气,要拿鞭子抽打农夫。狐偃急忙拦住他说:“得到饭容易,得到土地难。土地是国家的根基,上天借助这些乡下人,把土地送给您,这是您能得到国家的预兆,您还生什么气呢?公子您应该下车拜谢,接受这块土。”重耳真的按照他说的,下车拜谢,接受了土块。农夫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聚在一起笑着说:“这真是个傻瓜!”后人有诗写道:“土地应为国本基,皇天假手慰艰危。高明子犯窥先兆,田野愚民反笑痴。” 又走了十几里路,跟随的人饿得走不动了,就在树下休息。重耳又饿又累,枕着狐毛的膝盖躺下了。狐毛说:“子余(赵衰)还带着一壶饭,他在后面,等他来了就有吃的了。”魏犨说:“就算有一壶饭,也不够子余一个人吃的,估计早就吃完了。”大家争着采蕨菜、薇菜煮着吃,重耳吃不下。忽然看见介子推捧着一盂肉汤进来,重耳吃着觉得味道很好,吃完后问:“这肉是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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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冯梦龙

冯梦龙(1574-1646),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字犹龙,又字子犹,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等。汉族,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出身士大夫家庭。兄梦桂,善画。弟梦熊,太学生,曾从冯梦龙治《春秋》,有诗传世。他们兄弟三人并称“吴下三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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