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卷一百二十七·列传第十五
李善长 汪广洋
李善长,字百室,定远人。少读书有智计,习法家言,策事多中。太祖略地滁阳,善长迎谒。知其为里中长者,礼之,留掌书记。尝从容问曰:“四方战斗,何时定乎?”对曰:“秦乱,汉高起布衣,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成帝业。今元纲既紊,天下土崩瓦解。公濠产,距沛不远。山川王气,公当受之。法其所为,天下不足定也。”太祖称善。从下滁州,为参谋,预机画,主馈饷,甚见亲信。太祖威名日盛,诸将来归者,善长察其材,言之太祖。复为太祖布款诚,使皆得自安。有以事力相龃龉者,委曲为调护。郭子兴中流言,疑太祖,稍夺其兵柄。又欲夺善长自辅,善长固谢弗往。太祖深倚之。太祖军和阳,自将击鸡笼山寨,少留兵佐善长居守。元将谍知来袭,设伏败之,太祖以为能。
太祖得巢湖水师,善长力赞渡江。既拔采石,趋太平,善长预书榜禁戢士卒。城下,即揭之通衢,肃然无敢犯者。太祖为太平兴国翼大元帅,以为帅府都事。从克集庆。将取镇江,太祖虑诸将不戢下,乃佯怒欲置诸法,善长力救得解。镇江下,民不知有兵。太祖为江南行中书省平章,以为参议。时宋思颜、李梦庚、郭景祥等俱为省僚,而军机进退,赏罚章程,多决于善长。改枢密院为大都督府,命兼领府司马,进行省参知政事。
太祖为吴王,拜右相国。善长明习故事,裁决如流,又娴于辞命。太祖有所招纳,辄令为书。前后自将征讨,皆命居守,将吏帖服,居民安堵,转调兵饷无乏。尝请榷两淮盐,立茶法,皆斟酌元制,去其弊政。既复制钱法,开铁冶,定鱼税,国用益饶,而民不困。吴元年九月论平吴功,封善长宣国公。改官制,尚左,以为左相国。太祖初渡江,颇用重典,一日,谓善长:“法有连坐三条,不已甚乎?”善长因请自大逆而外皆除之,遂命与中丞刘基等裁定律令,颁示中外。
太祖即帝位,追帝祖考及册立后妃太子诸王,皆以善长充大礼使。置东宫官属,以善长兼太子少师,授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录军国重事,余如故。已,帅礼官定郊社宗庙礼。帝幸汴梁,善长留守,一切听便宜行事。寻奏定六部官制,议官民丧服及朝贺东宫仪。奉命监修《元史》,编《祖训录》、《大明集礼》诸书。定天下岳渎神祗封号,封建诸王,爵赏功臣,事无巨细,悉委善长与诸儒臣谋议行之。
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帝谓:“善长虽无汗马劳,然事朕久,给军食,功甚大,宜进封大国。”乃授开国辅运推诚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中书左丞相,封韩国公,岁禄四千石,子孙世袭。予铁券,免二死,子免一死。时封公者,徐达、常遇春子茂、李文忠、冯胜、邓愈及善长六人。而善长位第一,制词比之萧何,褒称甚至。
善长外宽和,内多忮刻。参议李饮冰、杨希圣,稍侵善长权,即按其罪奏黜之。与中丞刘基争法而訽。基不自安,请告归。太祖所任张昶、杨宪、汪广洋、胡惟庸皆获罪,善长事寄如故。贵富极,意稍骄,帝始微厌之。四年以疾致仕,赐临濠地若干顷,置守冢户百五十,给佃户千五百家,仪仗士二十家。逾年,病愈,命董建临濠宫殿。徙江南富民十四万田濠州,以善长经理之,留濠者数年。七年擢善长弟存义为太仆丞,存义子伸、佑皆为群牧所官。九年以临安公主归其子祺,拜驸马都尉。初定婚礼,公主修妇道甚肃。光宠赫奕,时人艳之。祺尚主后一月,御史大夫汪广洋、陈宁疏言:“善长狎宠自恣,陛下病不视朝几及旬,不问候。驸马都尉祺六日不朝,宣至殿前,又不引罪,大不敬。”坐削岁禄千八百石。寻命与曹国公李文忠总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同议军国大事,督圜丘工。
丞相胡惟庸初为宁国知县,以善长荐,擢太常少卿,后为丞相,因相往来。而善长弟存义子佑,惟庸从女婿也。十三年,惟庸谋反伏诛,坐党死者甚众,善长如故。御史台缺中丞,以善长理台事,数有所建白。十八年,有人告存义父子实惟庸党者,诏免死,安置崇明。善长不谢,帝衔之。又五年,善长年已七十有七,耄不检下。尝欲营第,从信国公汤和假卫卒三百人,和密以闻。四月,京民坐罪应徙边者,善长数请免其私亲丁斌等。帝怒按斌,斌故给事惟庸家,因言存义等往时交通惟庸状。命逮存义父子鞫之,词连善长,云:“惟庸有反谋,使存义阴说善长。善长惊叱曰:‘尔言何为者!审尔,九族皆灭!’已,又使善长故人杨文裕说之云:‘事成当以淮西地封为王。’善长惊不许,然颇心动。惟庸乃自往说善长,犹不许。居久之,惟庸复遣存义进说,善长叹曰:‘吾老矣。吾死,汝等自为之!’”或又告善长云:“将军蓝玉出塞,至捕鱼儿海,获惟庸通沙漠使者封绩,善长匿不以闻。”于是御史交章劾善长。而善长奴卢仲谦等,亦告善长与惟庸通赂遗,交私语。狱具,谓善长元勋国戚,知逆谋不发举,狐疑观望怀两端,大逆不道。会有言星变,其占当移大臣。遂并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诛之。而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等,皆同时坐惟庸党死,而已故营阳侯杨璟、济宁侯顾时等追坐者又若干人。帝手诏条列其罪,傅著狱辞,为《昭示奸党三录》,布告天下。善长子祺与主徙江浦,久之卒。祺子芳、茂,以公主恩得不坐。芳为留守中卫指挥,茂为旗手卫镇抚,罢世袭。
善长死之明年,虞部郎中王国用上言:“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藉令欲自图不轨,尚未可知,而今谓其欲佐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人情爱其子,必甚于兄弟之子,安享万全之富贵者,必不侥幸万一之富贵。善长与惟庸,犹子之亲耳,于陛下则亲子女也。使善长佐惟庸成,不过勋臣第一而已矣,太师国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纳妃而已矣,宁复有加于今日?且善长岂不知天下之不可幸取。当元之季,欲为此者何限,莫不身为齑粉,覆宗绝祀,能保首领者几何人哉?善长胡乃身见之,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凡为此者,必有深仇激变,大不得已,父子之间或至相挟以求脱祸。今善长之子祺备陛下骨肉亲,无纤芥嫌,何苦而忽为此。若谓天象告变,大臣当灾,杀之以应天象,则尤不可。臣恐天下闻之,谓功如善长且如此,四方因之解体也。今善长已死,言之无益,所愿陛下作戒将来耳。”太祖得书,竟亦不罪也。
汪广洋,字朝宗,高邮人,流寓太平。太祖渡江,召为元帅府令史,江南行省提控。置正军都谏司,擢谏官,迁行省都事,累进中书右司郎中。寻知骁骑卫事,参常遇春军务。下赣州,遂居守,拜江西参政。
洪武元年,山东平,以广洋廉明持重,命理行省,抚纳新附,民甚安之。是年召入为中书省参政。明年出参政陕西。三年,李善长病,中书无官,召广洋为左丞。时右丞杨宪专决事。广洋依违之,犹为所忌,嗾御史劾广洋奉母无状。帝切责,放还乡。宪再奏,徙海南。宪诛,召还。其冬,封忠勤伯,食禄三百六十石。诰词称其专刂繁治剧,屡献忠谋,比之子房、孔明。及善长以病去位,遂以广洋为右丞相,参政胡惟庸为左丞。广洋无所建白,久之,左迁广东行省参政,而帝心终善广洋,复召为左御史大夫。十年复拜右丞相。广洋颇耽酒,与惟庸同相,浮沉守位而已。帝数诫谕之。
十二年十二月,中丞涂节言刘基为惟庸毒死,广洋宜知状。帝问之,对曰:“无有。”帝怒,责广洋朋欺,贬广南。舟次太平,帝追怒其在江西曲庇文正,在中书不发杨宪奸,赐敕诛之。
广洋少师余阙,淹通经史,善篆隶,工为歌诗。为人宽和自守,与奸人同位而不能去,故及于祸。赞曰:明初设中书省,置左右丞相,管领枢要,率以勋臣领其事。然徐达、李文忠等数受命征讨,未尝专理省事。其从容丞弼之任者,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三人而已。惟庸败后,丞相之官遂废不设。故终明之世,惟善长、广洋得称丞相。独惜善长以布衣徒步,能择主于草昧之初,委身戮力,赞成鸿业,遂得剖符开国,列爵上公,乃至富极贵溢,于衰暮之年自取覆灭。广洋谨厚自守,亦不能发奸远祸。俱致重谴,不亦大负爰立之初心,而有愧置诸左右之职业也夫?
译文:
李善长,字百室,定远人。年轻时读书,有智慧和谋略,熟悉法家的思想,对朝廷事务的判断往往很准确。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攻克滁阳的时候,李善长亲自前往拜见。朱元璋知道他是本地有声望的长者,便以礼相待,让他担任书记官。有一次闲谈中,朱元璋问:“天下战乱何时才能平定?”李善长回答说:“秦朝混乱,汉高祖刘邦出身平民,心胸豁达,能用人、善任人,不喜滥杀,仅仅用五年就建立了帝业。如今元朝纲纪崩溃,天下已经土崩瓦解。您出身濠州,距离沛县不远,地势和山川形势都显示您有帝王之气,您应当继承这种气运。如果效法刘邦的做法,天下不足为难。”朱元璋听后非常赞同。此后跟随朱元璋攻下滁州,李善长担任参谋,参与军机决策,负责粮草供应,深得信任。
朱元璋声望日益壮大,许多将领前来投奔,李善长能识别他们的才能,向朱元璋推荐。他还为朱元璋陈述诚意,使这些将领能安心归附。如果有将领之间发生矛盾,他也会出面调和。当初郭子兴因流言怀疑朱元璋,想夺去他的兵权,又想夺走李善长的辅佐之职,李善长坚决推辞不去,朱元璋因此更加倚重他。朱元璋军队驻扎在和阳时,亲自带兵攻打鸡笼山寨,留下少量兵力由李善长留守。元朝将领得知后设伏袭击,结果被李善长的部下击溃,朱元璋认为他有才能。
朱元璋获得巢湖水军后,李善长积极支持渡江作战。攻下采石后,迅速进军太平,李善长事先写下告示,严禁士兵扰民,进城后立即张贴在大街上,军队因此纪律严明,无人敢犯。朱元璋任太平兴国翼大元帅时,任命李善长为帅府都事。后来攻下集庆,准备攻打镇江,朱元璋担心将领们无法管好下属,假意发怒要处以重刑,李善长竭力营救,才得以化解。镇江攻下后,百姓竟浑然不知战事。朱元璋担任江南行中书省平章时,任命李善长为参议。当时宋思颜、李梦庚、郭景祥等人都是省里的官员,但军队的调动、赏罚制度等重大决策,大多由李善长决定。后来将原来的枢密院改为大都督府,李善长被任命为府司马,兼行省参知政事。
朱元璋封为吴王后,任命李善长为右相国。李善长熟悉旧制,办事果断迅速,又擅长文书应酬。每当朱元璋要招纳贤才,就让他撰写文告。每次出征,朱元璋都命李善长留守,将领和百姓都十分顺服,百姓生活安稳,军粮供给也充足。他曾提议实行两淮盐商制度,设立茶叶专卖,这些措施都是在元朝旧制基础上进行改进,去除了弊端。后来推行制钱政策,开采矿产,征收渔业税,国库收入增加,百姓却未受压迫。吴元年九月,因平定吴地有功,封为宣国公。后来实行官制改革,以左为尊,李善长被任命为左相国。朱元璋初渡江南时,实行严厉刑罚,有一天对李善长说:“法律中有连坐三条,不也太苛刻了吗?”李善长便建议,除“大逆罪”之外,其他连坐都取消。于是朱元璋下令与中丞刘基等共同修订法律,颁布全国。
朱元璋登基为帝后,追封祖宗、册立皇后和太子等重大典礼,都由李善长担任主礼大臣。设立东宫官属时,任命他兼任太子少师,授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参与军国大事,其他职务依旧保留。后来他主持礼官,制定郊祀、宗庙礼仪。皇帝巡幸汴梁时,李善长留守,可自行决断事务。不久,他奏请确定六部官制,提出官民丧服制度及太子朝贺礼仪。他还奉命主持编修《元史》,编纂《祖训录》《大明集礼》等书,制定全国山川神灵封号,封赏诸王和功臣。无论大小事务,都交由李善长与儒臣商议施行。
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朱元璋因李善长有功,封他为公,死后可封王。他的儿子娶了公主,亲族都可任职,可谓人臣之极。有人认为他想谋反,但这完全不合事实。李善长若真有野心,早就可以凭借自己的地位谋取不轨;而此时他已年迈体衰,怎么可能冒险?更何况,天下之人皆知,元末想要谋反者何其之多,结果无一幸免,家族尽毁。李善长怎能因年迈而甘冒此险?再说,他儿子李祺是皇帝的亲骨肉,毫无嫌隙,为何要突然图谋不轨?若说天象变化,要杀大臣以应天象,这更是荒唐。一旦天下人听说像李善长这样的功臣都遭到杀戮,会认为天下将要彻底瓦解,人心动摇。如今李善长已死,再多议论也无济于事,只希望皇帝以此为戒,警惕将来。
汪广洋,字朝宗,高邮人,后来移居太平。朱元璋渡江时,召他为元帅府令史,后任江南行省提控。设立正军都谏司后,他被提升为谏官,后来升为行省都事,再升为中书省右司郎中。后来担任骁骑卫长官,参与常遇春军务。攻下赣州后,留驻守,升为江西参政。
洪武元年,山东平定,朝廷因他清廉正直、稳重可靠,命他治理行省,安抚归附的百姓,百姓深感安定。这一年被召入中央,担任中书省参政。第二年,出朝任陕西参政。第三年,李善长患病,中书省无人可任,朝廷便请汪广洋出任左丞。当时右丞杨宪独揽大权。汪广洋态度模棱两可,仍被杨宪所忌,杨宪唆使御史弹劾他奉养母亲无状。朱元璋严厉责问,将其放逐返乡。杨宪再次上奏,朝廷将其流放海南。杨宪被诛杀后,汪广洋被召回,当年冬被封为忠勤伯,食禄三百六十石。诏书称赞他治理复杂事务能力突出,屡次贡献忠谋,可比张良、诸葛亮。后来李善长因病辞官,汪广洋便接任右丞相,参政胡惟庸为左丞。汪广洋始终无所建树,后来被贬为广东行省参政。但皇帝心里仍很看重他,又召其任左御史大夫。十年后再次任命为右丞相。汪广洋嗜酒如命,和胡惟庸共为宰相,只是浮浮沉沉,安于职守。皇帝曾多次告诫他。
洪武十二年十二月,中丞涂节上书说刘基是被胡惟庸毒死的,汪广洋应当知情。朱元璋追问,他回答:“根本没有此事。”朱元璋大怒,认为他与人勾结欺骗,贬到广南。途中行至太平,朱元璋又追责他当年在江西庇护刘基,以及在中书省未揭露杨宪的恶行,于是赐下敕令将其处死。
汪广洋年轻时师从余阙,通晓经史,擅长篆体和隶书,诗歌写得好。他为人宽厚自守,虽与奸佞同在高位,却无法远离,最终也因此招来祸患。评论说:明朝初期设立中书省,设左右丞相,掌管重大事务,大多是功臣担任。但像徐达、李文忠等人多被派去征讨,从未长期主持省务。真正的中枢辅政之职,仅由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三人担任。胡惟庸败亡后,丞相之职便被废除不再设置。所以整个明朝,只有李善长和汪广洋被称作丞相。可惜的是,李善长出身平民,靠自己在创业之初就选择正确主君,竭尽忠诚,助成大业,最终获得封侯开国,封为上公,富贵极盛,然而到了晚年却因自己的疏忽而招致覆灭。汪广洋为人谨慎、忠厚,也未能识破奸邪,最终也遭重罚。二人皆辜负了当初被任命辅政的初心,对身处宰相职位的职责感到愧疚,实在令人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