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五代史》•卷五十四(唐书)·列传六
王镕,其先回鹘部人也。远祖没诺干,唐至德中,事镇州节度使王武俊为骑将。武俊嘉其勇干,畜为假子,号王五哥,其后子孙以王为氏。四代祖廷凑,事镇帅王承宗为牙将。长庆初,承宗卒,穆宗命田宏正为成德军节度使。既而镇人杀宏正,推廷凑为留后,朝廷不能制,因以旄钺授之。廷凑卒,子元逵尚文宗女寿安公主。元逵卒,子绍鼎立。绍鼎卒,子景崇立。皆世袭镇州节度使,并前史有传。景崇位至太尉、中书令,封常山王,中和二年卒。
镕即景崇之子也,年十岁,三军推袭父位。大顺中,武皇将李存孝既平邢、洺,因献谋于武皇,欲兼并镇、定,乃连年出师以扰镇之属邑。镕苦之,遣使求救于幽州。自是燕帅李匡威频岁出军,以为镕援。时匡威兵势方盛,以镕冲弱,将有窥图之志。
景福二年春,匡威率精骑数万,再来赴援,会匡威弟匡俦夺据兄位,匡威退无归路,镕乃延入府第,馆于宝寿佛寺。镕以匡威因己而失国,又感其援助之力,事之如父。五月,镕谒匡威于其馆,匡威阴遣部下伏甲劫镕,抱持之。镕曰:“公戒部人勿造次。吾国为晋人所侵,垂将覆灭,赖公济援之力,幸而获存。今日之事,本所甘心。”即并辔归府舍。镕军拒之,竟杀匡威。镕本疏瘦,时年始十七,当与匡威并辔之时,电雨骤作,屋瓦皆飞。有一人于缺垣中望见镕,镕就之,遽挟于马上,肩之而去。翼日,镕但觉项痛头偏,盖因为有力者所挟,不胜其苦故也。既而访之,则曰墨君和,乃鼓刀之士也,遂厚赏之。
镕既失燕军之援,会武皇出师以逼真定,镕遣使谢罪,出绢二十万匹,及具牛酒犒军,自是与镕俱修好如初。洎梁祖兼有山东,虎视天下,镕卑辞厚礼,以通和好。光化三年秋,梁祖将吞河朔,乃亲征镇、定,纵其军燔镇之关城。镕谓宾佐曰:“事急矣,谋其所向。”判官周式者,有口辩,出见梁祖。梁祖盛怒,逆谓式曰:“王令公朋附并汾,违盟爽信,敝赋业已及此,期于无舍!”式曰:“公为唐室之桓、文,当以礼义而成霸业,反欲穷兵黩武,天下其谓公何!”梁祖喜,引式袂而慰之曰:“前言戏之耳!”即送牛酒货币以犒军。式请镕子昭祚及大将梁公儒、李宏规子各一人往质于汴。梁祖以女妻昭祚。及梁祖称帝,镕不得已,行其正朔。
其后梁祖常虑河朔悠久难制,会罗绍威卒,因欲除移镇、定。先遣亲军三千,分据镕深、冀二郡,以镇守为名。又遣大将王景仁、李思安率师七万,营于柏乡。镕遣使告急庄宗,庄宗命周德威率兵应之;镕复奉唐朝正朔,称天祐七年。及破梁军于高邑,我军大振,自是遣大将王德明率三十七都从庄宗征伐,收燕降魏,皆预其功,然镕未尝亲军远出。八年七月,镕至承天军,与庄宗合宴同盟,奉觞献寿,以申感概。庄宗以镕父友,曲加敬异,为之声歌,镕亦报之,谓庄宗为四十六舅。中饮,庄宗抽佩刀断衿为盟,许女妻镕子昭诲。因兹坚附于庄宗矣。
镕自幼聪悟,然仁而不武,征伐出于下,特以作藩数世。专制四州,高屏尘务,不亲军政,多以阉人秉权,出纳决断,悉听所为。皆雕靡第舍,崇饰园池,植奇花异木,递相夸尚。人士皆裒衣博带,高车大盖,以事嬉游,藩府之中,当时为盛。镕宴安既久,惑于左道,专求长生之要,常聚缁黄,合炼仙丹,或讲说佛经,亲受符箓。西山多佛寺,又有王母观,镕增置馆宇,雕饰土木。道士王若讷者,诱镕登山临水,访求仙迹,每一出,数月方归,百姓劳弊。王母观石路既峻,不通舆马,每登行,命仆妾数下人维锦绣牵持而上。有阉人石希蒙者,奸宠用事,为镕所嬖,恒与之卧起。
天祐八年冬十二月,镕自西山回,宿于鹘营庄,将归府第,希蒙劝之他所。宦者李宏规谓镕曰:“方今晋王亲当矢石,栉沐风雨,王殚供军之租赋,为不急之游盘,世道未夷,人心多梗,久虚府第,远出游从,如乐祸之徒,翻然起变,拒门不纳,则王欲何归!”镕惧,促归。希蒙谮宏规专作威福,多蓄猜防,镕由是复无归志。宏规闻之怒,使亲事偏将苏汉衡率兵擐甲遽至镕前,露刃谓镕曰:“军人在外已久,愿从王归。”宏规进曰:“石希蒙说王游从,劳弊士庶,又结构阴邪,将为大逆。臣已侦视情状不虚,请王杀之,以除祸本。”镕不听。宏规因命军士聚噪,斩希蒙首抵于前。镕大恐,遂归。是日,令其子昭祚与张文礼以兵围李宏规及行军司马李蔼宅,并族诛之,诖误者凡数十家。又杀苏汉衡,收部下偏将下狱,穷其反状,亲军皆恐,复不时给赐,众益惧。文礼因其反侧,密谕之曰;“王将坑尔曹,宜自图之。”众皆掩泣相谓曰:“王待我如是,我等焉能效忠?”是夜,亲事军十余人,自子城西门逾垣而入,镕方焚香受箓,军士二人突入,断其首,袖之而出,遂焚其府第,烟焰亘天,兵士大乱。镕姬妾数百,皆赴水投火而死。军校有张友顺者,率军人至张文礼之第,请为留后。遂尽杀王氏之族。镕于昭宗朝赐号敦睦保定久大功臣,位至成德军节度使、守太师、中书令、赵王,梁祖加尚书令。初,镕之遇害,不获其尸,及庄宗攻下镇州,镕之旧人于所焚府第灰间方得镕之残骸。庄宗命幕客致祭,葬于王氏故茔。
镕长子昭祚,乱之翼日,张文礼索之,斩于军门。次子昭诲。当镕被祸之夕,昭诲为军人携出府第,置之地穴十余日,乃髡其发,被以僧衣。属湖南纲官李震南还,军士以昭诲托于震,震置之茶褚中。既至湖湘,乃令依南岳寺僧习业,岁给其费。昭诲年长思归,震即赍送而还。时镕故将符习为汴州节度使,会昭诲来投,即表其事曰:“故赵王王镕小男昭诲,年十余岁遇祸,为人所匿免,今尚为僧,名崇隐,谨令赴阙。”明宗赐衣一袭,令脱僧服。顷之,昭诲称前成德军中军使、检校太傅,诣中书陈状,特授朝议大夫、检校考功郎中、司农少卿,赐金紫。符习因以女妻之。其后,累历少列,周显德中,迁少府监。
王处直。
王都,本姓刘,小字云郎,中山陉邑人也。初,有妖人李应之得于村落间,养为己子。及处直有疾,应之以左道医之,不久病间,处直神之,待为羽人。始假幕职,出入无间,渐署为行军司马,军府之事,咸取决焉。处直时未有子,应之以都遗于处直曰:“此子生而有异。”因是都得为处直之子。其后应之阅白丁于管内,别置新军,起第于博陵坊,面开一门,动皆鬼道。处直信重日隆,将校相虑,变在朝夕,谋先事为祸。会燕师假道,伏甲于外城,以备为不虞,昧旦入郭,诸校因引军以围其第,应之死于乱兵,咸云不见其尸,众不解甲。乃逼牙帐请杀都,处直坚靳之,久乃得免。翼日赏劳,籍其兵于卧内,自队长已上记于别簿,渐以他事孥戮。迨二十年,别簿之记,略无孑遗。都既成长,总其兵柄,奸诈巧佞,生而知之。处直爱养,渐有付托之意,时处直诸子尚幼,乃以都为节度副大使。
王郁者,亦处直之孽子也。
天祐十八年十二月,庄宗亲征镇州,败契丹于沙河。明年正月,乘胜追敌,过定州,都马前奉迎,庄宗幸其府第曲宴。都有爱女,十余岁,庄宗与之论婚,许为皇子继岌妻之。自是恩宠特异,奏请无不从。同光三年,庄宗幸邺都,都来朝觐,留宴旬日,锡赉钜万,迁太尉、侍中。时周元豹见之曰;“形若鲤鱼,难免刀匕。”及明宗嗣位,加中书令,然以其夺据父位,深心恶之。
初,同光中,祁、易二州刺史,都奏部下将校为之,不进户口,租赋自赡本军,天成初仍旧。既而安重诲用事,稍以朝政厘之。时契丹犯塞,诸军多屯幽、易间,大将往来,都阴为之备,屡废迎送,渐成猜间。和昭训为都筹画曰:“主上新有四海,其势易离,可图自安之计。”会朱守殷据汴州反,镇州节度使王建立与安重诲不协,心怀怨嫉。都阴知之,乃遣人说建立谋叛,建立伪许之,密以状闻。都又与青、徐、岐、潞、梓五帅蜡书以离闻之。
三年四月,制削都在身官爵,遣宋州节度使王晏球率师讨之。都急与王郁谋,引契丹为援。洎王师攻城,契丹将托诺率骑万人来援,都与契丹合兵大战于嘉山,为王师所败,惟托诺以二千骑奔入定州。都仗之守城,呼为诺王,屈身沥恳,冀其尽力。孤垒周年,亦甚有备,诸校或思归向,以其访察严密,杀人相继,人无宿谋,故数构不就。
都好聚图书,自常山始破,梁国初平,令人广将金帛收市,以得为务,不责贵贱,书至三万卷,名画乐器各数百,皆四方之精妙者,萃于其府。四年三月,晏球拔定州,时都校马让能降于曲阳门,都巷战而败,奔马归于府第,纵火焚之,府库妻孥,一夕俱烬,惟擒托诺并其男四人、弟一人献于行在。
李继陶者,庄宗初略地河朔,俘而得之,收养于宫中,故名曰得得。天成初,安重诲知其本末,付段佪养之为儿;佪知其不称,许其就便。王都素蓄异志,潜取以归,呼为庄宗太子。及都叛,遂僣其服装,时俾乘墉,欲惑军士,人咸知其伪,竞诟辱之。城陷,晏球获之,拘送于阙下,行至邢州,遣使戮焉。
史臣曰:王镕据镇、冀以称王,治将数世;处直分易、定以为帅,亦既重侯。一则惑佞臣而覆其宗,一则嬖孽子而失其国,其故何哉?盖富贵斯久,仁义不修,目眩于妖妍,耳惑于丝竹,故不能防奸于未兆,察祸于未萌,相继败亡,又谁咎也!
译文:
王镕,祖上是回鹘部族的人。他的远祖名叫没诺干,唐朝至德年间,归附镇州节度使王武俊,担任骑兵将领。王武俊十分欣赏他的才能和勇武,把他收为养子,称他为“王五哥”。后来他的子孙便以“王”为姓氏。四代祖王廷凑,曾担任镇州节度使王承宗的亲兵将领。长庆初年,王承宗去世,唐穆宗任命田宏正为成德军节度使。但镇州军民杀了田宏正,推举王廷凑担任留后,朝廷无法控制,于是赐予他正式的军权。王廷凑死后,儿子王元逵娶了唐文宗的女儿寿安公主。王元逵去世后,由儿子王绍鼎继承;王绍鼎死后,由儿子王景崇继承。这一支家族世代相继担任镇州节度使,前史也有记载。王景崇官至太尉、中书令,被封为常山王,中和二年去世。
王镕是王景崇的儿子,十岁时,三军将士推举他继承父位。大顺年间,晋王李存孝平定了邢州和洺州后,向晋王献策,主张兼并镇州和定州,于是多年不断出兵骚扰镇州的属地。王镕深受其苦,便派使者向幽州求援。从此,幽州节度使李匡威每年都派军队前来支援他。当时李匡威兵强马壮,却看到王镕势力虚弱,便有图谋夺取其地的意图。
景福二年春天,李匡威率领数万精锐骑兵再度前来援助,恰逢他的弟弟李匡俦夺取了哥哥的职位,李匡威失去退路,无处可归,于是王镕便请他进入府中,安置在宝寿佛寺。王镕因李匡威曾救他于危难,又考虑到他因援助自己而失国,便对他像对待亲父一样恭敬奉事。五月,王镕去李匡威的馆舍拜见他,李匡威暗中派手下埋伏,趁机劫持了王镕,将其抱住。王镕说:“您劝手下士兵不要轻举妄动,我的国家被晋国侵犯,几乎覆灭,幸赖您的援助才得以 survival。今天之事,我甘愿承受。”于是两人并肩返回府邸。王镕的军队当即反抗,最终杀了李匡威。当时王镕体形瘦弱,年仅十七岁,与李匡威并骑时,忽然雷雨大作,屋瓦纷纷飞落。有人从破墙中看到王镕,他立刻上前,抱住对方,强行骑上马,肩着飞奔而去。第二天,王镕只感到颈项疼痛、头歪斜,原来是被有力的人挟持,无法承受所致。后来查问得知,是被一名士兵救起。后来王镕因此得以逃脱。
王镕之后,又讲到王处直和王都的事情。
王都原姓刘,小名“云郎”,是中山郡陉邑人。起初,有一个巫师李应之在乡下被发现,被李应之收养为亲生儿子。后来王处直生病,李应之用邪术治病,不久王处直康复,便对李应之充满感激,把他当作神人看待。起初只让他担任幕僚,并可出入府中,后来逐渐升任行军司马,军中事务都由他决定。王处直当时还没有儿子,李应之便将王都介绍给他,说:“这个孩子出生就与众不同。”于是王都就成了王处直的养子。后来,李应之在辖区内挑选百姓,组建新军,建造府邸于博陵坊,门面设为鬼道,充满诡异。王处直对李应之的信赖日深,将领们因此心生畏惧,担心一旦失去控制,便会在朝夕之间发生变故。当时,幽州军队借道镇州,李应之在城外埋伏士兵,以防不测。到早晨入城时,将领们趁机引兵包围了王处直的府邸,李应之死于乱兵之中,据说尸首不见,众人不解其故。随后,朝廷逼迫王处直下令处死王都,王处直坚决不同意,最终得以幸免。第二天,朝廷赐赏并记下其军队的名单,从队长到高级将领,全都登记造册,后来又陆续以其他罪名杀掉这些人。二十年间,原本登记的将领几乎全部被除。王都长大后,掌握军队大权,奸诈狡猾,聪明过人,天生有政治手腕。王处直对他越来越信任,逐渐将重要事务交给他,当时王处直诸子年幼,于是就任他为节度副大使。
还有一个叫王郁的人,也是王处直的私生子。
天祐十八年十二月,晋庄宗亲征镇州,打败契丹于沙河。次年正月,乘胜追击,经过定州,王都亲自骑马迎接,庄宗前往他府中设宴。王都有个爱女,十多岁,庄宗与她谈婚论嫁,答应将她许配给皇子继岌为妻。自此,王都受到特别优待,所请之事无不满足。同光三年,庄宗巡幸邺都,王都前来朝见,停留十天,赏赐无数,升任太尉、侍中。当时周元豹看到王都说:“他形貌像鲤鱼,日后难免被刀剑所害。”等到明宗继位,赐他中书令之职,但因为王都夺取父亲的职位,明宗内心始终厌恶他。
当初,在同光年间,祁州和易州的刺史职位,王都上报说是由部下将领代理,不向朝廷上报户口和赋税,由军队自行维持,天成初年依旧维持。后来安重诲掌权,开始整顿军政。当时契丹入侵边境,各军多驻守在幽州、易州之间,大将往来频繁,王都暗中提前做好防备,屡次拒绝接待和送行,逐渐引起猜疑。和昭训为王都出谋划策说:“皇上刚刚统一全国,政权容易动摇,不如趁机自保。”恰逢朱守殷占据汴州反叛,镇州节度使王建立与安重诲不和,心怀怨恨。王都私下知道此事,便派人劝说王建立谋反,王建立假装同意,暗中上报朝廷。王又与青州、徐州、岐州、潞州、梓州五位节度使私相往来,互相传递密信,挑起纷争。
三年四月,朝廷下命令削去王都的官职和爵位,派宋州节度使王晏球率军讨伐。王都急忙与王郁商议,勾结契丹作为外援。等到王军围攻城池时,契丹将领托诺率一万骑兵前来救援,王都与契丹在嘉山会战,被王军击败,只有托诺带着两千骑兵逃回定州。王都以托诺为外援,称其为“诺王”,卑躬屈膝恳求其出力,坚守孤城一年,军备严密,将领们或想回家,因他审查严格,杀人众多,无人敢有私下图谋,因此屡次未能成功。
王都喜爱收藏书籍,自常山被攻破、后梁灭亡后,派人四处花费金钱,广收书籍和名画乐器,无论贵贱都尽力搜集,最终收藏书籍达三万卷,名画乐器各数百件,均为各地珍品,聚集于他的府中。四年三月,王晏球攻陷定州,当时王都的部将马让能投降于曲阳门,王都巷战失败,逃回府邸,纵火烧毁府邸,家财妻儿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只活捉托诺及他的四个儿子、一个弟弟,送交朝廷。
李继陶是庄宗最初征讨河朔时俘获的,后来被收养在宫中,因此得名“得得”。天成初年,安重诲查明其来历,交由段佪抚养。段佪知道他无法胜任,便让他自由成长。王都早有异志,暗中将他带回家中,称其为庄宗太子。等到王都叛乱时,便冒用太子的装束,甚至骑上城墙,企图迷惑军中将士,众人皆知其为假,纷纷辱骂他。城破后,王晏球俘获他,押送至朝廷,行至邢州,便派人将其杀死。
史臣评论说:王镕占据镇州、冀州称王,世代为将多年;王处直分守易州、定州,也获得重爵。然而王镕因宠信奸臣而覆灭宗族,王处直因偏爱私生子而失去国家。原因何在?因为富贵地位久了,便不再修仁义之政,眼被妖艳之物迷惑,耳被音乐歌舞所扰,因此无法在祸乱未形成时发现奸邪,无法在危机未萌发时察觉危险,最终相继败亡,谁能责备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