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之 陈庆之 兰钦
陈伯之,济阴睢陵人也。年十三四,好著獭皮冠,带刺刀,候邻里稻熟,辄偷刈之。尝为田主所见,呵之曰:"楚子莫动!"伯之曰:"君稻幸多,取一担何苦?"田主将执之。因拔刀而进,曰:"楚子定何如!"田主皆反走,徐担稻而归。及年长,在钟离数为劫盗,尝援面觇人船,船人斫之,获其左耳。后随乡人车骑将军王广之,广之爱其勇,每夜卧下榻,征伐常将自随。频以战功,累迁骠骑司马,封鱼复县伯。
梁武起兵,东昏假伯之节,督前驱诸军事、豫州刺史,转江州,据寻阳以拒梁武。郢城平,武帝使说伯之,即以为江州刺史。子武牙为徐州刺史。伯之虽受命,犹怀两端。帝及其犹豫逼之,伯之退保南湖,然后归附,与众军俱下。建康城未平,每降人出,伯之辄唤与耳语。帝疑其复怀翻覆,会东昏将郑伯伦降,帝使过伯之,谓曰:"城中甚忿卿,欲遣信诱卿,须卿降,当生割卿手脚。卿若不降,复欲遣刺客杀卿。"伯之大惧,自是无异志矣。城平,封丰城县公,遣之镇。伯之不识书,及还江州,得文牒辞讼,唯作大诺而已。有事,典签传口语,与夺决于主者。
伯之与豫章人邓缮、永兴人戴承忠并有旧,缮经藏伯之息免祸,伯之尤德之。及在州,用缮为别驾,承忠为记室参军。河南褚緭,都下之薄行者,武帝即位,频造尚书范云。云不好緭,坚拒之。緭益怒,私语所知曰:"建武以后,草泽底下悉成贵人,吾何罪而见弃?今天下草创,丧乱未可知。陈伯之拥强兵在江州,非代来臣,有自疑之意。且复荧惑守南斗,讵非为我出?今者一行,事若无成,入魏,何减作河南郡!"于是投伯之书佐王思穆事之,大见亲狎。及伯之乡人朱龙符为长流参军,并乘伯之愚暗,恣行奸险。伯之子武牙,时为直阁将军,武帝手疏龙符罪,亲付武牙,武牙封示伯之;帝又遣代江州别驾邓缮,伯之并不受命,曰:"龙符健儿,邓缮在事有绩。台所遣别驾,请以为中从事。"缮于是日夜说伯之云:"台家府库空竭,无复器仗,三仓无米。此万世一时,机不可失。"緭、承忠等每赞成之。伯之谓缮:"今段启卿,若复不得,便与卿共下。"使反,武帝敕部内一郡处缮。伯之于是集府州佐史,谓曰:"奉齐建安王教,率江北义勇十万已次六合,见使以江州见力运粮速下。我荷明帝厚恩,誓以死报。"使緭诈为萧宝寅书以示僚佐,于听事前为坛,杀牲以盟。伯之先歃,长史以下次第歃。緭说伯之:"今举大事,宜引人望。程元冲不与人同心;临川内史王观,僧虔之孙,人身不恶,可召为长史,以代元冲。"伯之从之,仍以緭为寻阳太守,承忠辅义将军,龙符豫州刺史。豫章太守郑伯伦起郡兵拒守。程元冲既失职,于家合率数百人,使伯之典签吕孝通、戴元则为内应。伯之每旦常作伎,日晡辄卧,左右仗身皆休息。元冲因其解弛,从北门入,径至听事前。伯之闻叫,自率出荡。元冲力不能敌,走逃庐山。伯之遣使还报武牙兄弟,武牙等走盱眙,盱眙人徐文安、庄兴绍、张显明邀击之,不能禁,反见杀。武帝遣王茂讨伯之,败走,间道亡命出江北,与子武牙及褚緭俱入魏。魏以伯之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淮南诸军事、平南将军、光禄大夫、曲江县侯。
天监四年,诏太尉临川王宏北侵,宏命记室丘迟私与之书曰:
陈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毛羽,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时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厥,以至于此。
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此将军之所知,非假仆一二谈也。昔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剚刃于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代。夫迷途知反,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翦,亲戚安居。高堂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当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场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将军独靦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宁不哀哉!
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僎号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焦烂。况伪孽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县首藁街。而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抚纟玄登陴,岂不怆恨?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当今皇帝盛明,天下安乐,白环西献,楛矢东来,夜郎、滇池,解辫请职,朝鲜、昌海,蹶角受化。唯北狄野心,崛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中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总兹戎重,方吊人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
伯之得书,乃于寿阳拥众八千归降。武牙为魏人所杀。伯之既至,以为平北将军、西豫州刺史、永新县侯。未之任,复为骁骑将军,又为太中大夫。久之,卒于家。其子犹有在魏者。褚緭在魏,魏人欲用之。魏元会,緭戏为诗曰:"帽上著笼冠,袴上著朱衣,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魏人怒,出为始平太守。日日行猎,堕马而死。
陈庆之,字子云,义兴国山人也。幼随从梁武帝。帝性好棋,每从夜至旦不辍,等辈皆寐,唯庆之不寝,闻呼即至,甚见亲赏。从平建邺,稍为主书,散财聚士,恒思立效。除奉朝请。
普通中,魏徐州刺史元法僧于彭城求入内附,以庆之为武威将军,与胡龙牙、成景俊率诸军应接。还除宣猛将军、文德主帅,仍率军送豫章王综入镇徐州。魏遣安丰王元延明、临淮王元彧率众十万来拒。延明先遣其别将丘大千观兵近境,庆之击破之。后豫章王弃军奔魏,庆之乃斩关夜退,军士获全。普通七年,安西将军元树出征寿春,除庆之假节、总知军事。魏豫州刺史李宪,遣其子长钧别筑两城相拒,庆之攻拔之,宪力屈遂降,庆之入据其城。转东宫直阁。
大通元年,隶领军曹仲宗伐涡阳,魏遣常山王元昭等东援,前军至驼涧,去涡阳四十里。韦放曰:"贼锋必是轻锐,战捷不足为功;如不利,沮我军势,不如勿击。"庆之曰:"魏人远来,皆已疲倦,须挫其气,必无不败之理。"于是与麾下五百骑奔击,破其前军,魏人震恐。庆之还共诸将连营西进,据涡阳城,与魏相持,自春至冬,各数十百战。师老气衰,魏之援兵复欲筑垒于军后。仲宗等恐腹背受敌,谋退。庆之杖节军门,曰:"须虏围合,然后与战;若欲班师,庆之别有密敕。"仲宗壮其计,乃从之。魏人掎角作十三城,庆之陷其四垒。九城兵甲犹盛,乃陈其俘馘,鼓譟攻之,遂奔溃,斩获略尽,涡水咽流。诏以涡阳之地置西徐州。众军乘胜前顿城父。武帝嘉焉,手诏慰勉之。
大通初,魏北海王元颢来降,武帝以庆之为假节、飚勇将军,送颢还北。颢于涣水即魏帝号,授庆之前军大都督。自铚县进,遂至睢阳。魏将丘大千有众七万,分筑九垒以拒。庆之自旦至中,攻陷其三,大千乃退。
时魏济阴王元晖业率羽林庶子二万人来救梁、宋,进屯考城。庆之攻陷其城,禽晖业,仍趣大梁。颢进庆之徐州刺史、武都郡王,仍率众而西。魏左仆射杨昱等率御仗羽林宗子庶子众七万,据荥阳拒颢,兵强城固。魏将元天穆大军复将至,先遣其骠骑将军尔朱兆、骑将鲁安等援杨昱,又遣右仆射尔朱世隆、西荆州刺史王罢据虎牢。时荥阳未拔,士众皆恐。庆之乃解鞍秣马,宣喻众曰:"我等才有七千,贼众四十余万。今日之事,义不图存,须平其城垒,一鼓悉使登城。"壮士东阳宋景休、义兴鱼天愍逾堞而入,遂克之。俄而魏阵外合,庆之率精兵三千大破之。鲁安于阵乞降,天穆、兆单骑获免。进赴虎牢,尔朱世隆弃城走。魏孝庄出居河北。其临淮王彧、安丰王延明率百僚备法驾迎颢入洛阳宫,御前殿,改元大赦。颢以庆之为车骑大将军。魏上党王元天穆又攻拔大梁,分遣王老生、费穆据虎牢,刁宣、刁双入梁、宋,庆之随方掩袭,并降,天穆与十余骑北度河。庆之麾下悉著白袍,所向披靡。先是洛中谣曰:"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自发铚县至洛阳,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初,魏庄帝单骑度河,宫卫嫔侍无改于常。颢既得志,荒于酒色,不复视事,与安丰、临淮计将背梁,以时事未安,且资庆之力用。庆之心知之,乃说颢曰:"今远来至此,未伏尚多,宜启天子,更请精兵;并勒诸州有南人没此者,悉须部送。"颢欲从之,元延明说颢曰:"庆之兵不出数千,已自难制,今更增其众,宁肯为用?魏之宗社,于斯而灭。"颢由是疑庆之,乃密启武帝停军。洛下南人不出一万,魏人十倍。军副马佛念言于庆之曰:"勋高不赏,震主身危,二事既有,将军岂得无虑?今将军威震中原,声动河塞,屠颢据洛,则千载一时。"庆之不从。颢前以庆之为徐州刺史,因求之镇,颢心惮之,遂不遣。魏将尔朱荣、尔朱世隆、元天穆、尔朱兆等众号百万,挟魏帝来攻颢。颢据洛阳六十五日,凡所得城一时归魏。庆之度河守北中郎城。三日十一战,伤杀甚众。荣将退还,时有善天文人刘灵助谓荣曰:"不出十日,河南大定。"荣乃为筏济自硖石,与颢战于河桥。颢大败,走至临颍被禽,洛阳复入魏。庆之马步数千结阵东反,荣亲自来追,军人死散。庆之乃落须发为沙门,间行至豫州,州人程道雍等潜送出汝阴。至都,仍以功除右卫将军,封永兴侯。
出为北兖州刺史、都督缘淮诸军事。会有祆贼沙门僧强自称为帝,土豪蔡伯宠起兵应之,攻陷北徐州。诏庆之讨焉。庆之斩伯宠、僧强,传其首。中大通二年,除南北司二州刺史,加都督。庆之至镇,遂围县瓠,破魏颍州刺史娄起、扬州刺史是玄宝于溱水。又破行台孙腾、豫州刺史尧雄、梁州刺史司马恭于楚城。罢义阳镇兵,停水陆转运,江湘诸州并得休息。开田六千顷,二年之后,仓廪充实。又表省南司州,复安陆郡,置上明郡。大同二年,魏遣将侯景攻下楚州,执刺史桓和。景仍进军淮上,庆之破之。时大寒雪,景弃辎重走。是岁豫州饥,庆之开仓振给,多所全济。州人李升等八百人表求树碑颂德,诏许焉。五年卒,谥曰武。庆之性祗慎,每奉诏敕,必洗沐拜受。俭素不衣纨绮,不好丝竹。射不穿札,马非所便,而善抚军士,能得其死力。长子昭嗣。
梁世寒门达者,唯庆之与俞药,药初为武帝左右,帝谓曰:"俞氏无先贤,世人云’俞钱’,非君子所宜,改姓喻。"药曰:"当令姓自于臣。"历位云旗将军,安州刺史。
庆之第五子昕,字君章,七岁能骑射。十二随父入洛,遇疾还都,诣鸿胪卿朱异。异访北间事,昕聚土画城,指麾分别,异甚奇之。庆之在县瓠,魏骁将尧雄子宝乐特为敢勇,求单骑校战,昕跃马直趣宝乐,雄即溃散,后为临川太守。太清二年,侯景围历阳,敕召昕还。昕启云:"采石急须重镇,王质水军轻弱,恐虏必济。"乃板昕为云骑将军代质,未及下渚,景已度江,为景所禽。令收集部曲将用之,昕誓而不许。景使其仪同范桃棒严禁之,昕因说桃棒,令率所领归降,袭杀王伟、宋子仙。桃棒许之。遂立盟射城中,遣昕夜缒而入。武帝大喜,敕即受降。简文迟疑,累日不决。外事泄,昕弗之知,犹依期而下。景邀得之,逼昕令更射书城中,云"桃棒且轻将数十人先入"。景欲裹甲随之。昕不从,遂见害。
少弟暄,学不师受,文才俊逸。尤嗜酒,无节操,遍历王公门,沉湎喧譊,过差非度。其兄子秀,常忧之,致书于暄友人何胥,冀以讽谏。暄闻之,与秀书曰:
旦见汝书与孝典,陈吾饮酒过差。吾有此好五十余年,昔吴国张长公亦称耽嗜,吾见张时,伊已六十,自言引满大胜少年时。吾今所进亦多于往日。老而弥笃,唯吾与张季舒耳。吾方与此子交欢于地下,汝欲夭吾所志邪?昔阮咸、阮籍同游竹林,宣子不闻斯言。王湛能玄言巧骑,武子呼为痴叔。何陈留之风不嗣,太原之气岿然,翻成可怪!
吾既寂漠当世,朽病残年,产不异于颜原,名未动于卿相,若不日饮醇酒,复欲安归?汝以饮酒为非,吾以不饮酒为过。昔周伯仁度江,唯三日醒,吾不以为少;郑康成一饮三百杯,吾不以为多。然洪醉之后,有得有失。成厮养之志,是其得也;使次公之狂,是其失也。吾常譬酒之犹水,亦可以济舟,亦可以覆舟。故江谘议有言:"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美哉江公!可与共论酒矣。汝惊吾堕马侍中之门,陷池武陵之第,遍布朝野,自言焦悚。"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吾生平所愿,身没之后,题吾墓云"陈故酒徒陈君之神道"。若斯志意,岂避南征之不复,贾谊之恸哭者哉!何水曹眼不识杯铛,吾口不离瓢杓,汝宁与何同日而醒,与吾同日而醉乎?政言其醒可及,其醉不可及也。速营糟丘,吾将老焉。尔无多言,非尔所及。
暄以落魄不为中正所品,久不得调。陈天康中,徐陵为吏部尚书,精简人物,缙绅之士皆响慕焉。暄以玉帽簪插髻,红丝布裹头,袍拂踝,靴至膝,不陈爵里,直上陵坐。陵不之识,命吏持下。暄徐步而出,举止自若,竟无怍容。作书谤陵,陵甚病之。后主之在东宫,引为学士。及即位,迁通直散骑常侍,与义阳王叔达、尚书孔范、度支尚书袁权、侍中王瑳、金紫光禄大夫陈褒、御史中丞沈瓘、散骑常侍王仪等恒入禁中陪侍游宴,谓为狎客。暄素通脱,以俳优自居,文章谐谬,语言不节,后主甚亲昵而轻侮之。尝倒县于梁,临之以刃,命使作赋,仍限以晷刻。暄援笔即成,不以为病,而慠弄转甚。后主稍不能容,后遂搏艾为帽,加于其首,火以爇之,然及于发,垂泣求哀,声闻于外而弗之释。会卫尉卿柳庄在坐,遽起拨之,拜谢曰:"陈暄无罪,臣恐陛下有玩人之失,辄矫赦之。造次之愆,伏待刑宪。"后主素重庄,意稍解,敕引暄出,命庄就坐。经数日,暄发悸而死。
兰钦,字休明,中昌魏人也。幼而果决,矫捷过人。宋末随父子云在洛阳,恒于市骗橐驼。后子云还南,梁天监中,以军功至冀州刺史。钦兼文德主帅,征南中五郡诸洞反者,所至皆平。
钦有谋略,勇决善战,步行日二百里,勇武过人。善抚驭,得人死力。以军功封安怀县男。累迁都督、梁、南秦二州刺史,进爵为侯。征梁、汉,事平,进号智武将军。改授都督、衡州刺史。未及赴职,会西魏攻围南郑,梁州刺史杜怀宝来请救,钦乃大破魏军,追入斜谷,斩获略尽。魏相安定公遣致马二千疋,请结邻好。钦百日之中再破魏军,威振邻国。诏加散骑常侍,仍令赴职。经广州,因破俚帅陈文彻兄弟,并禽之。至衡州,进号平南将军,改封曲江县公。在州有惠政,吏人诣阙请立碑颂德,诏许焉。后为广州刺史。前刺史新渝侯映之薨,南安侯恬权行州事,冀得即真。及闻钦至岭,厚货厨人,涂刀以毒,削瓜进之,钦及爱妾俱死。帝闻大怒,槛车收恬,削爵土。
钦子夏礼,侯景至历阳,率其部曲邀景,兵败死之。
论曰:陈伯之虽轻狡为心,而勇劲自立,其累至爵位,盖有由焉。及丧乱既平,去就不已,卒得其死,亦为幸哉。庆之初同燕雀之游,终怀鸿鹄之志,及乎一见任委,长驱伊、洛。前无强阵,功靡坚城,虽南风不竞,晚致倾覆,其所克捷,亦足称之。兰钦战有先鸣,位非虚受,终逢鸩毒,唯命也夫。
《南史》 唐·李延寿
陈伯之,是济阴睢陵人,十三四岁时,就喜欢戴獭皮帽子,腰间挂着匕首,等到邻里稻谷成熟,就偷着割些稻子。有一次被田主发现,田主呵斥道:“楚子,别动!”陈伯之说:“您家的稻谷多,拿一担又何妨?”田主准备抓他,他便拔出刀来,说:“楚子,你到底是什么人?”田主吓得纷纷转身逃跑,他这才慢慢地扛着稻子回家。等到长成后,在钟离一带做劫匪,曾偷偷观察别人的船只,船上的人都把他砍伤,砍掉了他的左耳。后来他跟乡人车骑将军王广之一起行动,王广之很欣赏他的勇猛,常常晚上让他住在自己屋中,出征时也总是让他随行。因屡次立战功,逐步升任骠骑司马,被封为鱼复县伯。
梁武帝起兵时,东昏侯授予陈伯之节度,让他统领前军将领,担任豫州刺史,之后调任江州刺史,占据寻阳,以抵抗梁武帝。郢城被攻下后,武帝派人劝说陈伯之,他便被任命为江州刺史,他的儿子陈武牙任徐州刺史。陈伯之虽然接受命令,但内心仍存二心。武帝对他犹豫不决,便逼迫他,他只能退守南湖,然后归顺梁朝,与其他军队一同攻入建康。建康城尚未攻下,每当有降兵出来,陈伯之便私下与他们耳语。武帝怀疑他仍有反复之心。恰逢东昏的将领郑伯伦投降,武帝派他去见陈伯之,对他说:“城中的人非常愤怒,想派人送信来引诱你,如果不能投降,就要割掉你的手脚。如果你不投降,还要派刺客刺杀你。”陈伯之非常害怕,从此彻底没了二心。城池攻下后,被封为丰城县公,被派去镇守江州。陈伯之不识字,回到江州后,遇到文书诉讼,只能照着写“大诺”二字。一切事务,都是由书记传达口信,最后由主官决定。
陈伯之与豫章人邓缮、永兴人戴承忠有旧交。邓缮曾救过陈伯之的性命,陈伯之非常感激。他在江州时,任用邓缮为别驾,戴承忠为记室参军。河南人褚緭,是都城中品行不好的人,武帝即位后,曾多次去拜访尚书范云,范云并不喜欢褚緭,坚决拒绝。褚緭更加愤怒,私下对朋友说:“自从建武年间以来,草野出身的人都成了权贵,我有什么罪过却这样被抛弃?如今天下刚刚建立,局势动荡不安。陈伯之拥有一支强大的兵力,驻守在江州,他不是真心归附朝廷,心里一定有怀疑。况且现在荧惑星(火星)守在南斗,这不是为我指明吉兆吗?现在我如果去投靠陈伯之,万一不成,还可以到北魏去,岂不是比当河南郡太守强吗?”于是他通过陈伯之的书佐王思穆联络陈伯之,受到陈伯之的特别亲近。后来陈伯之的乡人朱龙符担任长流参军,乘着陈伯之愚昧,随意做坏事。陈伯之的儿子陈武牙当时是直阁将军,武帝亲自写下朱龙符的罪状,交给陈武牙,陈武牙封好给他看;武帝又派邓缮去接替江州别驾,陈伯之却不接受,说:“朱龙符是个粗人,邓缮在地方有政绩,朝廷派来的别驾,我可以让他担任中从事。”邓缮因此日夜劝说陈伯之:“朝廷的府库空虚,没有武器,三仓(粮仓)也无存粮。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绝不能放过。”褚緭、戴承忠等人一直支持他。陈伯之对邓缮说:“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如果再得不到,我就和你一起起兵。”邓缮回去后,武帝下令地方各郡派人去接替邓缮。陈伯之于是召集府中州里的佐官史官,对大家说:“奉齐建安王的命令,率领江北义勇十万,已经抵达六合,朝廷派我带领江州的兵力,尽快运送粮食,迅速进攻。”他让褚緭伪造萧宝寅的信件给僚属看,于议事厅前设坛,杀牲盟誓。陈伯之先歃血为誓,长史以下依次歃血。褚緭劝说陈伯之:“现在起兵,应招揽有声望的人。程元冲并不团结众人,临川内史王观是僧虔的孙子,人品不坏,可以召来担任长史,代替程元冲。”陈伯之听从建议,仍然让褚緭担任寻阳太守,戴承忠任辅义将军,朱龙符任豫州刺史。豫章太守郑伯伦起兵抵抗,程元冲失去职位后,回家聚集数百人,派陈伯之的典签吕孝通、戴元则作为内应。陈伯之每天早上做杂戏,下午就睡觉,身边的卫士也都休息。程元冲就趁他松懈之时,从北门进入,直奔议事厅。陈伯之听见喊声,立即率领人马出击,程元冲实力不足,逃往庐山。陈伯之派人回报陈武牙兄弟,陈武牙等人逃到盱眙,被盱眙人徐文安、庄兴绍、张显明拦截并伏击,无法阻止,反而被杀死。武帝派王茂讨伐陈伯之,陈伯之战败逃跑,经小路逃到江北,与儿子陈武牙及褚緭一同投奔北魏。北魏任命陈伯之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淮南诸军事、平南将军、光禄大夫、曲江县侯。
天监四年,朝廷下诏,命临川王萧宏率军北伐,萧宏命记室丘迟私下写信给陈伯之说:
陈将军您好!您身体安好,真是令人高兴啊!您勇猛无比,才识超群。抛开微不足道的小鸟,追求像大雁那样的高飞。过去因时运变化,遇到明主,建立功业,开创基业,称王称帝,乘坐华贵车辆,身佩将帅之印,多么壮丽啊!为何如今反而成为投降的俘虏,听到战报就发抖,面对匈奴毡帐低头下跪,又显得多么懦弱?你当初选择离开朝廷,并非有什么过失,只是无法自我反省,又听信流言,沉沦于荒淫,才导致如今的下场。如今朝廷宽恕过错,奖赏功绩,推心置腹,安定天下,这是您应知的道理,我不用多说。
从前,朱鲔曾为兄弟之故而流血,张绣曾为儿子而动刀,汉高祖并不怀疑他们,魏武帝也像以前一样对待他们。更何况你没有他们那样的罪过,功勋却远胜于当世功臣。迷途知返,是古代贤人的做法,回头即得,自古有之。陛下宽恕法律而施以恩德,连吞舟的大鱼都能放过;您依然像松柏一样坚韧,亲人安好,高堂未倒,爱妾还在。你这样的人,心里怎能不感到悲哀?如今朝廷功臣名将,皆有各自的职位,他们佩带紫色官服,参与朝廷谋划;担任地方官员,负责边疆事务;都曾用马匹立誓,传给子孙。唯独你,却蒙羞低头,只能在北方草原的主人手下奔走,怎能不令人哀叹!
以慕容超的强盛,最终身送东市;姚泓的显赫,最后被绑在西都。所以可知,无论是谁,都应一视同仁,不能容纳异族。北魏多年占据中原,恶行积累,祸患已成,自然走向灭亡。何况他们自己内部昏庸狡猾,互相残杀,部族离散,首领猜疑。如今正该被绑在蛮夷王室的柱上,首级悬挂在藁街。然而你却像鱼儿在沸腾的鼎中游动,像燕子在飞帐上筑巢,岂不是荒谬可笑?
暮春三月,江南草木茂盛,杂花盛开,群莺乱飞。看到故国的旗帜,回忆起往日的时光,抚着衣带登上城墙,怎能不悲痛悲伤?就像廉颇思念赵国的将军,吴起痛哭西河,都是人之常情,将军难道没有感情吗?希望你早日清醒,改过自新,多行善事,积德行善。当今皇帝圣明,天下太平,西方的白环奉献,东方的箭矢送来,夜郎、滇池的少数民族解辫子来求官职,朝鲜、昌海地区也放下武器归顺。只有北方的蛮族,心怀野心,在边境上苟延残喘,只想延长自己的寿命罢了。中军临川王殿下,德行光明,是国之重臣,正准备到洛水一带安抚百姓,讨伐秦中罪人。若你不及时悔改,我将再写此信。我姑且写下这些话,望您能仔细考虑。
陈伯之收到信后,便在寿阳集结八千人投降。陈武牙被北魏人杀害。陈伯之归顺后,被任命为平北将军、西豫州刺史、永新县侯。还未赴任,又升为骁骑将军,后来又任太中大夫。后来在家中病逝。他的儿子仍留在北魏。褚緭留在北魏后,北魏人想任用他。北魏元会之日,褚緭开玩笑作诗说:“帽子上戴的笼冠,裤子上穿的红衣,不知道是今天还是昨天,是真是假?”北魏人非常愤怒,将他外放为始平太守。他每天打猎,结果坠马而亡。
陈庆之,字子云,是义兴国山人。幼年便跟随梁武帝。武帝喜欢下棋,常常从夜晚一直下到天亮,众人早已入睡,只有陈庆之不睡,听见呼唤立马赶到,因此得到武帝喜爱和赏识。随军平定建邺后,逐渐担任主书,散财结交士人,常常想着建立功业。后来升任为镇西将军。
陈庆之原本像小鸟一样随波逐流,最终却怀有大雁般高远的志向。一旦被信任委以重任,便迅速直抵伊水、洛水一带。前方没有强敌,攻下没有坚固的城池,虽然南风不助,最终还是失败,但他所取得的胜利,仍值得称赞。
兰钦,字休明,是中昌魏人,幼年果决,行动敏捷超出常人。宋末时,他随父亲兰云在洛阳,常在集市上骗骆驼。后来父亲返回南方,梁天监年间,因军功晋升为冀州刺史。兰钦担任文德主帅,征讨南中五郡反抗的洞民,所到之处全部平定。
兰钦有谋略,敢作敢为,作战勇猛,每天步行二百里,勇猛程度令人惊叹。他善于安抚下属,赢得将士们的全力支持。因军功被封为安怀县男。后升任都督、梁州与南秦州刺史,进爵为侯。征讨梁、汉地区,战事平定后,被加封为智武将军。后改任都督、衡州刺史。还未赴任,恰逢西魏进攻南郑,梁州刺史杜怀宝求援,兰钦便大破西魏军队,追击入斜谷,斩首俘虏甚多。西魏安定公送马两千匹,请求结为友好邻邦。兰钦百余天内连续击溃西魏军队,威名震慑邻国。朝廷加封他为散骑常侍,再命他赴任。途经广州,他打败俚人首领陈文彻兄弟,全部擒获。到衡州后,进封为平南将军,改封曲江县公。在衡州任职期间有惠民政策,官吏百姓到朝廷请求立碑歌颂他的功绩,朝廷准许。后来任广州刺史。前任刺史新渝侯映之去世后,南安侯恬暂代州官,企图尽快上位。听说兰钦抵达岭南,便重金贿赂厨房厨师,用刀涂毒,削瓜送进,结果兰钦及其爱妾一同中毒身亡。朝廷得知后大怒,用车辆将恬逮捕,削去爵位和土地。
兰钦的儿子兰夏礼,在侯景攻占历阳时,率部迎战侯景,兵败战死。
评论说:陈伯之虽然心术不正,但勇猛刚强,最终获得爵位,也并非偶然。等到天下动乱平定后,他反复无常,最终被斩杀,也算是一种幸运。陈庆之早年像小鸟一样随波逐流,最终怀有大雁般的志向,一旦被信任,便长驱直入伊、洛之间。前方没有强敌,攻下无坚不摧的城池,虽未能坚持到最后,败亡也算不过,但他攻下的战功,仍值得称道。兰钦作战时总在敌人之前发起进攻,他的地位并非空得,最终却遭遇毒害,只能感叹命运之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