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後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適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於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夫陈留,天下之旻,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积粟。臣善其令,请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於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号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生言其弟郦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郦生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汉三年秋,项羽击汉,拔荥阳,汉兵遁保巩、洛。楚人闻淮阴侯破赵,彭越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淮阴方东击齐,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拒楚。郦生因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適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方今楚易取而汉反郤,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原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於历城,诸田宗彊,负海阻河济,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籓。”上曰:“善。”   乃从其画,复守敖仓,而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齐王曰:“天下何所归?”曰:“归汉。”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後。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负;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於汉王,可坐而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下齐七十馀城,乃夜度兵平原袭齐。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亨汝!”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齐王遂亨郦生,引兵东走。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高祖举列侯功臣,思郦食其。郦食其子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後更食武遂,嗣三世。元狩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诈诏衡山王取百斤金,当弃市,病死,国除也。   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   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陆生至,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彊。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於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於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彊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轝,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於汉!”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乃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陆生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慁公为也。”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陆生往请,直入坐,而陈丞相方深念,不时见陆生。陆生曰:“何念之深也?”陈平曰:“生揣我何念?”陆生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陈平曰:“然。为之柰何?”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结?”为陈平画吕氏数事。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太尉亦报如之。此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陆生为饮食费。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藉甚。   及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陈丞相等乃言陆生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黄屋称制,令比诸侯,皆如意旨。语在南越语中。陆生竟以寿终。   平原君硃建者,楚人也。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後复事黥布。布欲反时,问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听而听梁父侯,遂反。汉已诛布,闻平原君谏不与谋,得不诛。语在黥布语中。平原君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家於长安。行不苟合,义不取容。辟阳侯行不正,得幸吕太后。时辟阳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见。及平原君母死,陆生素与平原君善,过之。平原君家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贷服具,陆生令平原君发丧。陆生往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乎?”陆贾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税凡五百金。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於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吕太后惭,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阳侯行,欲遂诛之。辟阳侯急,因使人欲见平原君。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欲杀之。今日辟阳侯诛,旦日太后含怒,亦诛君。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於帝?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驩。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於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果出辟阳侯。辟阳侯之囚,欲见平原君,平原君不见辟阳侯,辟阳侯以为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惊。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辟阳侯於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以诸吕故。文帝闻其客平原君为计策,使吏捕欲治。闻吏至门,平原君欲自杀。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杀为?”平原君曰:“我死祸绝,不及而身矣。”遂自刭。孝文帝闻而惜之,曰:“吾无意杀之。”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使匈奴,单于无礼,乃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曰:“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原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跪拾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曰‘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郦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将兵助楚讨不义,足不何不自喜也?臣原以事见,而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夫足下欲兴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见,窃为足下失之。”沛公谢曰:“乡者闻先生之容,今见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问所以取天下者。郦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陈留。陈留者,天下之据旻也,兵之会地也,积粟数千万石,城守甚坚。臣素善其令,原为足下说之。不听臣,臣请为足下杀之,而下陈留。足下将陈留之众,据陈留之城,而食其积粟,招天下之从兵;从兵已成,足下横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闻命矣。”   於是郦生乃夜见陈留令,说之曰:“夫秦为无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与天下从则可以成大功。今独为亡秦婴城而坚守,臣窃为足下危之。”陈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吾不可以应。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原勿复道。”郦生留宿卧,夜半时斩陈留令首,逾城而下报沛公。沛公引兵攻城,县令首於长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头已断矣!今後下者必先斩之!”於是陈留人见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陈留南城门上,因其库兵,食积粟,留出入三月,从兵以万数,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於巩洛之间,郦生被儒衣往说汉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至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   广野大度,始冠侧注。踵门长揖,深器重遇。说齐历下,趣鼎何惧。陆贾使越,尉佗慑怖,相说国安,书成主悟。

译文:

郦食其,是陈留高阳人。他喜欢读书,家里贫穷,没有谋生手段,只能担任里门的看守。然而,县里有才德的人和豪强都不敢用他,大家都认为他是个疯疯癫癫的读书人。

等到陈胜、项梁等人起义时,各地将领攻占高阳的已有数十人,郦食其听说这些将领都自以为是、苛刻待人、不听宽容大度的建议,于是就躲了起来。后来听说沛公正在陈留附近率兵扩张地盘,沛公手下的一位骑士恰好是郦食其家乡的亲属,沛公时常询问当地有才之士和杰出人物。这位骑士回到家中,郦食其便对他说:“我听说沛公性子懒散、轻视别人,但胸怀大志,这正是我愿意追随的人,希望你能替我向他推荐。如果见到沛公,就告诉他:‘我家乡有个郦食其,今年六十多岁,身高八尺,大家叫他‘狂生’,但他自己说,我不是狂生。’”骑士回答说:“沛公不喜欢读书人,凡是穿儒生衣服来的客人,沛公都会摘下他的帽子,用来撒尿,跟人说话时经常大声辱骂,根本不可能用儒生的话来劝说他。”郦食其说:“你帮我把话说完。”骑士便按郦食其的嘱咐,从容地将话讲了出来。

沛公到达高阳的驿馆时,派人召见郦食其。郦食其到了之后,进去拜见沛公,当时沛公正倚坐在床上,让两个女子洗脚,见到郦食其。郦食其进去后,行长拜礼仪,没有行跪拜之礼,说:“您是想帮助秦国攻打诸侯,还是想联合诸侯来攻打秦国?”沛公大骂道:“你这个蠢儒!天下人长期以来都受秦国压迫,所以诸侯纷纷起来攻击秦国,怎么说是帮助秦国攻打诸侯呢?”郦食其说:“必须集合徒众,集结正义之师,讨伐无道的秦朝,不应该轻慢地对待尊贵的人。”于是沛公停止洗脚,起身整理衣服,邀请郦食其上座,向他道歉。郦食其便谈起六国合纵连横的历史。沛公非常高兴,赏赐了他饭食,问:“接下来该怎么办?”郦食其说:“您起兵聚集众人的力量,收拢散乱的军队,兵力还不足一万名,想要直接进攻强大的秦国,这就像跳进老虎的嘴巴里一样危险。陈留是个四通八达的要地,是天下交通的枢纽,而且城中积粮众多。我与陈留的县令很熟,可以请求他让我去见他,让他听从您的命令。如果他不听,您便攻打陈留,我作为内应为您打开城门。”于是沛公派郦食其前往,自己带着军队紧随其后,顺利攻下了陈留,封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食其还曾向沛公推荐他的弟弟郦商,让他率领数千人从西南方向扩张地盘。郦食其常常作为说客,往来于各诸侯国之间。

汉三年秋天,项羽进攻汉军,攻占了荥阳,汉军撤退退守在巩县、洛阳一带。楚军听说韩信打败赵国,彭越多次反叛梁地,于是分兵去救援。韩信正在向东进攻齐国,汉王在荥阳、成皋一带多次受困,计划放弃成皋以东地区,退守巩县、洛阳以抵抗楚军。郦食其劝道:“我听说,了解天意的人,事业才能成功;不了解天意的人,事业注定失败。君主要以百姓为天,而百姓以粮食为天。敖仓是天下粮食转运的中心,据我所知,城中地下藏着大量粮食。楚军攻下荥阳,没有坚守敖仓,反而向东撤退,让士兵分守成皋,这正是天意帮助汉朝。如今楚军容易被攻下,而汉军反而退却,这是自断优势,我私下认为是错误的。况且,两个强大的对手不可能长期并存。楚汉两军相持太久,百姓动荡不安,社会混乱,农民放下农具,女工停止织布,天下人心尚未安定。希望您能迅速出兵,收复荥阳,占据敖仓的粮食,守住成皋的险要,封锁大路,把飞狐关和白马渡口封锁起来,展示出实际的军事实力,以表明天下百姓归附汉朝的态势,这样,天下就会知道谁是他们真正的归依。如今燕、赵已经平定,只有齐国还没攻下。齐国田广占据千里之地,田间率领二十万人驻扎在历城,田氏宗族势力强大,依山靠河,南邻楚国,百姓多变诈,哪怕您派几十万大军,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打败他们。我愿意奉命向齐王游说,让他归顺汉朝,作为东方的藩国。”汉王说:“很好。”于是采纳了这个计策。

随后,沛公恢复坚守敖仓,并派郦食其去游说齐王:“您知道天下的人心归向哪里吗?”齐王说:“不知道。”郦食其说:“如果您知道天下人心归向哪里,齐国就可以得到;如果不知道,齐国就无法保全。”齐王问:“天下归向何处?”郦食其说:“归向汉王。”齐王又问:“您为什么这么说?”郦食其答道:“汉王和项王曾约定,先入咸阳者为王。结果汉王先到咸阳,项王却违背约定,只封他为汉中王。项王还杀害了义帝,汉王听说后,便从蜀地起兵,西出关中,要求义帝的下落,收拢天下军队,任命诸侯为其后,降服的城邑就封其将领,所得战利品就分给士兵,与天下人共享利益,贤能之士和杰出人才都乐于为其效劳。诸侯的军队四面八方到来,蜀地的粮食也通过船只源源不断地运来。而项王有背信弃义之名,杀害义帝,对他人功劳毫无记载,对他人过失却无端记恨;打了胜仗却得不到赏赐,攻下城市却得不到封赏;除了项家人,谁也无权参政;刻制印章,却因怕被拿而无法交出;攻城得利,却积压不发,不赏不给。天下人都离他而去,贤才都心生怨恨,没有人愿意为他效力。所以天下人才纷纷归附汉王,是可以坐而策划的。汉王从蜀地出发,平定三秦;越过西河,援救上党军队;攻下井陉,诛杀成安君;攻破北魏,攻取三十二座城池,这都是天赐之福,非人力所能及。如今汉军已控制了敖仓的粮草,守住了成皋的险要,控制了白马津,封住了大行道,扼住了飞狐关,天下后来归附的人都会先于其他诸侯而灭亡。您应该赶紧归附汉王,齐国的社稷才能得以保全;如果拒绝归附,那灭亡的日子就快到了。”田广认为有道理,于是听从郦食其的建议,撤除历下的守军和备战,与郦食其一起纵情饮酒。

韩信听说郦食其游说齐国成功,攻下七十多座城池,于是连夜率军从平原出发,袭击齐国。齐王田广听说汉军到来,认为是郦食其出卖了自己,便说:“你能阻止汉军,我就饶你性命;如果你不能,我就把你烹死!”郦食其说:“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有大德之人不斤斤计较。您不改变主意,这说明您仍不知大势!”于是齐王烹杀了郦食其,带领军队向东逃跑。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担任丞相,率领军队攻打黥布有功。高祖在评定功臣时,想起郦食其的功劳。郦食其的儿子郦疥多次带兵出征,功劳未达封侯的标准,但因为父亲的功劳,被封为高梁侯。后来改封为武遂侯,之后传了三代。元狩元年,武遂侯平因伪造诏书,谋取衡山王的百斤金,按律应处死,但病死,封国被废除。

陆贾是楚国人,曾以宾客的身份跟随高祖平定天下,被称为有口才的辩士,常在朝廷左右出入,负责出使诸侯。

在高祖时期,中原刚刚安定,南越尉佗平定南方,自立为王。高祖派陆贾前去赐予尉佗王印,封他为南越王。陆贾到了后,尉佗披发箕踞而坐,态度傲慢地见陆贾。陆贾于是劝说道:“您是中国人,亲人和兄弟墓地在真定。如今您违背本性,抛弃中原衣冠,妄图用区区南越国与天子抗衡,后果将使您身陷祸患。当年秦朝失德,天下豪杰纷纷起义,只有汉王先抵达关中,占据咸阳。项羽违背约定,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归附,可以说是强大的。但汉王起于巴蜀,击破天下诸侯,消灭了项羽。五年之间,天下平定,这并非人力所能及,而是上天帮助的结果。天子听说您称王南越,不协助天下讨伐叛乱者,朝中将相都想出兵讨伐您,但天子怜惜百姓刚经历战乱,疲惫不堪,所以暂且姑息,特遣我授予您王印,设立封地,建立使节关系。您应该到郊外迎接,向北面称臣,怎么能以一个新建立的、尚未稳定的小国,与汉朝抗衡呢?如果汉王得知此事,将挖毁您祖先的墓地,诛灭您的宗族,并派十万大军前来征讨,那么越国立刻投降,就像翻手之间的事一样。”

于是尉佗猛然起身,向陆贾道歉说:“我长期生活在边远蛮夷之间,失去了礼仪和礼节。”他接着问陆贾:“我与萧何、曹参、韩信相比,谁更贤能?”陆贾说:“您像贤人。”尉佗又问:“我与皇帝相比,谁更贤能?”陆贾说:“皇帝是从丰沛起兵,讨伐暴秦,消灭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承了上古五帝三王的事业,统领中原,治理天下。中国百姓以亿计,土地广阔万里,是天下最富饶的地方,百姓众多,车马繁盛,物产丰富,政令出自一家,自天地分立以来,从未有过。如今您军队不过数十万,百姓都是蛮夷,生活在山海之间,就如同汉朝的一个郡,怎么敢与汉朝相比呢!”尉佗大笑说:“我若生活在中原,怎么会比不上汉朝?”于是非常高兴,与陆贾相处数月,说:“越地没有谁能与我畅谈,直到您来,我才听到未曾听闻的见解。”并赏赐陆贾千金,自己也赠千金。陆贾最终拜尉佗为南越王,令其称臣并遵守与汉朝的约定。回国向高祖报告后,高祖非常高兴,任命陆贾为太中大夫。

陆贾常在朝廷上谈论诗书。高帝曾骂他:“你是在马上得天下,还用得着读诗书吗?”陆贾说:“我是在马上得天下,难道就能用马上的方式来治理国家吗?夏商周等王朝,原本是逆天而行,后来却以仁义守成,文治武功并用,才是长久之计。从前吴王夫差、智伯只靠武力而灭亡;秦朝只用严刑峻法,终致赵国灭亡。当初如果秦朝已经统一天下,施行仁义,遵从先贤之道,陛下怎么能得到天下呢?”高帝听后,感到惭愧,于是对陆贾说:“请为我详细论述秦朝失去天下的原因,以及我得天下的原因,以及古代兴亡国家的成败经验。”陆贾于是草拟了十二篇论述,每写一篇,高帝都称赞不已,左右大臣欢呼万岁,称这本书为《新语》。

在孝惠帝时期,吕太后专权,想封立吕氏为王,但担心大臣们反对,陆贾自己觉得不能硬争,于是称病辞职,回到家中。他喜欢好畤的田地,认为适合安家。他有五个儿子,就把到越地所获得的千金全部卖出,分给儿子,每人二百金,让他们去经营生计。陆贾常常乘坐豪华的车,有四匹马,身边有十名舞女、乐师、琴师和侍从,宝剑价值百金,并对儿子们说:“我与你们约定:每次路过你们家,你们要为我准备马匹、酒和食物,尽情享用,每十天更换一次。如果家里有人死去,你们就得把宝剑、车辆、骑马侍从都交给我。一年内往来经过几次,一般不超过三次,不要让我久住家中,以免扰乱公事。”

在吕太后掌权时,吕氏专权,想劫持皇帝,威胁刘氏皇室。右丞相陈平对此感到忧虑,又无力对抗,怕自己也遭祸,常在家中静坐思考。陆贾便前去拜访,直接入座,而陈平正沉思不语,没有马上接见。陆贾问:“您在想什么?”陈平说:“您猜我到底在想什么?”陆贾说:“您位居上相,封地三万户,可以说是富贵无比、无欲无求了,但您仍忧心,只担心吕氏和小皇帝。”陈平点头说:“没错。那该怎么办呢?”陆贾说:“天下太平,关键在相位;天下动荡,关键在将领。如果将相和谐协调,士人就会归附;士人归附,天下即使有变,权力也不会分散。为国家计,关键在于君臣二人掌握权力。我一直希望与太尉周勃结交,但周勃与我开玩笑,轻易否定了我的建议。您不如与太尉交好,深交感情。”陆贾为此为陈平谋划了吕氏的几件事。陈平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用五百金为周勃祝寿,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太尉也回礼相待。这两人关系紧密,吕氏的阴谋也就逐渐削弱。陈平因此还送了陆贾一百名奴婢、五十辆车马、五百万钱作为饮食开销,陆贾因此在朝廷公卿之间往来游走,声名远播。

等到诛杀吕氏、拥立孝文帝时,陆贾也出力不少。孝文帝即位后,想派人出使南越。丞相等人建议陆贾担任太中大夫,前往尉佗那里,劝说尉佗去掉黄屋车驾,称制于南越,地位与诸侯相同,满足汉朝旨意。这事在《南越》篇中有详细记载。陆贾最终以年老辞世。

平原君朱建是楚国人,曾担任淮南王黥布的相国,犯了罪被罢免,后来又重新侍奉黥布。黥布打算反叛时,曾问他,朱建劝阻他,但黥布不听,反而听从了梁父侯,于是发动反叛。汉朝平定黥布之后,听说朱建曾劝阻,因此没有被处死。这事在《黥布列传》中有记载。平原君为人能言善辩,正直廉明,住在长安。行为不随波逐流,坚持道义,不求苟且。当时辟阳侯行事不正,深得吕太后宠信。有人劝说辟阳侯想结交平原君,辟阳侯便去了见他。平原君见了辟阳侯后,对他说:“您虽然有权势,但行为不合正道,我虽不与您深交,也愿与您一见。”

后来,当辟阳侯与平原君交往后,有件事让天下人震惊:辟阳侯与平原君曾私下密谈,内容涉及宫廷内政。平原君担心自己会被牵连,便立刻向汉朝告发。后来,辟阳侯因涉嫌谋反被逮捕,最终被处死。

太史公说:世人传诵的郦食其书信,多说是汉王已经攻下三秦,向东攻打项羽,退到巩县、洛阳一带时,郦食其身穿儒服去劝说汉王。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从沛公尚未攻入关中,与项羽分道而行,到高阳时,便与郦食其兄弟会面,这是事实。我读了陆贾的《新语》十二篇,确实可以见到当时辩士的风采。而平原君与我交好,所以得以完整叙述这些人物事迹。

郦食其胸怀大度,最初穿着宽大的儒生衣服;他不卑不亢,亲自登门拜见,深得沛公器重。他游说齐国历下,面对强敌也毫不畏惧。陆贾出使南越,尉佗震惊退让,二人相谈甚欢,国家得以安定,陆贾的《新语》也使汉王大彻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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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被后世尊称为史迁、太史公、历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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