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张丞相列传
译文:
张苍是阳武人,喜欢读书,尤其擅长律法和历法。秦朝时期担任御史,主管朝廷的文书档案。后来因犯法被处斩,他逃亡回家。等到刘邦带兵攻打南阳时,张苍作为宾客随军参战。因犯法被判斩首,他脱下衣服伏地请罪,身体高大,皮肤白皙如葫芦,当时王陵看到后觉得他是个有才华的人,便向刘邦进言,请求赦免他。于是张苍跟随刘邦西进,攻破武关,抵达咸阳。刘邦被立为汉王,进入汉中后,又收复三秦地区。陈馀打败常山王张耳,张耳投奔汉军后,汉王便任命张苍为常山郡守。后来,张苍随淮阴侯韩信进攻赵国,活捉了陈馀。赵国平定后,刘邦任命张苍为代国相,负责边防事务。不久,又调任为赵国相,辅佐赵王张耳。张耳去世后,又辅佐赵王刘敖。之后又调任为代王的相国。燕王臧荼反叛,汉高祖亲自率军讨伐。张苍以代国相的身份跟随军队出征,击败臧荼,立下大功,于六年中被封为北平侯,食邑一千二百户。
后来张苍升任计相,一个月后,改由列侯担任主计四年的职务。当时萧何任相国,而张苍自秦朝起就担任过柱下史,熟悉全国的图书、户籍和账册。他尤其精通算术和律历,因此被任命为列侯,居于相府,统管各郡国上报的财政数据。黥布反叛时逃亡,汉朝封皇子刘长为淮南王,张苍担任其相国。十四年后,张苍升任御史大夫。
周昌是沛县人,他的堂兄周苛,两人在秦朝时都任泗水县的卒史。等到刘邦起兵,攻破泗水县的守尉监,周昌和周苛便从卒史身份跟随刘邦。刘邦进入关中、平定秦朝后,任命周昌为职志(官职名),周苛为宾客。跟随刘邦进入关中,攻破秦军。刘邦称汉王后,任命周苛为御史大夫,周昌为中尉。
汉王四年,楚军围攻荥阳,形势紧急,刘邦逃走,派周昌留守荥阳。楚军攻破荥阳城,想让周苛率军投降。周苛怒骂道:“你快去投降刘邦!不然,你就会成为俘虏!”项羽大怒,将周苛处死。于是刘邦任命周昌为御史大夫,一直随军作战,最终打败项羽。六年中,与萧何、曹参等人一同受封,周昌被封为汾阴侯;周苛的儿子周成因父亲为国捐躯,被封为高景侯。
周昌为人强壮有力,敢于直言,连萧何、曹参等人都对他很敬重。有一次在朝廷宴会上,周昌进宫奏事,正赶上刘邦抱着戚夫人,周昌急忙退出,被刘邦追上,骑在周昌脖子上问:“我是个怎样的君主?”周昌抬头说:“陛下就像夏桀、商纣那样的暴君!”刘邦听了大笑,但对他仍十分忌惮。当皇帝想废掉太子,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大臣们极力反对,无人能阻止。刘邦最终因留侯张良的劝说而作罢。而周昌在朝廷上坚决反对,因说话口吃,又极愤怒,说:“我不善于言辞,但我心里清楚,陛下就算想废太子,我也绝不会服从命令。”刘邦听了非常高兴,笑着离开。事后,吕后躲在东厢房偷听,见到周昌后,跪下来感谢说:“多亏有您,太子差点被废。”
后来,戚夫人之子刘如意被封为赵王,年仅十岁,汉高祖担心自己去世后,赵王无法自保。赵尧年纪轻,是符玺御史。赵国人方与公对御史大夫周昌说:“您手下管的赵尧,虽然年轻,但很有才能,您一定要重视他,他将来可能会接替您的位置。”周昌笑着说:“赵尧年轻,只是个文书小吏,怎么可能做到呢!”过了不久,赵尧侍奉高祖。高祖独处时心情不悦,悲歌一首,众臣不知道原因。赵尧上前询问,说:“陛下不快,是因为赵王年幼,戚夫人和吕后之间有隔阂,还是担心赵王年长后无法自保呢?”高祖说:“确实如此,我私下很忧虑,但不知该怎么办。”赵尧说:“陛下应该让赵王任命一位贤能、威信卓著的相国,而且要得到吕后、太子和群臣的敬重与敬畏,这才稳妥。”高祖说:“对,我也有这想法,但不知道谁能胜任?”赵尧说:“御史大夫周昌,性格坚定、正直,且吕后、太子和众大臣都很敬重他,唯有他可以。”高祖说:“很好!”于是召见周昌,对他说:“我想要麻烦你,你一定要为赵王担任相国。”周昌哭着说:“我当初追随陛下,陛下为何如今要在中途把我派往诸侯处呢?”高祖说:“我知道你被贬,但我是出于对赵王的担忧,认为无人可替代你,你不得不勉强接受!”于是将御史大夫周昌改任为赵国相国。
过了很久,高祖拿着御史大夫的印信把玩,问:“谁能担任御史大夫?”他仔细看赵尧,说:“没有比赵尧更合适的人。”于是任命赵尧为御史大夫。赵尧之前已有军功,食邑也已封,又因随军平定陈豨有功,被封为江邑侯。
汉高祖去世后,吕后派使者召赵王,赵国相周昌命令赵王称病不去。使者反复来三次,周昌仍坚决不让赵王前往。吕后因此非常担忧,便派使者召周昌。周昌到后,拜见吕后,吕后大怒,骂他说:“你不知道我怨恨戚氏家族吗?却让赵王不去,这是为何?”周昌被召后,吕后再次派使者召赵王,赵王果然赴长安。抵达长安一个多月后,赵王服药身亡。周昌因此称病,不再上朝,三年后去世。
五年后,吕后听说御史大夫江邑侯赵尧曾参与高祖时期为赵王如意谋划的政变,便将赵尧治罪,改由广阿侯任敖接任御史大夫。
任敖原是沛县狱吏,高祖曾召他为官,但当时他所监管的狱吏得罪吕后,任敖因不恭敬而打了那个狱吏,导致伤人。后来高祖起兵时,任敖作为宾客追随其下,任守丰县两年。高祖称汉王后,东征项羽,任敖升任上党郡守。陈豨反叛时,任敖坚守城池,被封为广阿侯,食邑一千八百户。吕后执政时任御史大夫,三年后被免职,由平阳侯曹窋接任。吕后去世后,与大臣共同诛杀吕禄等人,后来被免职,由淮南相张苍接任御史大夫。
张苍在辅佐代王即位为孝文帝后,担任丞相。从汉朝建立到孝文帝执政二十多年间,天下初定,将相公卿大多出身军旅。张苍担任计相期间,整理和规范了历法制度。因为高祖十月到达霸上,沿袭了秦代以十月为岁首的传统,未作更改。他推演五行相生观念,认为汉朝应属水德,颜色应为黑色,与秦代一致。他制定律吕,调整音乐,将历法制度融入律令之中,如同百工制作标准品,天下一切工作都以此为准则。等到担任丞相时,最终完成这些制度,因此后世称汉朝的律历学,皆源自张苍。张苍本人热爱读书,涉猎广泛,无所不通,尤其擅长律历。
张苍对王陵心怀感激。王陵是安国侯。等到张苍富贵之后,常常像对待父亲一样尊敬王陵。王陵去世后,张苍任丞相时,每次上朝之前,总是先去王陵夫人那里献上饭菜,然后才敢回家。
张苍担任丞相十多年,鲁国人公孙臣上书称,汉朝是土德之世,应出现黄龙。朝廷下诏让张苍评论,张苍认为不属实,此事被搁置。后来黄龙真的出现在成纪,文帝便召公孙臣为博士,草拟土德之历的历法制度,更改年号。张苍因此感到无能,上书辞官,声称年老体衰。后来他提拔一些人担任中候,结果这些人贪图利益,皇上对此责备,张苍于是患病告退,终任丞相十五年。孝景帝前五年,张苍去世,谥号为“文侯”。他的儿子康侯继承爵位,八年去世。孙子类继承爵位,八年因在诸侯丧礼上就位不敬,被废除爵位。
起初,张苍的父亲身高不满五尺,而张苍出生后,身高就超过八尺多,后来成为侯爵、丞相。张苍的儿子也长得高。到孙子张类,身高六尺多,因犯法失去爵位。张苍在卸任丞相后,年老体衰,牙齿全无,只能靠乳汁进食,妻妾众多,怀孕后也不再宠爱。张苍活到百岁以上才去世。
申屠丞相嘉是梁人,早年以勇猛善射之才,跟随高祖攻打项羽,升任队率。后来又随军攻打黥布,担任都尉。在汉惠帝时,任淮阳郡守。汉文帝元年,朝廷选拔当年跟随高祖的旧吏,全部封为关内侯,食邑共二十四人,申屠嘉获封五百户。当时张苍担任丞相,申屠嘉升为御史大夫。张苍卸任丞相后,文帝想任命皇后弟弟窦广国为丞相,担心天下人认为这是个人私利,窦广国品行贤良,文帝想任用他,但犹豫了很久,考虑到高祖年代的老臣大多已去世,找不到合适人选,于是任命御史大夫申屠嘉为丞相,保留旧封地,封为故安侯。
申屠嘉为人廉洁正直,门庭不接受私人拜访。当时太中大夫邓通十分得宠,受到大量赏赐。文帝曾宴请邓通,宠爱如常。那时丞相进朝,邓通则坐在丞相旁边,态度怠慢。丞相奏事完毕,便说:“陛下宠爱邓通,因此让他富贵,但朝廷礼仪不可不庄重!”文帝说:“你别说,我私下宠他。”退朝后,丞相在府中坐着,立即派人召邓通到丞相府,邓通不来,丞相执意要杀他。邓通害怕,便向文帝报告。文帝说:“你回去吧,我马上派人召你。”邓通到丞相府后,脱去帽子,光脚跪地,叩头谢罪。申屠嘉坐在那里不动,不改变礼节,严厉责备说:“朝廷是高祖建立的,邓通不过是小臣,竟在殿上嬉戏,这是大不敬,应当斩首。现在,我下令立即处斩!”邓通叩首至鲜血直流,仍不松口。文帝看出丞相已经逼迫邓通,便派使者持节召邓通,向丞相道歉说:“这是我的小臣,你放了他吧。”邓通到后,向文帝哭诉:“丞相几乎杀了我。”
申屠嘉担任丞相五年,文帝去世,景帝即位。第二年,晁错担任内史,受宠权势日重,多次请求变更法令,意图削弱诸侯。丞相申屠嘉因自己的建议未被采纳,心生不满,嫉恨晁错。晁错任内史时,门楼从东边出,不便利,于是改从南边出。南边出的门,恰好是太上皇庙的外护墙处。申屠嘉听到后,想借此事以法理追究晁错擅自挖穿宗庙围墙的罪责,请求诛杀晁错。晁错的门客私下告诉他,晁错害怕,连夜入宫面见景帝,主动归罪。第二天上朝,丞相提出诛杀内史晁错。景帝说:“晁错所挖的不是真正的庙墙,而是外侧的护墙,其他官员在此居住,而且是皇帝亲自下令的,晁错并无罪。”于是罢免了此事。申屠嘉对长史说:“我后悔没有先斩了晁错,反而先提出请求,结果被晁错反制。”回到家后,悲痛过度,吐血而亡,谥号为“节侯”。他的儿子共侯蔑继承爵位,三年后去世。孙子侯去病继承,三十一年后去世。再孙子侯臾继承,六年后,因担任九江太守时收受前任官员送礼被治罪,爵位被废除。
申屠嘉死后,景帝时期,开封侯陶青、桃侯刘舍担任丞相。到当今皇帝(汉武帝)时期,柏至侯许昌、平棘侯薛泽、武强侯庄青翟、高陵侯赵周等人相继担任丞相。他们都是以列侯身份继承爵位,为人守规矩、谨慎,只是作为丞相的名位存在,没有做出可传世的重大功业。
太史公评论说:“张苍精通文学和律历,是汉代著名的丞相,却拒绝采纳贾谊、公孙臣等人关于正朔和服色的建议,坚持使用秦代的颛顼历,这是为什么呢?周昌是木性刚强之人。任敖因旧日恩德被重用。申屠嘉可以说是刚正坚毅、坚守节操,但缺乏学术才能,与萧何、曹参、陈平等人有差异。”
到了汉武帝时期,丞相人数众多,具体事迹记录不全,只记述征和年以后的情况。
有车丞相,是长陵人。他去世后,由韦丞相接任。韦丞相是贤能之人,是鲁国人,以读书和治理事务为官,官至大鸿胪。有相面之人曾预言他必当丞相。他有四个儿子,让相面人分别相看,认为第二子名叫玄成的将来会贵显。相面人说:“这孩子贵不可言,当封侯。”韦丞相说:“我如果当上丞相,有长子,怎么能从长子那里得到呢?”后来,韦丞相果然成为丞相,但长子有罪被革除继承权,最终立玄成。玄成当上后,假装发疯,不愿接受,最后还是立他为继承人,获得“让国”的美名。后来因骑马进入庙中不敬,朝廷降罪,削去一等爵位,降为关内侯,失去列侯身份,只能享受原封地的赋税。韦丞相去世后,由魏丞相接任。
魏丞相是济阴人,靠文职官吏出身,官至丞相。此人喜好武事,命令所有官吏都带剑,奏事前必须持剑。若有不带剑的,就要借剑才敢入朝奏事。当时京兆尹赵君,丞相奏请免除其罪,派人抓捕魏丞相,企图让他脱罪,但魏丞相不肯听从。又派人威胁魏丞相,以“夫人杀害婢女”一事私下奏报调查,竟调动官兵到丞相府,抓捕奴婢鞭打讯问,结果发现根本未用兵器杀人。丞相司直繁君上奏说,京兆尹赵君逼迫丞相,诬陷夫人杀害婢女,调动官兵围捕丞相府,行为不轨;又发现他擅自调动骑士,赵君因此被判处腰斩。另有下属掾吏陈平等上书弹劾中书省官员,怀疑其独断专权,罪名成立,被治罪,长史以下全部被处死,有的被发配到劳改营。最终魏丞相因病去世,儿子继承爵位。之后又因骑马进入庙中不敬,朝廷下令削去一等爵位,降为关内侯,失去列侯身份,仅得原封地赋税。魏丞相去世后,由御史大夫邴吉接任。
邴丞相吉是鲁国人,以读书和精通法律为官,官至御史大夫。后来御史大夫郑弘因罪被罢官,邴吉接任御史大夫。一年多后,韦丞相去世,邴吉接任丞相,被封为乐安侯。他仅用十年时间,未出长安城门便官至丞相,难道不是时运和命运的安排吗?
太史公评论说:深入思考士人通过仕途最终封侯的原因,其过程微小却极为复杂。多数人到御史大夫就停止了,少数转任丞相,他们心里常期盼丞相突然去世。有人暗中互相诋毁,想要取代他人。但守候时间长却得不到,或只是短暂机会就获得职位,最终封侯,实属命运使然!御史大夫郑君守了多年仍不得丞相之位,而匡君在位不满一年,便因韦丞相病死而接任,这怎么可能靠权谋获得呢?许多贤德卓越的人,却因困顿不得其志者,数不胜数。
张苍主管财政,天下建立标准制度。孙臣(公孙臣)的建议被否定,秦代历法仍然沿用。御史大夫在相府,地位次于相国。申屠嘉当面反驳,周昌在朝廷上激烈争辩。其余人多是安分守己,没有留下显著的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