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孟尝君列传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宣王七年,田婴使於韩、魏,韩、魏服於齐。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於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於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馀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於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於天,君何忧焉。必受命於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後宫蹈绮縠而士不得褐,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厌糟。今君又尚厚积馀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於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於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於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後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於齐,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土禺人曰:‘我生於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後秦,秦其危矣。”於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原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後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後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於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後,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於西周。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彊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於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於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怀王。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於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归老於薛。湣王许之。   其後,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於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於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於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厓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彊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齐免於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於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於是穰侯言於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後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孟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於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於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後也。   初,冯驩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孟尝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冯驩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於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不悦。   居期年,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於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於薛。岁馀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於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馀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於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原先生责之。”冯驩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齐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诸君彊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於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馀不足。有馀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於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於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驩曰:“使齐重於天下者,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彊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彊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彊之略。”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適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後召而复之,冯驩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馀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趣市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後,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原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馀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靖郭之子,威王之孙。既彊其国,实高其门。好客喜士,见重平原。鸡鸣狗盗,魏子、冯暖。如何承睫,薛县徒存!

译文:

孟尝君名田文,姓田。他的父亲是靖郭君田婴。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齐宣王的庶弟。田婴从威王时代就担任要职,参与国政,曾与成侯邹忌和田忌一起救援韩国,讨伐魏国。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便出卖了田忌。田忌害怕,偷偷袭击齐国边邑,结果失败,逃亡在外。恰好这时威王去世,宣王即位,得知成侯曾出卖田忌,便重新召见田忌,任命他为将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一同讨伐魏国,大败魏军,在马陵之战中俘获魏国太子申,杀死了魏国大将庞涓。宣王七年,田婴出使韩国和魏国,韩魏两国归顺齐国。田婴与韩昭侯、魏惠王在齐宣王的东阿南地会面,结盟而归。第二年,又与魏惠王在甄地会面。这一年魏惠王去世。宣王九年,田婴担任齐国丞相。齐宣王与魏襄王在徐州会盟,互相承认王位。楚威王得知此事,很愤怒,出兵在徐州打败了齐军,并派人追捕田婴。田婴派遣张丑去劝说楚威王,楚威王这才停止追捕。田婴担任丞相共十二年,宣王去世后,湣王即位。湣王即位三年,封田婴于薛地。

起初,田婴有四十多个儿子。他的一位地位卑贱的妾生了个儿子,名叫田文,出生于五月五日。田婴告诉母亲:“不要养大这个孩子。”母亲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等到田文长大后,母亲通过兄弟把孩子介绍给田婴。田婴很生气,责备母亲说:“我已命令你把这孩子扔掉,你竟敢把他养大,为什么?”田文叩头低头,接着问道:“您当初不让五月出生的孩子,是因为什么缘故?”田婴回答:“五月出生的孩子,长大后身高会与门框一样高,对父母不利。”田文反驳道:“人是受到上天注定的命吗?还是受门户高度所限的命呢?”田婴无言以对。田文又说:“人是受上天决定的,您又何必担忧呢?如果命是受门户决定的,那就可以提高门的高度,谁又能真正到达门口呢?”田婴听了,说:“你先退下吧。”

过了很久,田文趁机问父亲田婴:“您的子孙有几代?”田婴回答:“孙子。”“孙的孙子呢?”“玄孙。”“玄孙的孙子呢?”“我就不知道了。”田文说:“您在齐国掌权,已经历了三代国君,齐国疆土没有扩大,而您的私家财富却积累了上万金,家里门下却一个有才德的人也没有。我听说,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现在您的后宫穿的是华贵的丝织品,而士人却连粗布都穿不上;您的仆妾吃的是精美的粱肉,而士人却连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如今您还贪图聚敛财富,打算留给那些不相识的人,却把国家大事一天天荒废,我私下觉得非常奇怪。”于是田婴改口,礼遇田文,让他主持家庭接待宾客的工作。宾客日渐增多,名声传遍诸侯。诸侯纷纷请求田婴把田文立为太子,田婴答应了。田婴去世后,被谥为靖郭君,田文果然继位,成为孟尝君,定都于薛地。

孟尝君在薛地,广招诸侯的宾客以及被放逐的有罪之人,都归他庇护。孟尝君放弃自己的产业,对宾客十分优厚,因此天下贤士纷纷前来投靠。他有数千名食客,无论贵贱,都与他平起平坐。孟尝君与宾客相处时,屏风之后总有侍史记录他与宾客的谈话,还打听宾客的亲属住址。宾客离开后,孟尝君便派人去问候他们的亲属,赠送礼物。有一次,孟尝君设宴款待宾客,夜宴时,有个人挡住了灯光,宾客非常生气,认为饭菜分得不均,便中途离开。孟尝君起身亲自拿着饭勺与那人比较,才发现饭菜一样,宾客感到羞愧,自刎而死。这件事后,更多的人投奔孟尝君。孟尝君对待宾客毫无选择,都善待他们,每个人都觉得孟尝君真是特别关照自己。

秦国昭王听说他贤能,就先派泾阳君到齐国做人质,想见见孟尝君。孟尝君准备入秦,宾客们都不愿意他去,劝阻他,他不听。苏代劝道:“今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一个木偶人和土偶人正在说话。木偶人说:‘天要下雨了,你就要完蛋了。’土偶人说:‘我生在土里,败了就回归泥土。今天下雨,水流会把我冲走,我不知道会流到哪里。’如今秦国是虎狼之国,您若前往,万一不能回来,会不会被看作土偶人所讥笑呢?”孟尝君听后,决定不去。

齐湣王二十五年,再次派孟尝君入秦,昭王当即任命他为秦国丞相。有人劝秦昭王说:“孟尝君贤能,又是齐国宗室,现在他担任秦国丞相,一定会先考虑齐国利益,再考虑秦国利益,秦国将非常危险。”于是秦昭王便不再任用孟尝君,反而把他囚禁起来,图谋杀了他。孟尝君派人去见昭王最宠爱的妃子,请求宽释。妃子说:“我想要你那只狐白裘。”当时,孟尝君有一件狐白裘,价值千金,天下独一无二,已经献给了秦王。没有其他裘皮了。孟尝君为此发愁,四处问宾客,无人能帮他。最下位的一个仆人说:“我能做到。”于是他夜里装扮成狗,潜入秦宫仓库中,取回了那件狐白裘,献给妃子。妃子转告昭王,昭王便释放了孟尝君。孟尝君逃出后,立即奔离,改换门牌和姓名,从关卡逃出。半夜抵达函谷关。秦昭王后悔放走了孟尝君,派人骑快马追赶。孟尝君来到函谷关时,关卡规定鸡鸣时才能放行,他怕被追上,于是门下一位宾客能模仿鸡叫,几只鸡同时鸣叫,于是关卡开放。出了关不久,秦追兵果然到达,但此时孟尝君已经出关,于是追兵只能返回。一开始,孟尝君把这两个人列入宾客名单,宾客们都因这事感到羞愧。等到孟尝君遇到秦国危难时,这两个人才救了他,从此宾客们都心服口服。

孟尝君到赵国,赵国平原君接待他。赵国人听说孟尝君贤能,出来观看,都笑着说:“本来以为薛地的田婴是了不起的人物,现在看,不过是个渺小的男子罢了。”孟尝君听到后很生气。跟从他的宾客们于是砍杀数百人,烧毁县城,然后逃走。

齐湣王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派出了孟尝君。孟尝君到齐国后,被任命为齐国丞相,掌握了朝政大权。

孟尝君怨恨秦国,打算联合韩国和魏国攻打楚国,然后借兵给西周。苏代出使西周对赵国说:“您以齐国为韩、魏攻打楚国九年,夺取了宛、叶以北之地,使韩魏变强大。现在又进攻秦国,只会让韩、魏更加强大。韩国、魏国南边没有楚国的威胁,西边没有秦国的威胁,那么齐国就会危险了。韩、魏必定会轻视齐国,畏惧秦国,这是对您非常危险的情况。您不如让我国与秦国深度联合,您自己不攻击,也不借兵给西周。您就在函谷关外驻守,让我国向秦昭王转达您的话说:‘薛公绝不会打败秦国来增强韩魏,他攻打秦国,是想让楚王割让东部土地给齐国,然后秦国出面与楚怀王和解。’您让我国这样去向秦国示好,秦国必然不愿战而保全东部土地,秦国一定会想得到这个提议。楚怀王得以出逃,必定会感激齐国。齐国由此得到东部土地,实力更强,而薛地以后就不会再有祸患了。秦国不至于变弱,反而安定在三晋之西,三晋必定会看重齐国。”薛公说:“好。”于是命令韩、魏向秦国表示祝贺,从而使三国停止进攻,也不再借兵给西周了。当时,楚怀王进入秦国,秦国扣留他,想强行逼出。秦国最终没有放人。

孟尝君担任齐国丞相时,他的门客魏子负责收取封地的赋税,三次去收都未收到一文。孟尝君问起,魏子回答:“有个贤能的人私下借走了钱,所以我才收不到。”孟尝君大怒,将魏子赶走。几年后,有人在齐湣王面前毁谤孟尝君说:“孟尝君将要谋反。”等到田甲劫持湣王时,湣王怀疑孟尝君,孟尝君便逃走。那个曾经与贤人共谋借贷的魏子听说后,上书说孟尝君没有谋反,愿以自己生命为担保,于是自刎在宫门前,以表明孟尝君的清白。湣王震惊,亲自查证,发现孟尝君确实没有反叛的意图,于是重新召见孟尝君。孟尝君于是称病,回到薛地养老。湣王同意了。

以后,秦国派遣将领吕礼出任齐国相国,想陷害孟尝君。苏代对孟尝君说:“周最在齐国待遇很好,但齐王却驱逐他,听信亲近吕礼之人,是想拉拢秦国。如果齐国与秦国联合,那么亲近吕礼的人就会更加看重吕礼,而齐国就会轻视您。您不如立刻发兵向北,前往赵国,与秦、魏联合,收服周最以加强实力,重新恢复与齐王的信任,并防止天下动乱。如果齐国不依附秦国,那么天下就会团结在齐国,周最也不会逃走,齐王自然会更加信任齐国。”于是孟尝君采纳了这个计策,吕礼因此对孟尝君心生忌恨。

孟尝君害怕,于是给秦国相国穰侯魏冉写信说:“我听说秦国想用吕礼收服齐国,齐国是天下强国,您必定会因此而轻视。如果齐国和秦国对峙,吕礼必定会兼任两国相国,那就等于您与齐国合作,重用吕礼。如果齐国能免于战乱,那么您必然与齐国仇恨更深。您不如劝说秦王攻打齐国。齐国一旦被打败,我愿把得到的土地封给您。齐国被攻破后,秦国畏惧三晋强盛,一定会更加重用您来控制三晋。三晋因齐国而衰弱,又畏惧秦国,一定又会重用您来对付秦国。这样您不仅因打败齐国建立功业,还能凭借三晋的依附,提高自己的地位。如果齐国没有被攻破,吕礼再次上台,您将陷入绝境。”于是穰侯向秦昭王提议攻打齐国,吕礼被罢免。

后来,齐湣王灭亡了宋国,更加骄傲,想要赶走孟尝君。孟尝君担心,便去魏国。魏昭王任用他为相,联合秦国与赵国,与燕国一起攻打并打败了齐国。齐湣王逃亡到莒城,最终死在那里。齐襄王继位,孟尝君在诸侯之间中立,没有归属。齐襄王新即位,因怕孟尝君,便与他结盟,重新亲近薛地。田文去世后,被谥为孟尝君。他的子孙争着立君,最终齐国与魏国联合灭亡了薛地,孟尝君绝了后代。

起初,冯谖听说孟尝君喜爱宾客,便穿着草鞋前来拜见。孟尝君说:“先生远道而来,有什么教诲?”冯谖说:“听说您喜好贤士,所以我以贫微之身投奔您。”孟尝君把他安置在客舍中住了十天。孟尝君问客舍长:“这位客人在做什么?”答道:“冯先生非常贫困,只有一把剑,还用麻绳缠着。他弹着剑唱歌说:‘长剑归来啊,没有鱼吃。’”孟尝君便把他调到最好的房间,饭中有鱼了。五天后,又问客舍长:“客人又在做什么?”答:“他又弹着剑唱歌说:‘长剑归来啊,出门没有车。’”孟尝君便把他的房间升为代舍,可乘车出入。五天后,孟尝君又问:“先生又在做什么?”客舍长回答:“先生又弹着剑唱:‘长剑归来啊,无以为家。’”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

一年后,冯谖不说话。孟尝君当时任齐国丞相,封地一万户在薛地,有三千宾客。薛地的收入不足以供养宾客,于是派人到薛地收钱。一年多后,钱仍收不来,借贷的人大多不能按时付息,宾客的生活变得紧张。孟尝君为此忧心,问身边的人:“谁可以去薛地收债?”客舍长说:“代舍的冯先生,相貌俊朗,为人有威信,虽然没有其他技能,但很适合此事。”孟尝君便推荐冯谖说:“宾客不知道我能力不足,有幸前来拜访的有三千多人,薛地的收入不足以养活他们,所以我不得不在薛地放贷收息。如今薛地一年收不到钱,百姓大多没有按时付息。现在宾客的生活恐怕将无法维持,希望先生去收债。”冯谖说:“好。”他出发前往薛地,召集所有欠钱的人聚会,共收回利息十万钱。于是多酿酒,买肥牛,召集所有欠钱的人,凡是能按时付息的都来,不能付息的也来,都拿着借据交上来。齐国为此举办宴会,一天杀牛喝酒。酒兴正浓时,冯谖就把所有借据按原来的样子重新合在一起,对能按时付息的人,约定继续借贷;对贫困无法付息的人,当面烧掉借据说:“孟尝君之所以放钱给百姓,是为了解决那些没有资本的人能够活下去;他之所以收息,是因为没有钱来招待宾客。如今富有的人只要求按时还钱,穷人却烧掉借据,把债务放弃。各位请好好吃饭,有这等主人,岂能辜负呢!”在座的人都站起身,再次向冯谖行礼。

孟尝君听说冯谖烧掉了借据,很生气,便派使者去召见他。冯谖到后,孟尝君问:“我有三千名宾客,所以向薛地放了钱。我收税少,但民众大多不能按时还钱,宾客的生活恐怕不足,所以请先生去收债。听说您收了钱,便大量准备牛酒,烧掉借据,这是为什么?”冯谖回答说:“是的。若不准备牛酒,就无法召开大宴,无法让大家知道谁家有钱,谁家困难。有钱的人,我们约定继续借钱;穷困的人,即使我们守着,十年也还不了,利息越多,越着急,我们只要立即放弃,不强求。如果太急,最终无法偿还,那么上对不起您好利不爱百姓,下则有背离您、辜负您名声之嫌,这不利于激励百姓和弘扬您的声誉。烧掉那些无用的虚债,放弃那些得不到的空谈,让薛地百姓亲近您,从而彰显您美好的名声,您有何怀疑呢!”孟尝君听后,拍手感谢。

齐王因秦国、楚国的诽谤,认为孟尝君名声太高,擅权乱政,便罢免了孟尝君。宾客们看到孟尝君被罢免,纷纷离去。冯谖说:“借我一辆车,我可以去秦国,一定能让孟尝君在国家中重新受到重用,封地也更多,可以吗?”孟尝君于是准备车马和礼物,派冯谖出使。冯谖去秦国向秦王说:“天下游士,驾车西入秦国的,无不希望秦国强大、齐国弱小;驾车东入齐国的,无不希望齐国强大、秦国弱小。这是雄强与雌弱的国家,势不两立,强者得天下。”秦王恭敬地问:“怎样才能使秦国不为雌弱呢?”冯谖说:“您知道齐国罢免孟尝君的事吗?”秦王说:“听说了。”冯谖说:“让齐国在天下有影响力的人,正是孟尝君。如今齐王因为诽谤而罢免了他,这会极大地削弱齐国。您若让孟尝君重新得势,那么齐国将重新强大。如今您若能重用孟尝君,那才是真正使秦国不受威胁。”秦王听后,决定重用孟尝君。冯谖说:“现在您若不重用孟尝君,只会让齐国更弱。”

太史公说:我曾去过薛地,当地百姓大多粗野凶悍,与邹、鲁地区大不相同。我问他们原因,他们说:“因为孟尝君招纳天下豪侠之士,有六万多家奸猾之徒进入了薛地。”世间传说孟尝君好客自得名声,确实不是虚传。

靖郭君的儿子,威王的孙子。不仅使国家强盛,也提升了家族地位。他好客爱贤,受到平原君的敬重。鸡鸣狗盗,魏子和冯谖都是他的得力助手。如今孟尝君的家门已不复存在,薛地也只剩下残破的城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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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被后世尊称为史迁、太史公、历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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