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商君列传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柰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原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後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後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跶之前於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於殷周矣。”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学者溺於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於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於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於公战,怯於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其後民莫敢议令。   於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於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彊,天子致胙於孝公,诸侯毕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於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驩,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原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彊。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原望见,行而无资,自粥於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於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於府库,德行施於後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後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於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後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彊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於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於秦,有以也夫!   卫鞅入秦,景监是因。王道不用,霸术见亲。政必改革,礼岂因循。既欺魏将,亦怨秦人。如何作法,逆旅不宾!

译文:

商君,是卫国一个庶出的公子,名叫鞅,姓公孙,他的祖先原本是姬姓。鞅年轻时喜欢研究刑名之学,曾担任魏国相国公叔座的中庶子。公叔座知道他很有才能,但还没来得及推荐他。后来公叔座生病,魏惠王亲自前去探病,问道:“如果公叔病重无法治好了,国家怎么办?”公叔座回答说:“我的中庶子公孙鞅,年纪虽小,却有出众的才能,希望大王能把国家大事交给他来处理。”魏惠王沉默不语。魏王即将离开时,公叔座私下对他说:“如果大王不用鞅,一定要把他杀掉,不要让他逃出魏国。”魏惠王答应了,便离开了。公叔座召见鞅,感谢他说:“刚才大王问谁能担任国相,我说了你,大王脸色不悦,没有接受。我出于先国家后私人的考虑,才说如果不用你,就要杀你。大王答应了。你赶快离开吧,否则就会被抓住。”鞅回答说:“大王连你不采纳我的建议都不愿听取,又怎么能相信你的话来杀我呢?”于是他坚决没有离开。魏惠王离开后,对身边的人说:“公叔病得很严重,真是可惜啊,他想让我把国家交给他,这怎么可能呢!”

公叔座死后,公孙鞅听说秦孝公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征求贤能之士,准备重振缪公时期的事业,向东收复失地,于是便西行进入秦国,通过孝公的宠臣景监求见孝公。孝公见了鞅,交谈了很久,但时常打瞌睡,根本没有认真听。谈话结束后,孝公对景监生气地说:“你那个客人是个胡言乱语的人,有什么用!”景监责备鞅。鞅说:“我曾劝你实行帝王之道,但你没有醒悟。”五天后,鞅再次请求见孝公。他再次进见,说得更动人心,但仍没有被采纳。谈话结束后,孝公又责备景监,景监也责备鞅。鞅说:“我劝你实行王道,还没有被接受。请再让我见一次。”他第三次面见孝公,孝公非常高兴,但还是没有任用他。谈话结束后,孝公对景监说:“你的客人确实不错,可以和他交谈了。”鞅说:“我曾劝你实行帝王之道,你表示了兴趣。如果再见一面,我就能知道你是否真正理解。”再次面见时,孝公和他交谈,竟忘了自己身体不自在,不知不觉地坐得久而忘倦。两人谈话几天不停。景监感叹说:“你为什么能打动我的君主?我主高兴得简直无法言表!”鞅说:“我劝你以帝王之道与夏商周三代相比,你却说‘时间太远,我等不了’,还说‘贤明的君主,都只在自己一代建立名声,怎么能在几十年、上百年的时光里慢慢成就帝王之业呢?’所以我改为用强国的策略劝说你,你非常欣赏。不过,这种做法也难以与夏商周三代的德治相比。”

孝公终于任用卫鞅,鞅想要推行变法,担心天下人会反对。卫鞅说:“怀疑实行的举措没有名声,怀疑的政事没有成效。有高尚德行的人,常常被世俗非议;有独到见解的人,必定被民众轻视。愚笨的人不懂得事情成功的关键,聪明的人却能看到事情的萌芽。民众无法参与谋划事情的开始,却可以享受成果的完成。追求至高德行的人,不会迎合世俗;建立重大功业的人,不会征求大众意见。所以圣人只要能使国家变强,就不必拘泥于旧法;只要能造福百姓,就不必遵循旧礼。”孝公说:“说得对。”甘龙说:“不对。圣人不会改变人民的习俗去教育他们,聪明的人也不需要改变法令来治理国家。顺应人民的习俗来教化,不费力就能成功;依靠法令来治理,官吏熟悉,百姓也能安心。”卫鞅反驳说:“甘龙说的,是普通人的看法。普通人安于旧俗,学者沉溺于已有的知识。这些观点适合于守旧官员,不适宜用来讨论变法的问题。夏商周三代的礼仪各不相同,却都称王;春秋五霸的制度各异,却都能称霸。聪明的人制定法令,愚蠢的人被法令束缚;贤明的人改革礼制,无能的人则被礼制所拘束。”杜挚说:“利益不到百倍,就不该改变法令;功绩不到十倍,就不该更换器具。继承古代制度没有过错,遵循旧礼也没有歪邪。”卫鞅说:“治国之道不只一种,只要对国家有利,就不必效仿古代。夏商周时期,商汤、周武王不效法古制而能称王,夏、殷灭亡是因为不改变传统礼仪。反对古代制度是不对的,但盲目遵守古礼也无益。”孝公说:“说得对。”于是任命卫鞅为左庶长,最终确定了变法的命令。

命令百姓组成十个为一组的团体,互相监督并连坐。不举报奸恶的人斩首,举报奸恶的人,赏金与斩敌首同赏;隐瞒奸恶的人,与投降敌军的同罪。凡有两男以上的家庭不分开居住的,加倍征收赋税。有军功的人,按功劳高低授予爵位;私下斗殴的,按轻重程度施以刑罚。鼓励民众专心务农和织布,粮食和布匹多的,可以免除徭役。从事手工业或懒惰贫穷的人,家庭被收为官奴。宗室成员如果没有军功,就不得列入家族名册。明确尊卑等级,按等级分配田地、房屋,以及家奴、衣物等用品,家庭的等级不同,待遇也不同。有功劳的人地位显赫,没有功劳的人即使富裕也毫无荣耀。

法令制定完成后,尚未公布,担心百姓不信,于是便在国都南门市场外树立了一根三丈长的木头,公开宣布:“谁能把它搬到北门,赏五十金。”百姓觉得奇怪,都不敢去搬。后来又说:“能搬的人赏五十金。”确实有人搬了,当场赏了五十金,以此证明政府不欺骗百姓。最终法令得以公布。

新法实施一年后,秦人到国都抱怨新法不便的有上千人。这时,太子犯了法。卫鞅说:“法令不能推行,是因为国君自己犯法。”于是要依法处置太子。但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不能判刑。便刑罚了太子的老师公子虔,用墨刑惩罚了老师公孙贾。第二天,秦国百姓纷纷遵从法令。实行十年,百姓非常满意,道路上没有人捡别人丢的东西,山野中没有盗贼,百姓生活富足。民众在战场上勇敢,私下打架却胆小,乡里社会大为安定。当初抱怨新法的人后来也有人来称赞新法便利,卫鞅说:“这些人是被新法扰乱的百姓,都是不守规矩的人。”于是把他们全部迁到边远城市去住。此后,百姓再不敢议论法令。

于是卫鞅被任命为大良造。他率军包围魏国的安邑城,最终攻下安邑。三年后,在咸阳修建宫殿和宫廷,秦国从原来的都城雍城迁都到咸阳。还下令禁止父子兄弟同室共居。将小的村落合并为县,设立县令和县丞,共设立三十一县。开垦农田,打破原有的阡陌和田界,使赋税公平。统一了量具、衡器、尺码等制度。施行四年,公子虔再次违反法令,被割去鼻子。五年后,秦国变得富强,天子赐给孝公祭祀用的肉,诸侯们都来祝贺。

第二年,齐国在马陵之战打败魏国,俘虏了魏国太子申,杀死了魏国将军庞涓。第二年,卫鞅劝说孝公说:“秦国和魏国的关系,就像人有腹心之疾,不是魏国吞并秦国,就是秦国吞并魏国。为什么呢?魏国位于山关以西,都城在安邑,与秦国以黄河为界,独享崤山以东的利地。一旦有利可图,就向西侵略秦国;一旦遭遇困难,就向东夺取土地。如今陛下英明,国家因此强大。而魏国去年大败于齐国,诸侯纷纷反叛,正是此时伐魏的好时机。一旦魏国不敌秦军,必定向东迁都。魏国迁都后,秦国便可凭借黄河和山地的险要,向东控制诸侯,这正是成就帝王之业的时机。”孝公认为有理,派卫鞅率军讨伐魏国。魏国派公子卬带军迎战。两军对峙时,卫鞅给魏将公子卬写信说:“我当初与公子曾是好友,如今我们都是两国将领,不忍互相进攻,不如见面相谈,结盟,一起饮酒,然后罢兵,以安定秦魏两国。”公子卬也认为可行。结盟后,设宴饮酒,卫鞅暗中埋伏士兵,突然袭击并俘虏了公子卬,进而攻破魏军,将全部俘获带回秦国。魏惠王多次战败于齐国和秦国,国内空虚,不断被削弱,十分害怕,于是派使者割让黄河以西的土地献给秦国以求和。魏国最终放弃安邑,迁都大梁。齐国国君感叹说:“我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公叔座的建议啊!”卫鞅打败魏军后返回秦国,被封赏十五个城邑,号称“商君”。

商君在秦国执政十年,宗室贵族和权贵大多心怀怨恨。赵良见商君,说:“我当初见到你,是从孟兰皋那里听说的。现在你想要与我交朋友,可以吗?”赵良说:“我恐怕不敢接受。孔子说:‘推举贤能的人,有德行的人进用;聚集无德无能的人,而称王的人是退下的。’我本人无德,所以不敢接受命令。我听说:‘不是自己该当的职位却占据,是贪图官位;不是自己该有的名望却拥有,是贪图名声。’听了你的道理,我怕自己贪图权位和名声,所以不敢接受。”商君说:“你不认为我治理秦国成功吗?”赵良说:“能听取别人意见才叫聪明,能反省自身才叫明达,能战胜自己的欲望才叫坚强。古代虞舜说过:‘从卑微做起,就已经非常可贵了。’你不如效法虞舜的境界,何必再问我呢?”商君说:“过去秦国是戎狄的教化,父与子没有明确界限,一家人同屋而居。现在我改革这种风俗,为男女设立明确区别,大兴建筑工程,使秦国的风气变得像鲁国、卫国一样。你看看我治理秦国,哪里比得上五羖大夫呢?”赵良说:“一千只羊的皮,比不上一只狐狸腋下的皮毛;一千人的阿谀奉承,不如一个敢直言进谏的士人。周武王敢于直言,国家因此昌盛;商纣王沉默无言,国家因此灭亡。如果你不反对武王,我愿意整天直言进谏而不受惩罚,可以吗?”商君说:“古语说,外表的言辞是虚浮的,真正的话是实在的,苦口的劝告是良药,甜美的言语反而有害。你如果愿意每天直言进谏,对我就是良药。我将听从你的劝告,你又何必推辞呢!”赵良说:“五羖大夫是楚国边境的平民,听说秦穆公贤明,便希望见到他。当时他没有资金,靠卖饭为生,在秦国做客,身穿粗衣,吃牛肉。一年后,秦穆公知道他,将他从牛口之下提拔到百姓之上,秦国无人敢与之抗衡。他辅佐秦国六年七年,东征郑国,三次立晋国国君,一次解救楚国之难。在国内发布教令,巴国自动进贡;施恩于诸侯,八国都来归附。后来由余听说这件事,亲自叩关求见。五羖大夫治理秦国时,从不坐车,不带伞盖,出行时没有车马,不持兵器,功劳和名声都藏于国家库房,德行流传于后世。五羖大夫去世后,秦国男女痛哭,孩童不敢唱歌,打谷的人也不再互相击打谷物。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如今您见秦孝公,是因为宠臣景监为您牵线,这并非真正建立名声。您治理秦国,不以百姓为本,反而大兴宫殿,这并非真正成就功业。您刑罚太子的老师,残害百姓,以重刑法逼迫他们,这是在积累怨恨和灾祸。教化百姓影响深远,比命运还重要,百姓对上层的反应,比法令更迅速。如今您又在政策改革上大动干戈,这不是治国之道。您还面朝北面自称‘寡人’,每天对秦国贵族施加压力。《诗经》说:‘像老鼠一样有身体,却无礼仪,人而无礼,为什么不早点死去?’从这来看,您恐怕不能长寿。公子虔已经八年闭门不出,您又杀害祝懽、用墨刑处罚公孙贾,诗经说:‘得人之助则兴盛,失去人才则崩亡。’这些行为,根本不是赢得人心的表现。您出行时,车驾多达十辆,随从都带着兵器,强壮有力的人作驾车,手持长矛、持戟的人在车旁护卫。缺少一样,您就出不了门。《书经》说:‘依靠德行才能昌盛,依靠武力就会灭亡。’您目前的处境就像朝露般短暂,还要想延长寿命吗?那么为什么不归还十五个城邑,回到乡野种地,劝说秦王尊重隐士,养老扶孤,尊敬长辈,按功绩排序,尊重德高望重的人,这样国家才能稍稍安定。您又何必贪图商於的财富,沉迷于秦国的教化,积累百姓的怨恨呢?如果秦王有一天不再重用您的宾客,不再立朝,那么秦国之所以能容忍您,恐怕也只是偶然。您一旦出事,祸患将立刻降临——这不就是您所要担心的吗?不如回到乡野,种菜养身,劝秦王尊重贤才,国家才能稍微安宁。您还要贪恋商於的富贵,偏爱秦国的教化,积累百姓的怨恨,秦王一旦抛弃您,秦国怎么可能再容您呢?”商君不听劝告。

过了五个月,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等人指控商君企图谋反,立刻派出官吏抓捕商君。商君逃到关下,想去投宿,但旅店主人不认识他是商君,便说:“根据商君的法律,没有登记的住宿者要被处死。”商君长叹道:“唉,法律的弊端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他离开关中,前往魏国。魏国百姓怨恨他欺骗公子卬并打败魏军,拒绝接纳他。商君想去其他国家,魏国人说:“商君是秦国的叛臣。秦国强大后,叛臣进入魏国,魏国不让他回去,是不行的。”于是他被送回秦国。商君重新进入秦国后,逃到商邑,和追随者一起发动民众北上攻打郑国。秦军派兵讨伐商君,最终在郑国的黾池把他杀死。秦惠王下令将商君车裂示众,对外宣称:“没有比商鞅更反叛的了!”并赐灭了商君的家族。

太史公评论说:商君天性刻薄,他想通过向孝公献上帝王之术,用浮夸的言论打动君主,这并不是他本性的体现。他之所以能被任用,是因为依靠宠臣景监,一旦得势,就刑罚公子虔,欺骗魏将公子卬,不听从赵良的劝告,这也足以说明商君心无仁慈。我曾读过商君所著的《开塞耕战》一书,其中的内容与他本人的行为高度相似。最终他被秦国百姓憎恶,这也是有原因的!

卫鞅进入秦国,靠景监引荐。帝王之道未被采纳,反而推崇霸业之术。政事必须改革,礼仪岂能因循守旧?他欺骗魏将,也引起秦人怨恨。怎样的做法,连旅店都不愿接待他!

关于作者
两汉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被后世尊称为史迁、太史公、历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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