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留侯世家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彊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後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项伯常杀人,从良匿。   後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馀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从之,道还沛公。沛公将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者,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及沛公之薛,见项梁。项梁立楚怀王。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与韩王将千馀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   沛公之从雒阳南出轘辕,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馀城,击破杨熊军。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关。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良说曰:“秦兵尚彊,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原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啗秦将。”秦将果畔,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药苦口利於病’,原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柰何?”良曰:“沛公诚欲倍项羽邪?”沛公曰:“鲰生教我距关无内诸侯,秦地可尽王,故听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为柰何?”良乃固要项伯。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所以距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後解,语在项羽事中。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汉王之国,良送至襃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时时从汉王。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纣,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後,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後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原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汉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其以郦生语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後,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彊,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张良说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语在淮阴事中。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诸侯期不至。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原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馀人,其馀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故,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雒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黾,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   留侯从入关。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门不出岁馀。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筴,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馀人何益。”吕泽彊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於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必矣。臣闻‘母爱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彊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彊。’”於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彊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原上无与楚人争锋。”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彊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详许之,犹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馀,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柰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彊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於良足矣。原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穀,道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彊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彊听而食。   後八年卒,谥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後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穀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黄石。每上冢伏腊,祠黄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   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筴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留侯倜傥,志怀愤惋。五代相韩,一朝归汉。进履宜假,运筹神算。横阳既立,申徒作扞。灞上扶危,固陵静乱。人称三杰,辩推八难。赤松原游,白驹难绊。嗟彼雄略,曾非魁岸。

译文:

留侯张良,是韩国人。他的祖父叫开地,曾辅佐韩昭侯、宣惠王和襄哀王;父亲叫平,辅佐釐王和悼惠王。悼惠王在位的第二十三年,父亲去世,过了二十年,秦国灭了韩国。张良年轻时还没做官,韩被灭国后,他家有三百个奴仆,弟弟去世却未安葬,于是他把全部家产拿出来,四处请刺客去刺杀秦王,为韩国报仇,这也是因为他祖辈五代都曾辅佐过韩国的缘故。

张良曾经在淮阳学过礼制。后来向东见到仓海君,得到了一个大力士,能举起一百二十斤重的铁椎。秦始皇东巡,张良和同伴在博浪沙设伏,用铁椎袭击秦始皇,却误击了副车。秦始皇大怒,下令在全国搜捕刺客,追查凶手,这都是为了张良。于是张良改名换姓,逃亡到下邳。

有一次,张良悠闲地在下邳的桥上散步,有一位老父穿着粗布衣服,走到他面前,故意把鞋掉在桥下,回头对他说:“小伙子,下去取我的鞋!”张良惊讶地想动手打他,因见其年老,只好勉强忍下,下桥取鞋。老人说:“给我穿上。”张良于是跪着把鞋穿上,老人踩着鞋笑着走了。张良十分震惊,一直望着他离去。老人走了一里多路又折回,说:“你有潜力,可以教。五天后清晨,我在这里等你。”张良十分惊奇,恭敬地答应:“好的。”五天后清晨,张良赶到。老人早已在那里,很生气地说:“约定是早晨,你来晚了,为什么?”张良离开后,老人说:“五天后早些来。”五天后鸡鸣时分,张良又去,老人又先到了,再次生气地说:“又迟到,为何?”张良又离开,老人说:“五天后,再早些来。”第五天夜里半时,张良前往。过了一会儿,老人也来了,高兴地说:“就是这样。”老人拿出一本书,说:“读这本书,你就会成为王者的老师。十年后会兴起,十三年后你在济北会见到我,那时在谷城山下,黄石就是我。”说完便走了,没有多说一句话。第二天,张良打开书,发现是《太公兵法》。张良因此感到特别意外,从此常常研读和背诵。

在下邳期间,张良为人慷慨仗义,项伯曾杀人,就靠张良帮忙藏身。

十年后,陈胜等人起义,张良也聚拢了上百名青年。当时景驹自立为楚假王,据留地。张良打算追随景驹,却中途返回沛地,投奔了刘邦。刘邦带几千人,向西经过下邳,于是归附了他。刘邦任命张良为马房官(厩将)。张良多次用《太公兵法》向刘邦进言,刘邦非常欣赏,常采纳他的计策。其他人则无法领会。张良说:“刘邦这是天赐的明主。”于是便留下来跟随刘邦,不再前往景驹那里。

后来刘邦到薛地,见到了项梁。项梁立了楚怀王。张良劝说项梁道:“您已经立了楚国后裔,而韩国公子横阳君韩成非常贤能,可以立为王,以此扩大自己的势力。”项梁于是派张良前往寻找韩成,立他为韩王,并任命张良为韩王的家臣,带着一千多名士兵向西进攻韩地,攻下几座城,但秦国很快又夺回,他们来回在颍川一带游击作战。

刘邦从洛阳南下,经过轘辕关,张良带领军队跟随刘邦,攻下十几个城池,击溃了杨熊的军队。刘邦于是让韩王韩成留守阳翟,自己和张良一起南下,攻下宛城,进而攻入武关。刘邦想带领两万人攻击秦军驻守在峣山下的军队,张良劝道:“秦军仍很强,不能轻敌。我听说秦军的将领是屠夫的儿子,商人出身,容易被利益打动。请刘邦先暂且驻守营地,派人为前锋先走,为五万军队准备粮草,同时在山头竖起大量旗帜制造疑兵,让郦食其带着贵重宝物去诱惑秦将。”秦将果然叛变,想联合刘邦一起向西进攻咸阳。刘邦本想同意,张良却说:“这只是将领想背叛,士兵未必跟随。如果士兵不跟着,就会很危险,不如趁他们动摇时立即进攻。”刘邦于是决定率军进攻秦军,大败秦兵。向北直到蓝田,再战,秦军彻底溃败。最终到达咸阳,秦王子婴投降刘邦。

刘邦进入秦宫后,看到宫室、帷帐、马匹、珍宝、美女成百上千,心中想留下来住。樊哙劝刘邦应该暂时退兵,刘邦不听。张良说:“秦朝无道,所以刘邦才能取得天下。现在为天下铲除残暴之贼,应该穿素衣、节俭为本。如今刚进入咸阳,就安享受乐,这就是所谓的‘帮助暴君为恶’。而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希望刘邦能听从樊哙的劝告。”刘邦于是退回霸上。

项羽到达鸿门,准备攻击刘邦,项伯于是连夜赶往刘邦军营,私下见张良,建议与他一起逃走。张良说:“我作为韩王的使者陪送刘邦,现在事态危急,逃走是不义的。”于是把情况告诉刘邦。刘邦大惊,问:“作为将领该如何?”张良说:“刘邦要是真想背叛项羽呢?”刘邦说:“有个小人教我关上函谷关不接纳诸侯,这样就能完全占有秦地称王,所以我听从了他。”张良问:“刘邦自己觉得能抵抗项羽吗?”刘邦沉默良久,说:“确实无法做到,现在该怎么办呢?”张良于是坚决请求项伯帮忙。项伯见到刘邦后,刘邦与他饮酒庆贺,结为姻亲。又让项伯向项羽说明刘邦不敢背叛项羽,之所以关闭函谷关,是防备其他盗贼。之后项羽看到刘邦的态度后,事情才得以化解,详情见《项羽本纪》。

汉元年正月,刘邦被封为汉王,统治巴蜀地区。汉王赐给张良一百斤金、两斗珍珠,张良全部转赠给项伯。汉王也随即命令张良厚待项伯,请求项羽把汉中之地划给刘邦。项羽同意,于是刘邦得到了汉中。刘邦入国之后,张良护送他到褒中,再派人返回韩国。张良趁机劝说刘邦:“您何不烧毁所经过的栈道,向天下表明没有返回的念头,以稳固项羽的信任?”于是刘邦下令让张良返回,并焚烧了栈道。

张良回到韩国,韩王韩成因张良随刘邦,项羽就不肯派韩成回封地,便和他一起向东走。张良劝说项羽:“刘邦已经烧了栈道,说明没有归意了。”于是张良上书报告项羽,说齐王田荣反叛。项羽因此不再担心刘邦会从西边进攻,于是发兵北上讨伐齐国。

项羽始终不肯派韩王,后来便封他为侯,又在彭城杀了韩王。张良逃亡,暗中返回刘邦处,当时刘邦已经平定三秦地区。刘邦再次任命张良为成信侯,率军向东进攻楚军。到了彭城,楚军打败刘邦后撤军。到了下邑,刘邦下马坐在鞍上问:“我想放弃关东地区,把那里也抛弃,谁能与我共同成就大业?”张良进言说:“九江王黥布是楚国的猛将,与项羽有矛盾;彭越和齐王田荣起兵反叛梁地,这两人可迅速派去联络。而刘邦手下将军中,唯有韩信可以托以重任,让他独当一面。如果想放弃关东,就派这三人,楚军必然能被击溃。”刘邦于是派随何游说九江王黥布,又派人联络彭越。等到魏王豹反叛,刘邦派韩信率兵攻打,进而攻下燕、代、齐、赵等地。最终打败楚军的,正是这三个将领的力量。

张良身体多病,很少独立率军,通常只是出谋划策,经常跟随刘邦。

汉三年,项羽紧急包围了刘邦在荥阳,刘邦十分恐惧和忧虑,与郦食其商量削弱楚国势力。郦食其说:“从前商汤征讨夏桀,封其后代在杞地;周武王讨伐纣王,封其后代在宋地。如今秦朝失去道义,侵犯诸侯,消灭六国后,让它们再无立足之地。陛下如果能重新尊立六国的后人,并给予封号,那些君臣百姓必定会感激陛下恩德,无不向往您的德政,真心臣服。德政施行后,陛下向南称霸,楚国必定俯首称臣。”刘邦说:“很好,赶快刻印,您就出发去分发吧。”然而郦食其还没出发,张良正好从外面进来拜见。刘邦正吃饭,便说:“子房,来!我有位客人,为我出谋划策削弱楚国。”他把郦食其的计谋告诉张良,问道:“你觉得如何?”张良说:“是谁为陛下出此计?陛下已经没有希望了。”刘邦问:“为什么?”张良回答:“请让我用筷子为大王谋划一下。”他说:“从前商汤讨伐夏桀,封其后代于杞地,是因为他能制服桀的性命。如今陛下能制服项羽的性命吗?”刘邦回答:“做不到。”“这第一条不可行。武王讨伐纣王,封其后代于宋地,是因为武王能拿到纣王的头颅。如今陛下能拿到项羽的头颅吗?”“做不到。”“第二条不可行。武王进入殷商,表彰商容的巷子,释放箕子的囚禁,封比干的墓地。如今陛下能表彰圣贤墓地,表彰贤人,尊崇智者之门吗?”“做不到。”“第三条不可行。武王打开钜桥粮仓,散尽鹿台的钱财,赈济贫民。如今陛下能将国库分给贫苦百姓吗?”“做不到。”“第四条不可行。殷商的事务已了,停止战争,改为文治,倒放兵器,覆盖虎皮,以此表明天下不再用兵。如今陛下能停止战争、推行文治,不再用兵吗?”“做不到。”“第五条不可行。让战马在华山南麓休息,显示不打算打仗。如今陛下能否让战马休息,不使用武力?”“做不到。”“第六条不可行。把牛放养在桃林阴处,显示不再征税。如今陛下能否放牛,不再征收赋税?”“做不到。”“第七条不可行。天下游士离别亲人,丢掉坟墓,离开旧友,追随陛下,只是想日夜盼望得到一小块土地。如今重新恢复六国,封立韩、魏、燕、赵、齐、楚后人,天下游士将各自回归其主,回到亲人身边,回归旧居,陛下又与谁争夺天下呢?这是第八条不可行。况且楚国本来并无强盛势力,六个国家一旦恢复,就会依附楚国,陛下怎能臣服他们?如果采纳这人的计策,陛下恐怕将彻底失败。”刘邦停止吃饭,吐出一口口水,骂道:“愚蠢的书生,差点让你毁了我大事!”立刻下令销毁印章。

汉四年,韩信打败齐国后想要自立为齐王,刘邦大怒。张良建议刘邦,刘邦便让张良前去授予韩信齐王印玺,此事详情见《淮阴侯列传》。

那年秋天,刘邦追击项羽到阳夏南面,战事不利,于是屯兵固陵,诸侯们纷纷不按时到来。张良建议刘邦,刘邦采纳了这个计划,诸侯们终于都到了。详情见《项羽本纪》。

汉六年正月,皇帝封赏功臣。张良从无战斗立功,高祖说:“在军帐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这都是张良的功劳。你自己选择齐地三万户作为封赏。”张良说:“当初我从下邳起步,与陛下在留地会合,这本是上天把我和陛下结合。陛下采纳我的计策,幸好屡次应验,我只愿封留地就够了,不敢接受三万户。”于是被封为留侯,与萧何等人同受封赏。

皇帝已经封赏了二十多位功臣,其余人却因争夺功劳无法决断,迟迟未行封赏。高祖在洛阳南宫,从复道上看到各位将领往往在沙地里聚在一起交谈。高祖问:“他们在说什么?”留侯说:“陛下不知道吗?他们在谋划反叛。”高祖说:“天下已安稳,为何要反叛呢?”留侯说:“陛下原是平民,靠这些将士起家,如今您成了天子,所封的都是萧何、曹参等故人亲友,所杀的也都是自己平时仇怨之人。如今将士们计算功劳,觉得天下封赏不足以遍赏,担心陛下无法全部封赏,害怕将来被怀疑过失,遭到诛杀,所以聚在一起密谋反叛。”高祖便忧虑起来,问:“怎么办?”留侯说:“陛下生平最恨的人是谁?”高祖说:“雍齿曾与我有旧交,我常常被他羞辱。我本想杀了他,因为他功劳大,所以舍不得。”留侯说:“现在您赶快先封雍齿,以示众臣,大臣们见雍齿都被封赏,自然就安心了。”于是高祖设宴,封雍齿为什方侯,随即赶紧让丞相、御史决定功劳,行封赏。大臣们酒宴结束后,都欣喜地表示:“连雍齿都被封侯了,我们也就安全了。”

刘敬劝皇帝定都关中。高祖怀疑。左右大臣大多是从山东来的,都说应定都洛阳:“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山,横跨黄河,面对伊水、洛水,地势也足以防守。”留侯说:“洛阳虽有险要,但面积小,不过数百里,土地贫瘠,四面受敌,这并非用兵之国。关中左有崤函,右有陇山和蜀地,沃野千里,南有巴蜀富庶,北有胡地牧场,三面易守,只用一面面对东方控制诸侯。诸侯安定时,可借黄河、渭河漕运运粮,供给中央;一旦诸侯有变,可顺水而下,提供粮草。这才是千里金城,真正的天府之国,刘敬的说法是正确的。”于是高祖当天驾临西行,决定定都关中。

张良随汉高祖进入关中。张良天性多病,常进行导引养生,不吃五谷,几年闭门不出。

高祖想废掉太子,改立戚夫人之子赵王刘如意。大臣们大多劝阻,但未能坚定决定。吕后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对吕后说:“张良擅长谋略,陛下非常信任他。”吕后便请他出谋。张良劝说高祖应慎重考虑,不要轻易废太子。刘邦想改立,吕后便让张良劝说,最后张良成功劝阻了改立之事。在高祖临终前,张良曾对他说:“我曾看到下邳桥上老父给我《太公兵书》,十三年后,高祖经过济北,果然在谷城山下见到一尊黄石,就把它拾起并加以祭祀。如今张良去世,也把黄石一同安葬。每逢扫墓祭拜,都祭祀黄石。”后来,张良之子张不疑在孝文帝五年因犯不敬罪被削去封国。

司马迁说:人们大多说没有鬼神,但事物是有形的。比如张良看到桥上老父交付兵书,这种事确实令人震惊。高祖在困顿中多次历经危险,而张良总能提供关键计策,难道不能说这是天意吗?高祖说:“在军帐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我比不上张良。”我认为他的人才确实杰出非凡,甚至看到他的画像,竟像女子般娇美。孔子说:“凭相貌来判断人,会错失真正的人才。”张良也真是如此。

张良性格豪放,胸怀愤慨。世代辅佐韩国,一朝归附汉朝。谦和得体,智谋超群。助立横阳君,成为韩国屏障。在灞上挽救危局,在固陵平定乱局。世人称他为“三杰”之一,辩才无双,连八难都难倒他。后来他学道,与赤松子游历,白驹过隙,难以拘束。感叹他的雄才大略,绝非寻常之辈。

关于作者
两汉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被后世尊称为史迁、太史公、历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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