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双并旧强人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房山寨双并旧强人
  话说当下王庆闯到定山堡。那里有五六百人家。那戏台却在堡东麦地上。那时粉头还未上台。台下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那掷色的名儿,非止一端,乃是:   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   又有那颠钱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余簇人。那颠钱的名儿,也不止一端,乃是:   浑纯儿,三背间,八叉儿。   那些掷色的在那里呼么喝六,颠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厮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废事业,忘寝食,到底是个输字,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捉本算帐,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不说赌博光景。更有村姑农妇,丢了锄麦,撇了灌菜,也是三三两两,成群作队,仰着黑泥般脸,露着黄金般齿,呆呆地立着,等那粉头出来,看他一般是爹娘养的,他便如何恁般标致,有若干人看他。当下不但邻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赶出来睃看。把那青青的麦地,踏光了十数亩。   话休絮繁。当下王庆闲看了一回,看得技养。见那戏台东边人丛里,有个彪形大汉,两手靠着桌子,在杌子上坐地。那汉生的圆眼大脸,阔肩细腰,桌上堆着五贯钱,一个色盆,六只骰子,却无主顾与他赌。王庆思想道:“俺自从吃官司到今日,有十数个月不会弄这个道儿了。前日范全哥哥把与我买柴薪的一锭银在此,将来做个梢儿,与那厮掷几掷,赢几贯钱回去买杲儿吃。”   当下王庆取出银子,望桌上一丢,对那汉道:“胡乱掷一回。”那汉一眼瞅着王庆说道:“要掷便来。”说还未毕,早有一个人向那前面桌子边人丛里挨出来,貌相长大,与那坐下的大汉彷佛相似,对王庆说道:“秃秃,他这锭银怎好出主,将银来,我有钱在此。你赢了,每贯只要加利二十文。”王庆道:“最好。”与那人打了两贯钱。寻人已是每贯先除去二十文。王庆道:“也罢。”随即与那汉讲过,掷朱窝儿。方掷得两三盆,随有一人挨下来,出主等掷。   那王庆是东京积赌惯家,他信得盆口真,又会躲闪打浪,又狡滑奸诈,下捵主作弊。那放囊的乘闹里踅过那边桌上去了。那挨下来的说,王庆掷得凶,收了主,只替那汉拈头儿。王庆一口气掷赢了两贯钱。得了采,越掷得出,三红、四聚,只管撒出来。那汉性急反本,掷下便是绝,塌脚、小四不脱手。王庆掷了九点,那汉偏调出倒八来。无一个时辰,把五贯钱输个罄尽。   王庆赢了钱,用绳穿过两贯,放在一边,待寻那汉赎梢。又将那三贯穿缚停当,方欲将肩来负钱,那输的汉子喝道:“你待将钱往那里去?只怕是才出炉的,热的敖炙了手。”王庆怒道:“你输与我的,却放那鸟屁!”那汉睁圆怪眼,骂道:“狗弟子孩儿!你敢伤你老爷?”王庆骂道:“村撮鸟!俺便怕你!把拳打在俺肚里,拔不出来。不将钱去。”那汉提起双拳,望王庆劈脸打来。王庆侧身一闪,就势接住那汉的手,将右肘向那汉胸脯只一搪,右脚应手将那汉左脚一勾。那汉是蛮力,那里解得这跌法,扑通的望后颠翻,面孔朝天,背脊着地。那立拢来看的人都笑起来。那汉却待挣紥,被王庆上前按住,照实落处只顾打。那在先放囊的走来,也不解劝,也不帮助,只将桌上的钱都抢去了。王庆大怒,弃了地上汉子,大踏步赶去。只见人丛里闪出一个女子来,大喝道:“那厮不得无礼,有我在此!”王庆看那女子,生的如何?   眼大露凶光,眉粗横杀气。腰肢坌蠢,全无袅娜风情。面皮顽厚,惟赖粉脂铺翳。异样钗枪插一头,时兴钏镯露双臂。频搬石臼,笑他人气喘急促。常掇井栏,夸自己膂力不费。针线不知如何拈,拽腿牵拳是长技。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纪。他脱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团,丢在一个桌上,里面是箭杆小袖,紧身鹦哥绿短袄,下穿一条大裆紫夹绸裤儿,踏步上前,提起拳头,望王庆打来。王庆见他是女子,又见他起拳便有破绽,有意耍他。故意不用快跌,也拽双拳,吐个门户,摆开解数,与那女子相扑。但见: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仙人指路,老子骑鹤。拗鸾肘出近前心,当头炮热侵额角。翘跟淬地龙,扭腕擎天橐。这边女子使个盖顶撒花,这里男儿,耍个绕腰贯索。两个似迎风贴扇儿,无移时急雨催花落。   那时粉头已上台做笑乐院本。众人见这边男女相扑,一齐走拢来,把两人围在圈子中看。那女子见王庆只办得架隔遮拦,没本事钻进来,他便觑个空,使个黑虎偷心势,一拳望王庆劈心打来。王庆将身一侧,那女子打个空,收拳不迭。被王庆就势扭捽定,只一交,把女子攧翻。刚刚着地,顺手儿又抱起来。这个势叫做虎抱头。王庆道:“莫污了衣服,休怪俺冲撞。你自来寻俺。”那女子毫无羞怒之色,倒把王庆赞道:“啧,啧!好拳腿!果是觔节。”   那边输钱吃打的,与那放囊抢钱的两个汉子,分开众人,一齐上前喝道:“驴牛射的狗弟子孩儿!恁般胆大,怎敢跌我妹子!”王庆喝骂道:“输败腌臜村鸟龟子!抢了俺的钱,反出秽言!”抢上前,拽拳便打。只见一个人从人丛里抢出来,横身隔住了一双半人,六个拳头,口里高叫道:“李大郎不得无礼!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动手。都是一块土上人,有话便好好地说。”王庆看时,却是范全。三人真个住了手。范全连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那女子也道了万福。便问:“李大郎是院长亲戚么?”范全道:“是在下表弟。”那女子道:“出色的好拳脚。”   王庆对范全道:“叵耐那厮自己输了钱,反教同夥儿抢去了。”范全笑道:“这个是二哥、五哥的买卖,你如何来闹他?”那边段二、段五四只眼瞅着看妹子。那女子说道:“看范院长面皮,不必和他争闹了。拿那锭银子来。”段五见妹子劝他,又见妹子奢遮,是我也是输了。只得取出那锭原银,递与妹子三娘。那三娘把与范全道:“原银在此,将了去。”说罢,便扯着段二、段五,分开众人去了。范全也扯了王庆,一迳回到草庄内。   范全埋怨王庆道:“俺为娘面上,担着血海般胆,留哥哥在此。倘遇恩赦,再与哥哥营谋。你却恁般没坐性!那段二、段五最刁泼的。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渗濑。人起他个绰号儿,唤他做大虫窝。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诱紥了多少。他十五岁时便嫁个老公。那老公果是坌蠢。不上一年,被他灸煿杀了。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专一在外寻趁厮闹,赚那恶心钱儿。邻近村坊,那一处不怕他的。他每接这粉头,专为勾引人来赌博。那一张桌子,不是他圈套里。哥哥,你却到那时惹是招非。倘或露出马脚来,你吾这场祸害,却是不小!”王庆被范全说得顿口无言。范全起身,对王庆道:“我要州里去当直。明日再来看你。”   不说范全进房州城去,且说当日王庆天晚歇息,一宿无话。次日,梳洗方毕,只见庄客报道:“段太公来看大郎。”王庆只得到外面迎接。却是皱面银须一个老叟。叙礼罢,分宾主坐定。段太公将王庆从头上直看至脚下,口里说道:“果是魁伟。”便问王庆:“那里人氏,因何到此。范院长是足下什么亲戚?曾娶妻也不?”王庆听他问的跷蹊,便捏一派假话支吾,说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双亡,妻子也死过了。与范节级是中表兄弟。因旧年范节级有公干到西京见在下儿自一身,没人照顾,特接在下到此。在下颇知些拳棒。待后觑个方便,就在本州讨个出身。”   段太公听罢大喜。便问了王庆的年庚八字,辞别去了。又过多样时,王庆正在疑虑,又有一个人推扉进来,问道:“范院长可在么?这位就是李大郎么?”二人都面面厮觑,错愕相顾,都想道:“曾会过来?”叙礼才罢,正欲动问,恰好范全也到。三人坐定。范全道:“李先生为何到此?”王庆听了这句,猛可的想着道:“他是卖卦的李助。”那李助也想起来道:“他是东京人姓王,曾与我问卜。”李助对范全道:“院长,小子一向不曾来亲近得。敢问有个令亲李大郎么?”范全指王庆道:“只这个便是我兄弟李大郎。”   王庆接过口来道:“在下本姓是李。那个王是外公姓。”李助拍手笑道:“小子好记分。我说是姓王,曾在东京开封府前相会来。”王庆见他说出备细,低头不语。李助对王庆道:“自从别后,回到荆南,遇异人授以剑术,及看子平的妙诀。因此人叫小子做金剑先生。近日在房州,闻此处热闹,特到此赶节做生理。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剑术,要小子教导他击刺。所以留小子在家。适才段太公回来,把贵造与小子推算。那里有这样好八字!日后贵不可言。目下红鸾照临,应有喜庆之事。段三娘与段太公大喜,欲招赘大郎为婿。小子乘着吉日,特到此为月老。三娘的八字,十分旺夫。适才曾合过来。铜盆铁帚,正是一对儿夫妻。作成小子吃杯喜酒。”范全听了这一席话,沉吟了一回,心下思想道:“那段氏刁顽。如或不允这头亲事,设或有个破绽,为害不浅。只得将机就机罢。”便对李助道:“原来如此。承段太公、三娘美意。只是这个兄弟粗蠢,怎好做娇客?”   李助道:“阿也!院长不必太谦了。那边三娘,不住口的称赞大娘哩。”范全道:“如此,极妙的了。在下便可替他主婚。”身边取出五两重的一锭银,送与李助道:“村庄没什东西相待,这些薄意,准个茶果。事成另当重谢。”李助道:“这怎么使得?”范全道:“惶恐,惶恐!只有一句话,先生不必说他有两姓。凡事都望周全。”李助是个星卜家,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辞了范全、王庆,来到段家庄回覆。那里管什么一姓两姓,好人歹人,一味撮合山,骗酒食,赚铜钱。更兼段三娘自己看中意了对头儿。平日一家都怕他的。虽是段太公也不敢拗他的。所以这件事一说就成。   李助两边往来说合,指望多说些聘金,月老方才旺相。范全恐怕行聘,播扬惹事。讲过两家一概都省。那段太公是做家的,更是喜欢。一迳择日成亲。择了本月二十二日,宰牛杀猪,网鱼捕蛙,只办得大碗酒,大盘肉,请些男亲女戚吃喜酒。其笙箫鼓吹,洞房花烛,一概都省。范全替王庆做了一身新衣服,送到段家庄上。范全因官认有事,先辞别去了。   王庆与段三娘交拜合卺等项,也是草草完事。段太公摆酒在草堂上,同二十余个亲戚,及自家儿子、新女婿,与媒人李助,在草堂吃了一日酒。至暮方散。众亲戚路近的,都辞谢去了。留下路远走不迭的,乃是姑丈方翰夫妇,表弟丘翔老小,段二的舅子施俊男女。三个男人在外边东厢歇息。那三个女眷,通是不老成的,搬些酒食,与王庆、段三娘暖房。嘻嘻哈哈,又喝了一回酒,方才收拾歇息。当有丫头老妈,到新房中铺床叠被,请新官人和姐姐安置。丫头从外面拽上了房门,自各知趣去了。   段三娘从小出头露面,况是过来人,惯家儿,也不害什么羞耻,一迳卸钗环,脱衫子。王庆是个浮浪子弟,他自从吃官司后,也寡了十数个月。段三娘虽粗眉大眼,不比娇秀、牛氏妖娆窈窕。只见他在灯前敞出胸膛,解下红主腰儿,露出白净净肉奶奶乳儿,不觉淫心荡漾,便来搂那妇人。段三娘把王庆一掌打个耳刮子道:“莫要歪缠,恁般要紧!”两个搂抱上床,钻入被窝里,共枕欢娱。正是:   一个是失节村姑,一个是行凶军犯。脸皮都是三尺厚,脚板一般十寸长。这个认真气喘声嘶,却似牛齁柳影。那个假做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不穿罗袜,肩膊上露两只赤脚。倒溜金钗,枕头边堆一朵乌云。未解誓海盟山,也搏弄得千般旖旎。并无羞云怯雨,亦揉搓万种妖娆。   当夜新房外,又有嘴也笑得歪的一椿事儿。那方翰、丘翔、施俊的老婆,通是少年,都吃得脸儿红红地。且不去睡,扯了段二、段五的两个老婆,悄地到新房外,隔板侧耳窃听,房中声息,被他每件件都听得仔细。那王庆是个浮浪子,颇知房中术。他见老婆来得,竭力奉承。外面这夥妇人,听到浓深处,不觉罗宬儿也湿透了。   众妇人正在那里嘲笑打诨,你绰我捏,只见段二抢进来大叫道:“怎么好!怎么好!你每也不知利害,兀是在此笑耍。”众妇人都捏了两把汗,却没理会处。段二又喊道:“妹子三娘快起来!你床上招了个祸胎也!”段三娘正在得意处,反嗔怪段二,便在床上答道:“夜晚间有什事,恁般大惊小怪!”段二又喊道:“火燎乌毛了,你每兀是不知死活!”王庆心中本是有事的人,教老婆穿衣服,一同出房来问。众妇人都跑散了。王庆方出房门,被段二一手扯住,来到前面草堂上。却是范全在那城叫苦叫屈,如热锅上蚂蚁,没走一头处。随后段太公、段五、段三娘都到。   却是新安县龚家村东的黄达,调治好了打伤的病,被他访知王庆踪迹实落处。昨晚到房州报知州尹。州尹张顾行押了公文,便差都头,领着士兵,来捉凶人王庆,及窝藏人犯范全,并段氏人众。范全因与本州当案薛孔目交好,密地理先透了个消息。范全弃了老小,一溜烟走来这里。”顷刻便有官兵来也。众人个个都要吃官司哩。”众人跌脚槌胸,好似掀翻了抱鸡窠,弄出许多慌来。却去骂王庆,羞三娘。   正在闹炒,只见草堂外东厢里走出算命的金剑先生李助,上前说道:“列位若要免祸,须听小子一言。”众人一齐上前,拥着来问。李助道:“事已如此,三十六策,走为上策。”众人道:“走到那里去?”李助道:“只这里西去二十里外,有座房山。”众人道:“那里是强人出没去处。”李助笑道:“列位恁般呆,你每如今还想要做好人?”众人道:“却是怎么?”李助道:“房山寨主廖立,与小子颇是相识。他手下有五六百名喽罗,官兵不能收捕。事不宜迟,快收拾细软等物,都到那里入夥,方避得大祸。”方翰等六个男女,恐怕日后捉亲属连累,又被王庆、段三娘十分撺掇,众人无可奈何,只得都上了这条路。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王庆、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范全九个人,都结束齐整,各人跨了腰刀,枪架上拿了朴刀。唤集庄客,愿去的共是四十余个。俱拽紥拴缚停当。王庆、李助、范全当头,方翰、丘翔、施俊保护女子在中。幸得那五个女子,都是锄头般的脚,却与男子一般的会走。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后。把庄上前后,都放把火。发声喊,众人都执器械,一哄望西而走。邻舍及近村人家,平日畏段家人物如虎。今日见他每明火执仗,又不知他每备细,都闭着门,那里有一个敢来拦当。   王庆等方行得四五里,早遇着都头士兵,同了黄达,眼同来捉人。都头上前,早被王庆手起刀落,把一个斩为两段。李助、段三娘等,一拥上前,杀散士兵。黄达也被王庆杀了。   王庆等一行人,来到房山寨下,已是五更时分。李助计议,欲先自上山,诉求廖立,方好领众人上山入夥。寨内巡视的小喽罗,见山下火把乱明,即去报知寨主。那廖立疑是官后。他平日欺惯了官兵没用,连忙起身,披挂绰枪,开了栅寨,点起小喽罗下山拒敌。王庆见山上火起,又有许多人下来,先做准备。当下廖立直到山下,看见许多男女,料道不是官兵。廖立挺枪喝道:“你这夥乌男女,如何来惊动我山寨,在太岁头上动土?”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劣弟李助。”随即把王庆犯罪,及杀管营,杀官兵的事,略述一遍。廖立听李助说得王庆恁般了得,更有段家兄弟帮助。”我只一身,恐日后受他每气。”翻着脸对李助道:“我这个小去处,却容不得你每。”   王庆听了这句,心下思想:“山寨中只有这个主儿。先除了此人,小喽罗何足为虑。”便挺朴刀直抢廖立。那廖立大怒,拈枪来迎。段三娘恐王庆有失,挺朴刀来相助。三个人斗了十数合,三个人里倒了一个。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强人必在镝前亡。毕竟三人中倒了那一个?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王庆一伙人到了定山堡。这地方有五六百户人家,戏台就摆在这堡东头的麦田里。当时粉头还没出场,台下四面围满了人,三四十张桌子,大家都在那里掷骰子赌博。赌的花样可多了,比如“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还有人玩“颠钱”,蹲在地上,有二十余个群体在玩,各种名儿也都不一样,比如“浑纯儿”“三背间”“八叉儿”。那些掷骰的边喊边叫,颠钱的也互相吆喝,有人夹着笑骂,有人真打起来。输了的人,脱了衣服,典当家当,脱了头巾,脱了袜子,也要翻本求回。他们废寝忘食,最后还是输。赢的人得意洋洋,到处找酒喝,身上口袋、搭膊、袖子里都是银子。可到了算账时,发现赢的钱其实不多,赢的人最后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头的”收了去,钱没到自己手里。这还没完,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也丢下锄头、放下浇菜的水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脸黑得像泥,牙齿却像黄金一样闪亮,呆呆地站着,等那戏子一出来,看她长得多么标致,有多少人围观。不仅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城里人也闻风赶来看。把原本青青的麦地踩得十来亩光溜溜的。

故事先不啰嗦,王庆闲着无聊,看了一会儿,看得入神。他看到戏台东边人堆里,有个高大结实的汉子,双手搭在桌上,坐在矮凳上。那人长得圆脸大眼,肩膀宽,腰身细,桌上堆着五贯钱,一个色盆,六颗骰子,可没人和他下注。王庆心想:“自从我因为官司出狱到现在,有十多月没碰过这赌局了。前几天范全哥给我买柴薪,还留了一锭银子,我拿它当本钱,去和这人赌几局,赢些钱回去买酒喝。”他当即掏出银子,往桌上一放,对那汉子说:“随意赌一局。”那汉子眼睛一瞪,说:“要赌就来。”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从人群里走出来,长相高大,和那汉子长得很像,对着王庆说:“秃头,这锭银子你怎好出?我有钱,你赢了,每贯加二十文利息。”王庆一听,很高兴,说:“太好了。”于是给了那人两贯钱。其实事先每贯已经扣掉了二十文。王庆又说:“算了。”然后和那汉子约好赌“朱窝儿”。刚掷了两盆,又有一个人从人群里走出来,也想要出注。

王庆是东京老赌鬼,他懂得骰子真假,又会躲闪,还会耍手段骗人。那个放钱的人趁乱溜到另一边桌前去了。后来那新进来的也说:“王庆这人掷骰厉害,我收了主,只帮他拿头。”结果王庆一口气连赢了两贯,越玩越顺,接连掷出“三红”“四聚”,全是一堆大点。那汉子急了,一掷就是“绝”“塌脚”“小四”,完全收不住。王庆一掷九点,那汉子偏偏反出“倒八”,整整一个时辰,把五贯钱全输光了。

王庆赢了钱,用绳子把两贯捆好,放在一边,打算等那人来还利息。又把另外三贯也捆好,正要扛着走,那输钱的汉子突然喝道:“你这钱往哪放?怕是刚烧出来的,烫得你手都受不了!”王庆怒道:“你输给我,还在这儿放屁!”那汉子瞪大眼睛骂道:“狗东西!你敢打我爹!”王庆也气得骂道:“你个乡巴佬!我可不怕你!你打我肚子,拔不出来!不把钱交出来!”那汉子立刻抡起拳头,直奔王庆脸上去打。王庆侧身一闪,顺势接住他的手,右肘猛地一撞对方胸口,右脚顺势一勾,那汉子力气虽大,却挡不住这个连环手法,扑通一声翻倒在地,脸朝天,背摔在地上。围观的人都笑了。那汉子还想爬起来,王庆上前一按,直接开始打。旁边那个原本放钱的汉子也跑过来,不劝,不帮,反而把桌子上的钱全抢走了。王庆大怒,扔下地上那汉子,大步离开。

正要走时,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一个女子,大喝一声:“那小子不得无礼!有我在此!”王庆看她,长得是——眼大有凶相,眉粗有杀气,腰身粗壮,毫无柔情,脸皮厚,靠粉底遮掩。头上插着古怪的钗,双臂露着镯子。她常搬石臼,让人喘不过气;也常提井栏,夸自己力气大。不会缝衣服,却擅长打架、出拳。

这女子二十五六岁,她脱了外衣,卷成一团,扔在桌上。里面是窄袖、紧身绿袄,下穿紫色夹绸长裤,走上前,直接抬起拳头,朝王庆打来。王庆一看是女子,又看到她出拳有破绽,故意不急着出手,也摆出架势,和她对打起来。只见两人你来我往,像极了角力: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仙人指点方向,老子骑鹤腾空。拗鸾肘冲上前,拳头直捣额角。翘脚蹬地如龙,扭腕擎天如橐。这边女子使“盖顶撒花”,那边男子耍“绕腰贯索”。两人像风中扇子,无时无刻不在交锋,就像急雨打花,瞬间落花。

这时粉头登台表演。众人见这番男女对打,纷纷围过来观看。女子见王庆只会防守,无法突破,便觑准机会,用“黑虎偷心”出手,一拳击向王庆心口。王庆侧身一闪,女子打空,收拳不及,王庆顺势扭住她,一翻,就将女子摔倒。她刚躺下,王庆立刻把她抱起——这叫“虎抱头”。王庆说:“别脏了衣服,不怪我冲撞。你来找我。”那女子毫不羞恼,反而夸道:“啧啧!拳脚厉害!真是筋骨结实。”

那输钱的汉子,还有抢钱的那人,分开人群,一起喝道:“狗东西!你胆子真大,敢打我妹!”王庆怒骂:“败家混蛋!抢了我钱,还敢说这些脏话!”立刻上前动手。就在这时,一个汉子从人群中冲出来,挡住两人,伸手拦下,大声喊道:“李大郎不得无礼!段二哥、段五哥,也别动手!我们都是同乡,有话好好说!”王庆一看,原来是范全。三人立刻住手。范全连忙向女子行礼,女子也还了礼。范全问:“李大郎是院长亲戚吗?”范全答:“是我表弟。”女子说:“拳脚真利落。”

王庆对范全说:“那个家伙输钱,还让同伴抢走了钱,太没道理了。”范全笑着说:“这可是段二、段五的买卖,你怎么闹出事?”段二、段五看着妹妹,心知她厉害。女子说:“看在范院长面上,别和他争了。把那锭银子拿出来。”段五见妹妹劝他,又见她豪气十足,也意识到自己输钱,只好拿出原银,交给了女子。女子把银子给范全说:“原银在此,拿去。”说完,拉着段二、段五,离开了人群。范全也拉着王庆,回了草庄。

范全埋怨王庆:“我为了你娘的面子,背了血海胆力,把你留在这儿。万一有赦免,再帮你谋出路。可你偏偏心浮气躁!段二、段五最刁钻,那妹妹段三娘更厉害,大家给她起外号叫‘大虫窝’,好多好青年都被她引诱。她十五岁就嫁人,丈夫是个蠢货,一年不到就被她烧死了。她仗着力气,和段二、段五在外惹事,专门搞赌博,赚黑钱。邻村谁不怕她?她接粉头,专门引人来赌。每张桌子,都是她设的圈套。哥哥,你这样惹是生非,一旦露馅,可就麻烦大了!”

王庆被说得哑口无言。范全起身说:“我要去州里当差了,明天再来看你。”

不提范全去了房州,先说王庆那天晚上休息,一整夜无话。第二天早上洗漱完毕,庄里的仆人跑来报:“段太公来看李大郎。”王庆出外迎接,是个年纪老迈、满脸皱纹、银须飘飘的老人。两人叙完礼,坐定。段太公从头到脚打量着王庆,说:“果然魁梧!”便问:“你是哪里人?为何来此?和范院长是什么亲戚?结婚了吗?”王庆一听问得奇怪,赶紧编了个假话:“我来自西京,父母早亡,妻子也死了。和范节级是表兄弟。去年范节级在西京办事,见我孤苦无依,特意把我接到这儿。我懂些拳脚,以后看机会就在本地谋个差事。”

段太公听了大喜,又问了王庆的生辰八字,便告辞了。后来王庆还心存疑惑,又有人推门进来,道:“范院长在吗?这位就是李大郎吗?”两人一见,面面相觑,都愣住了:“这人会不会是我们见过的?”礼毕正要说话,恰好范全也到了。范全问:“李大郎为何到此?”王庆一听,突然想起来:“他是卖卦的李助!”李助也记起来了:“他是东京人,姓王,曾和我一起算过命。”李助对范全说:“院长,我好久没见您了,问您有没有表亲叫李大郎?”范全指着王庆说:“就这个是兄弟李大郎。”

王庆接过话:“我本姓李,那个‘王’是外公姓。”李助拍手笑着说:“你记性真好!我之前说姓王,确实在开封府前见过。”王庆见他说得这么准确,低下了头,说不出话来。李助对王庆说:“我自从回荆南,遇到高人,学了剑术,又研读子平命理,人叫我‘金剑先生’。最近听说房州热闹,特地来赶节做生意。段家兄弟知道我有剑术,想让我教他们打斗。所以留下我。刚才段太公给我算命,说你八字极好,将来富贵一生。现在红鸾星照,有喜事。段三娘和段太公非常高兴,想把大郎娶为女婿。我趁吉日,来做月老。段三娘的命格正旺夫,我刚合过,铜盆铁帚,正是天成的一对儿。成亲后,我得喝杯喜酒。”范全听完,沉吟半晌,心想:“段家这人,脾气顽固,若不同意这门婚事,一旦露馅,麻烦可大了。只能顺势而为。”便对李助说:“原来如此。承蒙段太公、三娘厚意,只是这兄弟粗鲁,怎么当娇客呢?”

李助说:“哎呀!院长不必太谦。三娘早就夸他呢!”范全说:“那太好了,我来替他主婚。”随即从袖中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递过去:“村里没啥好东西,这只是薄礼,当个茶点。成亲后,再重谢。”李助推辞:“这怎么可以?”范全说:“实在抱歉,抱歉!只有一句话,先生别提他们有两姓。这事就请多多周全。”李助是算命的,得了钱,连连道谢,辞别了范全和王庆,回到段家庄报告。他不在乎一姓两姓,也不管好人坏人,只想着撮合、骗酒、赚铜钱。更关键的是,段三娘自己也看中了王庆。平时整个段家都怕她,段太公也不敢犟她。这事一提,立刻就成。

李助两边奔波说合,想多收些聘礼,才好“旺相”。范全怕成亲后惹事,就提议两家不收聘金,简单办。段太公是家主,自然乐意。于是,婚事顺利举行。大家按日子准备,王庆、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范全共九人,都穿戴整齐,背上刀,手持朴刀。召集庄上愿意走的四十余人,全数准备出发。王庆、李助、范全在前,方翰等人护着女子居中,五个女子脚力惊人,跑得不输男子。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后。他们把整个庄子前后点火,高声喊叫,一哄而上,朝西边跑去。平时邻居和村民都怕段家如虎,见他们举火执械,又不知详情,全都关了门,没人敢拦。

走到四五里地时,突然遇到官兵。他们和黄达一同追来。都头上前,王庆手起刀落,一劈,当场斩为两段。李助、段三娘等人立刻冲上前,将官兵打散。黄达也被王庆一刀斩杀。

一行人走到房山寨下,已是五更天。李助计谋,先自己上山,求寨主廖立,再带众人入伙。寨中哨兵见山下火把通明,连忙报信。廖立怀疑是官兵。他平日欺压官兵,以为官兵无能,立刻起身披甲,扛枪下山迎敌。王庆见山上火起,又有大批人下来,立刻做好准备。廖立亲自下山,看见这么多人,说:“你们这些乌七八糟的男女,为何惊扰我山寨,竟在太岁头上动土?”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我李助。”随即把王庆杀人、杀管营、杀官兵的经过讲了一遍。廖立听后,惊叹王庆的厉害,又见段家兄弟相助,说:“我一个孤身,日后怕受你们欺负!”脸一沉,说:“我这个小寨子,容不得你们。”

王庆听了,心中明白:“山寨里就只有这个人是我最大威胁。先除掉他,小喽啰就不足为惧。”立刻挺起朴刀,直扑廖立。廖立大怒,提枪迎战。段三娘怕王庆有失,也挺刀相助。三人交手十几回合,最终三人中倒下一人。究竟是谁?下回再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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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施耐庵

施耐庵,元末明初的文学家,本名彦端,汉族,今江苏兴化人。博古通今,才气横溢,举凡群经诸子,词章诗歌,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等,一切技术无不精通,35岁曾中进士,后弃官归里,闭门著述,与门下弟子罗贯中一起研究《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的创作,搜集整理关于梁山泊宋江等英雄人物的故事,最终写成“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施耐庵于元延祐元年(1314年)中秀才,泰定元年(1324年)中举人,至顺二年(1331年)登进士不久任浙江钱塘县尹。施耐庵故里江苏兴化新垛乡施家桥村有墓园、纪念馆,有《施氏家薄谱》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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