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箴曰:   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祇。   明有王法相继,暗有鬼神相随。   忠直可存于心,喜怒戒之在气。   为不节而亡家,因不廉而失位。   劝君自警平生,可叹可惊可畏。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头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当头两个便是郓城县新添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做赵得。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献出来,我们自将就他;若是隐藏不发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亦有人跟到这里。你如何说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你和他论甚口!孩儿便挺身出了官,县里府上都有相识,明日便吃官司也不妨。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甚么!赵家那厮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头,知道甚么义理!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不如出官,免得受这厮腌臜气。”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勾见父亲面。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务农时,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地说时,我自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   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又不该死,今已赦宥,必已减等。且请二位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当夜,两个都头在宋江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下处。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才出升堂。只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江一笔供招:“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无词。”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候。   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亦且阎婆惜家又没了苦主,只是相公方便他则个。”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出豁他。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来买上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拟定得罪犯,将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钱帛使用,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   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里等候,置酒相请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与他放宽。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奈,我自使四郎来望你,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弟兄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道:“我的官司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不能尽人子之道,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来江州来,弃撇父亲,无人看顾。我自江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洒泪拜辞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杀人亡命匿家山,暮夜追兵欲避难。   自此便从缧绁去,江州行见展云翰。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家中银两,又因他是个好汉,中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明日此去,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应付。我和称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俺路里过去,宁可多走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呷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认得小路过去,定行得撞着他们。”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山坡背后转出一伙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于。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将领着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张千、李万唬做一堆儿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等甚么!”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杀便了。”两个人只叫得苦:“今番倒不好了。”刘唐把刀递与宋江。宋江接过,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刘唐答道:“奉山上哥哥将令,特使人打听得哥哥吃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却知道哥哥不曾在牢里,不曾受苦。今番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道,教大小头领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何?”宋江道:“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万劫沉埋。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刘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宋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得与你们相会。”刘唐道:“哥哥,小弟这话不敢主张。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哥,容小弟着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由你们怎地商量。”   小喽啰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着,飞到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山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啰四下里去报请众头领都来聚会。迎接上山,到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弟兄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恩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可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一面,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因此诈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诗曰:   方枷铁锁并临头,坐守行监不少休。   天与英雄逢水浒,劫囚行见出江州。   晁盖道:“直如此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都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上来。先是晁盖把盏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弟兄们众位相爱之情!宋江是个得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辞。”晁盖道:“仁兄直如此见怪?虽然贤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说我梁山泊抢掳了去,不道得治罪于他。”宋江道,“哥哥,你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吃了官司,急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兄长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盖、吴用、公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里吃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吴学究道:“兄长听禀;吴用有个至爱相识,见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名宗,本处人称为戴院长。为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来小生修下一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可和本人做个相识。但有甚事,可教众兄弟知道。”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将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个公人。就与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了。吴学究和花荣直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外,众头领回上山去。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人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暄热,趁早凉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厮赶着,奔过岭来。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哩,原来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去了便走。”   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宋江叫道:“怎地不见主人家?”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宋江看这汉子时,怎生模样?但见:   赤色虬须乱撒,红丝虎眼睁圆。   揭岭杀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来,头上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着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巾。看着宋江三个人唱个喏道:“拜揖!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甚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方才吃酒。”宋江道:“这个何妨,倒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欢喜。等我先取银子与你。”那人道:“恁地最好。”宋江便去打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着,见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着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吃。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着麻药,便来取笑。”两个公人道:“大哥,热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我便将去荡来。”那人荡热了将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吃得三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不觉自家也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厮觑,麻木了动掸不得。酒店里那人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崖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来,却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解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曾遇着这等一个囚徒!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   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那人恰认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个人,料道是来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候,不见到,正不知在那里担阁了。”那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那人问道:“甚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便是济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说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那大汉道:“正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本不知。近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押司宋江,不知为甚么事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过去。他在郓城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因此在岭下连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那人道:“不瞒大哥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甚样人?”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那汉失惊道:“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汉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那人答道:“方才抱进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开剥。”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   当下四个人进山崖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着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又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尚有若干散碎银两。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曾动手,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仇还报难回避,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四个人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那大汉扶住着,渐渐醒来,光着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不认得。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梦中么?”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礼道:“两位大哥请起。这里正是那里?不敢动问二位高姓?”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庐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梢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阳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一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道哥哥大名,为事发在江州牢城来。李俊未得拜识尊颜,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勾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吃,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厮觑,你看我,我看你,都对宋江说道:“此间店里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醉了!记着他家,我们回来还在这里买吃。”众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了酒食管待了,送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公人下岭来,径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住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辞别李俊、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个去处,只见人烟辏集,市井喧哗。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伙人围住着看。宋江分开人丛,也挨入去看时,却原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手了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来,口里开呵道:“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重膏,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咱家,休教空过了盘子。”那教头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呵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直得几多,不须致谢。”   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兀那厮是甚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教头这厮,那里学得这些枪棒,来我这里逞强!俺已都分付了众人,不许赍发他,如何敢来出尖!”搦着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处相争,有分教: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的好汉;梁山泊中,添一伙巴山猛虎的英雄。直教杀人路口人头滚,聚义场中热血流。毕竟来打宋江的是甚么样人,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有一天,宋太公在墙头爬着看情况,只见火把丛中,大约有一百来个士兵,领头的是郓城县新来的两个都头,叫赵能和赵得。他们大声喊:“宋太公!如果你是明白人,就把你的儿子宋江交出来,我们自会饶他;如果你藏起来不交,我们就连你一并抓走!”

宋太公急问:“宋江什么时候回来?”
赵能吼道:“你胡说些什么!有人在村口看见他从张社长家喝酒回来,还有人跟着他到这里。你这老头怎么说得过去!”

这时,宋江从梯子上喊道:“父亲,你别跟他们争口!我既然已经被抓了,就坦然出官吧。县里和府里都有人认识我,明天去见官也不怕,我已经被赦免了,罪罚肯定减轻。求你们别为难我!赵家那两个小子是刁钻的家伙,如今当上都头,又不懂道义,还和我无甚交情,真是白费力气。不如我出官,免得受他们欺负。”

宋太公哭着说:“是我害了你啊!”
宋江劝道:“父亲别难过。只要现在被查,反而算幸运。明天我躲到江湖上,碰到一帮打打杀杀的兄弟,被他们抓进麻烦里,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就算被发配到外地,也还有期限。等我以后回来种地,也能早晚伺候您一辈子。”
宋太公听了,点头说:“既然你这么说,我自会想办法,买个好地方安置你。”

宋江便上梯子大声说:“你们别闹啦!我犯了罪,但已经赦了,肯定减罪。请两位都头进我家坐坐,喝杯酒,明天再去见官。”
赵能冷笑:“你别耍花招骗我进来!”
宋江说:“我怎么会连累你和家人?你们只管进屋坐吧。”

于是宋江下了梯子,打开庄门,请赵能、赵得进屋。当晚,他们杀鸡宰鹅,摆了酒宴招待。一百多个士兵也都受到酒饭款待,送了一些钱物。特别给了两位都头二十两花银,当作“好处费”。当晚,他们就住在了宋江家里。

第二天清晨,他们早早出发,到了县衙门口等待天亮,之后被带到官府。知县见了宋江,大喜,立刻让他写供词。宋江如实供出:“前年秋天,我娶了阎婆惜做妾,因为她行为不端,我一时喝醉,和她争执打斗,结果把她打死了,我于是逃亡躲避。现在官府抓到我,查清事实,我认罪无异议。”

知县看完,暂时把宋江收押在牢里,不打枷锁。全城的人都听说抓到了宋江,纷纷心疼他,都跑去知县处说他过去的好事,说:“阎婆惜家没人了,只求大人能宽恕他。”知县心里也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决定免去枷锁,只把他关在牢里。

宋太公也自费花钱,到处托人求情。这时阎婆已经去世半年,张三也没有人管,不再成问题。县里把案子整理好,定在六十天内结案,上报到济州府由官府判决。济州府尹看了,知道宋江是因赦免而减刑,便决定:打二十杖,发配江州牢城。

虽然有人认得宋江,他也有钱,大家也觉得他不是恶人,再加上他没有苦主作证,最终也只给了轻判——断杖刺配,未施重刑。于是,知县让人在厅堂上戴上刑具,发下公文,派了两个差役送他去江州,就是张千和李万。

张千、李万拿到公文,带着宋江去州衙前。宋太公和兄弟宋清都在那里等候,设宴招待他们,并拿出银两请他们吃好喝好,叮嘱宋江:“江州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我特意花钱买来送你去。你要安心,我派四郎去探望你,有事就寄些钱来。你走的路正好经过梁山泊,如果他们在山下劫你,千万别跟着他们,否则会被骂不忠不孝。这事一定要记住!路上慢慢走,天若保佑,早些归来,父子团圆、兄弟团聚!”

宋江含泪拜别父亲,宋清送了一程。临别时,宋江叮嘱宋清:“我这一去,你们别担心。父亲年纪大了,我又不能尽孝,背井离乡,受尽折磨。你在家好好侍奉父亲,别为我跑去江州,让家无人照应。我江湖上认识的人多,哪有不帮我的?盘缠自有办法。若天可怜我,总有一天我能回来。”

宋清也含泪告别,回家侍奉父亲。

诗曰:
杀人亡命藏山林,夜半追兵欲逃难。
从此入狱走荒路,江州行见展云翰。

宋江和两个差役上路。张千、李万早就收了宋家的银两,又见他是个好汉,一路上就处处照应。三人走了一天,到了晚上,投宿在一家客栈,点火做饭,又买了酒肉请他们吃饭。宋江对两人说:“我坦白告诉你,我们明天要走的路,正经过梁山泊。山上几个兄弟听说我名字,怕我被他们下山劫走,惊扰你们。所以明天我早起,走小路,绕远点也没关系。”

张千、李万说:“哎呀,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你走小路呢?要是走大路,肯定遇到他们。”

当晚他们就定了计划。第二天五更天出发,离开客栈,只走小路。走了约三十里,突然前面山坡后转出一群人来,宋江大惊——来的是赤发鬼刘唐,带着三五十个弟兄,直奔那两个差役而来,要杀他们。

张千、李万吓得跪在地上。宋江喊道:“兄弟,你要杀谁?!”
刘唐吼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人,等什么!”
宋江说:“别脏了手,把刀给我,我自己来!”
两人吓得直叫:“这下糟糕了!”
刘唐把刀递给宋江。宋江接过问:“你为何要杀差役?”
刘唐答道:“山上哥哥命令我们,听说你被抓了,要来郓城劫牢。可后来发现你没在牢里,也没受苦。如今听说你被发配江州,怕你走错路,所以大家派出人手在四条路等着,迎接你上山。不杀了你,怎么行?”

宋江说:“这明明是你们抬举我,却把我逼到不忠不孝的境地,万劫不复。若真是这样挟我上山,那是要逼死我!我宁愿死!”说罢,便把刀往脖子上一横,要自尽。

刘唐慌忙抓住他胳膊:“哥哥!慢慢商量!”抢过刀来。
宋江说:“若你们真的可怜我,就让我去江州牢城,等期限一到再回来,那时我们还能见面。”
刘唐说:“哥哥,这事我不敢做主。大路那边有吴用和花荣在等你,他们会来迎接你,我让小校请你过去商议。”
宋江说:“我只要这句话,你们再怎么商量,也得听我的。”

小喽啰去报信,不大一会儿,吴用和花荣骑马赶到,后面几十骑马跟着,下马行礼。花荣问:“你怎么还戴枷?”
宋江笑道:“兄弟,说这话可太不讲规矩了!这是国家法度,我怎敢擅自解开?”

吴用笑着说:“我早就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容易,只要不把哥哥留在山寨就行。晁盖头领多时没见你,一直想见你,这次就让他来接你。”

于是,他们决定接宋江上山。

吴用和花荣把宋江接上山,连夜赶路,送到了梁山泊。

后来,宋江在江州途中,途经揭阳岭。一个叫李立的卖酒人,见他被麻翻,竟不知他是谁。他打开公文一看,才认出是宋江,吓了一跳,说:“天啊!这可是我等了五七天的宋押司!我特意来接他,没想到竟这么巧!”

他急忙叫人找解药,把宋江救醒。宋江醒来,看见李立等人,惊讶问:“你们是谁?”
李立拜了拜,说:“小弟姓李名俊,庐州人,是扬子江上撑船的水手,大家都叫我混江龙李俊。这个卖酒的是揭阳岭人,叫李立,人称催命判官。两个兄弟是浔阳江上贩私盐的,一个叫童威,一个叫童猛,会驾船,水性好,也投奔李俊安身。”

宋江问:“我被麻翻,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李俊说:“我有个朋友从江州回来,说你因为案发被发配去江州牢城,我一直想见你。虽然以前没机会,但现在你走这条路,我天天在岭下等你,等了五七天,一直没等到。今天正好碰上,我们买酒,就认出了你。”

宋江把当年杀死阎婆惜,逃到村中寄书,事发被发配江州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李俊等人听了,纷纷赞叹。

李立劝道:“哥哥何必去江州受苦,你干脆在这儿住下?”
宋江说:“梁山苦留我,我都不愿去,怕连累家里父母。这地方,我怎么住得下去!”

李俊说:“哥哥是正直之人,一定不会乱来,快把两个差役救起来!”
李立立刻派火家回来,把差役救出,喝下解药,两人清醒后,都看着宋江说:“这酒真好,我们本来不多喝,结果就醉了,回头一定要再来这里喝!”

当晚,李立设宴招待他们,住了夜。第二天又设宴,送还了宋江的包裹,送走了差役。

宋江和李俊、童威、童猛以及两个差役,下山继续赶路,到了李俊家住下。他们备酒设宴,结拜宋江为兄,住了一段时间。

后来宋江想走,李俊留不住,又送了银两给差役。宋江重新戴上枷锁,收拾好行李,告别李俊、童威、童猛,离开揭阳岭,继续往江州走去。

途中,到了一个热闹的镇子——揭阳镇。宋江和差役停下来,看见一个卖枪棒和膏药的教头。他摆了枪棒,又出拳,宋江大呼:“好功夫!”

教头放下家伙,拿出一个盘子说:“我是外乡人,来这地卖膏药。本事不强,全靠贵人提携。要膏药,就拿钱买;不要,也请赏点银子,别让盘子空着。”

他转了两圈,没人出钱。宋江见他可怜,就叫差役拿出五两银子,说:“教头,我犯了罪,没别的能送,这五两银子,算作一点心意,不嫌弃吧?”

教头接过银子,喜极而泣:“这揭阳镇怎么没有一个识人的好汉?竟有位犯事的官人,还亲自给我五两银子!这比别的五十两都值钱!我愿向天下人传扬:‘当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衣着多。’”

宋江摆手说:“这点心意,不必谢。”

正说话间,忽然人群中跳出一个高大汉子,大吼:“你这小子是哪个地方来的!竟敢来我揭阳镇捣乱!教头,你这功夫是学谁的?竟敢在此逞强!我已下令,不准任何人送他银钱,你竟然来了?”

他冲着宋江就是一拳。

这一场冲突,激起了浔阳江上一批江湖好汉的争斗,也引来了梁山泊上一群猛士的加入。江湖从此动荡,杀人之路血流成河,聚义场中热血沸腾。到底这来打宋江的是谁?下回再说。

关于作者
元代施耐庵

施耐庵,元末明初的文学家,本名彦端,汉族,今江苏兴化人。博古通今,才气横溢,举凡群经诸子,词章诗歌,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等,一切技术无不精通,35岁曾中进士,后弃官归里,闭门著述,与门下弟子罗贯中一起研究《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的创作,搜集整理关于梁山泊宋江等英雄人物的故事,最终写成“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施耐庵于元延祐元年(1314年)中秀才,泰定元年(1324年)中举人,至顺二年(1331年)登进士不久任浙江钱塘县尹。施耐庵故里江苏兴化新垛乡施家桥村有墓园、纪念馆,有《施氏家薄谱》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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